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八 闽芝士 林近阳 增编
萃庆堂 余泗泉 梓行
八卷上层
【拥炉娇红】上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生于洛阳,而随父寓居于成都。八岁通六经,十岁能属文。天资卓越,杰出世表,风情接物,不减于斯,故贤士大夫多推誉焉。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常登山临水以豁怀抱,食息未尝忘。家居月余,因适邻郡舅舅王通判家。即日命仆起行,信宿而至。但见门枕碧流,目断千里,波涛汹涌,景物粲然,明灭远山,特起望外。因赋词一阕,以写山川之胜。词曰:
锦城西,一区华屋,天开多少佳趣。当门绿水朝千里,何况碧山无数。堪爱处,有潇湘新篁,松桧森前路。深沉院宇,见帘幕低垂,丝簧迭奏,镇日歌金缕。村落人闾里,一水拖蓝,两山排翠。昼长人静重门闭,又过芳郊别地。小生平昔依慕,幽意谁为主?诗朋酒侣,向此地嬉游,寻花问柳,须是有奇遇。 ——右调《摸鱼儿》
生既至,因入谒舅。舅见之尽礼,遂引生至中堂,命妗出见,生进拜就位。舅每询问,生答应愈恭。舅有一子名善父,年七岁,一名含,舅因呼善父出拜。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出见。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娘未梳妆为言。妗因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无他故,姑俟日后请相见。”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妆,故欲少俟。三哥一家人,何事铅粉耶?”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末施,天然殊莹。生起见之,不觉自失。叙礼毕,娇因立妗右。生熟视,愈觉绝色,目摇心动,不自禁制。妗语曰:“三哥远来劳苫,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堂之东,去堂二十余步。
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思慕娇娘而已,恨不能吐尽心事,素语浃洽,故常意属焉。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自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衷曲于娇娘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终日得与游,从未尝敢一妄言相及。生因察其动静,见娇言笑举止,常有疑猜不足之状。生知其赋情特甚也,求所以导情达意之便,而未能得。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窗视荼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知其有所思,因低声问曰:“尔何于此仰视长叹也?将有思乎?将有约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自何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正视逡巡引去。生独归室无聊,乃赋一词书于壁,以寓意焉。词名《点绛唇》:
亭院深沉,迟迟日上荼蘼架。芳丛潇洒,妆点春无价。玉体香肌,好手应难画。还惊讶,春心荡也,谁共游蜂话。
自后,日间聚会,或共饮宴,或同歌笑,申生言稍涉邪,娇则凝眸正色,若将不可犯。生虽慕其美丽,然其不相领略,以谓娇年幼情简,不谙世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舅妗亦留之。至晚,舅开宴,申生预坐。酒至半,妗起酌酒劝他甥。酒将酣,娇时陪立妗后赞之,令溢觞。酒至生,生力辞,妗曰:“子素能饮,独不能为我开怀乎?”生辞以失志功名,且病,今已醉甚,不能复加。妗未答,娇因参言其后曰:“三兄动容,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因辍瓶授觞,生再拜而饮,因喜不自胜。既毕,妗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因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送目语生曰:“非妾,则兄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非恩乎?”生曰:“意重于此矣。”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
自此,生复留意。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坐侧,见娇凭栏无语,徙倚沉吟。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因吟二绝以戏之。诗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栏人断肠?
又:
娇姿艳质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空余一片惜花心。
生援笔写此二诗,以示娇。娇巡檐展诵,倾环低面,欲言不言。正凝思间,忽听流莺见皖,如道人意中事。生又挥毫作词一章以赠之。词名《喜迁莺》:
园林过雨,问满目媚景,是谁为主?翠柳舒眉,黄莺调舌,镇日恣狂歌舞。金衣公子,何事牵惹,万千愁绪。芳草地,有香车宝马,骈阗几许?原无据,行乐处。好景良辰,休把空辜负。一种春风,几多描画,听取绵蛮簧语。又向暗巢偷眼,欲啄花心无路。知墙外,待放依,飞向傍人低诉。
娇览之未毕,忽闻妗语声,娇乃携此词并前二诗,藏于袖间,徐步趋归室中。生惆怅久之,归室,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日影侵阶睡正醒,篆香如缕午风平。
玉箫吹尽霓裳调,谁识林间鸾语声?
后二日,生侍舅他出,娇因至生卧室,见东窗有《点绛唇》词一首,西窗有诗一绝,踌躇玩味,不忍舍去。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其西窗之韵,以寄意焉: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迥风高漏正平。
魂断不堪拾集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朝夕惟求间便,以感动娇娘。然娇或对或否,或相亲呢,或相违背。生不测其意,莫得而图之。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里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了”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又继之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葱画月,以记夜漏之深浅。乃顾生曰:“月已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瞻望星汉,曰:“织女将斜河,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钟情何厚也?”生曰:“奇美特异者,情有甚于此焉,何以此诮东坡也?”娇曰:“兄出此言,应彼此苦众矣,于我何独无之?”生曰:“然则实有也。不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兄谓织女斜河,何在也?”生见娇娘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娘寝未,娇乃遁去。
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得,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一词,以纪月夜之事。 词名《减字木兰花》: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久,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则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遂肯,令生分其半。生举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谓娇曰:“子宜分以遗我,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其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做无事人耶?”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贽!”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兄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笥中。因作一词以记之。词名《西江月》: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舍。伏枕对烛,夜肠九曲,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
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枝入来,娇不起,亦不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无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共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散,不能着体,夜更苦长,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子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果不解世事而为是估娇哉!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深藏固闭,将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
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旧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自数月以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亦反室,不可再语。生乃作一词以纪其事。词名《石州引》:
懊恨东君,催趱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泪溶溶,知是为谁轻别?冲寒向晚,特地折取归来,佳人无语从地掷。瞥见却惊猜,忍使芳尘歇。收拾道,明窗静几,瓶里一枝,便添风月。因念多才,值此严寒时节。近渐消减,料有万斛春愁,芭蕉末展丁香结。甚日把山盟,向枕前设。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下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因诵坡诗曰:“为报邻鸡果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阊之念乎?”生因隔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无由道意,只得归矣。”娇曰:“君果涎妄耶?妾未尝慢君。何有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今日闲人众,无可容谢。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透荼蘼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夕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蘑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唯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一词,援笔书之,以写怏怏之怀。词名《玉楼春》: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衾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
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来所缀词示之。娇低笑曰:“好事多磨,理固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
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间别图之言,疑娇不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唤生者数次,生不能知。娇怅怅而回,大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是极意慕恋,然终于无便可乘。
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眷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渐稀,声声杜宇劝春归。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娇。诗曰: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待,且莫轻抛金缕衣。
生终以娇娘“绿叶阴浓”之语为疑,又成一词以示娇。词名《小梁州》:
惜花长是替花愁,每日到西楼。如今何况抛离去也,关山千里,目断三秋,谩回头。 殷勤分付东园柳,好为管长条。只恐重来绿成阴地,青梅如豆,辜负梁州,恨悠悠。
娇知生之疑己,作词以复之,名《卜算子》:
君去有归期,千里须回首。休道三年绿叶阴,五载花依旧。 莫怨好音迟,两下坚心守。三只骰儿十九窝,没里须教有。
娇情不已,复吟一绝以继之。诗曰:
临别殷勤私语长,云云去后早还乡。
小楼记取梅花约,目断江山几夕阳。
自后,生从父以他故不果行。生归舅家,行住坐卧,饮食起居,无非为娇兴念。数日无便可乘,与娇一语,至于饮食俱废,以致沉思成病。因托求医,舅妗为之皇皇。医卜踵至,但云生功名失意,劳思所致,终不能知生之心。
数日,病小愈。一日,舅出外报谒,生因强步至外厢。方伫立,俄而娇至生后。生骇然,娇曰:“左右皆发落,得便故来问兄之病。”生回顾无人,因前牵娇衣,欲与语。娇曰:“此广庭也,十目所在,宜即兄室。”生与之俱反。忽值双燕争泥坠前,娇因舍生趋视。俄舅之侍女湘娥突至娇前,娇大骇,生乃引去。
至暮。复会中堂,娇谓生曰:“非燕坠,则湘娥见妾在君室矣,岂非天乎?”生然其言,而悒快之心,见于颜色。乃作词一阕以自释。词名《襭芳词》:
日如年,风轻扇,文园多病寻芳倦。春衫窄,庭院阗,独步回廊,体娇无力。 如花面,亲曾见,千方百计寻方便。蓝桥隔,暮云碧,燕儿坠也,又无消息。
一日晚,娇寻便至生室,谓生曰:“向日熙春堂之约,妾常思之,夜深园静,非安寝之地。自前日之路观之,足以达妾寝所。每夕侍妾寝者二人,今夕当以计遣去,小慧不足畏也。兄至夜分时来,妾开窗以待。”生曰:“固善也,不亦危乎?”娇变色曰:“事至此,君畏何?人生如白驹过隙,复有钟情如吾二人者乎?事败,当以死继之。”生曰:“若然,余何恨!”
