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的八月,虽然已经是仲秋,却没有什么凉爽的感觉。火热的太阳依旧 过分慷慨地将热量洒向大唐帝国的都城长安。大道两旁的树木无精打采地垂着枝叶, 只有吹过一阵风,才能稍稍有一些凉意。于是到了中午,平时拥挤的街上便行人稀 少了。
就在这一天,刚刚登基的唐太宗李世民在原来的东宫府设宴款待天策府上将原 秦王府旧人。
席上摆满了西瓜、枇杷、蟠桃、鸭梨等水果,皇上将一些只供他享用的贡品也 摆了出来,让这些曾与他同生共死的臣子们享用。
但席间的气氛却很肃穆,虽然李世民由秦王而至皇太子,由皇太子而至至高无 上的九五之尊,他们这些人功不可没,但一时之间,大家似乎还不能适应这本质的 区别。
就在几天以前,他们还同朝为臣,虽然高低有别,也总是侍奉一个皇上。而仅 仅几天时间,李世民荣登大宝,有了天地之分。
秦王的脾气大家是熟悉的,戎马生涯中,类似的酒宴不知有多少次,秦王与将 士同甘苦,共患难,或者开怀痛饮,或者击箸高歌,或者拔剑起舞,无拘无束,痛 快淋漓。
而今天,他已不是秦王李世民,而是万剩之尊的皇上了。不仅性格沉稳的褚亮、 李靖正襟危坐,一言不发,边平素最爱闹的程知节也格外老实。
李世民长笑一声,说道:“朕在旧府请你们,就是怕你们拘束,虽然我坐上这 个位子,可我还是我嘛,你们都是劳苦功高的老臣,朕的江山还要靠你们,怎么突 然都变得不爱说话了呢?难道朕一当上皇上,连喝酒都听不上笑话了吗?
李世民将眼光扫过李靖、尉迟恭、李绩,落到了程知节身上,说道:“你说, 你今天怎么这么老实?”程知节一脸苦笑道:“臣今天早晨吃饭咬到了舌头,实在 不敢多说话。”李世民又看着褚亮道:“褚爱卿似乎有心事?”褚亮连忙跪倒,答 道:“臣不敢,只是臣有话不知该不该讲。”李世民笑道:“你讲吧,反正你是经 常扫大家兴,我想在座的也都习惯了。”褚亮道:“陛下今天赐宴,臣等感激涕零。 在座的都是天策府及秦王府旧人。陛下未登基时,臣等与陛下出同车,食同餐,言 笑无禁,而今皇上统率群臣,奖罚刑罪,都宜有一定的标准,对我们也应同诸臣一 视同仁,若陛下恋念旧情,只怕朝议纷纭,今后臣等若有升迁,公也不公,不私也 私了。”
李世民不改笑容道:“你起来吧,这一点朕也想到了。不就是怕说闲话吗?从 初设天策府就有人说闲话,说朕结党营私,朕一心为天下百姓,如今朕即天下,还 用得着营私吗?”
褚亮还要进言,李世民虚按一下手,制止他道:“朕已知道了,自有分寸。众 爱卿很快各领职位,就要各奔东西了,朕只是想在这之前让大家好好聚一次。不然 你们你送我我送你,那时候谁还肯把朕也叫上呢?”
褚亮不禁心头一酸,没想到李世民不惧朝野诽议而宴请众人,竟还有送行宴的 意思在内。这里边李绩任并州都督,尉迟恭任行军总管将赴泾阳,其他还有数人要 赴外地,的确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李世民的知人善任是非常出名的,所以他不但收罗了李靖等大将,原本敌对的 将领如尉迟恭等也都心悦诚服的为他卖命,若没有开阔的心胸,李世民实难有今天 的地位。但与臣子推心置腹实在不是为君之道,褚亮暗打主意,要在适当的时候密 奏一本。
李世民春风满面,向程知节道:“别让大家都傻坐着,最近又闹什么笑话没有? 说出来让朕与众卿听听。”
程知节大叫道:“皇上太小看我了,不瞒陛下,这次我难倒了虞世南,让他闹 了个大笑话呢!”
“竟有此事?”李世民好奇心大起。虞世南是学问名家,怎么可能让程知节这 个大老粗难倒?他与众大臣的目光聚向虞世南,问道:“虞爱卿,确有此事吗?”
