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五 闽芝士 林近阳 增编
萃庆堂 余泗泉 梓行
五卷上层
【天缘奇遇】下
生于是急投外寓,则验红已就内矣,惟金钱倦睡生榻,生问:“验红何在?”金钱曰:“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怅然若有所失。然余兴未尽,抱金钱共枕,钱倦而贪睡,解衣而帖席,任生所为,生乘其弱态,纵意猎之。钱瞑眼作娇媚声,唧唧若箫管,而舌流寒津,身软如昏晕状,半晌乃平复。因曰:“验红不足贵,松娘有女年十七,真佳人也。名晓云,何不图之。”生铭其言。天明散去。验红不遂所欲,乃寄生一词以招之,名《隔浦莲》。
红兰相映翠葆,郎在香闺窈。云重遮娇月,巢深怨栖鸟。睡蝶迷幽草,频相告。鸳鸭同池沼,郎年少。 通宵不起,何故恁般倾倒?有约偏违幽兴,独捱清晓。今本望郎到,任他殷勤,即须撇了。
生得词,至晚会验红于外寓。松娘使人招至,生不至,知为验红所邀。自度色衰,不能胜红,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兰麝,饰以珠玉,衣以锦绣,加以脂粉,群然如花,屏侍左右,或歌或舞,百计媚生。纵欲纵淫,惟求快己。生沐其厚惠,恣其私,及松娘事罢,而后婢方共继其欲。生于斯时,不丧魂而为槁魄也。亦幸矣。
验红知生之迷此也,度不能挽,谋于金钱。钱曰:“晓云虽处子,颇谙情趣,妾当以春心挑之,倘事谐,则母子争春,情自解矣。”红曰:“善。”令金钱以计挑之。晓云每夜半窥其母之所为,与众婢之淫,于生亦颇动心,及红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晓云书一诗于几。红得之,喜曰:“计在此矣。”
无端春色乱芳心,恍惚风流入梦深。
泪渍枕边魂欲断,倩谁扶我见知音?
晓云学于玉胜,字迹颇相类。红得云之笔,即命金钱付生,促以成事。生方与松娘对坐抚琴,金钱促步近生,若听琴状。适松娘起盥手,钱即以诗纳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诗也。”言毕而生。生视诗,以为玉胜之作,正虑胜以他就为非,每怏怏,又见诗,急赴胜。
胜方午睡东屿轩。生纵步蹑之也。胜酣梦,立耳候之,不觉兴起。生视左右无人。乃以手举胜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胜惊醒,见生,叹曰:“兄已弃妾他就矣,何乃回心一相顾耶?”生谢曰:“此心惟天可表,岂敢弃卿,但为春色相羁,不容自措耳。”胜曰:“春色相羁,今何以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适卿又赐佳章,如不脱身一会,罪将何赎?”生且言且狎,胜有却生状。生以手就床下幔,以一手为胜解裙,且劝曰:“姑叙旧耳,何相责之甚耶?”胜乃笑而从之。既而,问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诗示之。胜曰:“此晓云笔也。云有此作,欲自献矣。但母之爱女,兄谨避之。”言未毕,金钱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验红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别胜往见红,即索云。红戏曰:“先谢媒,何如?”乃挽生入后轩。云果对镜独坐,见生至,低首有羞态,红乃携云手付生,生执其手,温软玉洁,狂喜不能自制。乃与红翼云,同就寝所,生为云解衣,而红亦自脱衣,三人并枕。及生之着也,云年少,不能胜,啮齿作疼痛声状,红悯云苦,乃捧生过,以身就之,见云意少安,生兴少缓,则又推生附云。欲生之毕事于云也。及云辗转力乏,颜色如雪,则红又自纳以代之。云难而红便,一枕悲欢。或红而或云,两岐风月。岂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红所,自往招之。由外门,及寝所,寂无人迹。进入小轩,见生方窘云,而红方替兴于侧,不觉天理复萌,怒形于色,然所爱在女,而所惜有生,惟与红相戾而已。红恃素宠不让,挽松娘袖,骂曰:“上不正,则下乱!汝欲何为?”松怒,以手披红面。生与云跪泣,力劝不能止,乃为玉胜夫竹豪所知。豪,放荡士也,怒生乱其妹,欲谋杀生。
生方愧罪,避罪宿后园。豪使人俟生就寝,暗锁其户,夜深人静,即举火焚之。玉胜知其谋,料豪性悍不可劝,乃捐金十两,私托锁户者放生出,仍锁户以待火。夜深火发,救者咸至,豪以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预逃也。
生乘夜渡河,自辰至午,方抵廉宅。廉方会客,赏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不得瞻仰。”生逊谢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满庭,才子在坐,欲烦一咏,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笔直书,杯酒未干,诗已脱稿。
烂缦花前酒兴起,诗魂拍入花丛里。
露洗珊瑚锦作堆,风薰蝴蝶衣沾蕊。
平章宅里说姚黄,沉香亭北呼魏紫。
淡妆浓衬岂相同,朵朵绣出胭脂红。
更有一枝白于面,恍似倚栏长叹容。
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万重。
名葩种种皆难得,世家根固千年泽。
挥洒惭无草圣工,推敲便有花神力。
兴高何用食万钟,诗富不愁无儋石。
且歌且舞拂芳尘,海峤霞铺锦绣茵。
轻翠簇妆浑解语,点首东风欲咫尺。
万恨莫辞金谷酒,一樽且近玉楼春。
春光莫别花皇去,花皇且托春光住。
日日花前酒满杯,满杯春色花催句。
诗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众客惊视,抚掌叹赏。有一老长于诗者,赞曰:“此四声各六句体也,诗家最难,长庚之后,绝无此作。祁君一挥而就,岂非今之李白乎?”皆举杯称羡,尽醉而罢。
廉持诗入示岑曰:“子輶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效温峤故事,将丽贞许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时文娥、小卿在侧,一驰报生,一驰报贞。贞正念生,忽得此报,喜动颜色。生得报,亦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与岑早寝。生乃潜入,以指尖繁贞户。贞开户见生,且惊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贺。生因牵贞袖求合。贞曰:“兄郑重!待婚礼成,取洞房花烛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从人愿,事已决矣。况机不可失,尚相却耶?”遂抱贞就枕,贞不能阻。六礼未行,先赴阳台之会。两情久协,才伸锦幔之欢。怯怯细腰,含羞慢展,温温嫩乳,解扣轻摩。起金莲而弱质难支,度灵犀而娇声细作。流红一谢,春染绞绡,翠近半含,香倾肺腑;恍如鸳侣,何啻鸾凤。诚仙府之奇逢,实人间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贞以玉如意赠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别。至外,喜积于心,作一诗以自遣:
佳期私许暗敲门,待黄昏,已黄昏。喜得无人,悄入洞房深。桃脸自羞心自爱,漏声远,入罗帏,解绣裙。 枕边枕边好温存,被已湿,钗已横。爱也爱也,声不稳,尤自殷勤。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翠,损花瘦也,比前番,瘦几分? ——右调《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极尽缱绻。举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妇也。
光阴迅倏,又及试期。生辞廉夫妇及贞、秀赴科。贞私赠甚厚,不可悉记,惟一词录于左:
初绾同心结,又为功名别。一声去也,愁千结,心如割。愿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学前科,误尽了良时节。 记取枕边情,衾上盟。定成秦晋同偕老,欢如昔。最苦征鞍发,从此相思急。安得魂随去,处处伴郎歇。 ——右调《阳关引》
生途中惟以贞为念,至旅邸,郁郁不宁,寝食皆废,作乐府一首,名曰《长相思》:
长相思,心不绝,思到相思心欲裂。罗帏素月清不寐,泪如悬河积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轻离别。别时容易见时难,长叹一回一呜咽。
时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寓花柳间,生无聊,因访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红,伴生。生虽同枕,若无情者。明日,换一妓曹媚儿,生亦如之。又明日,换一妓乔彩凤,生亦如之。至于名妓马文莲、苏晚翠、赵燕宠、陈秋云、姚月仙,日易一人,轮奉枕席,生皆淡淡而已。盖生一遇丽贞之后,其他不足言也。
章台与生同席舍,欲利生之代笔,必欲快生之意。邀生遍游名妓家者,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众妓方聚戏鞠,粉黛成群,殆以百计。内一妓张逸鸿笑曰:“昨晚妹子梦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惊异,揖而问曰:“令妹为谁?”曰:“桂红。”生求见,妓曰:“适一赴举相公请去,今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鸿以待之。明日,桂红归,即玉胜婢也。因红与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谢,私卖与妓家。至是,得与生会,凄惨不胜。既而,贺曰:“昨梦君为榜首。”生喜而谢之。是夕,与桂红寝,幸得故人,少舒忧郁,乃浩然吟一首:
栖鹤楼中采嫩红,百花丛里又相逢。
姻缘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梦中。
章台见生与红款厚,以为生溺于红,捐金百两,娶红以赠生。生知其意在代笔,遂拜而受之。三场后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内。
时笙歌集门,宾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报曰:“廉参军事发,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书驰奉。”生为之惊倒,急开缄视之,其书曰:
罪人尚白
即殿元子輶行台下:尚在官时,右丞相铁木迭儿欲娶小女丽贞为妇。尚以彼蒙古人,不愿从命,竟触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赣州蔡九五作乱,岂以玉胜翁竹副使与彼同谋为不轨,遂破汀州宁化。尚久废弃,毫不与闻,今乃坐以知情,陷以同党。蒙上合家拿问。尚为权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辈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显擢。次女丽贞,愿操箕帚,其余乞念骨肉至情,一体照亮,九泉之下,拱手叩谢也。身罹国法,锁禁甚严,情绪万千,笔不能尽。
尚鸣叨再拜。
生视书,每读一句,则长叹一声,泪下如雨,情思恍惚,在座皆为之涕泣。生持书入示桂红。亦大惊,捶胸哭曰:“流落烟花,得君留恋,自喜故乡可归,相见有日,何不幸复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观消息,且曰:“妾随去,与小姐辈一面足矣。”岂生以榜首各事所系,淹留月余,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与竹氏父子皆以谋逆弃市矣。两家女子丽贞、毓秀、晓云,皆没入宫为婢。其余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长号,气绝而苏者数次。桂红再三慰解,生终不能已,乃设牲醴,作文遥奠廉于逆旅。时延祐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呜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贤,宜享厚禄。胡为乎位止参军,胡为乎老见屠戮?呜呼!苍天既无酬贤报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鱼之酷。每记翁书,托以家属。今二女入宫,余丁窜北,叹箕帚之无缘,痛贞、秀之难赎。云散长空,月沉西陆;春归掖庭,雪消阡陌。呜呼!翁真千古之冤,岂止一人之狱!翁视内亲,情犹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复续。聊举清樽,遥陈衷曲。呜呼痛哉!不能挽天以雪冤,宁不临风而长哭耶!尚飨。
生愁苦无以自慰,遣秀郎访问两家寄迹之地。店主皆曰:“入宫者入宫,流散者流散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长,香肩半匀,金莲甚窄,临入宫时留一缄,祝曰:‘新科祁解元来京,即与之。’”生知为丽贞缄也,急遣秀郎以谢意索缄。生得缄开之,乃一诗也,诗云:
八幅湘裙染血痕,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牵记鸳鸯梦,位显须开控诉门。
自叹有天难共戴,应知无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识,怜取蛾眉见至尊。
果丽贞之笔,托生复仇。生得诗,痛毁脊骨,魂不附体。每月白风清,浩然长叹,触景题情,无非念贞意也。内有和贞韵一律,极尽哀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见多情几断魂。
冷月笑人多瘦枕,飞云为我渡长门。
深仇可复宁辞力,偕老无缘竟绝恩。
含泪弄消如意玉,倩谁传语赭袍尊?
