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锲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卷之九 闽芝士 林近阳 增编
萃庆堂 余泗泉 梓行
九卷上层
【拥炉娇红】下
娇自生再至,屈己以事飞红。平日玩好珍奇,红一开口,则举而赠之,锦绣绫罗,金银珠翠,唯红所欲,呼之为红娘子。红见娇之待己厚也,渐释旧憾,与娇稔密,娇结之愈至。
时小慧年已长,见娇屈意事红,语娇曰:“娘子通判女,贵人也;飞红通判妾,贱人也。奈何以贵下贱?此小慧日久所不能平者。”娇因叹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红与我有隙,屡窘败我。今生远来已久,我不能与之一叙间阔者,盖梗于此耳。苟不屈己以结红之心,或者与生胥会,能保其无语乎?我不自爱而屈事之者,为生设也。”因吟诗一绝。诗曰:
雨勒春寒花信迟,痴云碍月夜光微。
披云阁雨凭谁力?花开月圆且待时。
吟毕,因泣下。小慧曰:“娘子芳年秀丽,禀性聪明,立身郑重。向时游玩花园,与湘娥并行,娥不相让,先登楼梯,娘子怒,以告夫人,夫人不治,凡不食者两日,其负气有如此者;前年罢官西归,驿舍床帐不备,重以绣茵,周以罗帏,犹思其不洁,焚檀蒸麝,夜半方寝,其爱身有如此者;娘子善歌,众所共知,亲族聚会,申请愿闻,再四终不肯出一声,其重言有如此者。今既委千金之躯于申生,若弃弊屣,而又下事飞红,丧尽名节,此妾之所以大不晓者。况娘子诗词清丽,文章华赡,名闻于时久矣。当今少年才子,或愿一见而不可得,苟求婚姻,岂不能得一申生也?又兼申生一第之后,视娘子颇似无情。今虽在此,呼之而不来,问之而不对,凉必有他意也,娘子何自苦执如此?”娇曰:“尔勿复言。天下复有钟情如申生者乎?以生之才美,必不负我,必得生而后已。”慧知娇眷恋申生之心如铁石,乃亦谄事飞红。
红后感娇之结己备至,尽释前憾,喟然渭娇曰:“娘子近日以来憔悴特甚,若重有所思者,何不与红一言?红受娘子之恩厚矣,苟有效力,当以死报。”娇但流涕不言。红乃叩之。曰:“我之遇申生,尔所知也,他何言?”红曰:“此易事尔。妗年尊,终日于小楼看经,堂室之事,娘子主之。果有所图,唯命而已。”娇郑重谢之。
自此,红常与娇为他求以见生。然生每夜遇妖之后,以为真娇之来,累十日余不入中堂,加以精神昏倦,终日思睡。娇以眷恋之极,常日自作诗赋,存留与生视。又偶成《情思嗟叹》诗八首:
情思萧条
情缘心曲两难忘,梦隔巫山蝶思荒。
春事懒随花片薄,愁怀偏胜柳丝长。
钏松瘦削肠堪断,珠泪阑珊意倍伤。
人自萧条春自好,少年空尔惜流芳。
绿窗写怨
晓窗睡起翠娥颦,天霁晴霞曙色新。
锦字谩题机上恨,黄鹂为唤树头春。
每怜芳草愁花悴,偏觉幽魂入梦频。
翠袖未残空染泪,闺帏寂寂暗伤神。
兰室感怀
一点芳心冷似灰,兰帏寂静锁尘埃。
几时闺思多慳涩,昨夜灯花又浪开。
梦里佳期成惨淡,镜中颜色苦疑猜。
芙蓉帐小银屏暗,一段春愁带雨来。
绣幄颦眉
春山幽恨含愁思,不慰闲情只自知。
寥落肯容成独梦,凄凉偏是蹙双眉。
那知浅笑轻颦态,不记如痴似醉时。
对面相看只如此,知他欲负此生期。
尘榻空悬
晓起西窗一半开,轻移莲步下芳阶。
流莺有恨空啼树,尘榻无情自锁埃。
薄幸动成经岁别,光阴枉负少年怀。
每期对榻人何在,输了愁颜泪满腮。
珠帘不卷
咫尺天涯一望间,重帘十二拥朱栏。
断肠芳草连天碧,作恶东风特地寒。
笼里飞禽堪再复,盆中覆水恐收难。
落花舞片春如许,下却珠帘不忍看。
空悲弱质
屈指光阴又隔春,朱颜枉负一生身。
情牵相唤莺声细,肠断无端草色新。
雾帐银床初破睡,舞衫歌扇总生尘。
几回惆怅空悲叹,只为无情薄幸人。
眷恋多情
瘦尽红芳绿正肥,枕中春梦不多时。
好将此日思前日,莫遣佳期负后期。
镇日闲愁魂去远,残春孤恨梦生迟。
凭谁寄与多情道,憔悴阑珊怨落晖。
娇娘吟毕,付与红观曰:“我别申生,动经一载之余,今咫尺天涯,对面如此,我何以堪!”言已,忽仆于地。红扶之而起,良久方苏。红见娇失意,惧妗有疑,乃诳妗曰:“娇娘子多苦寒疾。”妗信之,故娇虽憔悴,不豫也。
红一夕至娇所,娇方掩泪独坐,殊不胜情。红因曰:“娘子如此而申生如彼,此岂有人心者?妾近见申生,屡以实情告之,往往不顾。且其神思昏迷,况彼所居之地,名娟艳女甚多,想少年不能自持,他有所匿,宜乎寡情于娘子。”因举古词一首,以释娇娘之怀。词云:
两川自古繁华地,正芳菲,景明媚。园林锦绣妆成,杂遝香车宝骑。弦管声中,绮罗丛里,盈盈多少佳丽。才子逞疏狂,不惜千金醉。彼此相看总留意,浮云浪雨尤滞。羡甚楚馆秦楼,长是偎红倚翠。濯足江头,恶风番雨,无情落花流水。谁念凤帏人,闲却鸳鸯被。 ——右调《昼夜乐》
飞红又曰:“娘子何多自苦?古人词语,必不虚设,试一索之,便可知生之所为矣。”
娇见生之相弃甚也,因红语,亦疑之。至晚,遂令小慧及飞红房下小侍女兰兰夜出,伺生出处。慧与兰同至生室前,见窗内灯明。慧因穴窗细视,见生与一女子对坐,颜色、态度与娇娘无异,因私相叹骇。归室则见娇与红并坐于室。慧曰:“娘子适至生室乎?”娇曰:“我与飞红同遣尔去,我二人坐此未尝动耳,安得妄言?”慧、兰同声曰:“适来申生与一女子相对而坐,绝似娘子,若此,则彼为何人也?”娇、红大骇。良久,红曰:“旧闻此地多鬼魅,谅必此类惑之,宜其待娘子恝愁也。”因欲与慧、兰等再出视之。时夜深,门守甚严,不复可出,遂止。
明晨,娇诈以妗命召生入。生不出,再四召之方来。小慧前导至后室,见娇独坐,生旁徨欲去。娇即前挽生袖曰:“君勿去,将有事语君。”生不得已,乃坐。娇曰:“兄近日何相弃妾之甚?妾之待兄亦至矣!若是,岂乎昔所望于兄者?”生不答。娇又曰:“兄每夕所遇者何人?”生曰:“无之。”娇曰:“不必隐讳。”生犹谓诈己,乃左右顾盼切切曰:“子令我勿言,何窘我也?”娇曰:“妾有何事,令君勿言?”生大骇,因曰:“左右有人乎?”娇曰:“无之。”娇又曰:“妾自别君之后,迄今将两岁矣。兄此来,妾亦何便得与君款密?何尝嘱君勿言?”生曰:“子何反复也?子自前月以来,每夜必至我室,嘱我勿言,惧飞红之生衅也。子今乃有是说,何故?”娇曰:“妾实未尝一出。君之室所居穷僻,久闻其中多怪,谅必鬼物化妾之形以惑君。妾自屈事飞红之后,已得其欢心,日夕使人招兄,兄不至;纵一来;与兄谈话,兄又不答。日夕不知所谓,将谓兄有异心,夜来使小慧、兰兰伺兄出处,见一女子,形状如妾,与兄对坐,此非鬼而何?故今日召兄实之耳。君不信,则召红证之。”乃潜使人呼红。
红至,谓生曰:“郎君何弃娘子也?”因具道昨夕之事。生骇然汗下浃背,罔知所出,乃谢曰:“非子眷眷不忘,则我将死于鬼手矣!第恨两月以来,负子恩爱之勤,其何以为报?”因大恐,不敢出息其室,至暮犹在中堂。
红乃与娇谋,止以生为鬼所惑告妗。妗疑之曰:“安有是理?”红欲实其言,至一更许,令生且出室。生惧,不敢出。红曰:“第往彼,妾将有为也。”因诫生曰:“今夜二更,妾与妗来观。如彼来,妾与妗远望,恐见其类娇则生疑矣。如索君,君亦勿言似娘子也。”生勉强许之。
至二更初,鬼果来。生虽与之对坐,心惊股栗。未定间,红、妗已至窗前,果见一妇人。妗欲细视,红惧其事发露,因大抚窗趋入,鬼果不见。生初闻娇之言,且信且疑,及红抚窗,鬼顿不见,生方大悟。妗因询生曰:“适为何人?”生愧谢曰:“不知其何鬼也。愿妗救我!”于是妗与红谋,移生入中堂。舅知之,广求明师符水,以与生饮。生复卧病屡日,亦寻苟安。
自尔,生起居皆自宅内。娇亦不为向日相弃介意,欢爱如乎日,或至生室连夕,妗亦不知也。生追思鬼惑之事,深得娇、红之救己,乃作一词以谢之。词云:
从前事,今日始知空。冷落巫山十二峰,朝云暮雨竞无踪,一觉大傀宫。花月地,天意巧为容。不必寻常三五夜,清辉香影隔帘栊,春在画堂中。 ——右调《望江南》
又两月余,妗以病死,娇哀毁殊甚,几不堪处。生见舅家事纷纭,乘间告归。娇因谓生曰:“昔日之别,不谓复有今日。幸喜再会,奈何罹此祸变,哀毁之中,不暇与兄款曲,暂归宜再来也。”因长叹曰:“数年之间,送兄者屡矣,知相别后,能念妾动心否乎?”生无言,但掩泪为别。明日辞舅归,至家中。父母闻妗之亡,皆惊动嗟泣。
明年六月,舅满任回,再过生门,迎宿留住数日。自妗之死,飞红专宠于舅,因宛转为娇谋,因语舅曰:“夫人不幸先逝,善父年少,家事无人主持,何不拉三哥同归经理,且其瓜期未及也。”舅然之,欲拉生同行,生父不欲。生闻之,心切意喜,因乘间嘱红,俾舅再三拉之。舅如言,力与生父言之,父不得已,乃令生行。遂同到舅家。
住两日,舅即为再调任计,谓生曰:“家中事绪繁多,小儿幼失所恃,三哥不妨在此,相与维持,候有美赴之期,当竭力助行。”生诺之。舅遂行。生厚赂舅之左右,莫不欢悦。生因与娇绝无间隔,院宇深沉,帘幕掩映,玉枕相挨,鸾凤并翼。或寸朱栏共倚,举盏飞觞,嬉笑讴吟,曲尽人间之乐。逾半载,舅以举员未足,再调利州悴以归。左右得生之赂,加以事大体重,无敢言及之者,唯于舅前为生延誉。舅归之后,见生:经理其家,事事有伦,知生之才,能干有余,又妙年高第,前程未可量,遂悔昔背亲之谋,间使红委曲问生。
一夕,生方与娇闲坐,红趋入,拜贺曰:“郎君、娘子平昔之愿谐矣,敢不贺?”娇询之,红曰:“舅又有结好之意?使妾审订郎君,惧郎君之不从也。”娇曰:“天果不违人耶?”因大喜,明灯达旦忘寐。生赋《内家娇》词以相庆,词云:
灯花何太喜,多情事,天意想从人念。子秀兰房,才高柳絮;我登仕版,世忝缙绅。堪夸处,一双两好,彼此正青春。夙世姻缘,今生契合;昔时秦晋,重缔姻亲。