虞世南满脸尴尬,却点了点头:“启禀陛下,确有此事,还请知节详叙吧。”
程知节得意洋洋的说道:“虞世南上次大讲万物一体,我问他何为万物一体, 他说世间无论何物之间,总是一体。臣想,臣与老伴还勉强可算一体,可如果碰上 老虎,那我与老虎怎么一体?虞世南回答说,象本朝李靖,尉迟敬德和我老程,武 功高强,足可降龙伏虎,就是碰上老虎,也一定能骑在虎背上,而不被老虎吃掉。”
李世民点头笑道:“虞爱卿说的有理,众爱卿武功盖世,足可上山缚猛虎,下 海擒苍龙,怎么会被虎吃。”
程知节道:“可是骑在虎背上怎么能算是一体?这还是两体,一定是被老虎吃 进肚子,这才算是一体。”
程知节说罢,席间一阵大笑。尉迟恭将满口酒喷了出来,褚亮强忍笑意,房玄 龄则干脆用袍袖将脸遮住大笑。李世民虑及身份,轻笑几声后说道:“程爱卿所答 极是,可见近日潜心向学,长进不少。”尉迟恭续道:“让我等顿生士别三日,刮 目相看之感!”
李靖见李世民高兴,不忍心扫他兴致,虽然心中有事,还是强打笑颜道:“程 公的学问果是长进不少,前日他饮酒扔下随从闲逛,来到臣府前,对着府门呕了一 地。我的门房李福不认识他,说他为什么对人门户呕吐,程公道:”是你们的门户 不该向我的口!‘李福笑道:“我们家的大门建成好久,难道是今天才对你的口建 的吗?’程公指他的口道:”老子的嘴也有几十年了。‘待臣闻讯赶出时,程公骑 上李福之背,二人几成一体矣!“
李世民最可信赖的嫡系文臣武将终于放松了一点点心情,席间稍稍活跃起来。 待程知节与尉迟恭拼酒,吸引了全席眼光时,李世民向李靖施个眼色,两人悄悄地 离席去了。
李世民走上后花园小径,此时日已西斜,满园秋菊斗艳,在夕阳下明艳不可方 物。李世民对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李靖道:“药师似乎有心事?李靖走上一步, 躬身答道:”果然瞒不过皇上。臣本怀要事而来,但见席间众人兴致勃勃,不忍心 打扰。突厥可汗颉利背弃盟约,率精骑二十万来犯,前锋突利已经攻下了武功。“
李世民不禁吸了一口冷气,刚才席间的一点欢乐顿时无影无踪。
从前朝大业十三年六月晋阳起兵始,李世民便不断同突厥人打交道。在起兵前, 他便是通过心腹大将刘文静向始毕可汗借了二千突厥骑兵,而当时这支部队的统帅, 便是今天攻来的颉利、突利。突厥骑兵所骑战马速度快、耐力久,负重大,不易生 病,体质远胜中原马种,而突厥骑兵更是骁勇善战,所持半圆形马刀往往将敌人一 劈两半。唐朝建基,可以说与突厥的协助是分不开的。
但正因为如此,颉利和突利也认识中原武力尚不足以与突厥横扫草原无敌手的 骑兵抗衡。本朝建朝后,尽管向突厥称臣纳贡,突厥依旧不时挥兵来犯。而本朝立 国初起,为平息各地割据势力,又不得不依靠突厥武力。武德三年秦王李世民讨伐 刘武周,便是向处罗借兵。
不过今天的大唐王朝已经不象刚刚建国那样软弱可欺了。李世民想起与颉利、 突利叔侄并肩作战,抗击暴隋及各路义军的情形,不禁感慨万千,向李靖道:“颉 利可汗与突利文功武略均不在朕之下,突厥铁骑更锐不可挡,药师可有什么退敌良 策?”
李靖答道:“臣认为,突厥骑兵善攻不善守,用以攻城拔寨固是势不可挡,但 烧杀抢掠之后便弃之而去,颉利不善守成,不事生产,只以掠夺维持国力,难以持 久,待他国力衰竭、众叛亲离之时,臣愿带一支精兵,一役而安天下!”