玉如意,贞所赠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释。每叹曰:“丽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时京师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应。桂红劝曰:“君取高科,岂有无妻之理?丽贞已入宫,无再会之期。他日仕途中议君溺于妓妾,不复婚娶,岂不重有玷乎?”生隐几垂泪,默默不言。红又柬曰:“君以万金之躯,乃耽无益之苦,事出无奈,亦别求佳偶,何伫意于难得之人耶?”生长叹而已,亦不答。红因出汗巾为生拭泪,委曲劝之。生喟然叹曰:“天下女子,岂有丽贞者哉?”红曰:“丽贞固不易得,但多访之。或有胜于贞者,未可知也。君何绝天下之无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决不从。昔山中读书,感龚老之恩,以女道芳见许,后遇丽贞,遂失约。而道芳尚未受聘,必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红谢曰:“若君可谓不忘旧矣。”即遣人归,以礼聘道芳。龚老以旧盟,果无难也。但复曰:“愿祁郎自重。余相祁君魁梧俊伟,当作三元,但眉生二尾,花柳多情,此亦阴骘也。今已一元矣,后二元恐不可望。然连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达之,为他日之验。”
后生会试,名在第九。殿试拟居状元,但策中一言,颇碍权要:
挟宫恩而居辅弼,半朝廷之官以为己随;酷刑法而肆贪婪,倾国家之财以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山崩,良有以也。
时铁木迭儿以太后命为右丞,内外弄权,奸贪不法。见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贤为状元,而生乃第三,探花也。将拜官,生辞不就命,愿请面奏。上召入,问曰:“卿何为不欲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国恩,黄门侍御史稽勋,各有令绩在简端。独臣父为萧氏所陷,致使无辜。臣闻杀人之父者,人亦杀其父。臣有杀人父之仇,又与冠裳之列,岂不上有忝于朝廷,下有玷于祖宗,中有负于所学耶?臣尚未愿受官亦愿终身不娶。令天下知不孝子亦能自尽也”上闻之恻然,令侍御史往案其事。观音保知生微时已欲复仇,今不可挽矣。萧求于铁木迭儿,不能救,父子遂相继而死。
自是,金园、琴娘为众所欺,家日凌替,田产屋宇,消没殆尽。金园寄食于母家;琴娘遂为铁木迭儿所得,琴娘善歌舞,铁木迭儿甚爱之。时赵子昂以诗画动天下,铁木迭儿每见子昂垂顾,必使琴娘捧砚,乞子昂之笔,子昂每呼为“玉砚儿”,铁木迭儿因赠焉,且曰:“长使为君掌砚。”子昂笑曰:“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铁木迭儿曰:“君之笔,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画“五马饮溪图”以谢之。又尝呼琴娘为“五马儿”,盖五马图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为子昂同僚,子昂每劝生娶。生曰:“家贫无以为礼耳。”子昂甚悯之,叹曰:“天使孝子受此穷独!”
一日,子昂留生饮,半醉,与生联句,呼曰:“五马儿捧砚来。”生心在诗,不暇他目,惟执笔而已。
香郁金樽绿似油,
几番沉醉曲城头(祁)。
春云有态时时变(赵),
野水无情处处流(祁)。
好丑原来都是梦(赵),
穷通常事不须愁(祁)。
英雄自古多磨灭(赵),
且向花前一醉游(祁)。
琴娘时以眼视生。生置言忽见琴娘,遗诗不语。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无也。”子昂强之。生曰:“时以心事也。”子昂曰:“如不言,罚以大觥矣。”琴娘执觥于生前。生欲言不言,正徘徊间,琴娘不觉泪下。子昂疑,强问所以。生不能隐,遂告以实。子昂叹曰:“为萧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谓贤矣。然君之故人仆岂敢留?”即逐肩舆送至生第。生感子昂恩,作一词以谢之焉:
玉堂风伯,醉后风流佳句得。忽见娇姿,泪眼凄凉捧玉卮。 可怜病客,锦帐鸳鸯犹未结。重感瑶琴,只赠豪家不赠贫。 ——右调《减字木兰花》
生见琴娘,问:“金园何在?”琴曰:“右丞相遣金园已还母家矣。”生叹息久之。
时蔡九五作乱,上命浙江枢密使张驴讨之。右丞相铁木迭儿恶生,因奏生为监军使。生与张驴挥旌策马,直抵贼垒,三战三捷之,贼众溃散。生因经略贼营,收其辎重器械,及所掳妇女三千人,令各审其籍贯,放还。是夜,生以功成,私喜饮酒数斗,击剑而歌曰:
一击剑兮定四方,星沉斗转兮夜苍苍。虬翰墨兮蹈锋芒,功成奏凯兮殿天子之邦。安得美人兮共举觞,见我一笑兮为我解征裳。
歌罢,见二军嚷至帐前,相殴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掳妇女皆有所索,及一妇,自称宦家,且身无所有,军以势迫之,只出一玉扇坠,二军争取不平,是以相殴。生见扇坠,叹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赠金园者,何以至此?”即令追扇坠妇。妇至,即金园也。金园归母家,因贼至出逃,途中为贼所获。生流泪叹息,因纳之。
明日,生以捷书上闻,捷书中有一联云:
臣等,衣暂试于一戎,月连飞于三捷。鲧罪已戮,见东海之无波;氛气尽消,仰太阳之普照。
捷书至,上方侍太后宴,太后捧捷书读三五过,叹曰:“军中有此笔,必出才子之手。”因问承旨赵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笔也。此人年幼未娶,学识高古,且为父复仇,孝行可嘉。今为监军使,捷书必出其手。”太后曰:“求忠臣于孝子之门。此人既孝,则事君必忠,一战破贼,乃其小试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家贫无以为礼,是以未娶。”太后与上皆叹曰:“使臣子贫而无妻,皆朕之罪。待班师,朕当给以宝钞,仍赐宫人四员,事彼归娶,以彰朕厚赏之恩。”太后曰:“善。”即降旨班师。生至京,得闻上意,密谋于宦官续元晖曰:“上欲赐臣宫女四人,臣,吴中人也,有新入宫者,亦吴人,廉氏名丽贞,乞查访,得赐当效犬马。”续元晖曰:“鄙人有梅竹图,得君佳句,即声力如神。”生挥笔应之,顷刻而成:
漏泄春光有此花,冻雷惊动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莹,咫尺云霄凤尾斜。
青锁晓临闻禁笛,紫宸朝罢御冲牙。
高堂清逸悬图处,不比寻常处士家。
元晖喜,即入宫。凡二日,出见生曰:“宫人千余,不能尽齿颊,将安得耶?”生不言久之。既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旧物,君持入宫。彼或见此,必自诉也。”元晖乃持而复入。过一侧殿,果一宫人见如意问曰:“此物何从来?”晖曰:“此吾友所赠也。卿何相问?”宫人曰:“友为谁?”晖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宫人问未完,即流泪。晖曰:“卿非廉氏丽贞否?”贞惊曰:“君何识妾名?”元晖告以故。贞大喜,即与毓秀、晓云共以金赠元晖,皆求赐出。旁一宫人,亦吴中女也,知贞等谋,亦愿出金求赐。元晖知上欲赐四人,并许之。及生见上,上果赐以宝钞、宫人等。 生受赐,谢恩还第,惟以得贞为幸,不意秀与云皆与焉。相见时,抱头号哭,悲泪交挥。贞、秀与云三人已收泪相拜谢。其一人尚掩面呜咽,情惨尤甚,生怪而问之,乃陆娇元也。自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恶之,卖与一富家,富家有女该入宫,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娇元自湖口别生,经历万苦,不意复得见生,是以惨甚。生再三抚慰,同载而还。
锦缆牵风,牙樯漫水。白云江上,咿咿一棹笙歌;碧树滩边,渺渺半帆山色。心悬离合,情集悲欢。蓬窗相对,犹疑梦寐。生命钩帘设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抚丽贞肩叹息,不意今日复有此会也。贞入宫时曾留诗奉君,已有‘无地通恩’之叹,今不意因祸致福,合为一家,昔日剪发之盟庶不负矣。”生曰:“仆和卿韵亦有‘偕老无缘竟绝恩’之句。今事出于无心,而夙愿已从。则少年时遇玉香仙子赐诗一律云‘相逢玉镜台’,盖昔与卿等会也;又云‘天朝赐妙才’,盖今日上之赐以卿也。其言验矣,吾与汝等焚香拜空以谢之。”遂使众女随生罗拜,拜起,见双鹤回翔绕舟,半晌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红雅歌,毓秀点板,金园吹箫,晓云弹筝,娇元捧壶,丽贞执爵,共劝之曰:“今日之乐,亦非寻常,愿君酩酊。”生曰:“诚奇会也,固当一醉。但无诗不可以记胜,予为首倡,卿等继之。”,琴娘、桂红皆当与焉。
把酒欢良会,犹疑梦寐中(生)。
姻缘天已定(云),
离合散还同(贞)。
历难投金阙(元),
留恩免剑峰(园)。
狂雷中路发(秀),
深院隔墙逢(红)。
花老莺初壮(贞),
衾寒日已东(琴)。
玉堂今挂绿(生),
粉脸昔题红(贞)。
痛母心千里(秀),
思君拜九重(生)。
何妨吴与越(琴),
谁料始能终(元)。
歌舞惭多辱(红),
兴衰觉乱衷(园)。
大家须一醉,何必诉穷通(生)?