殷勤谢红叶,传来佳耗,意密情真。记东池畔,要誓神明。料得从今,临风对月,消除旧恨,惨雨愁云。管取团圆到底,不负深盟。 ——右调《内家娇》
是夕,红反命于舅曰:“生意无不可也。”遂拉媒遣之生家。生父亦允许,且曰:“此固所愿也。”遂择日遣聘毕。
有丁怜怜者,自申生别后,久之,一入帅府,至西书院,所画美人犹在壁上,帅子坐其旁。怜怜仰视久之。帅子问曰:“天下果有如此妇人乎?”怜怜曰:“有之。”因指娇像曰:“闻此女以入画者未能模写其一二,足极小,眉极修,词章翰墨无以出其右。以此女实之,想其他皆然。”帅子喜曰:“我将求婚此女。”怜曰:“无用也,闻此女久有外遇,恐非全身。”帅子曰:“得妇如此,幸已甚矣,此不足问。”怜悔失言,力解不得。
帅子遂令亲信恳告其父,求婚于王。王时悴眉州未回,故无言及此者。逮王再调归家待次之日,帅遂遣媒求婚。王初拒之,再四,逼以威势,赂以货财,不得已,遂许之。
娇夜持帅书至生室,告曰:“前日姻约复败矣!帅子求婚,家君迫于权要,许之矣。兄何以为计?”曰:“事在他日,当徐图之。”娇自是见生愈密,然一相遇,则凄惨不乐。殆平生善歌,每作哀怨之音,则闻者动容,或至流涕。虽与生相遇甚厚,未尝对坐一歌,生或潜听,娇觉之,则又中辍,生每以为嫌。至是,生不请自歌,词云:
世间万事转头空,何物似情浓?新情共把愁眉展,怎知道,新恨重封。媒妁无凭,佳期又误,何处问流红? 欲歌先咽意冲冲,从此各西东。愁人最怕到黄昏,窗儿外,疏雨泣梧桐。仔细思量,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 ——右调《一丛花》
歌未终,独黯然泪下如雨。生平生嗜好有不能致者,娇广用金玉售以遗生。
一夕,家宴罢,至就寝,生被酒,未能卧,娇秉烛侍侧。生从容问曰:“迩来眷我何益厚也?”娇曰:“始者妾谓可托终身于君,今既不如所愿,事兄有日矣,虽殒此身,何足以谢!”生遂感恸。
居数日,娇忽卧病,不得与生会者近二月。一日舅出谒,生厚赂左右,欲一见娇。左右扶娇至生室之侧,生迎与相见,呜咽不自胜。良久,娇乃曰:“乐极生悲,俗语不诬。妾疾必难扶持,生愿既不谐,死亦从兄,在所不恤也!”语毕,倚生之怀,似无所主。左右惊扶而入,久之方醒。生亦自此闷闷,作事颠倒,言语无实,目前所为,旋踵而忘,舅甚怪之。
秋八月,帅子纳币促亲期,舅许之。娇病少瘳,因他事怒小婢绿英,英怀恨,乘间以娇平日所为告舅。舅大怒,审实于红,将治之。红绐曰:“娘子读书知义礼,岂不知失身之大辱?且重厚少言,爱身若珠玉,择地而行,待时而动,大人所知也。况申生功名到手,举动不妄,堂庑之间,不命之入不敢入,未尝与娇一语戏狎。倘有是事,妾岂不知?或者之言,未宜深信。且亲期在迩,不宜自为此不美也。”舅方宠任飞红,信其言,不复问,止加防闲。
生度势不可留,乃告娇曰:“今日之事,舅知之矣。行计不可缓也。子亲期去此止两月,勉事新君,吾与子从此决矣!”因以词一首,与娇为别。词云:
一自识伊来,便许绾同心结。天意竟辜人愿,成几番虚设。佳期近也想新欢,遣我空悬绝。莫忘花阴深处,与西窗明月。 ——右调《好事近》
娇览词,怒曰:“兄丈夫也!堂堂五尺之躯,乃不能谋一妇人!事已至此,更委之他人,君其忍乎?妾身不可再辱,既已与君,则君之身也!”因掩面大恸。生方悟感,去留未决。俄得家书,报父有疾,令仆马促回。生使人候娇,不得已,入谒舅告别。
舅时坐中堂,娇闻之,出立舅后,两目伫视,不能出半语。舅曰:“子归后,府君无恙,宜再来。娇娘亲礼在即,家事纷纭,慎无执干者。”生辞曰:“令爱亲期已近,纯归侍亦须累月,又瓜期将及,动是数年,重会末可知也。舅宜善自爱摄。”
因以一诗谢之:
自愧驽骀不可鞭,渭阳视我子犹然。
他时家事无纤力,数载恩情有二天。
望切白云催去路,悔凭红叶欠前缘。
悠悠后会知何日?愿保金躯职九迁。
生因再拜。舅曰:“娇娘在近出室,子来期来定,未必相会。”因呼出别生。娇闻语,洒泪不能止,惧舅见之,不敢前,背面遁去,再四呼之不至。生遂别舅而归。
娇自生去,日夜悲泣,未尝览镜,芳容顿改,幽艳暗消,杨柳迷烟,梨花带雨;或见梁燕双飞,征鸿独叫,则凄惨不自胜也。近半月,病愈甚,将不能起。红乃潜书促生来,使与为诀。生得书,以无故,不敢告父母,乃夜遁,潜至娇之门,住两日,舅亦不知也。
生时舣舟岸下,冀待一见娇后即归,盖虑父母知之,必获重责。明日,舅送旧守出于郊外,时红乃与娇私出,即上生舟。娇执生手大恸曰:“即不来矣,恨无以报兄。不幸迫于父母之命,不能终身以相从。兄今青云万里,厚择佳配,共享荣贵,妾不敢望也。妾向时与兄拥炉,谓事不济当以死谢,妾敢背此言耶?兄气质弱薄,常多病,宜善摄养,毋以妾为念。”因出断袖还生曰:“谢兄厚恩,复思此景,其可再得乎?”哭愈恸。红亦泪下。久之,红惧有他故,乃语娇曰:“舅将至矣,宜速登岸。”娇含泪口占一词以赠生,云:
郎今去也抛奴去,恨共离舟留不住。扶病别江头,沾襟泪如雨。路远终须别,一寸肠干结。此会再难逢,相逢只梦中。 ——右调《菩萨蛮》
又别吟一绝为别,云:
合欢带上真珠结,个个团圆又无缺。
当时把向掌中看,岂意今为千古别。
生得娇诗词,揖别归舟而去。
红扶娇登岸,但见舟人拨掉,蘋浪翻风,彩鹢急飞,征鸿易断,目力有尽,江山无穷。
生归,枕席上无不流涕。娇之佳期已逼,乃托感疾佯狂,蓬头垢面,以求退亲。父迫之,娇引刀自裁,左右救之,得不殒。因绝食数日不能起。红委曲开渝之曰:“娘子平生俊雅,岂不谙晓世事?帅家富贵极矣,子弟端方秀拔殆过申生,娘子不自开释,保身自重,何苦如是?且闻媒者之言,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其他皆所不问,娘子何自弃也?况申生归后,亦已议亲贵族,彼盖亦绝念于此矣。”因图帅子之貌以献曰:“得婿如是,亦无负矣。”娇曰:“美则美,而非我所及,事止此矣,吾志不易也。”
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佩,下结以破环只钗,谓生遣遗娇,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娇见之泣下,曰:“相从数年,申生之心事,我岂不知者?彼闻我有他故,特为此以开释我耳。”因取香佩细认,觉其虚真,因曰:“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我始以不正遇申生,终又背而之他,则我之淫荡甚矣。既不克其始,又不有其终,人谓我何?红娘子爱我厚矣,幸毋多言,我固不爱一身以谢申生也。”遂不复言。
舅闻而亦怜之,但因事已成矣,无可奈何,遣红辈百端为之开释,终莫能悟。娇遂吟诗二首寄与申生别云:
如此钟情世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
汪汪两眼西风泪,犹向阳台作雨飞。
其二:
月有阴晴与圆缺,人有悲欢与会别。
拥炉细语鬼神知?拼把红颜为君绝。
间隔数日,娇娘竟以忧卒。
生接得寄来诗章,方晓而娇之讣音随至,茫然自失,对景伤怀,独坐则以手书空咄咄,若与人语。因赋一词以吊娇娘。词曰:
堂下相逢,千金丽质,怜才便肯分付。自念潘安容貌,无此奇遇。梨花掷处还惊起,因共我拥炉低语。拼今生、两两同心,不怕旁人间阻。此事凭谁处?对明神为誓,死也相许。徒思行云信断,听箫归去,月明谁伴孤鸾舞?细思之,泪流如雨。便因丧命,甘从地下,和伊一处。 ——右调《忆瑶姬》
生兄纶见此词尾句,知其语不祥,因再三宽慰。生悼痛无已,殆不能堪,又于壁间题诗一绝以别父母。诗曰:
窦翁德劭如椿古,蔡母年高与鹤齐。
生育恩深俱未报,此身先死奈虞兮。
又题诗一绝以别兄。诗曰:
当年风雅蔼双鸾,拟共翱翔万里天。
今日雁行分散去,谁怜只影叫苍烟。
生题诗毕,索娇向所赠香罗帕,自缢于室窗间,为家人所觉救免。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且曰:“大丈夫志在四方,弟年少高科,青云足下,而甘死儿女子手中耶?况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如是?”生色变气逆,不能即对,徐曰:“佳人难再得。”因回顾二亲曰:“二哥才学俱优,妙年取功名,且及瓜期,前程万里,显亲扬名,光吾门户,承继宗祧,一夔足矣。惟大人割不忍之恩。”又顾兄纶曰:“双亲年高,赖兄侍养,纯不孝,不能酬罔极之恩,惟兄念之。”自是神思昏迷,不思饮食,日渐尫羸,竟奄奄不起。
父母大恸,即日驰书告舅。舅得书,飞红辈闻之,举家号泣。舅因呼红痛责之曰:“往时问汝,汝何不实告我?因使今日以至于此,皆汝之咎!”红不能对,因伏地请罪。久之,舅意稍解,乃曰:“事已如此,不可及矣。两违亲议.,亦老夫之罪也。”因痛自悔。又谓红曰:“申生丰仪如许,文才又如许,正所谓‘我见汝犹怜,况老奴乎’!二人生前之愿,老夫既已违之矣,与死后之姻缘可也。”红曰:“然则如之何?”舅沉吟半晌,曰:“我今复书,举娇娘之柩以归于生家,得合葬焉。使没者知,其快于九泉之下必也。”红曰:“大人此举,诚为美也。”
于是复书,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生父许焉。越月得吉日,戒严,遂舁娇柩以归生家。舅遣书自悔责,且谢两背姻盟之非,仍遗飞红吊慰,营办丧事。又月余,询谋佥同,乃合葬于濯锦江边,所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者,此也。人之年少而遭此祸,盖为父母者不为之察其心而观其志也,岂不哀哉!岂不痛哉!