是夜,生于夜半乃逾外窗,绕堂后数百步,至荼蘼架侧,久求门不得。生颇恐。久之,寻路得至熙春堂,堂广夜深,寂无人声。生大恐,因疾趋入,见娇方开窗倚几而坐,上衣红绡,下系白练,举首而瞻明月,若重有忧者,不知生之已至也。生因扶窗而入。娇忽见生,且惊且喜,曰:“君何不告?骇我甚矣。”生乃与娇并坐窗下。时正夜分,月色如昼,生视娇体态艳媚,肌莹无瑕,飘飘然不啻垣娥之下临人间也。娇谓生曰:“夜漏过半,幸会难逢,可就枕矣。”欣然与娇同携素手,共入罗帐之中。解衣并枕间,娇曰:“妾年幼,殊不谙世事,枕席之上,望兄见怜。”生曰:“不待多言。”两情既合,娇乃娇啼嫩语,体若不胜,雨态云踪,交颈之鸳鸯,和鸣之鸾凤,无以逾者。一饷欢娱,而娇娘干金之身,自兹失矣。欢娱之际,不觉血渍生衣。娇乃剪其袖而收之,曰:“留此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
有顷,鸡声催晓,虬漏将阑。娇令生归室,因视生曰:“此后日间相遇,幸无以前言为戏,俱他人之耳目长也。”因口占一词以赠生。词名《菩萨蛮》:
夜深偷展纱窗绿,小桃枝上留莺宿。花嫩不禁操,春风卒未休。干金身已破,脉脉愁无那。特地嘱檀郎,人前口谨防。
生亦口占《菩萨蛮》词以复之,云:
绿窗深贮倾城色,灯花送喜秋波溢。一笑入罗帏,春心不自持。雨云情乱散,弱体羞还颤。从此问云英,何须上玉京?
娇得生所和之词,谢曰:“妾女子也,情牵事感,殊乖礼法,幸垂明鉴,稍为秘之。妾之托君,亦无憾矣。”
自后,生夜必至娇室,凡月余,无自知者。岂期私欲所迷,俱无避忌,舅之侍女曰飞红、曰湘娥,皆有所觉,所不知者,娇之父母而已。娇亦厚礼红,使红等缄口,第飞红辈虽觉之而未知所因。
一日,生之父母虑生在外日久,作书遣仆催归。生得父书,不得已起行,是夜不及于娇娘诀别。次日晨起,入谒舅妗告归。舅妗见生父书来,不敢强留,命侍女治酒酌别。时娇娘在妗后,亦偷泪送行。生自抵家之后,朝夕惟娇娘是念,乃遣媒人往舅妗家求婚,以谐秦晋之约。敬修书一封,私达娇娘。书曰:
申纯顿首拜启莹卿小娘子妆次:
前日进遇,倏尔旬余。魂飞杳杳、每形清夜,松竹之盟,常存记忆。缅想起居,动履多福。纯无攸之迹,得自托于兰蕙之旁,为幸大矣。幽会未终,白云在念。自抵家中,无一夕不梦想洛浦之风烟也。家事经书,非惟不复措念,从亦勉强,不知所以为怀。有亲朋见怜,于大人前致一言,天启其衷,俾续秦晋再世之盟,未审舅妗雅意若何。倘不弃庸陋,由张生之子莺莺,乌足道哉!兹因媒氏有行,喜不自制,临此以布腹心,幸相与谋之,便鸿以俟佳音。家居无聊,偶思佳丽分别之言,缀有诗词,惟子面陈,亦以见此情之拳拳耳。新霜在候,更宜善加保卫。不宣。纯生再拜。
生写书毕,缄封私付媒氏,父母不知也。
媒既得书,即日前往舅王通判家,求见舅妗,且以申生父命告之。舅为之开宴。次日,媒申前请。舅曰:“三哥才俊洒落,加以历练老成,老夫得此佳婿,深所愿也。但朝廷立法,内兄弟不许成婚,似不可违。前辱三哥惠访,留住数月,甚能为老拙分忧,老夫亦有愿婚之意,而于条有碍,以此不敢形言。”媒氏再三宛转,终不能得。
至晚再置酒款媒,舅命妗主席。娇时侍立妗侧,知亲议之不谐也,心生悒怏,但不敢形之言语耳。酒散,媒氏左右顾视无人,欲置生书于娇。适娇至媒前剔烛,媒因私语娇曰:“子非厚卿之情人耶?厚卿有手书,令我私致于子。”娇竦然,微言应曰:“然。”泪随言下。媒为之改颜,遂以身畔取书授娇。娇收置袖中,未敢展视。妗起,娇亦随妗入室。
次早,媒再请于舅,且以言迫之。舅怒曰:“此无不可,第以法制甚严,欲制老夫罪戾也。尔勿复言,此决不可!”媒知其不就,因告归。舅又命妗酌酒与媒为别。娇因侍立,私语媒曰:“离合缘契,乃天之为也。三兄无事宜来,妾年且长,岁月有限,无以姻事不谐为念也。”因出手书,令媒持归,以复于生。
媒既归,道其舅不允之由,遂以娇书与生。生展视之,乃新诗二绝,娇所制也。诗曰:
云重月难见,风狂雨不成。
尺书从寄意,倾泪若为情。
又:
目断芳千里,情分役寸心。
藉君怜旧日,莫绝羽鳞音。
生览诵数遍,殊不胜情。每对花玩月,不觉泪下。
初,生与成都府角妓丁怜怜者极相厚善。怜敏慧殊俊,常得帅府顾盼。生方妙年秀丽,怜怜一见倾慕。生自秋还乡里,怜怜屡遣人招生,生托故不往。至是,生之友人陈仲游,亦豪家子也,见生每置恨于临风对月之间,因拉生至成都舒怀,遂同至怜怜之家。
生既入,怜不胜欣喜,杯酒话款曲,生但面壁,略不致意。怜怪之,委曲询生,生终不言,怜意其碍于仲游也,乃留之竟夕,令其女名伴姐侍仲游寝,而自荐于生。生不得巳,因与共寝。枕边切切语生所以不见答之故。生乃自道与娇娘相遇之事。怜问曰:“娇娘谁家女也?”生曰:“新任眉州王通判之女也。”怜又问:“其质若何?”生曰:“美丽清绝,西施、妃子殆相干百而丰韵过之。”
怜因沉思良久,曰:“既名娇娘,又且美丽若此,岂非小字莹卿者乎?”生愕然曰:“尔何由知之?”怜曰:“向者帅府幼子将求婚,酷好美丽,不以门第高下为念,但欲殊色。尝捐数千缗,命画工于近地十郡求间伺隙绘人家美女以献,凡得九人,此其一也。色莹肌白,眼长而媚,爱作合蝉鬓,常有忧怨不足之状。尝至帅府内室见之,因记其姓字。果然是否?”生曰:“子如亲见其人,即是此女。”怜曰:“宜子之视我若土壤,子之所遇真天上人也!妾当入视,停目不能去,第恨不见其身。今后至彼,愿求旧鞋丐我。”生诺之。
明日,遂与陈仲游同归。抵家后,生因追念怜怜“天上人”语,慨然赋诗一绝。诗曰:
自入仙源路已深,桃花与我是知心。纷纷浪蕊迷蜂蝶,得似高山遇赏音。
生因怅恨再期杳杳,伤感成疾,因卧累日。父母惊异,因令人询问生得病之由。生乃托以梦寐绝怪,将不能免,必须求善能驱役鬼神者作法禳之。父乃命良巫祈祝。生密使人厚赂巫者,令巫者向父母言此为鬼物所侵,必当远游,方可苟安;如其不然,生死未判。父母闻巫言大惊,惧以为诚然,于是议令生往舅家以避此难,择日起行。先期之二日,令人取复舅家,舅妗许之。娇时在父母旁,闻生有来期,喜慰特甚。人回报,生亦欣快,随觉病差愈。父母以为得计。