生曰:“琴娘之‘吴越’、金园之‘兴衰’,尚有恨耶?”琴与园谢以无心,各举爵奉生,生饮之,丽贞等复相继而起,皆不辞歌舞,戏谑不觉沉醉。乃即舟中设长枕大被,众女解衣拥生而寝。生虽醉后,眷恋之情,仍各及焉。
明早,过陈夫人宅,生登涯访之。陈甚喜,令孔姬出见,视生微笑,各理旧情。不意陈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还舟中。时差人馈答往来,凡三日,道姑宗净等知之,恨生不一至院中,且与陈因而结仇,绝不往来,难以就陈见生,惟众道姑怅怅而已。
时有道士刘志先,乃蔡九五党也,有妖术,因蔡败逃匿院中。宗净素知刘有术,请计于刘。刘曰:“何难,夜即诛陈。”众道姑尚之不信。是夜,祁生以绞绡帕寄诗于陈,陈方坐灯下读书诗,因呼孔姬,语曰:“祁君以此寄诗,情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数载相思窈窕娘,临风几欲断愁肠。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无缘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户外有兵戈声。方欲趋避,忽然见一人长丈余,手持双斧,身披甲胄,发赤面青,形状甚怪,向前喝曰:“谁为陈也?”陈疑其盗,跪而告曰:“妾不欺,即陈氏也。将军用宝,任将军取之。”其人曰:“奉刘元帅令,取汝首级,焉用宝为也。”言罢,斩陈首悬腰疾驰而出。
孔姬合家惊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晓乃苏,率婢辈同奔生舟,告以故,生大惊遂匿孔姬婢等。即令人访陈氏事。陈首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陈与院中不和,必为道姑所谋,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惧祸,皆指刘。刘知不可脱,遂拥众作乱,以妖术杀伤官兵,不可胜计。
官府以变闻。上遣枢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将与刘战,请计于生。生曰:“此人久处道院中,道姑必知其术,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围院中三匝,宗净等凡二十余人皆就擒。章究其术,众云“不知。”。刑杖残酷,无所不至,众惟叩头流血,毫无所言。生急救之,宗净等已付军法,惟涵师与锡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愿代君讨贼,以赎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贼,何惜二奴。”即令涵师与锡还俗归生。
生从容问兴锡曰:“此贼在院所为何事?”锡曰:“无他事,惟剪纸作戏具耳。”生曰:“戏具何状?”曰:“其状如甲胄之士。”孔姬从旁应曰:“杀陈者,即甲胄之士也。”生曰:“是矣。”抵达军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贼至,先以血冲之。”生乃自束戎装,以仙女所赠玉簪插于冠顶,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与贼战,宜卫我矣。”祝罢,即捣贼营。贼望生顶红光贯天,威风刮地,不觉失声而溃。生令军中冲以狗血,贼皆仆堕地。生就视之,皆纸人也,每一纸人胸前皆写生人年甲,练其精力,以成怪耳。生命以火焚之,刘志先乃伏诛。余党七十余人,前舟人在湖口谋生者皆在内,生并斩之。遂与章别,发舟南还。章台载酒于樽,作词以送之:
千里故人,一尊席上,笑口同开。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内,随君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龄归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见中天奎璧,光动三台。 如君海内奇才,七步风流气似雷。况韬略兼全,两番灭贼,他年麟阁,预卜仙阶。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苍生望,愿早携鸳侣,共驾同来。
时生归娶,妾媵女十余人矣。及道芳入门,恭敬自持,言笑不苟,丽贞等甚畏之,而奴辈皆不敢乱步。此亦大家之风范,才子之家箴也。生忆溜儿在狱,令人赍书至娇元母家,娇元父母母子皆大惊,即以生书告官,言“女在,与溜儿无干。”溜儿乃得释归,生见溜儿,掩泪叹曰:“累汝多矣!”遂以琴娘配之。
生娶毕还京,恨铁木迭儿之肆恶,纠同内外监察御史四十余人,劾其“逞私蠹国,难居师保之任”。上不听。铁木迭儿遂谋陷生,因出生为边方经略使。生即戎服跨马,以肃清边圉为己任。临行,朗吟一诗以自誓云。
三尺龙泉吐赤光,英雄千载要流芳。
长驱直捣单于窟,烈烈轰轰做一场。
生到任点军,残缺死者甚众。生查其妻小遗孤,编为一册。册内有一人与生同里者,观其名,即陆用也。用以狡诈主母至死,遂问军。生以军令取用,时用以阵亡,其妻山茶入见。生问曰:“汝夫既死,只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吴妙娘夫亦以贩卖官盐,问军到此,今其夫亦战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见。时分虽尊卑,而情同离合,会晤之顷,不觉泪下。生问妙娘:“归否?”妙泣曰:“恨无路耳。”生乃匿以为妾;山茶则以秀郎配之,将名概除之,以绝查究。妙娘曰:“妾少为情客妻,壮为军人妇,年踰三十流落于此,幸君带归,不死足矣,敢奉衾枕耶?”生曰:“吾为重臣,美女如簇,非爱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岂为薄倖郎,身贵便忘贱耶?”是夜,挽妙娘同寝,喜甚,口占一词:
少年一枕吴歌梦,春光怕泄惊相送。许久曰芳容,相逢湖水中。 赠金知惠重,铭刻心尝颂。今日是天缘,难将贵贱言。 ——右调《重重金》
生既得妙娘,即起马巡边,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蛮夷,威如雷电。一日,过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松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胜、验红及各婢耳。见生至,皆放声号哭,生亦恻然。玉胜等挥泪告曰:“闻二妹、晓云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所,公宁忍耶?”生曰:“卿等不知死所,归朝当为卿复仇扫除奸党。卿等亦不久与贞、秀、晓云相见矣。”胜等罗拜谢生,且祝曰:“此地非人所居,况无男子相卫,早一日归,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戍边,功名重天下。上颇知贤异,擢生为招文馆大学士兼平章军国中书左丞相。后以英宗被弑、迎立晋王功,进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太师。铁木迭儿为太子太师,生乃劾其“诬杀忠良,奸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自是,玉胜、验红并两家婢妾,皆从生矣。铁木迭儿恨生,使其当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为耻,诈巡边而以事军妇为妾。”,盖指吴妙娘也。上不听。生喜,归语道芳。芳曰:“功名富贵,皆有定数,人亦何为!”时丽贞侍侧,从容进曰:“妾闻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君之谓也。君见欹器乎?满则倾。今君满矣,愿急流勇退,保摄天和,行歌花鸟,坐拥琴棋,不亦乐乎?”生闻之,豁然大悟,乃抱丽贞置之膝,两脸相亲,喟然叹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弃功名如敝屣,视富贵如浮云,安用担惊受恐,抱朱紫为傀儡态耶?”恳乞天恩,力求致仕,赋诗一首,浩然而归。
浩然长笑一临风,解带于今脱鸟笼。
此去溪山访明月,不来朝陛拜重瞳。
琴书事业原无底,将相功劳总是空。
尘外逍遥真乐地,早携仙侣醉花丛。
生归,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丽贞、玉胜、毓秀、晓云、金园、验红、娇元、孔姬、文娥、吴妙娘共一十二人,号曰“香台十二钗。”。婢辈山茶、素兰、桂红、琴娘、涵师、兴锡、金菊、老翠、潘英、东儿、巢儿、金钱、南薰,及新进者近百余人,号曰:“锦绣万花屏”。珮环之声,闻于市井,麝兰之气,达于街衢。生每夜暮,皓齿轻歌,细腰双舞,笙歌杂作,珍馐若山,红粉朱颜,环侍左右,虽南面之乐,不过是也。宅后设一圃,大可二百亩,叠石为山,编篱为径,峻亭广屋,飞阁相连,异木奇花,颜色相照,四景长春,万态毕集。流觞曲水,丹灶石床,不可一一举也。生行游,必命侍妾捧笔砚,每至一处,必加题咏。然亦不能悉记,而吴中传闻者,止二三词而已。
题绣谷堂
帘卷华堂名绣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围风竹珮环声。奇花千万种,松柏两三层。 水外有山山外水,水边山顶皆亭。绿荫斜径小桥横。眼前堆锦绣,何处问蓬瀛? ——右调《临江仙》
题筠溪轩
香锁篱黄金地棠,风生水榭竹荫凉。小窗飞影印池螗。 浪泼春雷欲化龙,笋围山径凤来翔。暑天水簟即潇湘。 ——右调《浣溪沙》
题曲水流觞
春晓辘轳飞胜概,曲曲清流尘不碍。玉龙昨夜卧松荫,云自盖,山自载,偃仰屈伸常自在。 浮觞更把兰亭赛,别是人间闲世界。恍如仙女渡银河,溪虽隘,行偏快,只用先生长坐待。 ——右调《天仙子》
园内凿池,仅百余亩,内设六岛,每岛皆有楼台亭榭,其制各异,石桥相连,下皆舟楫,谓之“西池六院。”。一院则使二妾居之,二妾则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昼夜不绝。雕栏翠栋,辉煌相映,炉烟瑞彩,霭雾氤氲,胜态极妍,不可尽述。
一夕月夜,生与道芳驾小舟遍游池岛,命各院八窗洞开,垂帘明烛,二妾倚栏,箫鼓低奏。清风徐来,水月相荡,时执棹者吴妙娘也。生命为吴歌,随波宛转,声如洞箫,各院皆以清笛应之,俨如鹤唳松梢,不觉尘骨皆爽。生乐甚,命酌酒,与道芳对饮。因举手托道芳腮,戏曰:“今夜夫人兴动矣。”道芳正色应曰:“妾待罪中馈,情事颇不上心。夫妻宜相敬如宾,何戏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铁石人耶?”舟过一院,匾曰:“碧香琼馆。”,贞与云所居也。生以手招贞,贞与云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为我谢之。”贞举爵劝道芳,芳节饮欲却之。贞跪下,道芳急以手扶起,慰曰:“贞姐自重,即当强饮。”继而,晓云亦举酒跪奉。道芳亦扶起,谢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颇容人,乃不能容酒耶?”道芳又强饮之。西南一院,隔栏遥呼曰:“妾未尝见夫人饮,愿下执壶。”生视之,乃玉胜、金园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道芳力辞。玉胜与金园劝曰:“妾等樗材,恩承樛木,久涵饮德之恩,恨无涓滴之报。今侍花献锦,望夫人少饮。”生亦劝曰:“来意至诚,亦当少尽。”道芳乃啜其半。复强饮之,不觉香肌醉软,睡态渐增。生命卧榻设重茵绣枕,扶道芳寝。乃与丽贞推篷坐月中,飞觞浪饮,纵棹遍游各院,笙歌愈觉嘹亮。生曰:“与卿等联句可乎?”众曰:“可。”
筵开画舫夜初长(生),绝胜当年醉玉堂(园)。
水底明河斜转影(胜),云边新月细生光(贞)。
诗盟不就君须罚(云),……
生抱云戏曰:“卿今夜欲罚我乎?尚记得床后小轩不能禁否?”云笑曰:“此为验红所诱耳。”生以手插入云怀,摩弄其乳,春兴勃然,欲狎云于坐中。云曰:“夫人在迩,愿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当先狎夫人。”乃舍云而就榻,将欲解道芳衣;生醉后性急,忽动道芳佩玉,叮叮一声,道芳惊醒。生抱而戏曰:“如此良夜,适兴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满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内名公、朝廷重宰,乃儿戏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丽贞等劝生曰:“夫人性重,欲与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丽贞等邀道芳同宿碧香琼馆,使众妾即环睡左右。明早,日上三竿,生才酒醒,但见玉人如砌,香雾冲帘,生荡然恣意纵欲。道芳谏曰:“公非少年矣,愿当自惜。”生笑曰:“老当益壮,何惜之有?”
自是,每夜淫乐无所不至,或与贞、云赓咏,或与道芳及胜等玩花,或与娇元、妙娘等放舟垂钓,或与兴锡、涵师高坐参禅,兴动即引屏护凤,骤与之私,或与桂红清坐吹箫,或与金园、玉胜雅歌投壶,劣者罚以酒数,或与素兰、琴娘金钱、金菊等为秋千局戏,或与道芳、毓秀孔姬坐竹林中,使东儿烹茶解烦,或与验红围棋,或与丽贞共枕花荫,同观史传,清淡稠密,月上忘归,尝有诗云:
共榻清淡花雾浓,并头联句月明中。
起来一笑同携手,绣谷堂深烛已红。
或宿一院,则各院送茶,婢辈皆侍生睡,方敢散归。或生寿诞,则道芳率丽贞等,仅百余人,皆衣锦绣,各执巾枕,该币等物,为生祝寿,继而开宴,华堂笙歌,乐奏笑语,终日尽醉而罢,或生少出,则各院明烛待之,香薰翠被,任生择寝。或生与碧梧,双陆必使验 点筹,或使翠竹抚琴,则孔姬必启鼎盖、爇兰麝于前,或生浴,则众妾环侍如肉屏然。或天寒,必三妾共幔。或生欲挥写,则丽贞晓云填纸,巢儿掌墨,生常呼巢为墨巢。巢颇耻之。文娥掌封记,毓秀掌图书,桂红掌笔,生又戏呼桂为红笔,桂亦耻之。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与,惟吟风弄月、逍遥池岛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昼,生方与众妾泛舟,忽见西南祥云聚起,鸾鹤旋飞,空中隐隐如有鼓吹。顷间,红光照水,香气逼人。生与道芳等视之,见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复来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分服之,皆可仙矣。况道芳乃织女星,丽贞乃王母次女也,余皆蓬岛仙姬,不必尽述。今俗缘已尽,皆当随公上升。”言毕而去。
生自是飘逸有凌云之志,绝欲服气,还精固神,举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验祸福。人皆异之。后携芳、丽贞等入终南山学道,遂不知所终云。
至我太祖高皇帝与伪汉陈友谅战于鄱阳湖,败绩。守鞋山刘基定策,欲用火攻,奈风不顺。适一道士掉小舟至谒太祖旗,尘嚣中怀内出一羽扇遗太祖。告曰:“挥此则风顺矣。”太祖如其言,果及风,纵火一战而胜。伪乃灭。急索道士,已不复见矣。复视扇,扇柄刻有“祁羽狄扇”四字,乃知百余年后,羽狄尚在,非仙人而何?