葬毕,飞红告归。抵舍之明日,因与小慧过娇寝所,恍惚见娇与生在室,相对笑语。娇谓红曰:“丧事谢汝远来营办,吾二人死无憾矣。我自去世,即归仙道,见住碧瑶之宫,相距蓬莱不远咫尺,朝饮暮宴,天上之乐,不减人间,所愿足矣。惟是亲恩未报,弟年尚幼,一家之事,赖汝支吾,善事家君,无以我为念。明年寒食扫新坟,汝能为我一来,彼时又得相会也。”语未终,红且惊且喜,怆惶告舅。
舅复与往寝所物色之,则无所有矣。惟见壁间留词一阕,词云:
莲闺爱绝,长向碧瑶深处歇。华表来归,风物依然人事非。月光如水,偏照鸳鸯新冢里。黄鹤催班,此去何时得再还? ——右调《减字木兰花》
舅见此词,不觉哀悼。所留字迹,半浓半淡,寻亦灭去。舅与红辈皆惊异嗟叹而已。
越明年,清明节近,舅追思红见娇之事,呼仆命骑,往诣坟所。洒酒奠位之际,唯见双鸳鸯飞翔上下,捕之不得,逐之不去。祭奠之毕,翛然不见。后人故名为“鸳鸯冢”云。
呜呼,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一双两美,情之至愿。矧申生与娇娘,乃内兄弟之亲,已有瓜葛之好,玉镜之台,温峤已下母党之重苏妹,犹云其父泥于执一不愿,未谙男女所愿。蠢尔!凡庸无足为道。申生学问有余,识见未至,病入膏肓,蠹生骨髓。自乎丁怜怜所言之日,帅子求亲之隙,故知之审矣,况我科第联登,声名显耀,相期偕老,必先以此事谋之于娇娘,然后以其实事告于二家之父母,则玉镜之台可下也,母党之重可成也,两意一情,必全千金之躯,恶报投生,不作九泉之客。舍此不务,留连光景,贪于私乐,数载之间,惶惶不暇,卒至穷迫而死,诚可哀也。事虽有不然,而理不得以不然。“死”之一字,娇娘端端言之,曰:“以死谢君。”曰:“事败当以死继之。”非苟之,实允之。视彼世之偷生,免死者真截天渊矣。节义大闲,万古不易。予始虽为二子惜,终实为二在喜。故于首序亦捧已为之致叹。呜呼,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知讥君子要当谋之于始也,复有挽诗一首,以吊之诗乎于右。
厚卿天下士,弱冠已登科。
夏日辉珠玉,春风醉绮罗。
三生仿柱瑟,一死为娇娥。
濯锦两愿墓,行人感叹多。
【怀春雅集】上
百岁人生草上霜,利名何必苦奔忙。尽偿胸次诗千首,满醉韶华酒一觞。游仕路,宿僧房,但逢乐处是吾乡。聊将笔底风流句,付与知音作话场。 ——右调《鹧鸪天》
至正初年,有苏生者,名道春,字国华,号百花主人。远祖累臣唐宋,迨元初尤盛,本贯武功仕籍。生而神凝秋水,貌莹寒冰;文章倒三峡之词源,议论惊四筵之雄辩。书画琴棋,靡不通晓,诚人中之翘楚者耳。年方十五,随父任河南廉访司使。逾两春秋,学问进益。至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夕。晕球灿烂,莲烛荧煌。遂与本司令史何一清者,游专诸门,登望仙桥,至望仙市。且行且观,灯月相映,乃郡城一都会也。有鳌山接汉,车马轰云。俄见两小鬟,各挑丝纱莲花灯前导。一佳人,年可十六七,独坐香车之中,从二女奴,卫以四小童,皆披红垂绿。美人忽下车,以团扇障面,徐行数十步,云鬟月貌袭人。苏生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美人伫立良久,复登车而去。生窥视之,颜色绝世,真神仙中人。翩若惊鸿而蜿若游龙也。生自谓奇遇,因口占《烛影摇红》一词,以寓情云:
一夜东风,万斛会莲齐开遍。烂花前后映楼台,光沸瑶池宴。十里珠帘尽卷,人正在未央宫殿。嫦娥奔月,仕女乘鸾,宽衣素练。谁驾香车,彩云扶下双双留连。踏破绛都春,只恐春宵短,可是将人抛闪。倚阑干笙歌别院,幽恨千条,残星数点。
令史何一清,亦口占《一隔秋》歌以答云:
乘闲步移湘水春,风吹罗绮飘香尘。
谁将檀板敲明月?梅花一声愁杀人。
凤皇台上神仙客,尽把黄金买春色。
观灯深饮流霞秀,遥望芙蓉秋水隔。
人生行乐虽及时,莫教青春愁红丝。
等闲庭院夜将永,星斗满天秋露垂。
洛阳景物应如昼,酒酣不管长安价。
玉山颠倒醉花阴,翠袖笼香扶上马。
生至次夜,灯残人静,再游其处。意下有所遇也。往来问,见一女步行,似不类昨。体饰宫妆,亦以二小娃前导。一持金吊炉,一携紫绣褥,徐徐而进。侧目窃视生之容止。乃知为昨夜所遇之人也。不能自抑,因制《谒金门》一词云:
深深意,喜遇洞庭姝丽。万种风流含笑里,回头生百媚。瑶玉当年双美,肯问紫云孰是,拟把名花齐与比,名花羞不起。
女亦有感而作《海棠春》词云:
迟迟已到花深处,看未足,密云欲布。花外许神仙,丰度欺良玉。带春归去,洋洋金缕,似把我芳心低诉。无定两情眸,怎禁人胡觑。
后因赋景,有二律云:
其一
蓬莱咫尺隔红尘,谁买仙槎一问津。
闲惜落花联藻句,倦随芳草坐苔茵。
绿云暖阁莺声小,翠袖分香柳色新。
只恐迁音飞鸟过,一声漏泄武陵春。
其二
羞傍妆台整玉容,翠翘浮动宝钗珑。
罗裙半溅潇湘水,金线斜牵太液风。
莺啭上林花满地,客游三月草侵蓬。
倚窗尽日浑无事,欲把珊瑚斗石崇。
生自侧目之后,梦魂撩乱,神思昏迷,行住坐卧,无不在于美人左右。因书室中栽植牡丹一株,盛开,艳丽娉婷,天香国色,异于百花。遂更号,曰牡丹主人。乃忆所遇,娇姿相似。欲谐姻愿,遂思:堂下司狱之神至灵,往求叩卜前事,心甚诚切。是夜,忽闻窗外,有人吟诗一首云:
牡丹红靓比人龙,半在南阳半武功。
国色天香谁是主?想应都付与东风。
生既闻诗,开户视之,寂然无人。乃悟曰:“此司狱神之告我也。吾有牡丹之号,彼有海棠之应;吾郡武功,彼郡南阳是耳。明日,以牲帛祀神,遂书一律于东壁云。诗曰:
公门庙食狱神祠,千载功勋勒石碑。
梁上新题唐岁月,冥中常是旧威仪。
风生剑戟降魔处,云拥旌旗出相时。
欲问古今人世事,捷如桴古喜先知。
生自是喜形眉宇。遂托前吏何一清访之。复以神所咏诗示之。吏曰:“君无往,我当行以报。”寻至其处,见一农老而过道左,乃就而问之。农者曰:“吾不知也。前去东风楼下名居,有老妪,以媒为治生,名蔡妈者,凡富贵贫贱之家男女,美恶容貌,年月日时之生,无不周知。盍往质之。”吏因悟东风楼下之语,竟造妪家,备述其情,托媒通事。妪曰:“有诸。其女父潘姓,万斛其名,先任四川通政大夫,向寓中山,累罹兵火,迁自南阳,方建第宅于都中,皆以香柏为柱,梓为梁。花木竹石,极其富丽。亭榭楼台,极其宏敞。虽陶朱之室,石氏之园,莫能及也。今通政谢事家居,年五十,惟一女,名拱壁,字玉贞,年方十七。语态度,则娇若芙蓉之映秋水,语颜色,则皎如明月之辗瑶空。聪明秀丽能诗。少游张大参衙内张夫人,嘉其娇质,呼为海棠红,至今家人以为号。女有诗章数百首,自名曰《海棠集》。近闻侍母往赴外祖赵学士家。元夕之会,相去不远,未知归否。且潘夫人谨恪,闺门严肃。尝有贵戚求亲,多不见许。今子欲求,这事妪即当奉命。”吏得妪言,喜溢于心,辞归,备道其详与生,且为生致喜再三。生自喜不胜,因作近体唐律二首。
其一
信手烹鱼觅素音,神仙有路足登临。
扫阶偶得任卿叶,弹月轻移司马琴。
桑下肯期秋有意,怀中可犯柳无心。
黄昏误入销金帐,且把羔儿独自斟。
其二
小棹移游宿柳阴,轻烟迢递罩前林。
鸟啼城外闻清调,鹊噪檐头卜好音。
隐几顿生青草梦,遣怀谩作白头吟。
成都佳卜应难买,闷掩蓬窗夜雨深。
生厥后遥望明河,不觉几更蓂荚。至次年春,生送父朝京觐。行道过南阳,遇友,姓黄名中者,与生为莫逆之交。见生至,晤而叙断金之好。黄中以书为业,陋巷贫居。生遂以所有,代其处置田宅。黄中父早丧,丧事生为之举。黄中母暮年,甘旨生为之备。交好始终一于,敬而不少衰,可以见其立心忠厚,待友之诚,轻财重义之美,鲍叔纯仁,不是过也。生于讲习之余,曾口占一律以遗黄中云:
殷勤持酒问春光,报道梅花老寿阳。
把臂并游风雨冷,对床夜话桂兰香。
四方相逐逢东野,千里神交契远章。
剪烛西窗清论后,鹏程九万看翱翔。
黄中亦依韵以答生曰:
开了篷门竹送光,论情未可道山阳。
一轮明月陈蕃榻,几阵清风荀令香。
鸡黍谩留生死义,萤灯还究圣贤章。
期君早展凌霄翼,五色云中快凤翔。
生复继之以五言律一首:
不见黄生久,匆匆鄙吝留。
风晨怀命驾,云夜兴乘舟。
胜境临杨宅,携琴上庚楼。
且穷樽底酒,扫却一身愁。
黄中亦答之曰:
光阴容易老,白发总难留。
门掩安康凤,江浮李郭舟。
片羹香碧涧,落月碍琼楼。
最是庭前草,能消一段愁。
生寓客居,风月之怀有感,每劳于声口。云雨之梦,多寄情于词章。黄中常览生所作,莫探其故。询及再三,生不得已以实对。黄中曰:“隔园桃李,固不可以勉强窥。荆石圭璋,尤不可以容易得。事若克谐,缘有所兆。彼投梭折齿,围扇障面者,何足尚哉。”且慰之曰:“天下无难处之事,喜势有可图之机。惟潘相国,渊源学问,足追古人余事,文章卓越。今试为君计者,莫若束书执贽,卜日从游乎,以接明道一团之和气,入孔氏数仞之门墙。不惟为进德之基,抑且为通名之地。况足下霁月光风,冰清玉洁,襟怀之不可及,一也。珠庭日角,玉哲芝眉,风采之不可及,二也。笔花生稿,发藻成章,才毕之不可及,三也。彼海棠红者,固贤女子也。岂无一动其心哉?”言毕,又以女之词章以语生。生恍然,不觉自失,因作春风词,以发其意云:
春风起兮百花香,粉翅荡兮蝶身忙。
燕有语兮莺有声,叹此时兮难为情。
忆扬州兮鹤未还,醉琼瑶兮舞小蛮。
帘幕低兮白昼闲,愁绪结兮憔朱颜。
夜半鸟啼兮月一山。
越明日,生如其言,整步趋马融之绛帐,凝眸仰韩愈之高山,执贽就业于潘之门,嘱应门者通名展转。潘相国方理他事,遂易更衣,呼传命者,引生入千中堂,设榻东席,不受生拜,且慰劳甚至。询问应答,起止进退,而生多有可人意,相国甚喜。茶罢,复进父书一缄,表里二端。相国忽改容曰:“斯文通家,书则宜受,表里绢帛,何以物为。”别遣二童归之,设馔极其丰洁,留生饮于宾馆,歌吹谈笑相延。时生情逸,殊忘形迹。言归靡定,相国笑曰:“一客何烦两主人。”生曰:“舍馆未定,飘零殊甚。”再拜辞谢。相国曰:“莫能强焉。”与生执手曰:“明早扫榻以待。”生且而归。是夜偶成一律:
咫尺仙凡有路通,碧桃含露醉东风。
看花旧有伤春意,折桂新成力学功。
宝鸭吹香来几席,银蟾流影入帘栊。
书窗半榻荼蘼架,自与人间景不同。
次日,生遂授业于潘门。洗耳听鳣堂之教,检书燃东阁之藜。相国延入,馆生于丽春园之明翠轩。时见华居壮丽,轩之前有瑶草琪花,罗列于左右。珍禽奇兽,飞走于前后。轩北以盆池养金鲫其中,墙西以竹屏结翠柏其上。屏下设假石山,山外彩楼数椽。四时景物,各逞奇芳。生因赋近体诗一律,以写其胜云:
小园风景四时佳,曲曲亭台寂不哗。
一色远峰凌画栋,半池活水映窗纱。
绿浓翠湿琅玕竹,风细香飘锦绣花。
别有洞天人世上,相逢何必问仙家。
诗后再制《春从天上来》曲一阕,以自遣云:
淮海逍遥,叹几番风雨,魄散魂凋。梦里曾到,月殿云霄,凤皇九奏萧韶。问当年丰采,有姮娥百媚千娇。笑相招,把霓裳轻举,仙珮飘飘。满酌琼浆频劝,醉春风几度,鬓发萧萧。懊恨蟾蜍,截断长虹,万丈银桥。梦回时,酒醒人何在?烛暗香销。展转无聊,书帏寂寂,夜漏迢迢。
玉贞于隔窗下,时闻书声。读罢三更,月琴韵调回百媚春,不知其父所主者,何如人也。暨二侍女,一曰桂英,二曰兰英,从环翠亭达宜春堂,垂帘下窥之。见绣窗半启,绛烛高烧,生坐琴榻,凭几支颐,似有所思者。玉贞见生,仪容不让宋弘之独步,儒雅肯辞董子之多才。一见,心颇悦之。盖亦未免无私意之累也。俄而,桂英曰:“此非元夕遇人耶?”玉贞乃悟,因制一调,名曰《浣溪沙》:
月转兰阶夜几更,书声才辍又琴声,风流儒雅总生成。翠缕柳边金钲响,彩莲灯下锦衣明,教人无处不关情。
他日,生坐对泉亭下,有一哑仆者,过生亭前。生戏之曰:“君以眼为耳,予以手为口。”不意玉贞在绣幕下,莞然笑声而作。生挑之曰:“得黄金百钧,不如卿子一笑,正谓此也。”时春三月,有牡丹数朵。生题《点绛唇》词以戏之曰:
百宝阑干,名花一捻红妆巧。数枝浓艳,妆点春多少。锦萼檀心,画手描难了。东君道,韶光易老,好买千金笑。
玉贞观毕,不以为意。生无聊间,见桂英至。问之曰:“汝公相,台榭之盛如此,景象之富如彼,若外有佳景,以适吾玩好者乎?”桂英遂引生于聚景园内玩之。园内四时花草,一望无际。行至赏春亭上,见佳咏数首,字字典雅,句句清新,虽李易安、苏若兰之辈未可优也。生问桂英曰:“此佳制,出于何人?”桂英答曰:“此妾家小姐。赋质清明,长于翰墨。拈金针于倦绣之暇,试彩笔于詠物之时。故有此诗数首。诗云:
詠兰花
不枝不蔓吐芳心,空谷无声足赏音。
读罢离骚清玩久,满怀真趣托瑶琴。
詠杏花
芳姿着酒殢枝头,行客村前醉不休。
斜出短墙春正暖,不施朱粉自风流。
詠梨花
冰肌表质自轻盈,寂寞黄昏对月明。
最是半帘风雨恶,闭门无限惜春情。
詠茶花
翠条无力引风长,点破银葩玉雪香。
韵友似知人意好,隔栏轻舞白霓裳。
詠辛夷花
向晓开来露未干,胭脂红染玉阑杆。
含娇妆点春无价,错晓东风问牡丹。
詠柳花
五侯池馆掩春寒,袅娜轻盈作雪漫。
卜片芳心无处着,随风飞过玉栏杆。
詠碧荷花
十里西湖五月天,翠盘擎雨走珠圆。
画船荡入花深处,时听吴歌唱采莲。
詠荷花
凌波仙子闻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事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詠槐花
深深庭院午风凉,绿树枝头缀蜡黄。
笑杀长安名利客,马蹄终日为谁忙?
詠并头莲花
忆昔韩凭羽化时,香魂飘泊满清绮。
可怜一种风流态,肯向西风怨别离?
詠桂花
天香生处是秋深,谁与移根到郗林,
明月一帘凉似水,银盘捧出满枝金。
詠芙蓉花
临水佳人事事幽,迎云体态最风流。
开迟不改胭脂色,占断西湖万顷秋。
詠鸡冠花
艳质昂昂迥出头,顶丹堪与鹤为俦。
阶前风急闲相问,不识官家报晓筹。
詠玉簪花
灵魄含香冷露侵,瑶池深处绿云阴。
若为昨夜天风起,吹落飞仙白玉簪。
詠山茶花
绿叶红苞带雪嘉,半浓半淡两三葩。
岁寒与我长潇洒,不比寻常桃杏花。
詠梅花
一枝春寄小江南,独自迎霜独自寒。
淡月细香清艳处,玉人和泪倚阑干。
生于玉贞才思,始言者,尝闻其略;兹见者,则致其详。喜而遍观。其中,所有花草,遗而不尽詠者,生因援笔以詠之。诗曰:
詠丽春花
扶头娇困在东林,一段轻红雨后深。
总把玉壶花下倒,不禁春色恼人心。
詠海棠花
海棠着雨怨红稀,故把娇姿带媚垂。
试问东君伤底事,沉香亭下倒杨妃。
詠杜鹃花
踯躅啼春点淡脂,雨濡阆苑苦西施。
请看枝上哀魂在,惆怅兴亡知不知。
詠李花
素妆寂寞有余寒,似此轻盈雨后残。
笑倚玉容归去也,带看春色凭阑干。
詠水仙花
借水为神吸露华,银台带酒醉香葩。
江妃解珮归何处?向出东风第一花。
詠葵花
浅紫深红逞淡奇,金杯侧下小西施。
斜阳两脚留残照,一点芳心付与谁?
詠石榴花
紫府深沉白昼中,珊瑚映水笑薰风。
千花万草无颜色,都让猩猩一点红。
詠并头莲(五言)
自是池中物,钟情独异常。
迎阳倾国色,带露见宫妆。
窈窕同妃子,风流胜六郎。
两枝相倚处,愁杀野鸳鸯。
詠菱角
怀芳夺角浸清流,一种奇逢一种幽。
何处夕阳萧鼓闹,两湖人荡采菱舟。
詠茉莉花
玉体轻盈学道妆,迎风浥露最生香。
晚来清透琅玕簟,带得瑶台暑气凉。
詠紫薇花
绛霞鸟质锦为裳,娇倚南风逞淡妆。
月满华堂清似洗,朱颜肯对紫薇郎。
詠金钱花
功巧都由造化修,形模何必费泉流。
知君不惜囊中物,买断江南一味秋。
詠冬菊花
腊蕊霜头簇色奇,岁寒惟有两三枝。
黄金满地无人拾,留买渊明醉后诗。
詠竹叶梅花
罗浮梦断杳无踪,冰雪仙子两两逢。
缟袂怯单寒夜袭,粉妆嫌薄晚来浓。
迎风一笑和颜厚,临水相看见影重。
道眼只将平等视,玉环飞燕总天容。
詠瑞香花
奇葩巧蹙紫罗裳,浓碧婆娑压众芳。
垂与举杯花下饮,醉归犹觉绮罗香。
詠红梅花
妆遍江南别样山,道人偏爱惜朱颜。
冰肌自是清奇绝,何事东园看牡丹。
既而,因亭名“赏春”,乃作《赏春行》一阕云:
世人赏春为春好,我何赏春被春恼。
太昊驾别五更风,万紫千红如一扫。
我今年少未白头,才得白头又枯槁。
赏春年少须追游,莫待春归吊衰草。
春归毕竟有来时,头白乌纱难再造。
何当别置留春轩,但愿赏春人不老。
桂英以生游赏之故,所赋之诗,语于玉贞。玉贞曰:“我有诗在彼,公子见否?”桂英曰:“公子每观,但深赞美。”玉贞遂纵步其所,见生佳作,真如明珠美玉,光振而可脱也。如秋风夜露,凄然而感恻也。如神思超越,高远而不可挽也。观毕,亦欲题律诗以复之,意犹未可,卒不见人,遂书于几云:
天挺聪明倚马才,日光玉洁任徘徊。
秦川锦缎桃花样,合浦长流泻蚌胎。
海内文章夸七步,翰林风月老三槐。
南金声价须珍重,却有佳人捧矾来。
再成三五七言古风一首:
帘半卷,香消篆。
池塘雨溅荷,声与芳心乱。
谩道黄昏独倚门,谁知吾有长门怨。
时,人间秋半,天上月圆。八月十有五日也。夫人当寿旦,生以致贺之仪,入谒拜夫人。两旁拱立者,皆内外亲属,不知其几多也。生作礼,进退未尝少有造次。众咸异之,莫不加敬。相国遂设酒于崇礼堂,大宴宾客。酒及中席。有张万户者起,捧觞致生前曰:“今日之会,盛事也。幸逢公子在座,光彩倍常。酒中无以为乐,愿闻佳制,以为夫人寿。”语毕,生不辞。遂赋《千秋岁》词一阕以进。生素善歌,座间有好事者,皆知之,而请歌甚切。生不得已,乃慷慨歌之,以侑寿觞。歌毕,夫人喜甚,众宾皆举酒谢生,转为生寿。其词云:
祥云缥缈,天上琼楼杳。
飞仙舞,异香绕。
画堂春似海,醉把金樽倒。
寿星聚,分明高照梅花早。
玉盘堆玛瑙,捧出安期枣。
人不老,春长好。
是非华表鹤,总与中书巧。
平白地,谁知自有蓬莱岛。
遏云歌罢,余音绕梁,座人赞称,同出一口。夫人大悦,重加钟爱。时与以隆剂四笏、兔颖十枝,遣左右持莲炬照生归于故地。是夜,月浸楼台,万丈广寒清有路;香来庭院,一枝丹桂落无声。惟玉贞独坐于爱月之亭,知生独步于影娥之沼。轻笑轻语,情兼贾氏之窥帘;或默或言,意重宓妃之留枕。幸其有意寓焉。生乃托月试吟二绝,以寄情云:
其一
一团冰镜隔银河,爱此清光夜几何?