及期,生成行,病亦稍安。于时莺啭簧声,百花竞发,园林锦绣,夺目争妍。生至舅居,及门,遇娇于秀溪亭,两情四目,不能暂叙寒暄。申生欲入谒舅妗,娇止之曰:“今日邻家王寺丞邀往天宁玩赏牡丹,至夜方归。姑止此少息,徐徐而入可也。”
乃与娇并坐亭上。娇因谓生曰:“君养摄不如平时,何故?今复来此,何干也?”生疑其言,乃曰:“日月未久,何故忘乎?自相离之后,坐不安席,味不适口,寝不着枕,行不重足,何止落月屋梁之思!中间请命严君,冀诸媒妁,而天不从人,竟辜宿望。春花秋月,风台雪榭,无一而非牵情惹恨之处。百计重来,以践旧约。今子乃有复来何干之辞,予失计甚矣!”娇愧谢曰:“君心果金石不逾,妾何以谢君?”因以与欢洽移时,同步入室。
生至其旧馆,窗几依然,向时所书诗曲,左顾右盼,濡染如新。生怅然自失,复作一词以记之。词名《鹧鸪天》:
甥馆暌违已隔年,重来窗几尚依然。仙房长拥瑞云烟,浮世空惊日月迁。 浓淡笔,短长篇,旧吟新诵万愁牵。春风与我浑相识,时遣流莺奏管弦。
至晚,舅妗归,生拜谒甚恭。舅问生曰:“闻三哥有微恙,想二竖子遁矣。”生谢曰:“唯舅舅怜其微恙,庶得逃免。再造之赐,没齿不忘。”舅妗劳免之,生就室。自后与娇情意周洽,逾于平昔。
住数月,情意益厚。生因忆丁怜怜之言,求旧鞋于娇。娇力询生曰:“安用弊履为哉?”生不以实告。娇不许。
舅之侍女飞红者,颜色虽美,而远出娇下,唯双弯与娇无大小之别,其写染诗词与娇相埒。娇不在侧,亦佳丽也。以妗惟妒,未尝获宠于舅。常时出入左右,生间与之语。娇则清丽瘦怯,持重少言,伫视动辄移目。每相遇,生不问,娇亦不答,戏狎一笑,则使人魂魄俱丧。飞红尤喜谑浪,善应对,快谈论。生虽不与语,亦必求事以与生言,娇每见之,则有不足之意。及生再至,红益与之亲狎,娇疑焉。
生久求娇鞋不获,一日,娇昼寝,生偶至其侧,因窃鞋趋出。方及寓室,以他事去,未曾收拾。飞红适尾生后,见生遗鞋,红乃疑娇所与者,因收之。生罔知所以,及归室索鞋,无有也,因怏怏于怀,遂作一词以自纪。词名《青玉案》:
尖尖曲曲,紧把红绡蹙。朵朵金莲夺目,衬出双钩红玉。 华堂春睡深沉,拈来绾动春心。早被六丁收拾,芦花明月难寻。
及暮,娇问生索鞋。生曰:“此诚我盗去,然随已失之,谅子得之矣,何苦索我耶?”娇乃止。盖飞红拾归,已分付娇也。然娇以此愈疑生私通于红矣。
一日,见飞红与生戏于窗外捉蝴蝶,因大怒诟红。红颇憾之,欲以拾鞋事闻妗,未有间也。后遇望日,众出贺舅妗,娇在焉。红因语娇所履之鞋,扬言谓生曰:“此即子前日所遗之鞋也。”娇变色,亟以他事语舅妗,会舅妗应接他语,不闻。娇因大疑生使红发其私,乃大怨望。自后非于堂中相遇,不复求便以见生,女工诸事,略不措意,怨隙之心,行住坐卧皆是也。生亦无以自明。
一日,生不意中漫于后园纵步,适于花下见鸾笺一幅,上题词一首。生取而视之,词名《青玉案》:
花低莺踏红英乱,春思重,顿成愁懒。杨花梦散楚云收,平空惹起情无限。 伤心渐觉成萦绊,奈愁绪,寸心难管。深诚无计寄天涯,几回欲问梁间燕。
生披味良久,意谓娇词,而疑其字画颇不类娇所书,因携归,置于室中书案之上,欲询娇而未果。
抵暮,西窗下有金笼,养能言鹦鹉一只,甚驯。娇过其侧,戏以红豆掷之。鹦鹉忽言曰:“娇娘子如何打我也?”生闻之,亟出室招娇,娇不至,生再挽之,方来。娇入生室,正疑思不言,忽见案上花笺,因取视之,良久,目生不语。移时,生曰:“子何时所作也?”娇不答。生又曰:“何故不言?”娇亦不应。生力穷之,娇曰:“此飞红词也。君自彼得之,何必诈妾?”生力辩,娇并无言,徘徊良久,长吁竟拂衣起去。生留之,不可。
自尔相会愈疏。娇终日熟寝,间一二日,方才与生一见,见亦不交一言。凡月余,生不能直其事。生一夕径造娇室,左右寂然,唯见案上有五言绝句一章:
灰篆香难炷,风花影易移。
徘徊无限意,空作断肠诗。
生察诗,知娇之为已,且疑心之深也。乘间语娇曰:“再会以来,荷子厚爱,视前时有加焉。迩日形似之间,不能不为子所弃。何今昔异志乎?”娇初不言,生再诘之,娇潸然涕曰:“妾自遇君之后,常恐日力不足,今者君弃妾耳,妾何敢弃君耶?君意既自有主,妾何敢妄望矣?”生曰:“苟有二心,有如此日!”因指天自誓以明无他事,且曰:“子何疑之甚也?”娇曰:“君偶遗鞋,飞红得之;飞红偶遗词,君且得之。天下偶然之事何多之甚耶?妾不敢怨君,幸爱新人,无以妾为念也。”生仰天太息曰:“有是哉!吾怪迩日见子,若有忧者,人之情态,岂难识哉!子若不信前誓,当剪发大誓于神明之前。”娇乃笑曰:“君果然否?”生曰:“何害?”娇曰:“若然,后园东池正望明灵大王之祠。此神聪明正直,叩之无不响应。君能同妾对祠大誓,则甚幸也。”生曰:“如命。想明灵大王亦知我心之无他也。”
娇乃约以次早与生俱游后园,临东池畔,遥望大王之祠,两人异口同声,拜手设誓,其词累千百,不能备载。誓毕,携手而归,恩情有加焉。生赋一词,备述心间之事,以谢之。词名《逼牡丹》:
一片芳心,被春拘管。重寻云翼盟约,说与从前,不是我情薄。都缘燕逐晴丝,蜂拈花蕊,便成执著。密爱堪怜处,几多寂寞。此心只有天知,终不成轻狂做作。纵满眼闲花媚柳,也则无情摸索。后园同步,遥告神明,地久天长更谁托?从今再与团圆,莫把是非断却。
自后,娇与生情好深笃,饮食起居,无不留意。生自此亦不复与飞红一语。红察之,因大憾。生因纵步至后园牡丹丛畔,忽遇娇先已在彼,遂拥抱之,必欲求合。娇却之,言曰:“丑陋之质,固不敢辞于君。但虑云雨初交,欢会方密,妾于情状俱昏迷矣,能保人之不至?若有所觉,妾无容身之地矣!”生闻其言,兴已稍阑,遂与之携手而过别圃。
不觉飞红亦自后潜至,见娇与生并行,因促步抵舍,语妗曰:“天气晴喧可人,后圃牡丹盛开,能一观否?”其实欲妗一行,袭败娇之踪迹也。妗可其请,遂命红侍行。至园中,瞥见生与娇并行于花亭畔,左右俱无人,妗因大疑,因呼娇。生乃狼狈反室,惆怅不已,知为飞红所卖,故致为妗所觉,无以自释,强作一词,写其悒怏云。词名《渔家傲》:
情若连环终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好事多磨成又败。应难捱,相看冷眼谁瞅睬? 镇日愁眉敛翠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且宁忍耐,终须还了鸳鸯债。