【斐秀娘夜游西湖】
话说南宋理宗皇帝宝庆二年春三月初,去这行在临安府万松岭上,有个太尉,姓裴名朗,字士明,年五十岁,祖贯汴州宣武军人氏。因祖父随驾南渡,子孙仕宦三代随朝。这太尉见做着殿前护卫都太尉,为人淳善,风姿倜傥,礼貌温克,惟好飘逸。博览群书,琴棋音乐,靡不精通。夫人高氏,年四十岁,无子,止生一女,年方十五,小字秀娘,生得端严美貌,倾城国色,好似西施重再活,犹如仙子降人间,聪明伶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针指,无所不通。太尉夫人惜似心头之气,爱如掌上之珠。有个侍女名阿香,年十二岁,日则同行同伴,夜则小姐床前打铺,寸步不离。这小姐性格温和,礼上爱下,凡府中侍婢奶娘,无有不敬,不在话下。
却说这湧金门外西湖之上,里有六条小桥,外有六条大桥。那水港通南北两山,山水灌溉,下培田禾。这西湖第一桥名曰映波桥,第二桥名曰锁澜桥,第三桥名曰望仙桥,第四桥曰压堤桥,第五桥名曰东浦桥,第六桥名曰跨虹桥。这每条大桥上,高宗天子常夜游于西湖之上,至晚不回宫。就在六条桥亭子内宿,至晓回宫。那六条桥上各造一座亭子,朱红栏杆,绿油飞槛,雕檐各立牌额一面,因此起称为夜游湖,不问官员士庶,俱许游赏,与民同乐。这临安府城内开铺店坊之人,日间无工夫去游西湖,每遇佳节之日,未牌时分,打点酒樽食簋,俱出涌金门外,雇倩画舫或小划船,呼朋唤友,携子提孙,公子王孙,佳人才子,俱去夜游,有多少密约偷期之事。名人游至三更以后,去那六条桥亭子上歇宿。时人称为“西湖里点灯东湖里明,说不尽西湖好景。”有篇《折桂令》词,单道西湖好处,其词云:
苏公堤上,今古堪夸。春夏秋冬,四季奢华。潋艳湖光,溟蒙山色,掩映朝霞。 紫陌上垂杨系马,断桥边流水人家。画舫撑棹,翠袖罗裳,韵悠悠笙歌嘹亮,醉醺醺笑语喧哗。
却说裴太尉一日见街坊上王孙公子,雕鞍骏马,佳人才子,香车暖轿,来来往往,纷纷嚷嚷,俱出郊外踏青。太尉回府,夫人出来迎接,至后堂坐下,夫人问太尉:“今日是三月十五日,来日是清明令节之辰,我欲同太尉往外闲走一遭,游赏西湖则个。不知太尉心下如何?”太尉道:“我今日特地在内推事早回,要明日早告假往北山玉泉寺前拜扫先茔化纸。夫人可吩咐厨下侍婢,打点酒樽食簋可肴佳馔,时新果品,交女孩儿同往一游可乎!”夫人大喜,随即吩咐点明日上坟,使香闺说与秀娘小姐,打点酒樽上坟游湖。小姐大喜,领母亲严命,道罢当晚。过了一夜。
次早,太尉入内告假回来,与夫人、小姐同上了轿,一经往涌金门来,叫一只画船过来,叫一只画船过来,太尉、夫人、小姐下了轿上船内坐定,押番、虞侯、干办人等挑担盒帐下船已了,望西湖第三桥泊岸。太尉、夫人、小姐上了轿,人从挑了祭物冥钱迤逦行至玉泉寺前,上坟祭奠化纸罢,从人收拾祭物担杖先往穿里去,太尉领着夫人、小姐三人同往玉泉寺中佛殿上烧香已毕,同至玉泉池边看金鱼,往来出没。
其日游玩佳人才子,不计其数,来看金鱼游戏。太尉、夫人低头看鱼,惟秀娘小姐猛见人丛中有一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如潘安重出世,似宋玉再还魂,年约二十,青春丰采。这小姐目不转睛,细视那少年书生,即心中忖道:“世上有如此美貌书生,使奴异日偕得如此少年,平生愿足。”欲向前问其居址姓氏,争奈双亲在旁,心虽爱慕,恨不能一语,正心中怏悒之间。
却说那少年,乃东城褚家塘刘员外的儿子,名唤刘澄,字清之。其日外祖家上坟,请生闲玩同往。当日见小姐目不转视,乃四目相射,其刘澄一见小姐心下亦思慕,莫非天仙织女下凡临世乎,亦心中徘徊不舍。
却说裴太尉与夫人、小姐上了轿,回至船边下轿,坐在船中,倚栏观看。端的好个西湖,胜似蓬莱三岛,古人有篇词道:
羡西湖到处矜夸。聒耳笙歌,满目繁华。十里湖光,六桥风月,三竺烟霞。 观才子流觞泛斝,看游人荷插纷华。迭竹分茶,问柳寻花。描不成九曲高峰,画不就十万名家。
话分两头。却说这刘澄,因在玉泉寺见了那小姐,目不相转视心下不舍,遂乃潜踪觅迹,远远跟至湖边。见一号船开往湖中游玩,遂诈身已不快,乃告外祖曰:“儿欲先回,不及同往。”外祖曰:“既同来,何故自回。”生曰:“实情如此,奈身已微恙,欲募划船先回。”外祖众人挽留不住,生乃别离了大船,雇一只小船,吩咐船家,可远远跟着那只太尉的画船而行。
却说裴太尉船中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太尉、夫人、小姐三位三桌,宴饮之间,遥看南北峰西湖景致,心中大喜。太尉开怀畅饮,至申牌时分,酩酊大醉,卧于船中宿歇。吩咐夫人:“今日天晚,如若入城不得,就在船中宿了。待我酒醒,今夜月光正明,我与夫人夜游湖则个。”说罢大醉睡了,夫人与小姐对坐船中桌上酒果佳肴排列不动,待太尉酒醒。令从人要回者可先回去,止留一二人,听候使唤,不在话下。
这刘生跟着画舫,迤逦而行,见大船泊在雷峰塔下,乃访问舟人,太尉姓甚名谁。舟人曰:“乃殿下都太尉裴相公与夫人、小姐也。今太尉酒醉,吩咐待太尉酒醒,要乘夜月游湖。”刘生乃恳告小船上人曰:“我有碎银一两与你,你可上岸买些酒肴果品下船。我和你跟太尉大船夜游湖则个。”舟人大喜,将了银子上岸买办食物酒肴齐备下船,与刘生共饮之间,早一轮明月当空,已是一更时分,正值十六日夜,天气清高,月明如昼,山光湖水,一派清奇。
却说裴小姐正在大船之中,举目遥望,碧天似镜,皓月如银;四顾湖中,大船小船,也有数千艇。远望六桥亭上,灯火荧煌,小姐乃问母曰:“桥上如何有灯火辉煌?”夫人曰:“此是夜游湖之人入不得城,俱在亭子上歇了,明早回去,也有在船中歇者。”正说之间,小姐见一小船,止离大船丈余水面。船上坐着个少年,莫非玉泉观鱼者乎?细视良久,果是那生也。小姐无计奈何,乃口缀一词,词名《诉衷情》:
乍逢两下想留心,妾意尚沉吟。游赏欢心费尽,刬地两离分。亲间阻,怎许情?今宵望,重相见,除非是梦中。
词罢,欲歌之,使此生知奴意有在也,恐母亲详之,乃以手击栏杆,歌古诗一绝,诗曰:
湖光潋滟晴便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
歌其诗而声清韵美,这刘生听得,不觉手舞足蹈而言曰:“天生如此美女,人才奇绝,既歌此诗,必有情意,若得为夫妇,实出望外。”遂命移舟相近画舫边,听其歌词。这小姐见生移舟傍船,其心益深,不能一诉款曲,乃取核桃一枚,以袖中白绫汗巾裹之,问天买卦曰:“妾若得此生为夫,此为投之于生怀,若不得谐和,此双桃投之于水中。”遂乃掷之,生见小姐手中有物欲投之意,乃自以双手接之,岂非天意人心相同乎,生接得在手,拱手称谢之意,已而开视,则双桃也。生仓促无以酬答,遂取袖中香罗锦帕包核桃一枚,复投之于小姐大船上来,事非偶然,小姐亦观生之动静,而俟之于船中,急拾锦帕,揣入怀中,心甚喜悦,曰:“彼我有情,故相随至此,月光之下,有如蚌吸月之势,两下相望,空自有心,安能一会?”正犹犹豫豫相看之时,太尉命舟人移动画船,复往清波门而去。刘生亦随而行,时谯楼五鼓,门鸡三唱,曙色将分,大船已傍新河口泊住,待天明登岸,其刘生自乃上岸,心中难舍,事不由己,悒怏而回,不在话下。
却说裴太尉与夫人、小姐一同登岸上了轿,径回万松岭府中,下轿入后堂,太尉自入内里去了,这小姐入于香闺之内,坐了半晌,心下踌躇郁郁不乐。又过了数日,小姐心中不舍,那生日则忘餐,夜则废寝,思思想想,念念心心不舍。一日,时值七月七夕佳期,太尉与夫人、小姐在后园中穿针乞巧。饮宴之间,小姐想那牛郎织女之事,怨情动于心,乃回房中,取那生香罗锦帕观之,将文房四宝至香案上,乃作一首诗以解闷怀,诗曰:
忆昔清明事偶然,投桃报核两情牵。
重逢七夕添新恨,独对孤星犯旧垣。
织女有心求月老,牛郎无路遘天缘。
几时共夸河桥会,不负当初到玉泉。
诗罢,掷笔于地,洒泪凄凄,哽咽不语,衣不解带,和衣而卧,其婢阿香天明起来,将洗面汤水至窗前叫小姐起来洗漱。小姐曰:“我身体不快懒起,你先自去。”当时小姐起来脱了衣服,仍上床睡了,至午牌不起。阿香告知夫人,夫人见说女儿有病不起,便至床前来问道:“我儿,昨晚乞巧未完回房,不想我儿身体不安。”道罢出房去了。
当晚太尉回府中,夫人备说女儿有病之事,“不知因何,自清明游湖回家,情思不乐,针指懒拈,没情没绪,面容憔悴,不知有何缘故?”太尉次日请太医院医官看治,诊其脉息,太医告太尉曰:“令爱小姐贵恙,乃七情伤感,以致如此,某以药治之,自然平复。”不想小姐卧病不起,一月有余,服药无效,饮食少进,问佛无灵,夫人甚慌,每日在房中看视,不在话下。
这小姐思慕那生,日夕不安,恹恹害倒。自思曰:“枉服药剂,有何效也。若要奴病安痊,除非遂奴心上之人。”勉强起来,将笔砚至床前案上,拈笔便写,词调一首,词寄《西江月》:
强对妆台开鉴,容颜瘦比黄花。玉泉观景转回家,整日不饭不茶。 不为闲花野草,休耽浪酒闲茶。西湖夜遇少年家,放这冤家不下。
写罢,将词折就四方,压在砚池底下,依前上床睡了。
又过了两日,太尉因见女儿病症沉重,自与夫人同至房中看视,夫人问曰:“你如今或要什么,可对父母说知,可行即行,以遂我儿之心;你若含糊不肯明言,恐丧性命,悔之不及。”小姐只是微微哂笑而已。太尉坐在房中,无甚事,猛然将砚匣一推,忽见四方折纸在下,把来展开观看,却是小姐写的那篇词。太尉看了,即对夫人曰:“是我为父的不是,早知不教孩儿去游湖也。好夫人,你看他写下这般言语。”夫人亦看了,乃对小姐言曰:“我儿,你可宽心,我便对爹爹说,教人去访问那少年是何人家,在于何处居住,就使人求亲。我儿放心将息,父母止有我儿,不可执迷,殒了身躯。”道罢,同太尉出房,至后堂商议,叫过府里掌事王虞候至面前,备细说小姐之事,“你可去问湖上小船舟人,说三月十六日夜游湖,在雷峰塔下,小船上少年书生,姓甚名谁,那里居住,问得明白,速来回话。”