万丈广寒如可到,直将心事问姮娥。
其二
静观银汉暮云收,皎皎金波映碧流。
天窟肯巢蟾兔穴,谁知乌鹊欠枝投。
又即景四绝以述怀云:
其一
飘飘黄叶下庭除,夜月移来影渐疏。
风景参差留不住,一池秋水浸芙蕖。
其二
挑尽银釭苦夜长,萦心万事总参商。
西风不管人憔悴?暗送秋声到枕傍。
其三
银蟾明透自家秋,会见高人秉烛游。
吹笛桓伊声不远,清光空浸洞庭流。
其四
倚栏频问夜何期?待月中庭欲睡迟。
一树西风黄叶响,不关风景自生悲。
自是之后,几度捧瞻淑范,但知己之驹阴。生惟齿录玉贞,络绎怀春,辗转其心。奈何相府潭潭,见且不可得亟,而况得其私之乎。一旦,步于万玉清秋窗曲。但见嘉木数十株,交荫庭户。引流为清池,以石¥栏楣环之。怪石高出池中,如怒猊绕骥。红蕖绿蕉,与木芙蓉掩映水上,金鱼鸳鸯凫鸭之属,出没菰蒲间。窗外斑竹千挺,于深处垒壁为台,作亭于上。由窗前一径,级而登焉。竹下列石为几,双鹤往来。径傍品菊数百,霜英灿然。池南橙桔相亚,累累若金。又别有茆亭,在东林蓊郁中,各擅其胜也。偶望见玉贞,上衣绛罗衫,下着翠纹裙,坐亭之前。卓越化玉有清香;娇艳如花能解语。诚谓两痕鸾月眉边照,一朵松云鬓畔妆。生率然进而揖之。玉贞惊惶中,回避莫及,乃仄身施礼,遂脱身独回。生因见玉贞,喜而作《临江仙》词一阕云:
忆昔望仙桥上遇,归来想象无真。今朝亲见活精神。动衣香满路,潇洒出风尘。回首多情何处也。踌蹰立遍西清。临江一曲尽宜人,把持花下意,犹恐梦中身。
又作《寄思曲》一阕云:
江头一枝解语花,不随桃李争春华。孤根流芳媚疏雨,香酥晕脸明朝霞。有人比花更奇切,犹带蓬莱秋夜月。南楼高土最关愁,相思梦断双蝴蝶。
词后又有绝句六首:
其一
翠带围宽瘦损腰,天台何处共吹箫?
可怜夜半秋天月,独自无言懒步桥。
其二
一片西风万里秋,落霞孤鹜使人愁。
若寻是处无愁地,却在鸾丘与凤丘。
其三
悠悠迎日对南山,吟啸何如学谢安。
镇日倚楼无个事,寒鸦几带夕阳还。
其四
惜花无计可留春,倚遍阑干不见人。
细雨霏霏长不寐,坐听残角两三声。
其五
自别家山月满楼,举头不见郑瓜州。
于今冷落东篱下,虚度黄花又一秋。
其六
楼阁千家月,江湖万里秋。
芦花无异色,白鸟下汀洲。
玉贞因见苏生,遂作近体二律云:
其一
徐徐步入小蓬莱,笑指东山处士来。
诗为雨催遗丽句,花知人意倍娇开。
只鸡斗酒堪悲也,明月清风亦快哉。
还想多情行乐处,秋鸿飞到越王台。
其二
闷倚苍藤趁晓晴,残蝉衰柳不禁鸣。
花间烧笋茶烟湿,竹底篝灯露气清。
月向水中流夜色,风从芦里撼秋声。
凭谁借得飞云履,不惮崎岖上玉京。
又成《秋怀》一曲云:
风吹细细半廉雨,转眼光阻掷水缕。
倚楼惆怅望江南,迢递青山谁共语?
鬓云巧学月样梳,蹙地金莲红氍毹。
姮娥自起霓裳舞,清歌沉醉黄金壶。
不觉枫林秋已半,鱼书谁寄南飞雁。
九卷下层
【传类】
【朱氏遇仙传】
嘉兴府治东石狮巷,有朱姓者,年二十余,训蒙为业,状貌虽陋,而风神自雅。隆庆春,一日道经南城下,花雨濛濛,柳风嫋嫋,展转之间,神思恍惚,渐至海月楼西,竟迷去路。心正惊疑,忽有二女童,施礼于前曰:"奉主母命,邀先生过山。"朱曰:"素昧识荆,得非邀之错耶?"女童曰:"至当自知,幸弗多却。"朱与偕行,但见崇山峻岭,路极崎岖,夹道桃株,鸟音嘈杂,自念生长郡内,不意有此佳境。更进里许,入一洞门,遥望楼殿玲珑,金玉照耀,两度石桥,方抵其处。屏后出一仙娥,霞帔霓裳,降阶而迎,登殿款礼,引入内室坐定。女儿童进茶讫,朱纔问娥姓字。娥哂曰:"妾乃蓬莱宫中人也,邀君欲了夙世之缘,不烦骇问。"顷间开宴,酒肴罗致,娥与朱促席畅饮。因制《贺新郎》一词,命女童歌以佐觞。其词曰:
花柳绕春城,运神工,重楼叠宇,顷刻间成。绿水青山多婉转,免教鹤怨猿惊,看来无异旧神京,虑只虑佳期不定。天从人愿,邂后多情,相引处,佩声声。 等闲回首远蓬瀛,呼小玉,旋开锦宴,谩荐兰羹。须信是琼浆一饮,顿令百感俱生。且休道尘缘易尽,纵然云收雨散,琵琶峡,依旧风月交明,此会果非轻。
酒阑夜静,娥荐枕席,曲尽鱼水之乐。逮晨,朱谓娥曰:"仆承款爱,甚欲留连,但家君颇严,不归恐致深罪,愿朝去暮来可也。"娥愀然曰:"灵境难逢,佳期易失,妾因与君夙缘未了,故移洞府于人间,委仙姿于凡客耳。正议久交,何即请去?"朱唯而止。三日后,朱复恳归,娥乃没宴正殿,铺陈饮馔,比昨愈奇且丰,劝朱酩酊。将撤时,出一锦轴,展于净几,写诗十绝以赠,各挥涕而别。仍命女童送朱出洞。忽风雨暴至,云雾晦冥,咫尺莫辨,不觉失足堕于山下。须臾,天开云朗,乃颠仆北城岑寂之处,宛若梦觉。归述其事,父以少年放逸,迷宿花柳中,假此自掩耳,欲责之。朱不得已,出锦轴呈父。父见云章灿烂,信非凡笔,怒始少释。时求玩者甚众,因录诗于后焉。
其一:
三山窈窕许飞琼,伴我来经几万程。
好与清华公子会,不妨玄露谩相倾。
其二:
壶天移傍郡城壕,云自飞扬鹤自巢。
千载偶谐尘世愿,碧桃花下共吹箫。
其三:
海外三山十二楼,弱流环绕不通舟。
此身也解为云雨,迢递骖鸾檇李邀。
其四:
涧水沿杯出凤台,引将刘阮入山来。
春怀何事难拘束,谩被东风吹得开。
其五:
海天漠漠彩鸾飘,争奈文箫有意邀。
自分不殊花夜合,含香和露乐深宵。
其六:
莫道仙凡天一方,须知张顾有兰香。
春风尝恋人间乐,底事无心问海棠。
其七:
百雉叙连一道开,为君翻作雨云台。
高情仿佛襄王事,宋玉如何不赋来。
其八:
湖柳青青花满枝,可怜分首艳阳堤。
离宫谩自添离思,料得封姨不我知。
其九:
阳台后会已无期,眉上春云不自知。
那更灵官传晓令,含情骑鹄强题诗。
其十:
驱山缩地逈尘寰,从此交情似不关。
他日离愁何处慰,暂将三塔作三山。
后事竟息,轴亦寻失去,不知其为何祟也。
【名闺贞烈传】
贞烈姓项氏,秀里太学生道亨之女,襄毅公之云孙也。生而淑婉,幼即自闲礼教,已许配于吴江周鲁襄公玄孙应祈为室。向从父宦而幼,及还且长,忽染痨瘵之疾,父母爱应祈厚,未议娶,意必求愈而后请吉也。不料迟留两年,医药无效。父母复痛念曰:"病势多难,佳期空待,不若先偕伉俪,付命于天。后纵应祈不起,或得嗣应祈者,亦可以延恭肃之祀也。"于是即欲择吉邀媒,纳采于项。应祈闻之,急止父母曰:"吾病膏肓,谅在莫救。纵行合卺,终属泉台,甚不忍以残弱之躯,而甘误少年之质也。"父母再三劝慰,应祈坚执不从曰:"蓝玉无瑕,可以别事君子,若鸾凰一效,则嫠寡终身,吾何德于项,而肯负之乎。福既若斯,岂容再损。"父母亦不能强,但痛哭而己。越数月应祈果殇没,周遣人以讣音报项,因得言存日尚义之事。贞列闻变,即掩闺默坐,惨戚悲哀。及昏,自剪其红染指甲,侍女怪问其故?贞烈以他事绐之。私自忖曰:"周郎不幸,正吾之不幸也,虽情未契合,而义则已夫妇矣,岂陌路恝然者例耶。况天地立身,刚常为重,何忍系名一姓,而又移质他人乎!不若以死相徇,纵不得携手于平生,犹可偕游于地下,较之辱名玷节之为愈也。"即脱彩衣,素屏饰,洗粧重理鬟云,而束发者皆易白练,箱奁之物,悉为检锁。至更深,侍女催寝。贞烈谕之曰:"宵来心事未宁,不欲早就枕席,汝辈先寝,毋以吾为意也。"侍者如命,皆自散息。贞烈自幸曰:"吾志可成矣。"遂以素带,悬之卧室桁间,自坠而尽。及明,侍伴起见,惊慌无措,急走报其父母,己气绝而不可复甦矣。呜呼,哀哉!及行敛浴,其内下裳,尽以绩麻缝固,牢不可解。贞烈之母,成其志而不启,但覆以素衾而已。逾三日入棺,见面如生色,顷之汗发澌流,如珠不断,殆天有以显贞烈乎?其舅闻之,哀伤过于己子,慨然治地迎柩,与儿应祈合就窀穸。又为择立其后,以永蒸尝。吾郡稚童孺妇,英不及门双赏。其达人文士,则争为诗颂而拜吊之。邻邦比邑皆以为禾城一美事也。鸣呼,异哉!大凡死生之际,事以大矣,或迫于困穷无捞者有之,或激于事势颠沛者有之,或陷于狂蛊者有之,或溺于情欲者有之。今贞烈语其家,宦胄也,非衣食不堪所迫;评其遇,从容可乐也,非不得已所激;论其人,敏慧也,非病病无知所陷;言其时,童姿也,非曾经恩受所溺。人情事变,一无有牵。况彼此相距,百有余里,又非音问尝通者比。其颜色未尝瞻,其言语未尝聆,辄能慷慨就死,不延时日,甘心于玉碎香尘,苟非看得纲常大义,至精至彻,未有不存一毫畏惜之念也,岂能干得此事乎!世有七尺丈夫,堂堂冠带,而反俛首臣虏。及昏夜气乞哀,略不以节义自重,含愧于贞烈多矣。予因有感,传其事,以待秉史者,笔之于千万世。其吊贞烈诗一首,附录于左,以见其余。