李世民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劝朕忍一时之辱,不要现在与突厥正面 作战。朕明白。其实以你、苏烈、尉迟恭、程知节等之武力,不见得不如颉利手下 众将,只是此时国基不稳,与突厥交锋,弊端甚多。就让尉迟恭率军迎击突厥,让 他们莫要太嚣张,若颉利真攻到长安,朕自有退军之策!”
李靖跪倒在地,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道:“臣无能,无法让陛下安心。”
李世民扶起他道:“突厥武力远胜我朝,人所众知,李爱卿不必苛责自己。一 则我以仁义治国,胜负之道,并非只以武力决之。想晋阳起兵时,我兵不过万,将 不及十,却也成就今日之大业。二则你等要分秒必争,训练军士,筹备粮饷。朕有 一个想法,可否点丁男入伍为府兵,增加军队数量?”
李靖道:“圣上明见!臣以为远征突厥非一日一时之功,只有积蓄国力,预先 筹划,才能毕功于一役。”
李世民沉吟道:“召集朝中将帅,能带兵出征的有李绩、李道宗、薛万彻,李 道宗乃是皇戚,不心多说,李绩、薛万彻又怎么用?”
李靖道:“陛下曾经讲过,李绩和李道宗用兵,不会大胜也不会大败,而薛万 彻若不是大胜便是大败。臣静想陛下所言,觉得极是。不求大胜亦不会大败者,乃 有所节制,预先多做筹划。不大胜便大败,乃是勇将,凭运气而战。臣以为,以李 绩、李宗道为正兵,对阵迎敌,而以薛万彻为奇兵,出奇制胜,可能收事半功倍之 效。”
李世民大笑道:“不错,卿真是帅才,突厥被灭,朝夕之间!”
李世民随即叮嘱道:“此事甚为机密,你只要好好去练就可以了,不要让其他 将领知道。”
李靖跪下去道:“臣明白。”
颉利二十万精骑如蝗虫般横扫过来,一路几乎没有受到什么象样的抵抗。突厥 人逐水草而居,是个游牧民族。族人几乎还未学走路便先学骑马,对于突厥勇士来 说,马便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样。草原民族大都奉行弱肉强食的信条,为争夺水草 丰盛的地区,部族之间的战火绵延不绝。而突厥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征服回 纥、薛延陀等部落,其强悍可想而知。
此时的长安已经全城戒备,备足淡水、食物,筹齐箭矢、礌石、滚木以及刁车、 木女头、狼牙拍、铁鸱、唧筒等各种守城用器。
虽然尉迟恭在泾阳击败突厥军,但突厥军主力未损,仍有十五万精骑兵扑向长 安。
当李靖与长孙无忌进宫见到李世民时,却发现他正悠闲地教侍卫们射箭。
弓是很普通的黑漆弓,箭则取下了箭头,代之以一块钝铁。李世民轻松地将弓 拉成满月,说道:“始学射,必先学持满。要和其肢体,调其气息,一其心志。所 谓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羸,常当引亡。力量再小的弓,只拉开射准,便可 取敌性命。射箭有六忌:弓恶左倾,箭恶直懦,颐恶傍引,头恶脚垂,胸恶前凸, 背恶后倾。这六忌是最要命的错误。身前疏,为猛虎方腾;额前临,为封儿欲斗, 山弓,为怀中吐月,平箭,为弦上悬衡。”
李世民一边讲着,一边将长箭上弦,拉弓如满月,手一松,箭便准确射上百步 外箭垛靶心。众侍卫不禁跪倒,齐声道:“陛下箭法如神。”
李世民这才发现李靖和长孙无忌也跪在一旁,他将弓递给一旁侍卫道:“好久 不松筋骨,让两位爱卿见笑了。”李靖拜伏道:“臣对陛下箭法早就叹服于心,虽 立志苦练,也难及陛下万一。”李世民对侍卫们正色道:“朕教你们箭法,不是让 你们去边隅行军打仗,但身为侍卫,一定要熟习弓马。如果有一天真的有敌人来犯, 朕希望你们不等他们近前便把他们射落。”
李靖对众侍卫道:“不要以为圣上说的不合情理。当年争讨刘黑闼,圣上率军 在肥乡列阵,位在全军前列,身侧仅我与尉迟恭二人,刘黑闼军中有时称突厥第一 勇士的荣利,荣利策马直扑圣上,我与尉迟恭欲护驾,太宗以五尺二寸长的天策府 上将大箭射之,一箭中其前胸,洞穿而过,荣利应强而倒。此箭传于突厥,以突厥 兵之善射,亦叹服之。箭术若至圣上水平,无须近身格壮斗生死已分。”
长孙无忌也说道:“今日作战,弓马第一。圣上轻骑近出,曾遇贼中骁勇有名 者三人。三人举枪而逼近,我等劝陛下稍避,陛下不从,等他们将到时连发三箭击 毙三人,此连珠箭术亦称大唐绝艺矣!”