王虞候领了台旨,迤逦行到涌金门外,寻那当日载裴太尉画船舟人,寻得姓钱名大,其人说,那日载少年的是胡小二的船。虞候乃同钱大去寻胡小二,问他“三月十六日夜雇你小船夜游湖那少年是何人家之子。”胡小二思量了半晌,乃言:“我听他说是褚家塘织缎子机房刘员外之子,你要知仔细,可去褚家塘打听,便知详细。”王虞候别了二人,自去褚家塘,到处问刘员外机房,诈称织缎子为名,直寻到他家。见了刘员外,叙礼毕,假织缎匹付些银两定下。待茶罢,少间,忽见一少年出,年可十六七岁,美貌清奇。乃问刘员外:“此少年何人也?”刘员外曰:“此我第二子刘澄也。”王虞候又问曰:“令郎曾有婚配否?”员外曰:“小儿今年一十六岁。媒说颇多,未得其谐。”道罢,王虞候遂告别,回至裴太尉府中,伺候太尉回府。少顷却好太尉回来,下轿入厅坐下便问王虞候:“你去打听其事若何?”王虞候将前事一一告复太尉道:“这刘员外次子刘澄,年一十六岁,未有婚配。端的生得眉清目秀,丰标出格,若赘此子为婿,十分相称。”太尉听了,吩咐王虞候:“不可对别人说,待我商量。”王虞候自退。
裴太尉入后堂,对夫人细说此事。夫人乃言:“既是刘员外之次子,他家织机大户,可以相对。”又曰:“太尉,你今心下若何?”太尉道:“依孩儿之心,成了此事,若不依孩儿心性,倘有不测,如之奈何!”夫人曰:“太尉既肯成就,即便使官媒去他家议亲。”太尉出厅,叫王虞候去寻两个官媒婆至府中。少刻,媒婆至,夫人命入后堂,太尉说:“我夫人止有一个小姐,年方一十五岁,你今与我到褚家塘刘员外家说,要赘他次子刘澄为婿。”赏了官媒三杯酒,便令前去,来日傍速回话。
两个官媒相谢去刘员外家。见了员外妈妈,待茶毕,二媒婆说:“裴太尉相公多多拜上员外,欲求令嗣二官人为婿,未知员外、妈妈意下如何?”刘员外道:“二位婆婆光降,又蒙太尉、夫人厚意,怎敢违命。但不知小姐青春多少,共有公子几位?”媒婆道:“裴太尉止有此位小姐,年方一十五岁。美貌非凡,相公、夫人特令老媳妇作伐,如若员外妈妈应允,便请出个团圆吉帖。”刘员外教备酒席相待二位婆婆已毕,员外取出一张销金鸳鸯笺帖,写了二官人生庚年月日时,封了,付与媒婆;又取过白银二两,少酬贵步劳顿,教“多多拜上太尉、夫人,此事刘某不敢相攀,多蒙厚意,此事儿敢不奉命。”二人相别而回,天色已晚。过了一夜,至次日,媒婆径至裴太尉府中,直入后堂,见夫人并太尉说了备细,呈上吉帖。太尉大喜,便取红罗鲛绡绫笺回个吉帖,送与刘员外去了。
却说阿香听得明白,密去房中禀知小姐道:“与小姐贺万千之喜,今日官媒将刘员外次子吉帖送来,亲事已成了也。小姐在玉泉寺见的少年便是他也。”小姐听说,心中大喜。少间,夫人走入香闺,对小姐道:“儿,你爹爹教王虞候去挨问船家,访得那少年乃是褚家塘刘员外次子刘澄,字清之,年一十六岁,今已姻缘成就,孩儿放心,将息好了,教你爹爹择日赘过府中为婿,我儿慢慢将息起来。”道罢,夫人自去。
却说这小姐欢来不似今日,喜来不似今朝,听说成了亲事,便觉身体清健,将息不一月,还原复旧,起来梳妆打扮。这夫人与太尉商议教人择日成亲。太尉教人选得十二月初一日甲子良辰,便使二官媒去与刘员外说知:“十一月十五日下财聘礼,十二月初一日过门成亲。”两个媒婆大喜,来往两边说了。至十一月十五日太尉备办表里奠荐,传书已毕;至十二月初一日,裴太尉府里大排筵会,相请诸亲朋友眷都来赴宴陪宴,是日,堂上屏开金孔雀,绣房褥隐翠芙蓉。至晚筵罢,诸亲属相谢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裴秀娘与刘澄官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进销金罗帐,成了夫妇。两个才貌相当。刘官人道:“不想那日游湖之时,隔船不能一语,今日却成夫妇,大慰平生。”正是美女才郎,情色相当。
后来刘官人习学业,三年之后,得中科甲,升授江西广信府通判之职,将带裴小姐前去上任。三年官满回朝,升山东兖州府府尹。三年告致仕回乡养病。裴秀娘得封淑惠夫人,生二子一女,俱为显官、夫人。这刘府尹寿年七十而终,裴夫人享年八十而逝。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风月有情随瓦罐,云雨无梦到阳台。
看伊病体鹑衣结,总是恩情换得来。
【元和遇亚仙】
话说唐明皇天宝五年间,有个官人姓郑名畋字文才,官拜常州刺史。祖贯河南太原人也。夫人贾氏生得一子,名平字元和。年一十八岁。聪明标致,丰姿洒落。正是:
腹内包藏千古史,胸中常蕴五车书。
忽值春选,元和收拾琴剑书箱,盘缠裹足,随带仆人鞍马俱全。拜别父母,往长安应举。父母吩咐:“孩儿得官不得官,早宜收拾便回,不可久住。”别父母往长安,应诺而去,道途跋涉,已至长安。寻旅邸安下。过了数日,游曲江池,鸣珂巷,见一妓女,容色绝代,立于门首。郑元和停骖诈坠鞭三次,仆从者取之。生与妓四目相视,情甚相慕。
次日,郑生再往叩门,侍儿驰入,大呼曰:“昨夜来坠鞭郎君至矣。”妓乃整装而出,接待甚厚。一见情洽如识熟者。郑生问妓姓氏,答曰:“妾乃长安名妓李娃,小子亚仙。请问解元何处人氏?”生曰:“姓郑名平字元和,父乃常州刺史也。小生特来应举,一见尊姐便有爱慕之心。”亚仙置酒取乐。生恋住亚仙,不顾名利,无心登雁塔,有意恋鸳衾。下第不中,倒身在亚仙家将住一年。身边囊筪裹足书箱鞍马使得罄尽,其仆人逃窜无获,生依栖于其家。娃亦慕生之容色。尽将自藏黄白之物陪用亦无矣。
一日虔婆见生如此,设计去之。虔婆对生与娃曰:“吾女和郎相合一载,全无嗣息,此间有个竹林祠,其神报应如响,荐享求子可乎?”生不知其计,遂与娃同诣竹林祠祈祷。
虔婆先定下金蝉脱壳之计,诈病遣人报亚仙家,闻母病,乘骑先回。后郑生至亚仙家,见宭门关锁甚密。
访其邻家,言母子弃汝移居他处避矣。生失意殊甚,抱疾于邸中,囊尽无资身之家。害了数日,扶病而起。欲寻亚仙,终不可得。
却说亚仙离了郑生,苦切难言,朝夕思之,不能一见。深恨其母毒计,分散我夫妻,不在话下。
这郑生在店中无可度日,其店主人令生为歌郎执紼乘铎。生不得已而投于悲田院甲头家过活。生少年自旁歌二曲,名《薤露》《蒿里》歌。其《薤露》歌曰: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生一去何时归!
其《蒿里》歌曰:
蒿里谁家地?聚敛精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逼促,人命不必更踟蹰。
其音清澈,本地遂胜行焉。其甲头命郑生作《莲花落》词以教院中盲聋残疾者,打《莲花落》以为活计。其词起自郑元和所作,流传于世。是以备录。
话分两头,却说生父蒙朝廷升迁,因至京师,忽见其子,鹑衣百结,如此褴褛,乞儿之样,大惊曰:“辱子如此玷辱吾门。”命仆从执至马前,挞之数百,气绝而死,弃葬于郊外。
俄而复醒,每日在市持破碗,巡闾巷,乞食。正值隆冬甚寒,破衣露体,叩其门,即李亚仙之家。郑生唱《莲花落》求食于门侧。亚仙闻生声音,趋而出见生,相抱而泣,曰:“汝是良家公子,昔日衣袍骏马持金为我罄尽。母设毒计令子失志。今狼狈如此。”急令奶子,烧汤与生沐浴更衣。乃对母曰:“我情愿尽其所有,以奉老母,赎妾身,与生共处。”母初不允,亚仙乃百计求恳,母不能拒娃之心。亚仙乃货首饰,收买书籍,令生温习旧史,以志于学,晨昏不辍。亚仙设意激生曰:“汝若不努力登科,妾不与汝同食共枕相处耳。”言讫即与母食宿。令元和独处小斋,饮食奶子奉送。生感其勉,足不出书斋,笃志经史,至次年选场开,郑生登第,已中科甲。授四川成都府参军。亚仙大喜,备酒席迎生曰:“今日万幸遂愿,妾不相负矣。”遂与元和欢洽如故。数日,生携亚仙及老母同赴成都,赁宅舎居住。不期生之父母亦拜成都府尹。元和闻之心中大喜。乃报到谒拜,具陈李亚仙之本末。今送男至此,当令母子复还京师。”其父听生所说大喜称羡,贤哉贤哉,不可令去!可速备礼以聘之。生母亦不俟吉日,娶入府堂参拜。生父母喜而谢亚仙曰:“非汝贤德,此子不复成事矣。”自后,亚仙妇道甚修。不半载,娃母病亡,生乃礼葬甚备。后来,郑元和素迁清显,官至礼部尚书。其李亚仙诰封汧国夫人,生二子具登高第。夫妻受享荣耀而尽老,百年而终。其歌郎执绋和声并《莲花落》流传至今不泯。虽是青楼新语,编入幽谷生春。诗曰:
故人一别负佳期,受尽饥寒总不知。
须记当年行乐处,梦魂三坠曲江池。
后来有使八句赞美李亚仙,为妓而胜贤良罕矣。诗曰:
郑子当时美少年,曲江一见坠丝鞭。
李娃贤德直谁比,阿母奸心不可言。
分散一春愁更切,激功万卷志还坚。
世间少有贤良妓,笔记生春第一篇。
五卷下层
【书类】
【李白退番书】
朕坐中华,遥闻南域俱是边夷草木之乡,江河水泽之地,多生禽兽于郊荒。聊备吞咽之苦,不熟五谷于旷地。未免饥寒之艰。若此困厄,朕甚悯焉。今汝不安天命,辄生妄意,赉书达朕阙下,参详来意,实为不恭。本欲兴师而问罪,姑且回书以示之。微微狗子,岂能与猛虎争强,小小蛇儿,敢和苍龙斗胜?