千古怜孤节,个笄未醮身。
缟衣悬夜月,青鬓弃芳春。
冢草含香媚,江流逐恨新。
莫疑轻一死,愧杀二心人。
【柳氏传】
天宝中,昌黎韩翊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听候问,皆当时之彦—。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属意焉。
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
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翊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翊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
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柳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驳牛驾辎軿,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侯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原一效用。”
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吁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倏忽乃至。引据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迹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刘方三义传】
宣德初,河西务之蒙村者,边河为市,舟楫聚泊之所也。居人近数百家,其间有刘叟者,号称长者,开酒肆于其间。茅屋数间,薄田十余亩,衣食粗足。然止叟媪二人,年各六旬余,并无弟男之依。
是年,有京卫老军姓方者,携一子年约十二三,宿于叟店。及夕,偶得中风,至晓颓然不起。其子悲咽,叟媪亦为之堕泪,遂容养于其家。凡百粥饮汤药,叟媪皆为辨给。不半月,则老军死矣。其子跪于叟媪曰:“念儿亡父本某卫军,于某年母已先故,与父欲投原籍,取求盘费,为办母丧。不料皇天弗祐,父更路亡。遗儿一身,囊无半钱之靠,欲望大恩借数尺之土,暂掩父骸,儿愿终身为奴,以偿此德。如不见允,则将身投河,永为不孝之鬼也。”
言既,放声大恸。叟媪抚然流涕曰:“噫!是何言欤!汝黄口儿尚知孝道,予岂不知义者哉乎。”遂为办棺衾之具,葬于屋后空地,仍表额匾之曰:“禁卫军士方某之墓。”谓其子曰:“予欲令汝归家,唤汝亲故搬取二丧,恐汝幼弱不能自达。汝可暂住予家,待有熟识之人方可许汝回籍,唤汝亲故搬运二柩还乡,方为孝也。”
儿复跪泣,指心而誓曰;“儿虽幼弱,岂不知恩!且亡父病时,深蒙不嫌病秽,汤药依时。及至身死,棺衾丧具所费之资,虽至亲骨肉未必如此。况儿生长京师,亲故一人不识,有恩不报,欲安归乎?且闻老丈夫妇亦无子侄,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一奴,以供朝暮。万一义丈二位百年,某岂不堪为拜扫之人乎?然后赴京取回先母遗骨,同我故父葬于义丈墓道之侧,则儿之负恩不孝之罪塞矣。”叟媪闻之,且悲且喜,曰:“真天赐之嗣也。”因不没其姓,名之曰刘方,恩养备至。方亦孝谨出常,勤业家事,不舍昼夜,常若不及者。
是后,时值秋风大作,上游飘一败船,泊于门前岸下。船人呼号,死溺狼藉,为居人挽救得达岸者,才数十人。内一少年约未二旬,气息将绝,而手尚坚持一竹箱不舍。傍一少妇,抚抱号叫不止。人或问其然,答曰:“此人吾夫也,此箱中吾舅姑之骨也。”时方从观在侧,归道所以于父母,悲咽不能成语,曰:“此人之厄,正如儿向日之苦无异。”
叟媪闻之,即奔赴扶携二溺人归家,更以燥衣,哺以暖食,不遗日而苏矣。其人告曰:“小人姓刘名奇,山东张湫人也,此妇奇妻李氏也!二年之前从父三考京师,不幸遇时疫,未易月父母俱丧。余下予之夫妇,无力奉柩还乡,只得火化为二,谋此归计。岂料不孝之极,又遭此险难。过蒙老丈相济,实再生之父母也。然李氏身孕六甲,遇此惊溺,内损无任,胎已堕矣。”于是叟媪及方叹怜不已,急为洒扫暖室,朝夕为办粥饮。
不数日,李氏亦殒矣,叟媪为治棺具,亦葬于屋后之地。深为刘奇解慰,劝令暂住于家,与同其寝食。议待便船使谋归计,凡经数十日,皆以骨殖在船多遭冲击之患为辞,不果事。况奇于救溺之时为钩挽所伤数处,溃疮甚发,不能履者数月。然奇素博学能文,见方聪敏出常,乘暇教以读书作课。而方一诵即解,不旬月凡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一日,奇疮少愈,告于叟媪曰:“奇疮虽痊,然一贫如此,思无他术,欲先负父母骸骨归乡完毕,容奇别来报答。”叟曰:“噫!路远孤行,况子幼弱,非佳图也。吾有一驴,久蓄无用,赠子驮归二亲,岂不代劳乎!”奇坚却不敢受。遂辞而往。
忽一日,叟得重疾,淹延数月,方衣不解带,药必亲尝,忧劳铭心刻骨而侍立。忽奇来到,一家见喜。叟谓奇曰;“曩者失待,子何责之深,不告而去耶!”奇跪而泣告曰:“奇蒙再生之恩,尚未报答。又赠驴驮之拖,未及酹一念,奇意欲潜归别谋济事。不料至家,因前年黄河泛滥,乡曲远近一望洪波,居人荡尽,人畜田庐漂溺无遗,极目白沙,蒿蓬百里。只身无依,彷徨累月,进退计穷。寄食人店,静思亡亲之骸骨归何处安厝?义丈之恩虽宠,何时得报?莫若仍归恩府,求尺寸之壤,葬久暴之丧。假便成仁,致身不罪,以此生为终身之质,奉宅上薪水之荣。未审义丈能从愿否?”
叟曰;“噫,异哉!予何幸乎,累感孝子同来乎!”遂为奇备道刘方之本末。奇闻之亦惊悚。叟复曰:“若信然,奇为兄,刘方为弟,弟兄亦要同乃心,亦乃共义,守此薄产,足以业生矣。”于是奇、方再拜受教。二人互相推爱,极力养亲,甘旨极一时之味,温清尽冬夏之欢。
又一年,叟卒于前,媪殁于后。二子备尽人子之情,哀毁不堪,泪尽继血。将葬,兄弟谋定兆域,遂迎方之母骸葬于都下,共筑一茔,列三坟如连珠。二子同庐其次,不释杖者三年。闾里感化,远迩称闻。及服除,兄弟勤业,生意骤胜。不数年,富甲一乡。人以为孝行所致。
一夕,兄弟夜酌窗下。酒宴将半,话及生平,因痛二人出处之危切,悲三父没身之恨,惊合义之奇异,喜成家之遂愿,相示悲咽,泪不自止。奇曰:“此皆予二人微诚感格,实蒙天相。然予今年二十有二,弟亦一十有九,俱未议婚。况人之寿夭莫期,万一不讳,则三宗之祀绝沦矣。若乘时各求良配,或生嗣子,岂不美哉!”