李世民摆摆手道:“若论武功,我哪能在你们面前卖弄,弓箭只是取巧而已, 这已是献丑了。”
一个侍卫机灵地道:“臣黄明恳请圣上教谕,让臣等一开眼界。”
李世民无奈道:“都是你们两个揭朕的短处,连珠箭朕已久不练习,还使用得 出吗?”
长孙无忌将弓递去道:“臣也想一开眼界,请陛下不要推辞了。”
李靖则道:“陛下率先垂范,全军上下敢不勤习弓马?还请陛下一试身手。”
李世民不再推辞,他平息静气,手挟三支长箭,将弓拉开,不见他有什么动作, 一支箭已架上了弓弦,接着连续三声弦响,三支箭流星赶月般一支连一支射了出去, 一一射入靶台,顿时采声四起。黄明更是惊呆了。李世民道:“这四支箭就放在那 儿,谁先能射中靶心,就奖谁一支箭,谁能如朕般射出连珠箭,朕就将这支弓赏给 他。”
众侍卫顿时来了精神,跪在地上道:“臣等必不负陛下重望。”
李世民一边往屋时里走,一边说道:“召两位爱卿来本来商量要事,却为这点 小事耽搁了。”李靖正色答道:“陛下此举对振奋军心,提倡全军操练意义重大, 可不是小事。臣敢保,自今日始,全军上下习弓马之风必盛。”
李世民很高兴地道:“那好,一会儿让左仆射拟一道圣旨,府兵之兵,凡经过 苦练,箭术、骑术、搏击之术大有长进者,均有赏赐。”
说话间,李世民已经在居中大椅上坐下,他示意长孙无忌和李靖两人也坐下, 问道:“突厥大军五日内便可抵长安,两位爱卿有什么高见?”李靖因为曾与李世 民密议过一次,此时不便多说,顿了一下,长孙无忌便答道:“臣以为,突厥铁骑 在沙漠、草原、平原可以横行无忌,却缺乏攻城的器械,对长安城这种物资储备丰 富的大城市根本无法下手。而长安城附近又缺乏可供劫掠、补充的城市和农村。只 要拖两个月天气转寒,各地驻军勤师,而长安守军出城作战,内外夹击,可将颉利 十五万骑兵一网打尽。”
李世民微微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朕登基还未满一个月,便都城被围, 面子上未免说不过去吧?若颉利不等粮草耗尽便折师返回,劫掠一番后退回沙漠, 以后岂不任他欺凌?”
长孙无忌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很快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诚恳地道:“臣愚昧, 远不及圣虑深远。臣以为若有两倍于突厥兵力,一部于城下列阵迎敌,一部伏于敌 后,前后夹击,亦有八分胜算。”
李世民道:“不错,这次朕叫你们来,便是要你们领兵十万,伏于豳州。豳州 多山,山深且险,且距长安不远,足可遥相呼应。”
李靖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长安成守军加上众将领家将、附近府兵,也 只有十四万,臣等领走十万,城中只余四万人,怎能抵挡突厥十五万精骑?”