【解缙奉母书】
母亲有念,童子何知?焦思劳心,不敢道儒冠之误,登天步月,诚谩夸云路之荣。忠君忆母之情深,怀忆思乡之念重。略言往事,备述行程。四月维初,差拨山西之公干,一人独往,曾经塞上之艰难。朝驰驿,暮投辖,形影茕茕而相吊。呜呼,风猿啸雨声声惨惨以相闻,自怜在途之一身。可谓前程之万里,山高风猛强惊旦夕之寒,地僻人稀,转觉乡风之异。扑面之尘埃漠漠,侵眸之草木森森,更无文墨之趋锵。但见牛羊之来往,节逢端午,方临布政之司,次早朝王,得赐御宴之饮。仰唤移文之吏,赉差在所之军人,既领于行程,事又急于星火。军既往矣,吾独乐哉?月榭风轩,任盘桓于既傲,蒲觞角黍,亦荐献于时新。或乘闲于公馆之间,或驰骋于城市之上,日食太仓五升米,廪给朝朝野花啼鸟一般。春风流日日,何期初九得遇沉疴。肚里无天,空作雷霆之响,眼前有鬼,相邀城市之行。魂魄渺茫。皮肤不实,增寒壮热,两行鼻泄以淋淋,伏枕在床,四体汗流而滴滴。知身有苦,举目无亲。默时以祷于苍明,七日苟安于贱体。时逢夏至,军勾逃回以到司,心喜事完,我独开颜而悦色。时奏咨呈于三本,酌茅柴酒于数杯,辞谢官僚,同归帝里。但闻暑风飘细葛,何妨烈日照驼顔。回马不用鞭,容易到京兆之府,沐心以待上,复趋登金阙之门。事已毕于朝廷,复归投于通济。天子诏、将军令,无日不闻。盘游饭、骨拙羹,随时而食。自古贵从勤苦得,奈缘人被利名牵。八百里太行山马蹄踏遍,十万贯缠腰钞鹤背乘来。方知选官如选佛之难,终自劳心似劳目之苦。笋因落蘀方成秀竹之林,鱼为奔波后化苍龙之喜。不胜此语,共载雅怀,富贵有时来,方遂男儿之愿,声名从此大,同增宗祖之荣。裁成半楮之文,聊报平安之字。六亲眷属,普拜意以知闻,一族尊卑,皆驰情而上覆。挥毫草率,藻鉴是祈。
【与情妓书】
人世相逢。知心有几,琴称子期,马思伯乐,卞氏刖足于荆璞,隋侯贞明于夜光。皆感激于一时,嗟叹于亿载者也。惟我芳卿,凤彩鸾文,风飘雪舞,琴心卓慧,笳曲蔡情,六院名妓,鲜出其右。愧我庸昧,误入褒嘉浮梗。初逢倾盖,不异结言,誓固秉志坚贞。自古相知惟斯为最。而胡床堪止饥之餐,天台只寄游之境。云情雨意虽无尽期,天上人间竟为异路。是以数月绸缪翻作一朝分散,夫暂会徐离犹可动色,久处骤别,宁堪销魂?此惟可与卿道,难与人言者也。途中凄切不胜烦忧。昔与卿携手步月,卿谓我他日当思此夜,当时但以为寻常之谈耳,乃舟中月上泪觉沾巾。我见月缺复见月圆,月见我欢,复见我悲。何世事无常若此也?在杭为知友挽留,日登名山饮好酒,然此心悬悬,触目生恨,安得佳趣,卿逸居饱聒宁解我愁若耶,便鸿草草奉远,更祈心谅幸甚。
【联类】
【君臣口联】
苏易简在翰林。太宗一日召对赐酒甚欢。上谓易简曰:
君臣千古遇,
易简应声对曰:
忠孝一生心
上悦,以所御金器一席尽赐之。
【宰相对联】
丁晋公尝忌杨文公。一日,诣晋公,既拜而髯拂地。晋公曰:
内翰拜时髯拂地
杨起视其仰尘曰:
相公坐处幕漫天
时人称其敏而有理。
【御制联句】
京城正月,诸人皆看上元。数人登楼,买酒挟妓,唱舞喧哗,楼有内外所。太祖出游,亦买酒在外楼,寥寥独酌。任福通登楼,随俯伏。上呼之起,摇手令勿言。福通进杯,退而跪。内楼人指说:“那两个怪了。一个坐吃,一个跪下。”上问:“你是甚人?”答曰:“某国子监生,四川重庆府巴县人氏。”上作联曰:
千里为重,重水重山重庆府。
福通对云:
一人是大,大邦大国大明君。
上悦,次日特除浙江布政使。时监内十年未出身者有之,福通不劳而得大官,正孟子谓: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此人之谓欤。
【上幸多宝】
京师佛刹曰多宝。太祖游幸之。见幢幡尽书多宝如来佛号。圣制曰:
寺名多宝,有许多多宝如来。
左右朱紫数十人,俱寂然未答。惟翰林学士江怀素进曰:“微臣浅露,不揣凡庸,敢奉鄙句,渎烦圣听,万罪。”太祖曰:“题目自朕偶意,从卿所对,何害。”
学士再拜对曰:
国号大明,无更大大明皇帝。
太祖笑曰:“善哉。”随升学士任吏部尚书之职,以彰其才。
【豫章兄弟】
国初,豫章士人兄弟由贡入太学,夜梦人语云:七窍比干心,如是者数次云。翌早言梦兄弟不殊,未解其义。时五月竞渡,生儒俱出上河游观,惟兄弟独志不出。偶太祖微行至号舍,见生儒俱出,独闻一号书声,入舍,二生惊惧,上喜。见案上有藕一截,上出一对命二生对曰:
一弯西子臂,
兄弟齐声答曰:
七窍比干心。
上大喜曰:必忠贞士也,命铨部选二御史。云:夫御史清要之职也,二生得于一时,鬼神通于一夕,岂非气数之不偶欤?
【店主还联】
刘三吾侍太祖微行出游,入市小饮,无物下酒。上出联云:
小村店三杯五盏,无有东西。
三吾未及对,店主先对曰:
大明国一统万方,不分南北。
明日早朝,上召店主至,称其才,欲官之。店主乃元末人,元末不愿仕者,自断其指,店主乃断指之人,辞不受任。
【马铎梦联】
马铎,福建长乐人,永乐中状元,初与邑人林志同学而志高才博学。铎亦自知其不及志。省试会试皆第一。比殿试既出,即以策叩诸铎并诸名望之士,皆不及已。自负其为状元无疑矣。迨传胪之夕志偶梦有马夺其首,志遂怀疑。已而传胪铎果第一。而志居第二。然铎之及第初无其兆,惟自幼时,忽梦有人试一对云:雨打无声鼓子花。竟不能对,谨识之,亦未知其何验,及中后,志甚怏怏而不服,每欺铎为没学问状元,何以居我上。
一日,互争于庭,上诘之,具以实对。上曰朕试尔一对,有能出口辄应,朕即信其才学而定之为状元矣。其对题曰:风吹不响铃儿草,铎即以梦中所识:“雨打无声鼓子花”对之。志想踰时竟不能对。帝称当铎而定其为真状元。志遂愧服。
【螃蟹鳞甲】
李西崖先生、程篁墩先生俱以神童被荐英庙,试之以对曰:
螃蟹浑身甲胄。
程即应声曰:
凤凰遍体文章。
上嘉称赏时,李尚伏地徐应曰:
蜘蛛满腹经纶。
上遂大异之曰:是儿他日作宰相耶?俱赐宝镪而出。后出入馆阁四十年卒如圣语。
【商辂捷才】
天顺皇上自北幸虏庭再登天极之后,益重文墨。与儒臣诵读稍暇,辄入翰林以听讲。一日,柯潜退朝,遇商辂于午门外问:“何晏也?”潜曰:“因皇上题诗句未及还耳。”问:“何谓也?”潜言:“皇上联云: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辂辄应曰:“天下之物,何尝无对?但以‘流連荒亡为諸侯憂’。以还之,不亦可乎?”
【堂上春联】
邃庵杨公,本交趾人,后家湖广,复迁镇江。堂上署一联云:“江汉有心皆恋阙;乾坤无地不宜家。”初以神童应荐,为翰林,声名藉甚。从游者多进列卿相。又陕西提学巡抚总制太宰入阁致仕,又联云:四海儒帅多弟子,三边将领半牙兵。此亦实录云。
【神童捷对】
彭印山,溧阳人。永乐中,六岁徵至京。一日,上御奉天门外观灯,召彭童出联与偶云:
灯明月明大明一统。
彭童应曰:
君乐民乐永乐万年。
上大奇之。
【端明敏捷】
汪端明,应辰,其父本玉山县弓手,时,喻子材为尉,常受诸子学,弓手在侧言其儿颇知读书,可使侍笔砚乎。子材乃召应辰,视之状貌甚伟,不类常儿,问能属对否?曰能。遂出对曰:
马蹄踏破青青草,
应声曰:
龙爪拿开白白云。
喻大惊异曰:他日必为伟器。留授之学,且妻以女,后大魁天下,仕至端明殿大学士。
【书童善对】
泰和杨季任,洪武间,由太学生擢僉浙宪。尝见数总角书生,自社学散归,其中一生手抛书包为戏。季任召至前,出对云:
童子六七人,无如尔狡。
其生对曰:
太守二千石,莫若公廉。
且请赏。季任复诘之曰:无赏又何如?对曰:莫如公贪。季任嘉赏,大奇之。盖生名吕升,后官至江西僉宪。
【台阁先声】
瓊山丘文庄公幼学时,從師于里宦之家塾,宦儿颇不好纸笔,惟公以警敏有声。
一日,師外适,宦儿亦归私第。公独肄業中堂。时天雨,公席当瓦穴,漏滳公肩。公乃潜移席彼儿地,仍以儿席当漏处,儿觉具告其師。師云:余今日不较是非,惟论能偶对者即为理直也。对云:點雨滴肩头。丘应声曰:片云生足下。師大奇之。宦儿愧不能对,哭告其父,父怒召丘,亦试以对曰:孰谓犬能欺得虎,盖詈之也。公即对曰:焉知魚不化为龙。宦闻之惊骇,知其非常人,温语慰归,亦不甚惑于子之言也。异日文庄公联登甲第,作宣庙之盐梅舟楫。其台阁气象。此盖微露其锋芒与。
【斧头梯子】
舒芬状元,江西人,潜修时,晨昏灯火,午夜闻难,志魁天下也。及年届大比,作联题斋曰:
砍桂斧头此日七八磨就了
上天梯子今秋千万放长些
遂此年奏捷,丁丑大魁天下。
【司马门贴】
京师大司马门有联帖:
门迎珠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
适有一书生见而微哂之,守门逻卒捕之,白于司马。司马忿诘之曰:尔小书生,敢来妄议我门帖乎?书生答曰:联诚美矣,但不如:户纳貔貅兵百万,门迎珠履客三千,斯得职兵正调耶。司马心甚颔之,仍试以联云:小子无知,敢向江头卖水,书生对云:书生有志,故来锦上添花。司马慰而遣之。
【生员捷对】
宣德间,莆田林生员家,当里长。县丞叶叔又比较粮限,其兄令弟做秀才者,随众见官,欲免打。及点卯呼名,秀才出见,县丞要皆随例比较,秀才乞免,县丞出一联与秀才对,还好,亦罢。联云:生员里长,打里长不打生员;秀才对云:父母相公,敬相公如敬父母。遂免之。
【雪消月满】
某文宗巡历州府,校士毕,礼谒孔子庙,时大雪缤纷,路积尺许,里中好事者戏作雪狮子,伏于道左。适日升而雪渐以消。文宗经见之,登堂讲书毕,进多士于前曰:来路见雪狮,偶构一对,诸生试对之,出句云:雪消狮子瘦,一生出班对曰:月满兔儿肥。文宗大嘉称赏云。
【发疏须广】
正德中,有一府学教谕,年七旬余,头发疏落,御史考察见之意老,其人因出对云:教官数茎头发,无髻可施。盖借髻为计也。教授睹御史多须,应声曰:御史一道髭髯,何须如此。盖借须位须也,大巡笑曰:人老对通,尤堪分教。
【鼎鼐调羹】
昔有邑宰性廉洁。赴任不携家属,惟一二童仆相随。一日以事遣仆。自起炊爨,忽二尹造其室,见之曰:吾闻君子远庖厨,何须媚灶,宰即对曰:我本有官居鼎鼐,暂且调羹。后果为台鼎器。虽其清操所偿,抑可以观远到之心矣。
【御沟金屋】
驸马邬公景和,京师人。嘉靖初尚求福公主。选时例教养于礼曹。毛三江宗伯方视篆,尝课以联云:
御沟冰泮闻流水
邬即应声云:
金屋春残见落花
方期岁,公主下世,盖其谶云。
【春雨分茶】
解春雨一十四岁登第,称神童。初入京,朋友两人并过教坊。妓欲屈春雨,欲令其两茶,既至则三客,遂命三分之曰:出对云
两分分茶,解解解元之渴
春雨应声曰:
一朝朝罷,行行行院之家
对固佳,要之非春雨事,或以解字而拟之耳。
【以姓为联】
惠安欧知县,出部粮,与泉学赵教谕饮酒。知县将教谕姓氏为联云:
趙先生饮酒,一走便肖。
教谕亦将知县姓答云:
欧大尹追粮,一区全欠。
人称两巧。
【北斗西天】
客有戴单纱巾内束发,以七星冠来游寺中,寺僧偕游。方丈小轩待茶。僧因笑曰:君顶七星冠且覆以纱巾,小僧适构一联请君试偶之。出曰:
巾罩七星冠,烟笼北斗
客曰:出诚美矣,难为偶也。乃游三宝大殿,见殿悬一镜,明皎莹然如月,遂对之云:
镜悬三宝殿,月挂西天
【木匠还联】
木匠知书,至观生理。自稱儒匠。道人曰,既称儒匠且试一联云:
匠稱儒匠,君子儒?小人儒?
儒匠对云
人号道人,餓鬼道?畜生道?