越二日,生自知其迹不宁,乃告归。舅妗亦不之留。娇夜出,潜与生别曰:“天乎!得非命与?相会未几而有是事,妾独奈何哉!兄归,善自消遣,求便再来,毋以疑问遂成永弃,使他人得计也。”因泣下沾襟。生亦掩泣而别。娇又以一词授之,且曰:“兄归时展视之,即如妾之在侧矣。”言终而去。词名《一剪梅》:
豆蔻梢头春意阑,风满前山,雨满前山。杜鹃啼血五更残,花不禁寒,人不禁寒。
离合悲欢事几般,离有悲欢,合有悲欢。别时容易见时难,怕唱阳关,莫唱阳关。
申生与娇娘分袂相别,次早遂归。既达侍下,父母以生久在外,妨废经史,间岁功名之会又复在眼前,遂令生以书斋坐卧,温习旧业。生与其兄纶虽朝夕共学,而思娇之念无时不然。夜则与兄共榻而寝,怅恨之辞,或形于梦寐,恨不能御风缩地,一与娇会。春尽夏终,转眼又是初秋天气,雁杳鱼沉,绝无消息。
至七月中旬,舅以眉州隶悴及催任期,道经申生之门,因留宿于生家者累日。此时舅挈家以行,妗、娇寓生家,相随不离跬步,兼飞红、湘娥诸侍女杂然左右。生与娇欲一言有不可得。
居三日,舅命成行,车马喧阗,送者络绎于道。妗与娇各登车,诸侍女相随先后。申生亦乘马相送,闯其便,曳帘挽车,与娇语旧。娇娘泪下如雨,不能答,徐曰:“遇君之后,一日为别不能堪处,况今动是三年,远及千里,一旦思君之切,安保其再能见君乎?但恐妾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将眠花卧柳,弃旧怜新,妾枕边恩爱,他人有之矣!”生曰:“明灵大王在彼,吾誓不为也。”娇曰:“若然,妾荷君之恩,死且不朽!”乃占诗一首赠生:
欲语狂夫促去忙,临歧分袂转情伤。不堪千里三年别,恨说仙家日月长。
娇于袖中又出香佩一枚,上有金销团凤,以珍珠百粒,约为同心结,赠生曰:“睹物思人可也。得暇可求便一来,毋以地远为辞。”言末毕,轩车催动,雾隐前山,晓月半沉,目送不及。
生别舅妗辞回,凄然归于书室,闲消永日,无不泪零。晨窗夕灯,学业几废,间为词章,无非寄与娇娘之语,他不暇及。一日,赋一曲以示兄纶,皆存其意于言辞之外,未尝斥言也。其词曰:
春风情性,奈少年辜负、窃香名誉。记得当初,绣窗私语,便倾心素。雨湿花阴,月移帘影,几许良宵遇。乱红飞尽,桃源从此迷路。 因念好景难留,光阴易失,算行云何处。三峡词源,谁为我写出断肠诗句?目极归鸿,秋娘声价,应念司空否?甚时觅个彩鸾,同跨归去? ——右调《念奴娇》
兄见其词,抚生肩背曰:“厚卿,以弟之才,当取青紫如拾草芥,以显二亲,夫何流连光景?此词固佳,察弟之心,必有所主。秋期在迩,且移此笔力鏖战文场可也。”生但无言。盖生词微寓与娇相会之始末,至“乱红飞尽”之句,则直指飞红媒孽之事,思恨之极,作为此词,其兄不知也。
申生既以《念奴娇》词示其兄,因感兄相勉功名之意,又加举动虽不能忘情于娇,而槐黄在目,幸而有兄相与讲明,亦惧父母之督责也。及至八月,与兄俱就秋试毕,即欲言归。兄纶谓曰:“三年灯火辛勤,决以此举。揭榜在目,何不少俟?”生曰:“兄学业深远,危中必矣。劣弟荒唐僝陋,孙山之外,不言可知。不欲久此,揭榜后无面目回乡也。”兄再四挽留,生不得已从之。
逾数日,秋闹拆号,生与兄纶俱在高选,兄弟联捧捷而归。父母甚喜,乡人贺客填门。有为词以庆之者。词云:
徐卿二子文章妙,秋风来应兴贤诏。双双折取桂枝归,乡闾自此增荣耀。 浪桃三月春来绕,翻身并跳龙门晓。绿衣并立彩莱衣,那更是双亲年少。 ——右调《步蟾宫》
生与兄又同赴府县,谢辞毕,即日回家治办行李,同上春宫。次年春试,又与兄同及第。兄纶授绵州绵山县主簿,生以弓箭升甲,授洋州司户。兄弟归家待次。于时官舍亲朋毕贺。有为词以贺生者,词曰:
入手功名如拾芥,文章得力须知。蟾宫丹桂折高枝,垣娥爱年少,博换绿罗衣。 初筮民曹姑小试,骎骎相及瓜时。双亲未老十年期,飞黄腾踏去,身到凤凰池。 ——右调《临江仙》
时有卖《登科录》于眉州者,舅因阅之,见生兄弟皆及第,因大喜,归谓妗曰:“二哥三哥兄弟皆及第,吾家宅相眷人矣。但恨相去千里,不能亲贺。”遂遣人致书,且询问:“二甥荣授何官?如瓜期未及;能一来款我,以慰老夫忻喜之心否?”生得书,与兄谋曰:“舅有命召,兄宜一行。”纶曰:“父母在,焉可远游,委以家事?然舅妗所命亦不可违。长孙克家,弟固当往。”
于是生欣然领命,即日治行,诣舅任所。既至,舅见之,且贺且谢。须臾,妗、娇出见,且曰:“别后喜闻吾甥兄弟俱擢危科,预有荣华。”生谦谢再三。又问:“二哥何以不来?”生答兄弟不可俱出之意,舅妗等问劳尽礼。妗终以生前疑似之故,馆生于厅事之东边,去堂甚远。生亦远嫌,非呼召则不入。纵或一至堂庑,未尝与娇款狎,偶然相遇,左右森立,但彼此仁视,不能出一言。生殊无聊,住十余日,欲告归。然终念远来,未尝与娇一语,闷闷不乐,徘徊久之,乃作词一首以述怀。其词曰:
脉脉惜春心,无言耿思忆。夜永如年,谁道蓝桥咫尺。缘分浅,何似旧日不相识!试问取,柳千丝,愁怎织? 菱花频照,两鬓为谁雪积?几番会面,见了又无信息。空追前事,把两泪偷滴。且看下稍,如何是得? ——右调《相思会》
一日,生晨起入谒妗,妗未起,生因忽遇娇于堂侧。时且早,左右皆末起,娇亟促步,前语生曰:“妾别兄久矣,思念之心,未尝少息。喜审近取高第,但恨命薄一叶,不能执箕帚以观富贵为大恨耳。兄能不弃,不以地远来临,妾何以得此?妾与飞红有隙,君所知也。今妗以年尊多病,不暇他顾,而飞红方用事,跬步动容,无所求其便。兄至此已十日矣,妾不能与兄一叙畴昔者,坐此故也。妾每见兄必清晨入谒,凡七日晨起以俟兄至,而兄每日必晚。今非兄早至,妾安能与兄一语也?”生曰:“我见事变如此,终日死坐,孤苦之态,不能备言。方欲于一二日间图为归计,缘未及与子一语,故未忍去。今既如此,我虽在此,竟何益也?予将归矣。”娇曰:“妾以今日之故,屈事飞红,尚未得其欢心。自今以往,当愈屈意事之。万一得回其思,则可与兄复如前日。兄果能少留月余否?”因出袖中黄金二十两与生曰:“恐兄到此,或有用度,衣服有不堪者,宜令左右以工直持来,当与兄修治也。”生乃曰:“若果有可谋,虽群处千日亦何害!”