长孙无忌也变色道:“陛下,豳州伏兵本奇兵,起出其不意之效,人多反而不 易隐藏行踪。留守城中之兵乃是正兵,与敌正面交锋,恕臣直言,四万士卒若在城 下列阵,突厥铁骑可一举踏平,请皇上三思。”
李世民微笑道:“颉利与突利都曾与朕并肩作战。深知朕擅用奇兵,因此每与 朕交锋,均瞻前顾后,疑神疑鬼,唯恐中计。你们都应该记得两年前我们被困豳州, 粮草残尽,我带百骑出阵,邀颉利面战,颉利宁负突厥勇士之名亦不出战,便是怕 中我的埋伏。这次布阵,颉利之心不会放在正兵上,而是打探奇兵所在,如若奇兵 数少,可能被颉利各个击破,而十万伏兵,则非他轻易能胜了。至于守城,四万将 士足以坚持至你们求援。”
李靖道:“奇兵若被侦知,便不是奇兵了,陛下之意,是反以豳州伏兵为正兵, 长安守军为奇兵,更让颉利猜疑会有更隐秘的伏兵,不战自乱。陛下奇正之道,远 乎一心,已得孙子真传矣!只是以四万将士效武德七年故事,若被颉利识破,陛下 安危必受影响。”
李世民决绝道:“欲打胜仗且以弱敌强,怎能不冒险?朕乃真龙天子,必受皇 天保佑,况且还有程知节等将护驾,颉利伤不朕。朕只要有弓箭在手,便是上阵厮 杀又有何妨?”
李靖与长孙无忌不禁异口同声叫道:“陛下万万不可!”
李世民道:“孙子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朕亦不想多起兵戈。能不 战则不战。况且四万之兵,亦可做十万兵用。药师,你是否知道可以惑敌耳目,以 少充多的阵法?”
李靖沉吟片刻道:“臣知矣。臣行军步阵,以车厢为城垒,以鹿角为城墙,以 旗分军,以帐幕分队。五十人为一队,每队给一旗,大总管及副总管则立十旗以上。 颉利与我数次对敌,熟悉我军建制,若将营地加大,多置旗帜,城墙上亦遍布旗帜, 四万人足以当十万人。”
李世民从座榻上一跃而起,吓得李靖和长孙无忌也连忙站起,李世民笑道: “时间紧迫两位爱卿速去取兵部勘合,率兵赴豳州,突厥军的斥候部队恐怕已经开 到长安城下了。”
李世民所料一点也不错。尽管李靖与长孙无忌都是带兵老将,严令紧守机密, 但十万大军移动怎能做到滴水不漏,很快探马便报知了突厥的大可汗颉利。
颉利可汗登上突厥霸主地位的历史便是一幅充满暴力与血猩的画面,他不但善 于运用各种战术,更是一位骁勇的战士,每次作战均冲锋在战阵最前,一柄弯刀不 知砍杀过多少草原勇士和中原义军领袖。而他唯一未敢回应的挑战,便是两年前, 李世民率百骑迎击他一万精骑,颉利慑于李世民善用奇兵的威名,退缩不出,继而 中了李世民反间计,与突利不和,无功而返,这成了他的一次大耻辱,他发誓这次 要用李世民的鲜血或降书来洗雪。
听到了探马的禀报,他大惑不解,问他的叔叔,同样是闻名大草原与中原的勇 士突利,道:“李靖和长孙无忌率十万军队绕到我们侧方的豳州,如此张扬地设置 奇兵,李世民有何用意呢?”突利也疑惑道:“如此设伏,我们肯定能打探出来, 而如果属实的话,长安城中不过有五万人,我们完全可在李靖和长孙无忌的伏兵杀 到以前夺取长安城活捉李世民,然后回头再迎击援军,李世民和李靖怎么会犯这么 低级的错误?”