刘方愀然不答,良久徐曰:“兄忘之乎?初义父临终时,弟与兄有誓,愿俱不娶,今何更发此言?”奇曰:“不然。初因父母垂没,大丧未举,家道贫薄,所以省轻藉重也。今则孝敬已伸,恩义已报,家资复充,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决不可胶柱也。”方展转百辞,欲守前誓,奇亦无如之何。
一日,奇与知厚者处话及兹事,其友曰:“我得晓之矣。令弟意谓彼与贤契立家在先,诚恐欲要先娶。”奇曰:“吾弟端仁,决无此心。君既为谋,试一验之何如?”遂密令二媒私见于方曰:“某家有女,年正与二官人同,良淑工容绝于一时,实佳配也。某等敬议此婚,待别有年长者,然后再议大官人之婚未晚。”方勃然作色,曰:“何端老妪,欲离间吾昆弟也耶!急去,勿令吾责之。”二媒惶愧而去,密告于奇。奇等百方思度,终莫得其主意。
是后奇因睹梁燕之劳,题一词于壁上,以探方之意。其词曰:
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辛勤巢已成。
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一日,方偶见其词,笑诵数四,援笔亦题一篇于后。其词曰:
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
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奇见而惊疑,不知所主。急谋于诸友曰:“予弟为人形质柔弱,语音纤丽,有妇人之态。况与予数年同榻,未尝露足,虽盛暑亦不袒坐。及欲议婚,彼各皆不听,而诗中词旨如此。恐有木兰之隐乎?”众曰“噫,是也。君当以实问之,何害?”奇垂涕曰:“予以恩义为重,情如同生,安忍问之?”众曰:“彼若实为女子,与君成配正所谓恩义之重,得其所矣。”奇终以愧为辞。众以酒醉之,使深夜而归。
将寝,奇乘醉问方曰:“我想弟和燕子诗甚佳甚佳,然弟复能和乎?”方承命笑而和之,其词曰:
营巢燕,声呷呷,莫使青年空岁月。
可怜和氏忠且纯,何事楚君终不纳。
奇曰:“若然,贤弟实为木兰之隐,何不明言?”方但低首而已。奇复曰:“既不成兄弟,当为兄妹乎?或为夫妇乎?”方又不答,惟含泪而已。问之数次,方徐言曰:“若兄妹为之,妾当适他人。妾父母之坟,永为寄托之柩矣。妾初因母丧,同父还乡,恐不便于途,故为男扮。又因父没,妾不敢改形,欲求致身之所,以安父母之柩。幸义父无儿,得斯遗下产业。与兄相遇,此非人谋,实蒙天合。倘兄不弃贱陋,使三家之后永续,三义之名不朽矣。”奇惊喜不已,遂楫方就寝。方曰:“非礼也!须待明日,祀告三坟,为妾办妆物,请会亲邻,乃可成亲。”奇遂依言拱坐待旦,依议而行。
是后成巨族,子孙满堂,世号为刘方三义家云。
【非烟传】
临淮武公业,咸通中任河南府功曹参军。爱妾曰非烟,姓步氏。容止纤丽,若不胜绔罗。善秦声,好文笔,尤工击瓯,其韵与丝竹合。公业甚嬖之。其比邻,天水赵氏第也,亦衣缨之族,不能斥言。其子曰象,端秀有文才,弱冠矣。时方居丧礼。忽一日,于南垣隙中窥见非烟,神气俱丧,废食息焉。乃厚赂公业之阍,以情告之,阍有难色,复为厚利所动,乃令其妻伺非烟闲处,具以象意言焉。非烟闻之,但含笑凝睇而不答。门温尽以语象,象发狂心荡,不知所如。乃取薛涛笺题绝句曰:
一睹倾城貌,尘心只自猜。
不随萧史去,拟学阿兰来。
以所题密缄之,祈门媪达非烟。烟读毕,吁嗟良久,谓媪曰:“我亦曾窥见赵郎,大好才貌。此生福薄,不得当之。”盖鄙武生粗悍,非良配耳。乃复酬篇,写于金凤笺,曰:
绿惨双双不自持,只缘幽恨在新诗。
郎心应似琴心怨,脉脉春情更泥谁。
封付门媪,令遗象。象启缄吟讽数四,拊掌喜曰:“吾事谐矣。”又以剡溪玉叶笺赋诗以谢曰:
珍重佳人赠好音,彩笺芳翰两情深。
薄于蝉翼难供恨,密似蝇头未写心。
疑是落花迷碧洞,只思轻雨洒幽襟。
百回消息千回梦,裁作长谣寄绿琴。
诗去旬日,门媪不复来。象忧懑,恐事泄或非烟追悔。春夕于前庭独坐赋诗曰:
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幽恨小庭前。
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明日晨起吟际,而门媪来传非烟语曰:“勿讶旬日无信,盖以微有不安。”因授象以连蝉锦香囊,并岩苔笺,诗曰:
无力严妆倚绣栊,暗题蝉锦思难穷。
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
象结锦囊于怀,细读小简,又恐烟幽思增疾,乃剪乌丝简为回缄曰:“春日迟迟,人心悄悄。自因窥觏,长役梦魂。虽羽驾尘襟,难于会合,而丹诚皎日,誓以周旋。况又闻乘春多感,芳履违和,耗冰雪之妍姿,郁蕙兰之佳气。忧抑之极,恨不翻飞。企望宽情,无至憔悴。莫辜短韵,宁爽后期。惝怳寸心,书岂能尽。兼持菲什,仰继华篇。”诗曰:
见说伤情为见春,想封蝉锦绿蛾颦。
叩头与报烟卿道,第一风流最损人。
门媪既得回报,径赍诣烟阁中。
武生为府椽属,公务繁伙,或数夜一直,或竟日不归。是时适值生入府曹,烟拆书得以款曲寻绎。既而长太息曰:“丈夫之志,女子之心,情契魂交,视远如近也。”于是阖户垂幌为书曰:“下妾不幸,垂髫而孤。中间为媒妁所欺,遂匹合于琐类。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桂以增杯;秋帐冬缺,泛金徽而寄恨。岂期公子忽贻好音,发华缄而思飞,讽丽句而目断。所恨洛川波隔,贾午墙高。联云不及于秦台,荐梦尚遥于楚岫。犹望天从素恳,神假微机,一拜清光,九殒无恨。兼题短什,用寄幽怀。”诗曰:
画檐春燕须同宿,兰浦双鸳肯独飞。
长恨桃源诸女伴,等闲花里送郎归。
封讫,召门媪令达于象。象览书及诗,以烟意稍切,喜不自持。但静室焚香,虔祷以俟。
忽一日将夕,门媪促步而笑至,且拜曰:“才郎愿见神仙否?”象惊,连问之。传烟语曰:“今夜功曹府直,可谓良时。妾家后庭,郎君之前垣也。不渝惠好,专望来仪,方寸万重,悉俟晤语。”既曛黑,象乃跻梯而登。烟已令重榻于下。既下,见烟靓妆盛服,立于花下。拜讫,俱以喜极不能言。乃相携自后门人堂中。各自背釭解幌,尽谴绻之意焉。及晓钟初动,复送象于垣下。烟执象泣曰:“今日相遇,乃前生姻缘耳。勿谓妾无玉洁松贞之志,放荡如斯。直以郎之风调,不能自顾,愿深鉴之。”象曰:“揖希世之貌,见出人之心,已誓幽庸,永奉欢狎。”言讫,象逾垣而归。明日,托门媪赠烟诗曰:
十洞三清虽路阻,有心还得傍瑶台。
瑞香风引思深夜,知是蕊宫仙驭来。
烟览诗微笑,复赠象诗曰:
相思只怕不相识,相见还愁却别君。
愿得化为松上鹤,一双飞去入行云。
封付门媪,仍令语象曰:“赖妾有小小篇咏,不然,君作几许大才面目?”兹不盈旬,常得一期于后庭矣。展微密之思,罄宿昔之心。以为鱼鸟不知,人神相助,或景物寓目,歌诗寄情,来往便繁,不能悉载。如足者周岁。
无何,烟数以细过挞其女奴。奴阴衔之,乘间尽以告公业。公业曰:“汝慎言,我当伺察之。”后至直日,乃伪陈状请假。迨如常人直,遂潜于里门。街鼓既作,匍伏而归。循墙至后庭,见烟方倚户微吟,象则据垣斜睬。公业不胜其愤,挺前欲擒。象觉跳去,业搏之,得其半糯。乃人室,呼烟诘之。烟色动声颤,而不以实告。公业愈怒,缚之大柱,鞭楚血流。但云:“生得相亲,死亦何恨。”深夜,公业怠而假寐。烟呼其所爱女仆曰:“与我一杯水。”水至,饮尽而绝。公业起,将复笞之,已死矣。乃解缚,举致阁中,连呼之,声言烟暴疾致殒。后数日,葬于北邙。而里巷间皆知其强死矣。象因变服易名,远窜江浙间。
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常与武掾游处。崔赋诗未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其夕,梦烟谢曰:“妾貌虽不迨桃李,而零落过之。捧君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未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而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时人异焉。
【琼奴传】
琼奴,姓王氏,字润贞,常山人。二岁而父殁。母童氏,携琼奴适富人沈必贵,沈无子,爱之过己生。年十四,雅善歌辞,兼通音律,德、言、容、功,四者咸备,远近争求纳聘焉。时同里有徐从道、刘均玉者,请婚尤切。徐本华胄而清贫,刘实白屋而暴富。徐之子名苕郎,刘之子名汉老,皆仪容秀整,且与琼奴同年。必贵欲许刘,则鄙其阀阅之卑微;欲许徐,则虑其家道之穷迫,犹豫迟疑,莫之能定。
一日,谋于族人之有识者,彼为之画策曰:“但求佳婿,勿论其他。”必贵曰:“然则何以知其佳乎?”曰:“易耳!子盛为酒食,特召二生,仍请前辈之善藻鉴者,使潜窥之,一则观器量之如何,二则试词翰之能否,择其善者而从焉,于选婿乎何有!”必贵深然之。至二月花晨,开筵会客,凡乡里之号名胜者,咸集于庭。均玉、从道,亦各携其子而至。汉老虽人物整然,雍容应对,而登降揖让,未免矜持。苕郎则眉目清新,言谈儒雅,衣冠朴素,举止自如。席中有耕云者,沈之族长也,号知人,一见二生,已默识其优劣矣,乃扬言于众曰:“宗侄必贵,有女及笄。徐、刘二公,欲求缔好,两门子弟,人物并佳,但未审姻缘果在谁耳?” 必贵起对曰:“此事尊长主之,则善矣。”耕云曰:“古人有射屏、牵丝、设席等事,皆所以择婿也,吾则异于是。”因呼二生至前,指壁间所挂“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四画曰:“二郎少摅妙思,试为咏之,中目、夺衣,在此一举。”奈何汉老生居富室,懒事诗书,闻命睢盱,久而不就。苕郎从容染翰,顷刻而成。呈上,耕云啧啧称赏。其诗曰:
胭脂晓破湘桃萼,露重荼蘼香雪落。
媚紫浓遮刺绣窗,娇红斜映秋千索。
辘轳惊梦急起来,梳云未暇临妆台。
笑呼侍女秉明烛,先照海棠开未开。
——右惜花春起早
香肩半亸金钗卸,寂寂重门锁深夜。
素魄初离碧海堧,清光已透朱帘罅。
徘徊不语倚阑干,参横斗落风露寒。
小娃低语唤归寝,犹过蔷薇架后看。
——右爱月夜眠迟
银塘水满蟾光吐,嫦娥夜入冯夷府。
荡漾明珠若可扪,分明兔颖如堪数。
美人自挹濯春葱,忽讶冰轮在掌中。
女伴临流笑相语,指尖擎出广寒宫。
——右掬水月在手
铃声响处东风急,红紫丛边久凝立。
素手攀条恐刺伤,金莲怯步嫌苔湿。
幽芳撷罢掩兰堂,馥郁馨香满绣房。
蜂蝶纷纷入窗户,飞来飞去绕罗裳。
——右弄花香满衣
均玉见汉老一辞莫措,大以为耻,父子竟不终席而逸矣。于是四座合词,皆以苕郎为好,而苕郎之婚议,亦自此而成。不出月余,已择日送聘矣。既而必贵以爱婿之故,欲其数相往还,遂招置馆中,读书进学。
偶童氏小恙,苕郎入问疾,而琼奴正侍母汤药,不虞苕之至也,回避弗及,乃相见于母榻前。苕郎盼之,姿色绝世。出而私喜,封红笺一幅,使婢送与琼奴。拆之,空纸也。琼奴笑成一绝,以答苕曰:
茜色霞笺照面赪,玉郎何事太多情?
风流不是无佳句,两字相思写不成。
苕郎持归,以夸于汉老。汉老正恨其夺己之配,以白均玉。均玉不咎子之无学,反切齿徐、沈入骨。恨之,即诬以事,俱不得白。徐阖室役辽阳,沈全家戍岭表。诀别之际,黯然魂消,观者莫不为之下泪。遂散去,南北不相闻。已而必贵倾殂,家事零落。惟童氏母女在,萧然茅店,卖酒路傍。虽患难之中,琼奴无复昔时容态,而青年粹质,终异常人。有吴指挥者悦之,欲娶以为妾,童氏以许人辞。吴知其故,遣媒谓曰:“徐郎辽海从戍,死生未卜,纵饶无恙,又安能至此而成姻乎?与其痴守空营,蹉跎岁月,盍不归我贵家,任汝母女受用,亦不虚度一生也。”琼奴坚然不肯。吴又使媒妪传言,且压以官府。童氏惧,与琼奴谋曰:“一从苕去,五阅星霜,地角天涯,鱼沉雁杳,真所谓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风马牛之不相及也。汝之身事,终恐荒唐。矧又父遽沦亡,他乡流落,权门侧目,欲强委禽,吾孤儿寡妇,其何术以拒之?”琼奴泣曰:“徐门遭祸,本自儿身,脱别从人,背之不义。且人之异于禽兽者,以其有诚信也,弃旧好而结新欢,是忘诚信,苟忘诚信,殆犬彘之不若;儿有死而已,其肯为之乎?”因赋《满庭芳》一阕以自誓,其调《满庭芳》云:
彩凤分群,文鸳失侣,红云路隔天台。旧时院落,画栋积尘埃!谩有玉京离燕,向东风似诉悲哀!主人去,卷帘恩重,空屋亦归来。 泾阳憔悴女,不逢柳毅,书信难裁。叹金钗脱股,宝镜离台!万里辽阳郎去也,甚日重回?丁香树,含花到死,肯傍别人开?