【泉州教授】
弘治末泉州府學一教授,南海人,颇立崖岸,忽缙绅。泉士大夫多不满之。
一日设宴,扮西廂雜劇。翌日有无名子书一对联于學门云:
斯文不幸,明伦堂上,除來南海先生
对云:
學校无光,教授館中,扮出西廂雜劇
教授偶出见之,赧然自愧,故态顿去之。闻者无不捧腹。
【龙听以角】
宋寿皇问王季海曰:聋字何以从龙耳。对曰:山海经云龙聽以角不以耳。故世有偶对者曰:
蟬以腹鳴,不啻若自其口出
龙從角聽,无乃不足于耳与
盖本诸此也。
【给事尚书】
国朝夏忠靖公,永乐中苏松治水,某给事同命。
一日共宿天寧寺中。给事早如廁,行甚急,公戏之曰
披衣靸履而行,给事给事(急事急事)
即应声曰
棄甲曳兵而走,尚书尚书(尝輸尝輸)
此亦的对也。
【夫妻对语】
宋梅圣俞受勑修唐书,语其妻曰:吾之修书可谓胡孙入布袋矣。妻应声曰:君于仕宦可谓鲇鱼上竹竿耶?闻者以为善对。大观中,薛肇明和上皇御制诗有曰:
欢声似厓来衔诏,喜气如鸡去揭竿。
韩子仓戏为更之曰:
宭如老鼠入牛角,难似鲇鱼上竹竿。
时谓对的尤胜于梅。
【佛印出联】
苏学士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与诗僧谢端卿,法名佛印,结交甚厚,每相往来赓酬,饮酒为乐。
一日,佛印往苏家,见夫人纱橱中卧。遂作联云:
碧纱帐里睡佳人,烟笼芍药。
夫人亦敏捷对云:
青草池边洗和尚,水浸葫芦。
佛印笑曰:“和尚得对夫人,实非望外矣。”
【记类】
【东坡三过记】
府治西二十余里,有寺,曰本觉,即古檇李地,故檇里亭犹存。寺僧文长老者,通禅持戒,博学攻诗文,多与达人墨士相宾主。堂前种竹数竿,畜鹤一只。遇月明风清,则倚竹调声,嗽茗孤吟。真不愧于清修者也。
时苏文忠公轼,守杭,有事于润道,过檇李,泊舟寻访,将以证所闻何如耳。及见,款侍之外,不发起居一语,点坐澄神,怡然自得,若不知有公之在前也。东坡因喜,赋诗一律:
万里家山一梦中,吴音渐已变儿童。
每逢蜀叟谈终日,便觉娥眉翠埽空。
师已忘言真有道,吾除搜句百无功。
明年采药天台去,更欲题诗满浙东。
文长老一见东坡遂知为刚明劲正之器,一毫私不可干者。敬和一诗,以寓酬勉之意。诗曰:
身满华于法界中,香厨底事感天童。
那知本觉从何觉?才悟真空自不空。
若有相时原说梦,到无言处却收功。
一勾月出星三点,汝向西来我面东。
东坡见诗,益大敬异,因谓文曰:“久慕禅宗,已申快睹。但后期难再,不识何以教之。”文微哂曰:“公性素明,岂容复赘。惟一言相励,便不负斯来耳。”东坡请一言者何。文曰:“颉颃翔呜,物莫我撄,不足为之荣;羁穷窘局,动与祸触,不足为之辱。浩浩乎云无心,皎皎乎月常新。庶几乎一代之伟人。”东坡深额其言,相笑而别。
后六年,苏公自徐移湖,再过檇李,因思长老之言,复造焉。时则小门半掩,松竹萧然;庭间孤鹤见公至,则点头张羽,飞舞长空,似拜告状者三。东坡异曰:“汝亦识故人耶?”及访侍者,方知文已卧疾于床,不能出迓,而鹤若为之代启也。苏略与语,复赋一诗以记。诗曰:
愁间巴叟卧荒村,米打三更月下明。
往事过年如昨日,此身不死得重论。
老夫壮士情相得,病不开堂道益尊。
惟有孤栖旧时鹤,举头见客似长言。
吟毕而别。又十年,自翰林学士累章请郡,除知杭州。旨下日,东坡私贺曰:“钱塘佳胜区也,湖上清风,山间明月,复可在吾襟握中矣,能不喜哉!且文公旷别十年,此行当便一面,又一幸也。”及舟近檇李,心腹念之。推窗豁日,忽见文长老已杖锡徐来,笑相谓曰:“相公别来无恙乎?”东坡维舟执手,且笑且谈。但语多凄惨无聊,非复向日之比。及抵其门,一击而进。东坡意其点茶留款,先所事也。不意独坐移时,久待不出。始怪而呼之,则有一僧趋礼而应。东坡因问曰:“文长老待客,何所见而迎,又何所见而避?”僧曰:“文师脱化尘寰,经五秋天,安得又有长老迎避于公耶?”东坡默然良久而悟,不言所以。又赋一诗:
初归鹤叟不可识,渐作云归无处寻。
三过问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
存亡见惯浑无泪,乡曲难忘尚有心。
欲向钱塘吊圆泽,葛洪川畔待秋深。
书讫而去,后无所闻。人但知苏之至过于文,而不知文实有以致苏也。后人因闻风仰慕,乃作东坡馆三过堂,以寄遐思。今本觉东坡馆址,毁圯莫辨,而三过堂亦虚存名。世上之人,不能旧然兴起,奉问于莅土者,岂急于他而不暇及欤。
【羞墓亭记】
汉,朱买臣者,旧吴郡由奉县人也。字翁子,与同邑严助,垂髫而相善,结为刎颈之交。且曰:“苟富贵,无相忘。”家虽甚贫,不喜生业事,惟好读书。夫妻艰于口食,遂采薪以为给,身负担,口读书,遇有悦解处,则吟哦讽咏之声,迤逦道上。其妻,尝耻之,谓买臣曰:“丈夫立身,上不能弧天以行志,下不能货殖以营生,筋骨体肤,劳饥已倦,方且悲伤之不暇,而乃狂歌若得。窃为君不取也。”买臣曰:“贫者,士之常。若非分而强求,则悖命矣。君子耻之。负薪行歌,何耻之有?”其妻复劝曰:“吾闻读书以治生为先,未闻作一词撰一赋而可易斗粟于农,尺帛于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却饥寒,计诚拙矣。况医卜农工,一能立业,何不舍此务彼,徒久误足文场,困身艺圃,栖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苦哉。”买臣又笑慰曰:“富贵两途,贤者所难致。子以我为池中物耶。一旦云雷假我,鼓浪沧溟,斯子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时,徒然奚益。”妻遂大怒曰:“邑中挟策之士,连袂同升者十不下八九,尔犹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尔弃也。若复迷执而不改图,吾恐力尽计穷,沟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买臣乃长叹曰:“鸿鹄非燕雀所知,此苏秦、百里奚之见辱于其妇也。及其取相六国,辅政两朝,是即前日见辱之人也。然二妇既不能料二子,而子独能料我乎!”其妻怒且泣曰:“尔自执吾以来误我已久。及今思悔犹且难为,而况痴泥古人,梦想以邀难必之福。吾知啼饥之态终不能免也,仰望岂不愈绝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尔,则巾栉不敢复待矣。尔将何从?”买臣亦怒曰:“丈夫志节,岂为妇人所挠。汝身可无,我业决不可辍也。”妻遂再拜曰:“半生即枉,再误何堪。吾虽混迹尼童婢子,亦得以温饱终岁,岂不愈于铄骨销形,立成冻馁之殍乎哉。从此请辞,望即荣贵。”买臣忿不为止。将行时邻家一犬,趋摇首尾,前啮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劝阻之意。妇虽怒,不为挥喝,牢不肯脱。家中一鸡,亦相扑啄其衣,又似和其犬者。邻妪以为异,婉言援之。妻不纳,竟去,遂自嫁于青衫吏人。买臣见妻不能为情,复歌以自遣曰:
朱买臣,朱买臣,行歌负担妻子嗔。恩情难系薄劣妇,一旦捐弃如轻尘,鸳鸯分翼比目破,孤灯举眼无相亲。贫富于世果炎热,结发尚尔况路人。功名到手未为晚,太公八十荣泽新。细君何必苦翻覆,吾岂樵采终其身。
朱买臣,何灾屯,食比玉粒衣悬鹑。自知一卷胜万贯,时不遇兮肯怨贫。数年衾枕一宵冷,飘花流梗同逡巡。回嗔何处已作喜,鬟云重整眉新颦。
朱买臣,莫笑颦,隐忍依旧肩横薪。山光泉韵两怡悦,醉卧危石花为茵。翠萝青鸟皆宾主,芒鞋踏碎岩头春。有时此斧利得柄,一斩天下之荆蓁。歌残烟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钓桂银。
歌罢忿自叹曰:“古人功业,成于激发者恒多,我何若尔也。”遂诣长安上书。时严助已贵,见买臣即谓曰:“吾幸先达,而故人犹寒如旧,负约之罪,鸣鼓难偿矣。”乃嘱吾丘寿王,同荐买臣于武帝。帝召见,说春秋楚辞,甚悦其意,遂拜为中大夫,与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等,每交相难论。时东粤素反复不轨,买臣请将兵数千,浮海而下,可席卷取也。帝又拜为会稽守。买臣至郡,即治战具,储粮草,发兵征之,一击而破。
帝壮其功,征为丞相长史。时舟过杉青闸下,闸吏奔趋惶惧。其妻审之,买臣也。即脱簪珥,拜伏舟次。曰:“贱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于饥寒,遂致分手,然心实未尝昧也。伏望沧海容流,泰山让土,追思花烛在情,不以妾为大罪,俾得破镜复圆,断弦再续,则妾万幸万幸。”买臣长笑曰:“汝记昔日之言乎?怨恨求离,数我为泥中蛆蚓。讵料贫贱未必恒,富贵未必久。绝情断义,曾鸡犬之不若。而今又赴热趋炎,置闸吏于何地?抚今追昔,扬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汗之颜,出重赧之色,以来见我哉!羞死宜甘,强辞奚补。”言下辟易,莫敢对。良久,遂自投于河中溺死。买臣即以尸骸,葬于亭湾,名曰羞墓。
后人有诗题亭,亦备于左。一说谓买臣既贵,见故妻及夫,载之归家,使居园下以给食,其妻愧悔,自经园树而死。予不敢主。并录梅诗以俟详者。
宋郡守周邠诗曰:
当年一弃会稽侯,大漠烟雾锁别愁。
惆怅不逢郎衣锦,至今粉骨尚含羞。
本朝方孝孺诗曰:
青草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叮咛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宋梅尧臣诗曰:从后说者,
食藕莫问浊水泥,嫁婿莫惆寒家儿。
寒儿儿黑面如脂,骥子纵瘦骨骼奇。
买臣贫贱妻生怒,行歌负薪何愧之。
高车远驾建朱节,铜牙文弩擐犀皮。
官迎吏走马方蹄,江湖昼夜横白霓。
旧妻呼载后乘归,悔泪夜落无声啼。
吴酒虽美吴鱼肥,侬今豢养惭猪鸡。
园中高树多曲枝,一日挂与弃虫齐。
【卖妇化蛇记】
秀水人张鉴,落魄无羈,不事生产,日惟买笑缠头,纵情曲糵,家计为之一空。其妻织纺自给,略无怨意。鉴则反生薄倖,谋诸牙婆,卖妻于江南人,得重价焉。妻负死不往,江南人驱迫下船,载至一处,四面都水乡茂林,中崇垣叠屋。叩门有老妪出,喜曰:“行货至矣。”须臾,捽鉴妻入一室,木栅旋绕,不异囹圄。间中妇十余,有颦眉而坐者,有挥涕而立者。鉴妻与俱,终日不食,达旦不睡,惟号泣以求死。守者怒,究其故。鉴妻诒之曰:“妾有金饰一匣,乃亡母所贻者。因夫浪费,不与知之,寄在舅家,自以不忍舍去也。”守者闻言,告于主人,欲行所有,不逆其诈也,遂复载之回。至则鉴妻疾走救冤,邻众悉聚,江南人被擒到官。比及拘鉴,先已遁去矣,情竟不白。今适遇鉴妻,道掠人之事,因作《卖妇叹》一篇,欲献执政而不果,并载此集以警世。
西家有女少且妍,嫁与东邻恶少年。
可怜一旦成反目,宝刀拟绝瑶琴弦。
西南有等掠人虎,潜令牙妪来吾所。
百金无吝买佳人,落花已被风为主。
悠悠夜抵武林村,有舍无邻牢闭门。
其中坐卧多女伴,彼此泣下难相存。
置妇如在囹圄内,鹄寡鸾孤不成对。
掠人更待掠人来,此时计财宁计类。
晨昏逼逐下江船,江水茫茫恨接天。
回首乡关云树隔,未知落在阿谁边。
假令卖作良人妇,以顺相从苟如故。
若教为妾得专房,负妒招嫌恩不固,
又或卖为富家奴,汲水负薪历若途。
供承少错即凌虐,有路难归空怨夫。
无端堕落风尘里,向人强以悲为喜。
知心日少恶交多,送旧迎新徒免死。
人间情爱莫妻孥,忍卖何异吴起徒。
寄言并致买臣妇,贫贱相守当永图。
江南人深恨鉴妻之咏,不吝挥金赎之,系以铁扭,恣加捶楚,不胜痛苦。过江时,议欲卖与娼家。讵料受责颇多,绝粒又久,卧病竟不起矣。
一日,忽长吁而逝,黑气弥漫,上有巨蛇跃出,居人甚骇,买棺贮而茔之。时遇医人经其处,草际见蛇蜕一条,腮红鳞白,异而收于囊,将为药饵之料。是夜即梦少妇拜于前曰:“妾秀水人也,被夫卖至此地,不愿忍辱偷生,已至沉珠碎玉。但关山迢递,冤气趑趄。今公有龙舌之游,妾敢效骥尾之托,万弗疑拒为幸。”言讫大恸,医人遂觉。反复思之,莫晓梦妇所谓。至嘉兴东栅外,少憩白莲寺前,药笼中闻阁阁之声,极力不能举。怪而起之,见蛇蜕化为白蛇,奋起越湖而去。伫望间,隔岸车水人,倏然拥沸。急往其处,则蛇将一人噬其咽喉,绞结而难脱。久之,人蛇俱死矣。审知其人,即张鉴。昔尝卖妻于江南,其地即龙舌头上。始知梦妇变幻之灵,报复之速。呜呼,可不惧哉。
【联芳楼记】
吴郡有薛氏者,其家颇富。元至正初,居于阊阖门外,以粜米为业。有二女,长曰兰英,次曰蕙英,皆聪明秀丽,能为诗赋。遂于宅后建一楼以处之,名曰兰蕙联芳之楼。适承天寺僧雪窗,善以水墨写兰蕙,乃以粉涂四壁,邀其绘画于上,登之者蔼然如入春风之室矣。二女日夕于间吟咏不辍,有诗数百首,号《联芳集》,好事者往往传诵。时会稽杨铁崖制西湖《竹枝》,和者百余家,镂版书肆。二女见之,笑曰:“西湖有《竹枝曲》东吴独无《竹枝曲》乎?”乃效其体,作苏台《竹枝曲》十章曰:
其一
姑苏台上月团圆,姑苏台下水潺潺。
月落西边有时出,水流东去几时还?