顷之,起者渐众,生遂出外室,愈无聊赖,终日绕窗吟咏,以写怀抱,睡起题诗一首,诗曰:
庭院深深寂不哗,午风吹梦到天涯。
出墙新竹呈霜节,匝地垂杨滚雪花。
觅句闲将消永日,遣愁聊复酌流霞。
狂蜂全不知人意,早向窗前报晓衙。
其二: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人自感梦难成。
倚床剥觉添风味,闭户何妨待月明。
拟倩蛙声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
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生在舅家,自秋及冬,岁将暮矣,慕恋之心,终无以自遣。每以明烛倚床独坐,夜半方就枕。所居室东边有修竹数竿,竹外有亭,前任州官有子妇美而少,因得暴疾,遂至不起,殡于亭中,经岁后移归乡里;然精诚常在亭中,每为妖祟,以迷少年,生不知其详。一夕,方掩关而坐,将及二更许,忽闻窗外步履声,生意其兵吏夜起,不以为怪。顷之,叩窗甚急,生出视,则见娇娘独立窗下,曰:“君何不惧?候君久矣。”生不知其妖,欣然与之入室,曰:“子何以得此来?”答曰:“舅妗熟寝,无有知者,故来相就。”旦告去,嘱生曰:“此后妾必夜至,兄无干不必至中堂;或入,偶相遇,不必以言相问,恐人有所觉也。妾或与君语,幸无见答以狎斜之言,妾必有为,君宜引去不对。则人将谓君无心于妾,庶可释疑也。”生曰:“子若夜必一至吾室,吾入何干?”言讫遂去。自后妖夜必至,凡月余,人莫之知。生常经数日方一入中堂。左右问之,以他事对,或遇娇,则远望引避。常独吟一词以自喜:
天赋多娇,蕙兰心性风标。怜才不减文箫。怕芸窗花馆,虚度良宵。密相扪就,长待烛暗香销。 向人前减迹,休把言语轻挑;问谁知证,唯有明月相邀。从今管取云雨,暮暮朝朝。
八卷下层
【记类】
【古杭红梅记】
唐贞观时,谏议大夫王瑞,字乾玉,乃骨鲠臣也,出为唐贞观之任。有二子,长名鹏,次名鹗,皆随焉。
鹗颇有素志,处州治中,红梅阁下置学馆读书。阁前有红梅株,香色殊异,结果实如弹,味佳美,真奇果也。郡守见而爱之结实时,守登成以数标记,防窃食者,留以供燕赏,馈送,筵之宾客是以红梅畔门锁不开,若遇燕赏,方得开门。
忽一朝,阁上有人倚栏,笑声喧哗。门吏回报,恐是宅眷又不闻声音,遂立阁前看视,则封锁不开。惊诧而回,急报之锁看之,杳然无人。只见壁上有诗一首,墨迹未乾,诗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凭伏高楼莫相顾,一家留取倚栏杆。
郡守见之,嗟叹良久,乃曰:“其诗清婉,无凡俗气,此必神仙所题以青纱笼罩之。或遇宴赏,郡中士夫争先快睹,皆称盛事,因看之甚严。
忽一日设宴,王鹗与先生李浩然登阁。是时红梅未有消息乃栏曰:“顾盼上诗,意清绝,是谁为之?然未有佳效。”浩然曰:“何也。”鄂曰:“我观其首句‘南枝向暖北枝寒’,今小春十月,安得南枝向暖状貌也?”遂以手指红梅而言之曰:“何不便开花,以实前诗。处,红梅遂开,清气袭人,莹白夺目,顿觉身在仙境也。鹗惊而叹曰:“非为怪异,乃百花之魁也。”以诗赠鹗:
南北枝头雪正凝,因君一指便霞蒸。
从知造化先呈瑞,来岁巍科必首登。
王鹗告先生曰:“蒙赐佳章,斯望不浅,未敢续貂,伏惟请益云尔:
移植扬州久秘神,孤根一指便回春。
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
浩然叹曰:“览此诗,前程未可量也。”久之,同下楼,秉烛,各回书院。
夜到半,鹗独坐于书帷之中,焚香诵读。鹗性孤洁,只留一小童相随,不觉城楼更鼓已三鼓矣,将解衣就寝,忽闻有人声,鹗曰:“是谁?”乃是一女子之声,应曰:“妾乃门者之女,灯下刺绣鸳鸯宿莲池,莲池绣未完,鸳鸯绣未了,适值雨骤风颠,银工吹灭,辄至书帷,告乞灯火,念奴至此已立多时,见君气吐虹霓,胸蟠星斗,书声越三唱之丝桐,咳唾倾囊中之珠玉,治唐虞而驾秦汉,师孔孟而友曾颜,奴亦乐道喜闻,不敢间断君之书思也。候君就寝,乃敢叩窗,辄欲借灯,不阻乃幸。”王鹗闻其吐词美丽清雅,颇有文士之风,疑非门者之女也。女子曰:“奴生长于斯,况前守于此置有学馆,奴供酒扫,接见贤豪,剽窃词章,暗阅经史,日就月将,亦心通焉。食麝柏而香之美也,无足怪焉。”王鹗曰:“才学如此,想必能诗。”女子曰:“略晓平仄。”鹗曰:“请灯为题。”乃呈一诗云:
无情风雨扑银釭,乞火端来叩玉窗。
恨隔疏棂一片纸,却将鸾凤不成双。
诗毕,女子复吟一绝,以答王鹗云:
闻君未觌意何浓,才子佳人不易逢。
只为乞灯当午夜,便劳宋玉咏高峰。
王鹗闻之,神思淫荡。见女子有怜才之心,而鹗有愿得之意。但恨窗前阻隔,莫尽衷肠,遂作一诗以见其意云:
蓦闻诗句最锺情,便欲寻芳与结盟。
可奈书窗灯影隔,惜花空自梦瑶英。
女子曰:“君既有惜花芳心,何为教人独立于窗外乎?”乃吟一诗云:
独立更深体觉寒,隔窗诗和见尤难。
合欢既肯将花惜,对面何如冷眼看?
王鹗高举手,持灯于窗隙之间照之。见女玉容媚雪,花貌生春,衣云袖飘飘,顶霞冠而烁烁,神仙之艳质,绝代之佳人也。王鹗曰:“人耶?鬼耶?故来相戏尔。吾乃朝臣子弟,廊庙才人,恪守不谈鄙陋之言,佩服不私暗室之语。一失土行,万瓦俱裂,名教之罪人也。适来赋诗这根源,非汝借灯,特是戏谑之言,原非本情。我心如石,不可转也,淫戏非所愿闻,汝宜速回,无贻后悔。”女子答曰:“奴亦非人非鬼,乃上界谪降仙子也,适为蓬莱上客,骖鸾舆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经过蜀郡,乃于云际闻君弦诵,特伫以听;隔窗外而见郎神气清爽,玉树琼枝,骨格孤高,原非尘埃中人。妾为宿缘仙契,固非偶然,愿奉箕帚之下尘,以和鸾凤之仙侣,尔亦如弄玉之于箫史,琼姬之于子高,上元夫人之慕封秀士也。妾言已出,君且勿疑。”王鹗曰:“此非仙侣之言也。我闻神仙居溟漠之洞,处无虚之乡,登太极之门,住蓬莱之岛,同天地之寿,餐日月之光,世界破坏,此身不毁。吾今见汝以丝帛之服饰身,以淫乱之言惑人,色念不消,花心犹在,何得为神仙乎?”女子答曰:“君言非道理之言也。妾闻天地之大,岂偶然哉!日月交光,阴阳相游,上至天仙眷属,不异人寰,下至草木昆虫,岂无配偶?”婴儿少女,存大道之玄机;乾覆坤载,作万物之父母。而以独阳不成,孤阴不生。郎是儒生,穷理多闻,廉耻四维,固不可不张,大道玄门,亦不可不度。妾虽仙侣,降谪凡世,与君夙契姻缘,今当际遇,布露再识,无用多疑,永夜良宵,敢告子识。”鹗曰:“既是流品与鹗有缘,奈严君在堂,家法整肃,何况为人之子不告而娶非礼欤?”女曰:“礼固然也,男女之情,虽父母亦有不可间断。郎与先生李浩然阁上之诗,则妾所愿也。君指‘首句谁为之,无有佳效,’妾领君言,故发南枝,满春色于花间,寄芳心于言外。君寓意作诗以挑之曰‘姑仙应解寻芳意,先发南枝赠故人’,妾本仙质上品,南宫仙属,我见君诗,已见先有情矣。是时妾在阁上,为先生李浩然在傍,不敢求见。今夕私逼,岂偶然哉?君如肯点头领妾之意,妾意降志以侍君子,妾有大药,可驻君颜;妾有大道,可赠君寿。同日与君入蓬莱,居长生馆,坐龙车而游三岛,驾鹤驭以访十州,食王母千岁之桃,饮麻姑琼液之酒,享物外逍遥之乐,结天下无尽之缘。过隙白驹,乃人间之光景;黄粱槐国,实昨夜之悲欢。生死轮回,立而可得。利禄如蝇头蜗角,郎且勿贪;山家有凤舞龙吟,君宜静听。比时取舍,可自裁之。”鹗曰:“天道甚远,吾不能知。今日相逢,誓不及乱。鹗有素志,平生不敢犯慎独之戒,且好德不好色也。”遂灭灯拥衾而坐。仙子推门,不得入,乃扣窗再嘱曰:“君已无情见拒,奴亦暂且告别,他日再来。”抱恨而去。鹗通宵不寐,书窗渐明,方下榻而观。案下有诗一绝云:
尽道多情反薄情,南枝空自吐芳英。
萧生若有神仙骨,好共乘鸾上玉京。
鹗只疑是妖魅,恐为所惑,不足介意。
次夜,又闻东阁有人歌红梅曲者徐徐而来。细听其声,乃昨夜女子之声。鹗遂灭灯就寝。其词乃《减字木兰花》曲也:
清香露吐,玉骨冰肌天赋。素质玲珑,微抹胭脂一点红。
迥然幽独,不比人间凡草木。移种蓬山,解使傍人取次看。
曲罢,继诗一绝云
一谪人间已有年,暂抛仙侣结尘缘。
多情却被无情恼,回首瀛洲意惘然。
诗罢,复来扣窗。王鹗不应。女子曰:“人非草木,特甚无情,一失机心,终身之恨。”俳徊窗下,往来叹嗟。又曰:“郎心匪石不移,妾意繁花撩乱,君非美玉之品,亦非封侯之徒。”怒骂而去。不觉鸡声报晓,楼阁初残,则听窗前,杳然无迹。
鹗乃整衣下榻,又见案上一幅花笺,观其字如凤舞龙蟠,翰墨潇酒。其诗曰:
谁道神仙不嫁人,请看弄玉与云英。
料君未有封侯骨,敢问君王乞爱卿。
鹗见诗意谓昔云英弄玉之事,又闻昨夜怒骂云”君非封侯之徒,”而欲求神仙配偶之意。”情思相感,昔已有人,今何不然?”乃思刘晨阮肇天台之游,慕阳台宋玉之事,独行独坐,如醉如痴。窗前绝弦诵之声,梅下注相思之泪。焚香静坐,遐想缅怀,欲一再睹仙子,不可得也。乃吟一绝以惆怅云:
当时错拒意中人,此日相思枉效颦。
咫尺桃源迷去路,落花流水漫寻春。
又于红梅阁下题一绝云:
南枝曾为我先开,一别音容迥不来。
尽日相思魂梦断,雨云朝暮绕阳台。
又于阁上眺望,徒倚栏杆以吟风,笑咏桃花而卧月。
自此寝食日废,念兹在兹,而先生李浩然知其王鹗染红妖魅也,多方劝谕,勉之以诗云:
书中有女玉颜新,底事寻梅太损神。
恐有花妖偏媚眼,好呈彩服慰双亲。
王鹗终不听,自此嗟叹悲泣,略无情绪。时绕梅边,如有所待,或见怪异,致被父母怀疑于心,恐有他事,遂移王鹗寝于中堂,千金求医,多方疗冶。旬余稍妥,饮食渐进,举止如常。
忽一日,鹗又独步红梅阁下,惆怅不已。特见梅花自开,芳枝斗艳,寒蝉噪于疏影,清风袭入暗香。忽忆壁上之诗,依前诵“南枝曾为我先开”之句,今物在人非,不觉泪下,遂望南枝别作一绝云:
风流业债告人难,女貌郎才好合欢。
今日花开人不见,几回肠断泪阑干。
诗毕,又作《减字木兰花》词一阕云:
素英初吐,无限游蜂来不去。别有春风,敢对群花间浅红。凭谁遣兴,写向花笺全无定。白玉搔头,淡碧霓裳人倚楼。
作罢,见树上有一幅花笺,遂用梅枝挑下。乃一诗云:
知君清梦慕瑶芳,我亦思君懒下床。
只恐临轩人不顾,令人道是野鸳鸯。
王鹗看罢,诗意谓定今宵欢会,乃下阁复归书院,喜不自胜,预设绮席,薰降真香,排列以候仙子之至。
遇夜,果来,鹗喜萧敬迎之书帷中,叙间阔之情,分宾而坐。仙子笑谓鹗曰:“前日相拒,非君无情,今日相会,莫非良缘?”王鹗答曰:“恨无仙骨,多有夙愆,初时拂逆仙颜,深为冒犯。自愧沉沦业海,以致仙凤迥隔,恐万劫难逢。岂期再睹玉颜,从此再无相负。”仙子曰:“妾初瞻仰之时,知君素有仙方,偶会期愿可谐,尽在天上人间。惟君神契,妾意是思。今睹忆念,果金石不移。味其诗词,又心口相应。与子偕老,地久天长。”鹗再拜赋诗云:
敢将风质伴仙俦,同坐云车玩十洲。
今日幸谐鸾凤侣,桑田变海此生休。
仙子曰:“初见君颜,缘尚未偶,今日知君情意坚,确信是天缘,非人所能合也,妾最固辞哉!妾有仙家酒肴,长春美酝,千岁松醪,瑶池蟠桃,天苑仙果,玉麟白兔之脯,龙肝凤髓之馐,愿奉君前,惟情所愿。”但将碧玉簪敲身上所系佩玉数声,俄有青衣二童子各持金卮玉 、嘉肴美馐,罗列于前。果非人世间所有之物,自是仙家异色品味也。鹗因问曰:“仙子名籍,属何洞天?”仙子曰:“妾乃是南宫品仙也。每至三元日,降下凡间,随意游赏。见郎君精神爽异,才思孤高,契妾夙心,愿谐仙侣。正谓在天愿为比翼鸟,入地共成连理枝,每携手以同行,长并肩而私语,天地有尽,此誓无穷。”遂解衣就寝。仙凡胥庆,始觉人间玉绳遄转,银漏急催,却早城乌啼晓,扶桑鸡唱,欢情未厌,离思复牵矣。
仙子晨兴,急整霞帔,忙穿绣履,乃别鹗曰:“妾获倚书帏之谐,素望后期未卜。”离情缱绻,不忍别去。许以七夕复会,遂以分袂,命驾云车。行间,又谓鹗曰:“君欲知妾之名姓否?妾乃张氏,小字笑桃,籍在琼楼,别有名号。君宜记之。”言讫出户,望东北角腾空而去。
后至七夕之夜,王鹗瞻候,仙子果至。鹗笑而迎之。遂携手而书帏,再叙旧欢。仙子言曰:“妾暂赋《式微》之章,君忽恋人间之喜,故来见辞。”鹗曰:“何弃我速乎?”仙子曰:“奴赴此期,恐负私约耳。若失大信,将何面目以见我仙侣乎?虽是暂别,何用增悲,既谢留别,难为割舍。妾欲与君同赴华胥之约,可乎?”鹗曰:“凡愚下质,梦不到于仙宫,既许同游,愿尾车尘之后。”
仙子遂以手携王鹗之手,同行碧落之中。鹗神思恍惚,见侍从数人,体貌妍丽。忽见二只白鹤从空而来,请仙子、王鹗乘之,向空而去。
至云端,见琼楼鹤绕,碧殿鸾翔,奇花开春,鸣禽和日,真仙之境也。俄有一青衣玉女来,迎入仙府。有命:“置宴于碧霞殿。兹者承劳仙眷远来,筵中以添座位,用敢奉邀,幸望惠然。”鹗曰:“主人情重。”遂同往至碧霞殿。主席者,乃房杰仙子也,不施铅粉,自有仙姿。主席者先为笔桃叙间阔之情,次及鹗。鹗曰:“鹗乃诗书寒儒,簪缨孺子,不期庸质,误入洞天。既获瞻承,曷胜荣幸!”主席者答曰:“妾姓房名杰,今日之会,喜遇佳宾,愧无倒履之迎,幸有投辖之饮。”又令左右青衣往玉英馆请诸仙主座。须臾,仙女十数辈皆来,披霞佩露,绝质奇容,前揖主席,次与笑桃叙久别之怀。乃与王鹗相揖,排列而坐,开樽酬酢,酒已三行,主席者曰:“我辈前列仙品,各有仙局所拘,每以邂逅为期,岂料有此佳会。乃蒙君子不鄙而访临,决匪人为,实惟天幸。然所居之馆名崇英,又有玉英之馆,以众仙女所居。各座仙女,名曰柳梅卿、宋梅庄、王兰素、韩婉清、李渭琼、凡梅英等。今日筵中之酒,其品有三:一曰透天酝,可驻人颜;二曰碧玉浆,令人智慧;三曰白梅香,令人增寿。今酒已三行,吾辈各举前日阁上所题之诗,曰:
南枝向暖北枝寒,一种春风有两般。
凭枝高楼莫吹笛,大家留取倚栏杆。
房杰曰:“果是出尘之句,实符今日之仙会也。杰敢续貂。”乃和其韵:
朔风晴雨对严寒,南北枝头总一般。
向暖让人先去折,耐寒有令不须乾。
合座称赏,曰:“杰旧日佳章,予不敢及。今日之诗,幸逢敌手,愿和以示鹗。”云:
冰肌玉骨不知寒,酌酒探花态万般。
吹彻风箫还起舞,参横月落满栏杆。
众仙称贺,才调清雅,一座尽吹,鹗已中酒,群仙姊妹俱起舞于前,殷懃相劝,鹗又强饮,乃至大醉,群仙曰:“华胥僻陋,谢君访临,此会千载一遇,愿得佳章,用光此席。”鹗曰:“仆虽不才,唯命是从。”乃作诗一绝云:
喜随鸾鹤会群仙,济济仙才尽出伦。
相庆佳期觞咏处,不知谁是惜花人?