是夜,自缢于房中,母觉而救解,良久方苏。吴指挥者闻之,怒,使麾下碎其酿器,逐去他居,欲折困之。时有老驿使杜君,亦常山人,必贵存日,相与善,怜童氏孤苦,假以驿廊一间而安焉。
一日,客有戎服者三四人,投驿中。杜君问所从来,其人曰:“吾侪辽东某卫总小旗,差往海南取军,暂此假宿耳。”值童氏偶立帘下,中一少年,特淳谨,不类武卒,数往还相视,而凄惨之色可掬。童氏心动,即出问之:“尔谁耶?”对曰:“苕姓徐,浙江常山人,幼时父尝聘同里沈必贵女,与苕为婚,未成亲而两家缘事。沈谪南海,苕戍东辽,不相闻者数载矣。适因入驿,见妈妈状貌,酷与苕外母相类,故不觉感怆,非有他也。”童氏复问:“沈家今在何处?厥女何名?”曰:“女名琼奴,字润贞,开亲时年方十四,以今计之,当十九矣。第忘其所寓州郡,难以寻觅耳。”童氏入语琼奴,琼奴曰:“若然,天也。”明日,召使至室中,细问之,果苕郎也,今改名子兰矣,尚未娶。兰氏大哭曰:“吾即汝丈母,汝丈人已死,吾母女流落于此,出万死以得再生,不图今日再能相见。”遂白于杜君及苕之同伴,众口嗟叹,以为前缘。杜君乃率钱备礼,与苕毕姻。合卺之夕,喜不塞悲,琼奴诉其衷怀,不任凄断。因诵杜少陵《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此句殆为今日设也。苕抚之谆切,曰:“第毋伤感,且尽绸缪,姑候来年,挈尔同归辽东,则鱼水欢情,永永相保矣。”既而苕同伴有丁总旗者,忠厚人也,谓苕曰:“君方燕尔,莫便抛离,勾军之行,不必渠往,我辈当分诣各府投文。君善抚室,且此相待,公事完日,相与归辽。”苕置酒饯别,诸人起程。
不料吴指挥者缉知,以逃军为名,捕苕于狱,杖杀之,藏尸于窑内。亟令媒恐童氏曰:“彼已死矣,可绝念矣,吾将择日舁轿来迎汝女,若又不从,定加毒手。”媒求诺反命,琼奴使母诺之。媒去,语母曰:“儿不死,必为狂暴所辱,将俟夜引决矣!”母亦无如之何。是晚,忽监察御史傅公到驿,琼奴仰天呼曰:“吾夫之冤雪矣。”乃具状以告。傅公即抗章以闻。又两月得请,就命鞫问,而求尸未得。政谳讯间,羊角风自厅前而起。公祝之曰:“逝魄有知,导吾以往。”言讫,风即旋转,前引马首,径奔窑前,吹开炭灰,而尸见矣。公委官检验,伤痕宛然,吴遂伏辜。公命州官葬苕于郭外,琼奴哭送,自沉于冢侧池中,因命葬焉。公言诸朝,下礼部,旌其冢曰:“贤义妇之墓”。童氏亦官给衣廪,优养终身焉。
【秋居仙访录】
洪武中,有吴子者,别号自得一仙。喜诗嗜酒,然终不及诞且乱。居常恂恂如愚弱人,而胸中则草芥轩冕,尘土金玉。家给虽不丰,此心怡然,曰:"堂上有亲可事,膝下有儿可娱,乐在是矣,外慕奚益?"又虑为世网所笼,乃结茅南湖之幽村中,一水临门,万竿背屋。屋中罗列书卷,几上日置太史传、苏韩文及李杜诗、诸名人画墨而玩读焉。或有所得,即弄笔一赋,书罢,徙倚松槐之下,眺临流水,斟酌推敲。又与舞蝶鸣蜂,鵁鶄鸂鶒,相应接不暇。倦则脱巾跣足,假息于梅花帐中,觉来从容坐竹榻上,揭炉拨火,焚好香一两片,饮苦茗半瓯,弹无谱琴一曲。仍出步庭中,拾残花,喂盆鲫。或遇渔舟,则与论江湖之乐,捕网之法,悠悠然不厌也。已而夕阳满树,新月当檐,则命小童,烧园笋,炒篱豆,呼鹤与俱,一舞一酌,微酣则鼓腹自歌,走月中数十步。少焉明灯闭闼,阅子书几行,再啜苦茗数口,收卷独卧,形神两忘。将晓时,鸟韵竹风,搅醒幽梦,于是眠听半响,心气怡然。徐起披衣,行导引之法毕,推窗沐栉,则嫩绿围门,新红向笑,长溪静碧,远墅凝青,殆不知此身之在宇宙也。
一日,荷雨新收,梧风初动,自得子有感于心,口缀"燕衔落叶遮穿牖,风约流云补缺墙"一联。忽见一女道,戴逍遥之巾,披鹤氅之服,鬓不饰而自文,眉不描而自媚,从容向前问曰:"自得子乐乎?"吴子已识其非常人,乃鞠躬稽首,导之进坐曰:"鄙拙衡茆,何劳仙驾。"女道即跌跏草上曰:"吾与了然道人,纔游会稽,挥拂于云门之巅,扬袍于禹穴之下,采兰亭之英,濯鉴湖之派,将欲返旆昆仑岱岳间,见子独咏清悠,故来与俱,觅一时倡和之乐耳。"吴子喜曰:"驽骀拙足,虽不敢与骥騄并驰,若情趣所发,则亦当效秋蚓春鹒之鸣也。"女道即解背上萌芦,按地指击曰:"了然道人,可来同赏。"言毕见一老黄冠野履,须发苍皤,手执玉麈,飘然入门曰:"贞虚君已先在矣。"乃拥膝对坐,且谓吴子曰:"即景言情,以晚秋村乐为题何如?"皆曰:"可。"即援笔首倡云:
野径清幽处,门惟一水溶。
树深留去鸟,花寂懒忙蜂。
竞渡人难失,循溪僧偶逄。
柴扉常不闭,每倩野云封。
真虚君:
身闲方是乐,日日倚蓬窗。
云断孤峰出,霜明万叶降。
林帘遥引兴,陇笛听无腔。
梦破非缘警,空余壁上釭。
自得子:
自得丘缘趣,追游况及时。
倚杉完旧局,捡竹刻新诗。
雨洗秋弥淡,霞延暮较迟。
留连竟忘返,躭逸不因痴。
了然道人:
芙梁随岸落,秋事正依稀。
扫径移弹石,分沙设钓矶。
人锄双笠雨,湖送一帆晖。
入目俱题品,难禁逸思飞。
贞虚君:
幸得身无累,何须驷马车。
庭空驯鬪雉,田溜上惊鱼。
有寺堪谈偈,无邻可借书。
悠然发天趣,今始是长沮。
自得子:
已解村中趣,何妨卧一儒。
巧嫌蛛补网,戏引蚁寻麸。
天静云为幕,堂虚人在壶。
杯中无别计,身世任模糊。
了然道人:
睡足庄周梦,窗红酒末醒。
牛羊眠草陇,鸥鹭聚沙汀。
倦息林间树,闲凭水上亭。
时清征课少,户户掩柴扃。
贞虚君:
梨豆垂堤熟,荆扉对寺开。
陂分新雨足,鸦带夕阳来。
斗蟋随儿伴,移花学种栽。
莫嗤幽独抱,自古孰怜才。
自得子:
散步同邻叟,幽禽破寂寥。
竹篱萦曲水,芦岸出危桥。
卜岁知田稔,占风问土谣。
今年秋事好,处处乐丰饶。
了然道人:
一到临邛宅,林泉即有缘。
苍苔嗷昼犬,碧树咽寒蝉。
访逸消长日,寻幽趁少年。
今宵且酪酊,不用杖头钱。
贞虚君:
田家多逸趣,相款偶行茆。
野树风烟合,荒篱藤蔓交。
村花时作茗,园筍夜成肴。
寂寂无人扰,惟容鹊筑巢。
自得子:
雅逸非尘境,多应称隐栖。
溪迥疑水秀,野旷觉天低。
嗜淡挑蔬圃,贪香看菊畦。
年来豪志拂,起坐媿闻鸡。
了然道人:
庄居真可隐,到此野情多。
伐竹乘新屋,芟茅补旧蓑。
风香幽砌菊,霜落小溪荷。
不是纯荒寂,邻家载酒过。
真虚君:
幽怀惟尔胜,欲拟结桑麻。
地逈秋号叶,林深昼落花。
推窗惊野鹜,伏枕听池蛙。
此际真堪乐,应知无可夸。
自得子:
绳枢开竹坞,雅致会幽风。
地僻心偏远,村荒道本公。
叶纡蛩穴冷,泥落燕巢空。
莫道消红紫,丹枫间碧桐。
了然道人:
落落烟霞逈,萦廻小隐佳。
橙金缀前槛,桂玉泣空堦。
望断排云雁,探穷灌菓涯。
风霜正萧淡,苹蓼慰幽怀。
贞虚君:
路迂桥断处,茅屋野棠香。
风静蜗书壁,日高鸡啄场。
折枝怜旧蕊,编棘护新篁。
无事劳闲履,槔声薄曲塘。
自得子:
癖爱村居乐,寻游兴果豪。
开封倾绿蚁,起簖劈黄螯。
捣月林砧细,迎风野磬高。
醉眠成独得,城市正滔滔。
了然道人:
郁郁桑榆翠,临流咏濯缨。
牵鱼调美鲙,剪稻爨香粳。
攘蝶原知路,归凫自识棚。
村翁篱树下,相对已忘情。
贞虚君:
小墅藏人迹,偏令幽思兴。
高槐浓荫结,细草暗香蒸。
汲水浇新芋,移舟摘野菱。
最堪烟暝处,隔岸几渔灯。
不假思索,而二十章顷刻立就,皆拍掌大笑。因谓吴子曰:"词虽未工,景则已尽,今日之会,足称良矣,子其藏之。"吴子惟唯唯谦谢。因起捧茶,至则不见。吴乃惊讶无措,急追踪迹之,杳无所有。回至湖桥,见二鹤横空而舞,徘徊展转,若顾盼状者。自得子喟然叹曰:"是也,是也。"归以诗墨裱帙,时日珍玩,飘然信为遇仙。所谓自得者,益自得矣。于是寡食养气,弃名求闲,绝不干俗一尘。久之,步履如飞,容颜愈润,日逍遥于村墅中,寿至百有十九。终时复有二鹤飞鸣,端坐而逝。后子孙尝以诗帙示人,人得抄录。今真墨不知何在,可惜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