其二
馆娃宫里麋鹿游,西施去泛五湖舟。
香魂玉骨归何处?不及真娘葬虎丘。
其三
虎丘山下塔层层,夜静分明见佛灯。
约伴烧香寺中去,自将钗钏施山僧。
其四
门泊东吴万里船,乌啼月落水如烟。
寒山寺里钟声早,渔火江枫恼客眠。
其五
洞庭金橘三寸黄,笠泽银鱼一寸长。
东南佳味人知少,玉食无缘进上方。
其六
荻芽抽笋楝花开,不见河豚石首来。
早起腥风满城市,郎从海口贩鲜回。
其七
杨柳青青杨柳黄,青黄变色过年光。
妾如柳丝易憔悴,郎如柳絮太颠狂。
其八
翡翠双飞不待呼,鸳鸯并宿几曾孤!
生憎宝带桥头水,半入吴江半太湖。
其九
一緺凤髻乱如云,八字牙梳白似银。
斜倚朱门翘首立,往来多少断肠人。
其十
百尺高楼倚碧天,阑干曲曲画屏连。
侬家自有苏台曲,不去西湖唱采莲。
他作亦皆称是,其才可知矣。铁崖见制,手写二诗于后曰:
锦江只说薛涛笺,吴郡今传兰蕙篇。
文采风流知有自,联珠合璧照华筵。
又
难兄难弟并有名,英英端不让琼琼。
好将笔底春风句,谱作瑶筝弦上声。
由是名播远迩,咸以为班姬、蔡女复出,易安、淑真而下不论也。其楼下瞰官河,舟楫多经过焉。昆山有郑生者,亦甲族,其父与薛素厚,乃令生兴贩于郡。至则舟泊楼下,依薛为主。薛以其父之故,待之如戚属,往来无间也。生少年气韵温和,质性俊雅。夏月于船头澡浴,亭碧波中微露其私,嫪生之具,二女在楼于窗隙窥见之,以荔枝一双投下。生虽会其意,然仰视飞甍峻宇,缥缈于霄汉,自非身具羽翼,莫能至也。既而更深漏静,月堕河倾,万籁俱寂,企立船舷,如有所俟。忽闻楼窗哑然有声,顾盼之顷,则二女以秋千绒索,垂一竹兜,坠于其前,生得以乘之而上。既见,喜极不能言,相携入寝,尽缱绻之意焉。兰英口占一诗赠生曰:
国色天香花两枝,芳心犹是未开时。
娇容尚未经风雨,全仗东君好护持。
蕙英亦吟一绝:
帘外风微月色低,欢情摇动帐帏垂。
轻狂好似莺穿柳,过了南枝又北枝。
至晓,复乘之而下,自是无夕而不会。二女吟咏颇多,不能尽记。生自觉耻无以答,一夕,见女书匣内有剡溪玉叶笺,遂濡毫写一诗于上曰:
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
此身得似偷香蝶,游戏花丛日几回。
二女得诗,喜甚,藏之一笥。已而就枕,生复索其吟咏。兰英即唱之曰:
连理枝头并蒂花,明珠无价玉无瑕。
蕙英续之曰:
合欢幸得逢箫史,乘兴难同访戴家。
兰英又续曰:
罗袜生尘魂荡漾,瑶钗坠枕鬓鬖鬖。
蕙英结之曰:
他时泄漏春消息,不悔今宵一念差。
遂足成律诗一篇。又一夕,中夜之后,生忽怅然曰:“我本羁旅,托迹门下;今日之事,尊人罔知。一旦事迹彰闻,恩情间阻,则乐昌之镜,或恐从此而遂分;延平之剑,不知何时而再合也。”因哽咽泣下。二女曰:“妾之鄙陋,自知甚明。久处闺闱,薄通诗史,非不知钻穴之可丑,韫椟之可佳也。然而秋月春花,每伤虚度,云情水性,失于自持。曩者偷窥宋玉之墙,自献汴和之璧。感君不弃,特赐俯从,虽六礼之未行,谅一言之已定。方欲同欢枕席,永奉巾栉,奈何遽出此言,自出疑阻?妾虽女子,计之审矣!他日机事彰闻,亲庭谴责,若从妾所请,则终奉箕帚于君家;如不遂所图,则求我于黄泉之下,必不再登他门也。一日,父登楼,于箧中得生所为诗,大骇。然事已如此,无可奈何,顾生亦少年标致,门户亦正相敌,乃以书抵生之父,喻其意。生父如其所请。仍命媒氏通二姓之好,问名纳彩,赘以为婿。是时生年二十有二,长女年二十,幼女年十八矣。吴下多知之,录之掌记传颂焉。
【王生渭塘奇遇记】
至正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细鳞之鲈,果则绿橘丹橙,莲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视久之。已而酒尽出肆,怏怏发舟,如有所失。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屋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下凿池,方圆盈丈,以石甃之,养金鲫其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绿荫婆娑,靠着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二峰,岌然竞秀;悉皆金钱绣墩之属,霜露不能凋。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衔线香而焚之。案上立一古铜瓶,插孔雀尾数根,其傍设笔砚之类,皆极齐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上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似赵松雪,不知何人之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秋千蹴罢鬓鬖[髟步],粉汗凝香沁绿纱。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银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半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呼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之寝。已而始觉,乃困于篷底耳。
是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花》数阕,音调嘹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花,误落于上,拂之不去,遂成油晕。一夕,女将所带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指环果在手,扇坠视之无矣。生大以为奇,遂效元稹体,续赋会真诗三十韵曰:
姬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胚。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箫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莺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鲵,炉高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軃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毸。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娣,多忌笑河魁。
花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夜异财。绿荫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多生曾种福,亲得到逢莱。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明年,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大喜,延之入室。生伪为不解意者,逡巡不敢进,翁乃告曰:“某有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于此饮酒,偶有所见,不能定情,因遂成疾,长眠独话,如醉如痴。昨夕忽言:‘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为狂言之,不信。今日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娶未,生对未娶,又问生门阀第族相若,即引生入室,至女所居轩下,门窗户槛,则皆梦中所见也;草木池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至切,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我梦亦如之。”女遂言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以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为问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偕老,可谓奇遇矣!
【甘节楼记】
嘉兴姜儒之女,幼聪敏,长恭勤。亲识卜其不凡。及笄,归同邑之马瑫。敬执妇礼,无可指议者数年。已而瑫病亟。召姜谓曰:“合卺之际,而今已矣,汝当自为计,无劳伤念也。”姜掩泪曰:“事君以来,待罪房下,恨不得白首相从,敢萌他志。”瑫曰:“上丧翁姑,下无子嗣,何所凭依而可自守。”姜曰:“夫者,妇之天也。君既不幸,吾安用生。君先之,妾当后也。”乃相对嚎啕,亲戚皆感泣。瑫果卒于病,姜执丧甚哀。殓送事毕,即沐浴焚香,闭闺自缢。
时,闺中有声,轰然缢带自绝如剪。伴者排门而入,见姜头拥白巾,坠地若醉。急扶宽解,运以胸额,执以指臂,灌以汤水。久之方苏,曰:“才欲与先夫同游地下,不料为神人所援,断吾缢,返吾精,不得遂吾之志。”言讫大恸。亲属恐生他变,劝还父家,处一小楼,居卧其中,绝不饮食。饿及旬余不死。亲属交慰之曰:“死生修短,天也。今汝求死者屡矣,而卒不死,是天未欲亡汝也。合进饮食,为天自爱。况奇节苦行,天人俱知,纵不死而芳操,可汗青简,何必徇沟渎事耶。”姜乃勉强承命,但茹果饮水而已,终不粒食。延三十余年而无恙。天之祐全节也如此,亦异矣哉。有司未上其事,得膺殊旌。惟邑令黄崇训,表其楼,曰甘节云。
【会真记】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或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真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统戎节,令于军,军由是戢。
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待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曰:“莺莺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晬容,不加新饰,鬟垂黛接,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如今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溃奔。张悔之。翌日,婢复至。张生乃善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谓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饭,恐不能逾旦夕,兹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不旬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多怨慕者。今君试为论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嘉之,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
是夕,红娘复至,持“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之句以至。张亦默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树,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踰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席上。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诒之曰:“崔氏之笺召我矣,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谓必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为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佚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详。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难见,是用致鄙靡之词,以献奚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踰而出,于是绝望。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而惊,惊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哉!”并枕同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伺。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冶容,力不能运肢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且疑神之降,不谓从人间至也者。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靓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答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知不可奈何矣。”曰:“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于色。将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下。
不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累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观览。大略崔之为人,事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生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难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惨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行,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日往矣。慨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歔。崔亦遽出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赠书于崔,以广其志。崔氏缄报之词曰: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知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夫复何言!自去秋已遐,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幽离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又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日作拜辞,倏忽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鄙微,眷念无歝。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在鄙也。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情。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振。乃荐枕席,义盛意深。愚幼之心,永为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故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从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珮一枚,是婴儿时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钩,文竹茶碾子一贞。鄙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会。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慰。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因为赋崔娘一绝云:
清润张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河南元稹续张生《会真诗》三十韵曰: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蒲,将朝碧帝宫。因游里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恨,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鬓乱绿松松,方喜千年会,俄闻五更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羞清镜,残灯绕暗虫。葩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惊乘还归洛,吹箫亦止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泛渚蓬。素琴鸣别鹤,清眼望归鸿。海阔诚难越,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定所,箫史在楼中。
张生之交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亦志绝矣。稹时与张厚,因徵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忌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憭。余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其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绝:
自从销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竟之不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之曰: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能善补过者。余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溺。贞元岁九月,李公垂宿于余靖安里,与余道及此,公垂卓然称异,遂为歌以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