仙女看诗,相顾而笑曰:“谢君佳作,甚有余味。”酒已罢,乃随众仙登阁玩赏,见红梅甚发,大胜于前。众仙觅诗,鹗又赋云:
误入华胥喜结盟,倚栏还欲赏梅英。
题诗聊索仙成美,谁道无情却有情。
众仙见诗,皆含笑相谢。惟笑桃改容,谓鹗曰:“何酒后把心不定,乱发狂言?”遂投笔砚于前。鹗曰:“诗本性情,诚酒后狂妄也。”诸仙劝笑桃,令鹗再作,以解其愠。鹗遂奉命,仍以红梅为咏,寓前日持赠故人之意云:
玉骨冰肌别样春,淡妆浓抹总宜真。
个中谁辩通仙句,折取南枝赠故人。
笑桃见诗,且喜且怒,颦眉蹙面,谓鹗曰:“君词清绝,始见郎君,奈何末句折我南枝,似乎诗谶,恐妾与君佳会不久!”鹗云:“仙缘奇遇,正望情如胶漆,生则与子同处,死则与子同穴,何怒如此,欲遂生离?”笑桃曰:“郎是梅树,妾犹花也,折以赠人,可乎?”次又谓鹗曰”生死在离合,自有定数,亦非人所能为。果应折取南枝,使妾之心进无所望,退无所守,虽欲再与君遇,不可得矣!”遂放声大哭。玉颜声娇,坐客闻之,莫不流涕。鹗曰:“醉后诗词,有何足凭?仙子之言,果为诗谶,岂折南枝系仙子身命之所在耶?”鹗乃再赋一诗,以解其怒云:
春风勾引上瑶池,共赏琼芳醉玉卮。
寄与花神须爱护,冰壶留浸向南枝。
群仙怒曰:“碧霞之殿,华胥之仙馆也。南宫之仙,我之姊妹也。为君有仙骨,故以身相托,游君以华胥,饮君以琼液。蓬苑之仙花,可为轻易折以与人?狂生之喜,酒之过量也。”遂令众仙推鹗。鹗乃惊醒,身已在红梅阁下矣。
时画角催晓,玉龙东驾,天外清风徐引,梅边香风袭人。鹗心绪恍惚不堪,起造红梅阁上,即见仙宫所赋之诗,皆题壁上,墨迹未乾复望阁下,红梅花开满枝,唇轻点绦,面莹凝酥;稍南一枝,独出群花之外。鹗曰:“夜来所言折取南枝,此身坠于阁下,情人何在,不得同归!”遂大怒,欲折之。其枝稍高,手不能及,便阁下呼一使,令折取春花忽堕数片于阁前,次第相成一韵:
昨夜蓬山共赏春,惜香怜玉最相亲。
东风好与花为主,可折南枝赠故人?
王鹗看诗未毕,其使将南枝折下矣。
鹗将花枝持归书院,以瓶贮之,痛惜流涕。是夜,闻人扣窗,鹗因是笑桃之来也,乃出迎之。见笑桃蹙眉皱黛,粉褪红销,举止无聊,所言失序。鹗惊谓曰:“仙子何为苦恼狼藉如此耶?”笑桃曰:“为君坏找南枝,今妾何计归故园邪?侍女分离,妾欲以侍情郎,郎有堂君在上,必不相容,进退无路,去止两难。”王鹗曰:“既无归路,正契仆情,幸谐同衾共枕之乐,安得有再来忽去之理?”笑桃曰:“两人同心,誓不更改,岂不知桑中之奔为女字之耻,不告而娶为男子之非乎?”鹗曰:“父母虽严,心常爱我,以我恳告,必相怜悯。倘得允从,与子偕老,实所愿也。”仙子曰:“若谐素愿,与子相偶,不惟大有益于君,令君取富贵如反掌耳。”鹗曰:“愿得成双,何言富贵乎!”
鹗遂入阁拜夫人。夫人曰:“何谓也?”鹗曰:“见有犯理之事,冒罪恳前,数日前遇仙女,已许鹗为配偶,其缘已偕,既无损于身,且在益于儿,为天上之仙俦,非图人间之富贵。伏愿容许,以伴读书,而亦可进取,誓不别娶。”夫人惊曰:“儿想被妖精之所惑,故来发此狂言,果是神仙,岂染此凡俗?汝且远之,勿以介意。久则夺尔神气,坏尔形质,死在须臾,堕入鬼录。父母养尔成气,袭箕帚之业,惟不知汝心保为如此也!”
夫人告于谏议,谏议曰:“我有法术,能制妖祟;从鹗之言,请试之。乃备大礼以迎新妇,大会宾客,先求有道仙官书灵符,候新妇至,降真香,沉香而焚之。果是神仙,何得畏惧?若是妖邪,岂敢进言!”
遂择日与鹗纳妇,书请群僚,云:“新妇幼小,养在宅中,今日长成,宜其家室,故请同僚同光此席。”众僚各备礼相送,谏议辞不受贺。乃集众官寮属,酒已三行,及烧斩邪符,焚降真沉香,令新妇出。笑桃同鹗拜于筵间,亦无所惧。新妇乃顶玲珑凤冠,摄玎 玉佩,长衫大袖,淡饰雅妆,绣履踏月,纨扇掩面,侍女扶持,相参礼拜,从容中度,殊无失节。合属官僚皆称贺。众议曰:“新妇新郎,真神仙中人也。”须臾,左右侍从捧玳瑁盘,进百花鲛绡两端,上奉翁姑;遗梅脑一盒,以奉众上,香味袭人,非凡间之物。郡中士夫百姓,皆欢欣鼓舞。宴罢宾客,谏议谓夫人曰:“我家三世奉善,誓不杀生,征事平正,传家清白,以慈祥接下,天遣仙女以配吾儿,果无疑矣。”自是养亲以孝,勉夫以学,出言有文,治家有则。
当年朝廷选士,鹗以进身为重,昼夜攻书,忘餐废寝。笑桃谓鹗曰:“何苦如此?”鹗曰:“进取之法,以苦为先。正扬名以显父母之时,苟不劳心,实为虚度此生矣。”笑桃曰:“我为君先拟题目,令君是预备应试,可乎?”王鹗曰:“试官不识何人,子却先知题目,亦不妄邪?”笑桃遂怀中取出三场题目示鹗。鹗曰:“子戏我乎?”笑桃曰:“君勿见疑。”鹗遂日夜于窗下按题研穷主意,操笔品题。数日间,思索近就。笑桃谓曰:“君文虽佳美,愿为君赋之。”略不停思,一笔而就。引古援今,立意造辞,皆出人意表。鹗惊异之,叹曰:“真奇绝尘世!”遂熟记焉。试期之日,鹗别父母及笑桃而行,笑桃谓之曰:“前程在迩,切勿猖狂。”
鹗到东京,领试题,皆笑桃所拟者。就便上卷,并无涂抹改易。主考咸称”文章老健,必有神助之者。”称为奇才,大魁天下。
鹗既得意,泥金之报,殆无虚日。忽御笔诏授眉州签判。鹗归辞父母亲戚,携笑桃之任。前眉州太守已替,新太守未来,遂权郡印。
忽一日,有守门吏报云:“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权郡有亲,故来相访。”遂至厅上,乃见其人顶平目深,高唇长舌,鬓卷发长,其容貌虽粗欲之常人,其言语乃文章之秀士,一进一退,灿然有礼。王鹗曰:“素昧平生,有何姻眷?”秀才曰:“潜本巴郡人,寄居眉州三峰山下读书,积有年矣。为与汝夫人有亲,故到于此。一日权州到任,失于探问,不得讲探亲之礼,幸恕狂率。请略告夫人。”
鹗遂入宅,谓笑桃曰:“有一秀才,姓巴名潜,言与夫人有亲。”笑桃闻之情思不乐,谓鹗曰:“彼乃妖精,急以剑击之!”秀才见鹗急来,有杀气,指鹗谓曰:“汝妻是我妻,未蒙见还,反欲害我。”便下砌走。鹗急遣人追之,不知所在。
鹗谓笑桃曰:“彼何故有此事?”笑桃谓鹗曰:“君相遇情好,恕妾之始末,不可不谕。妾乃上界仙花一枝红梅也,身已列于仙品。时西王母邀上帝,设宴,令仙苑群花尽开,以候上帝之观望。时妾适因群仙宴,酒醉未醒,有违敕旨,遂得罪,便令人将妾自天门推下,随落三峰山下。妾既推下,残命未苏,久之,遂依根于石上,附体于岩前,迎春再发,以候赦而复归仙苑。不意所居之地有一巨穴,中有巴蛇。此畜寿年千岁,乃聚土石之怪、花木之妖于洞,恣逞其欲。妾乃被胁入洞中,欲效欢娱。妾乃仙花,誓死不从。此畜爱妾貌美,又且畏天行诛,监妾于后洞。一日,此畜归巴中看亲,妾乃乘间走出洞门,复归三峰山下。斯时太守张仕远适来此山,见此红梅一株,香色殊异,乃移妾栽向阁之东。栽近月余,巴蛇归穴,探知其事,欲谋害张仕远以夺妾。张公乃正直之人,尝有鬼神拥护,无可奈何。一日,张公解任,除唐安郡守,爱妾此花,携之入蜀,栽于唐安郡东阁内。张公解任之时,则妾已得地,本固根深,不容转移,于是久住于蜀。妾遇君时,有姊妹数人,虽群花之仙,非品格之仙也。而妾乃居南宫,君旧折我南枝,曾为堕落。自此南宫既坏,我无可依。配君数年,男女已长,妾亦尘缘将尽,复居仙苑,异时为天上人也。”鹗闻之,乃思前日诗意折花之谶,劝勉笑桃,幸无介意。
后数日,群僚请太守众官合宅家着聚住三峰山下游赏。笑桃闻邀同往,不肯前去。王鄂强之。至三峰山下,妓女列宴,笙歌满地,游人欢悦,车马骈阗。至暮,忽一阵狂风吹沙拔木,天地昏暗,雷奔雨骤,人皆惊避,乃见一大蛇从穴中而出,官吏奔走,鹗亦上马,令左右卫护宅眷以归。须臾,有一骑吏驰至宅内,急报太守:“有一大蛇,形如白练,拥了宜人轿子入穴。”鹗举身内扑,哭不胜悲。
次日,令人往三峰山下寻觅踪迹,惟有红履在地。王鹗曰:“此乃孽畜所害。”计无所施,乃急修书以报父母。
一日,郡中有一先生,衣鹿皮衣,来郡衙求谒。门吏不宵通报。先生叱门吏,直至厅前。先生揖云:“知权州有不足之事,贫道故来解之。”鹗曰:“我之不足,君安解之?”对曰:“巴蛇害人性命,何不杀之?”遂请至阶,及坐,问:“先生有何术可以御之?”曰:“来日与君同住三峰山下。”
乃以壮士百人,直至穴前。先生画地为坛,叩齿百遍,望天门吸气,吹入穴中。须臾,穴内如雷声,其中文乃挺身穴中而出,身长五丈余,赤目铁鳞,一见先生,欲张口吞之。先生大叫一声,震动山谷,其蛇乃盘绕。先生取下瓢,下火数点。须臾,火起十余丈,旋绕大蛇于火中烧死,白骨如雪。先生乃取火丹入瓢。鹗曰:“感荷先生大恩,今孽畜烧死,已报其仇。欲得宜人屍骨归葬,吾愿足矣。”
先生遂与鹗领军士入洞中。行至一里余,见洞中峥嵘,朱帘半卷。先生将人其门,见仙洞高明,花亭池沼,绝无鸟迹,唯乱花深处,乃有群女出焉。笑桃亦在其列。鹗见笑桃,唤曰:“王鹗来寻宜人。”笑桃答曰:“妾在此无恙。”鹗遂与笑桃并众人出穴,一同拜谢先生。先生曰:“今日之事,满吾愿也。”吾非凡人,乃三峰山下万岁大王。为孽畜居穴中,累被他害,终不能报,遂往名山拜求神仙,欲觅方术,蒙仙师授我火丹之诀。”言罢,只见大虎踊跃,大叫于三峰山下,先生忽然不见。
王鹗乃与笑桃并轮归州,郡僚宴贺。
朱及半年,忽有吏报云:“家有书至。”鹗开视之,其中云”汝可归毕姻陈氏”事。时笑桃在旁,见书泣曰:“妾不负君,君何负我?”鹗曰:“我前日修书奉父母,宜人已被害,而敬以达之父母,盖深惜痛之也。不意父母念我远宦,为结陈侍郎家婚姻,不知宜人复为先生救出。今当再修书以报父母知之,则可以速退陈侍郎家婚姻也。”笑桃曰:“不可。前日报妾已死,今日报妾复生。若退陈氏亲事,则必问其事之由。既说巴蛇所驱,人必疑巴蛇所生子女之辱,当何言哉?有何面目归见翁姑?妾已随君有年,子女俱已长成,节缘已尽。妾所居南宫之地,今复修成,妾当归矣。君宜念妾所生子女,宜加保护,毋以妾为念。君若不弃,异日红梅阁下再叙旧欢。”言汔泪下。王鹗子女相抱而泣,不胜其悲。笑桃辞王鹗,下阶,衣不拽地,望空而去。鹗追不及,抱子女哀哭,昼夜不绝。郡中闻者,皆为哽咽。
鹗愁肠如结,离恨如丝,携子女以入房,痛鸾凤之折伴,遂将郡印帖于僚属,乃携子女还家,以构陈氏之好。
鹗虽再娶,而意不满所怀,遂嘱托朝宰,改任向蜀。未几,诏授唐安郡君。鹗喜,趣装,携子女之任。
未及半月,早到唐安。骑从拥后,旌旗导前,竹马来迎。受贺方毕,遂载酒肴,携子女,直诣红梅阁上,叙旧日之情。花艳重研,鹗乃指梅谓子女曰:“母当时临别约我来也。区区既到,何得无情?”子女号哭,鹗亦伤心,乃题诗于壁以记云:
宦游何幸入皇都,高阁红梅尚未枯。
临别赠言今验记,南枝留浸向冰壶。
鹗乃画一轴红梅仙子,永为奉祀;伏愿男登高第,女嫁名家,地久天长,流传万古。
【绿珠坠楼记】
静里书窗看古今,发扬壮士显英灵。
曾题流水高山句,时赋阳春白雪吟。
世上是非难入耳,人间名利不关心。
编成一段真奇事,说与知音仔细听。
话说晋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伦。当初贫时,专一在大江中驾一小舟,只用弓弩射鱼为生。
忽至三冬时候,有一人扣船言曰:“石季伦救我则个!”石崇听得,随即推开船篷。探头望时,只见月色满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个年老之人。石崇问老人曰:“有何事故,夜间相恳?”老人又言:“相救则个!”石崇当时就令老人上船,问有何缘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龙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龙王欺我年老,与吾斗敌,累输与他。老拙今无安身之地,又约我明日大战,若战之时,又输与他。吾今特来央求季伦:明日午时弯弓在江面之上,江中两个大鱼相战,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龙。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将后赶大鱼一箭,坏了小龙王性命,老拙自当厚报重恩。”石崇听得所言,谨领候之。老人相别而回,涌身一跳,入水中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时,备下弓箭。果然将傍午之时,只见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鱼追赶将来。石崇扣上弓弦,望着后面大鱼,观得较睛,飕地一箭,正中那后赶大鱼腹上。但见满江红水,其大鱼死于江上。此时风浪俱息,并无他事。夜至三更,又见老人扣船来谢道:“蒙君大恩,今得安静。来日午时,你可将船泊于蒋山脚下南岸第七株杨柳树下相候,当有重报。”言罢而去。
石崇至明日依其所言,将船去蒋山脚下杨柳树边等。只见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将去。不多时,船回,满载金宝珠玉等物。又见老人出水,而与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宝贝,可将空船来此相候取物。”相别而去。这石崇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此奢华。
忽一日排筵,单请国舅王恺,这人姐姐是个皇后。石崇与王恺饮酒半酣,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恺一见绿珠,喜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罢,王恺谢了自回,心中思慕绿珠之色,不能勾得会。王恺常与石崇斗宝,王恺每斗宝物,不及石崇,因此每阴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无因为之。
忽一日,国后宣王恺入阁御宴。王恺见了姐姐,就流泪,告言:“城中有一财主,家资巨万,宝贝奇珍,言不可尽。每每请弟设宴斗宝,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怜与弟争一口气,于内库中那借件奇宝,赛他则个。”王后见弟如此说,遂降旨于内库中借了镇库之宝,乃是一株大珊瑚树,长三尺八寸。不曾启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恺之宅。王恺谢了姐姐,回府之就用蜀锦做重罩罩了。
翌日,广设珍羞美馔,使人送去石崇宅内,相请会宴。先令扛抬珊瑚树去石崇空闲阁子里安下。王恺与石崇饮酒至半酣,王恺笑而言曰:“我有一宝,可借一观,勿笑为幸。”石崇见说,教去了锦袱,石崇看了微笑以声,用杖一击,打为粉碎。王恺大惊,叫苦连天道:“此是内库中镇库之宝,你打碎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国舅休虑。”石崇请王恺到后花园中看珊瑚树、大小共有三十余株,内一株一般三尺八寸以上,遂赔王恺镇库,又取一株大珊瑚树送与王恺。王恺羞惭而退,自思国中之宝,敌不得他过,遂生嫉妒之心。
一日,王恺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家中敌国之富。奢华受用,虽我王不能及他快乐。若不早除,恐生不测之患。”天子准奏,口传圣旨,便差驾下将士,即去捉拿石崇。拿了石崇枷入狱中,将石崇应有家资,尽皆没官。王恺心中只要图谋绿珠为妾,使兵围绕其宅欲强夺之。绿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诬害性命,不知存亡何如。今日强要夺我,怎肯随他?虽死不受其辱!”言讫,遂于金谷园中坠楼而死,深可悯哉!王恺闻之,大怒,将石崇戮于市曹。石崇临受刑时叹曰:“汝辈利吾家财耳。”刽子曰:“你知死,何不早散之?”
石崇无言可答,挺颈受刑。后人论之曰:“石崇今日之富被斩,因乃受老龙之嘱,射死小龙王,而得敌国之富,亦果由此报。堪嗟绿珠如此贞烈,宁死于非命而不受辱。清名标于万古矣。”
胡曾先生有诗曰:
一自佳人坠玉楼,晋家宫阙古今愁。
惟有金谷园中树,已向斜阳叹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