颉利道:“中原之中,能与我斗志斗勇的只有李世民一人而已,事实证明,所 有低估他的人,包括王世充,李密,包括他的哥哥、父亲都栽到了他的手上,与他 交手,还是小心为上。”突利点头称是,答道:“不错,我们不如派使臣先去摸摸 他的底,看他到底有几分把握,尤其是他的奇兵设在哪里,到底是豳州还是长安城, 还是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我们先将军队驻扎在渭水北岸,待李世民有反应后再决定 先攻城还是围城打援。”
出使大唐的重任落到了兴勒的头上。兴勒的父亲是汉人,是个周旋于草原各部 落的商人,在一夜风流后远走高飞,只剩下兴勒的母亲含辛茹苦的拉扯大孩子。兴 勒极为聪明,精通草原各部族语言,更向往汉族文化。长大后亦象他父亲般在中原 与西域各国、北方民族大做生意。一次在草原上他的货物被马贼动劫走,恰好遇上 了微服出游的突利,突利见他如此聪明又通于事故,便把他留在了身边。
兴勒经商多年,善于看人脸色,辨别真伪。这次临行前颉利再三叮嘱,一定要 从李世民的一举一动中看出,李世民是行险一搏还是有恃无恐。
兴勒带着大量的羊绒织品及珠宝玉石来到长安城金光门,远远便被门上官兵喝 住。兴勒用流利的汉语喊道:“我是颉利可汗陛下派来的使臣,要见大唐皇帝陛下!” 一时间,本已高度戒备的城上更加紧张起来,至少有一张强弓瞄准了兴勒及他的随 从。兴勒轻轻祈祷他们别因为过于紧张而射下箭来,自己死不足惜,误了可汗交待 下来的事就罪不可恕了。
守城官兵很快就告知了当值的守城将军苏烈和侯君集,苏烈在垛口看了他们一 眼,冷笑道:“打到长安城还要派什么使臣?干脆一通乱箭射死算了。”候君集知 道他在说笑,不过还是叮嘱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点风度还是应该有的。 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去禀报皇上,见与不见,由他亲自定夺。”
李世民正在两仪殿同王诖、斐寂、封德彝等商讨政事。他侃侃而谈道:“前隋 建朝,盛极一时,伐周来陈,一统天下,数伐高丽威名远播,而杨广无德,推行暴 政,百姓一怒而起,大隋基业几三十年即亡。魏征曾言,君为舟,而百姓为水,水 可载舟,亦可覆舟,此言极是!”房玄龄道:“陛下言之甚是。臣等亲历大隋之亡, 百姓绝不可欺。臣读史,秦始皇施暴政于民,二世更甚陈胜吴广一介草民,揭竿而 起,举国响应。想秦逐灭六国,一统天下,是何等的强横,秦军纵横沙场,鲜有败 绩,竟被草民一举灭亡,不能不发人深思。”杜如晦接着说道:“汉高祖刘邦出身 无赖,却因其熟知百姓之威,以儒学立国,罢黜百家,推行仁政,随后之文帝、景 帝、武帝,无不续行之,终使汉朝延缓数百年之久。”
一提到汉武帝,李世民不禁又想到了汉武帝派大将卫青霍去病北拒匈奴的故事, 轻叹一声道:“汉武帝北灭匈奴,始于元光六年,历时三十余年,经漠南之战、河 西之战、漠北之战三役,方才奠定胜局,终成一代伟业,不知朕能否重演汉武帝昔 日雄风?”
房玄龄等人并不奇怪李世民为什么忽然岔开了话题,事实上,突厥兵临城下, 李世民竟还有心思招集文臣商讨恢复生产、安抚民心的民政,才让他们感到诧异。
李世民道:“众爱卿不必惊慌。颉利此次率兵来侵,并非想灭我大唐,他见朕 登基,不知与突厥有何利弊,于是率师来耀武扬威一番,朕早已有退兵良方,不足 为患。举国百姓历隋末杨广搜掠之苦,继而朕与父兄平定全国东征西讨,如今天下 初定,休养生息才是第一位的,民若不富,国怎能富?国若不富,又安能灭掉突厥, 安定边陲?汉武帝漠北一役,卫青霍去病率战马十四万匹出塞,今日我大唐举国战 马不足八万,何以与突厥大战?”
房玄龄暗想,李世民深思远虑,想的竟根本不是这次战争,而是积蓄国力,与 突厥进行的决战。自己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还不及皇上的远见!念及此,不禁 跪倒道:“圣上深谋远虑,非臣等所及,臣目光短浅,只及一时之地,未能及远, 听圣上一言,顿开茅塞!”众臣也一齐跪倒道:“皇上圣明。”李世民皱皱眉,道 :“都起来吧。你们是不知朕已为此役做周密布署,虑及京城百姓罢了,朕适才所 说,你们也未必没有想过,如此当面吹捧,恐怕会长我骄矜之心,反不如多谏我之 不足。天下虽是朕一人之天下,然以我一人之智,难免百密一疏,还靠众爱卿极力 扶佐。本朝立国不久,百废待举,你们有何建议,尽管写成封事递上来,言者无罪, 只要其心正,忠于朕,利于大唐江山,便是直摘朕与太上皇之过失,朕也不会怪罪 你们!”众臣一齐俯下身去,道:“皇上圣明。”
这时,政事堂执事来报:“侯君集将军求见!”李世民道:“让他进来吧!”
侯君集一路策马狂奔,气息甫定,先向李世民见礼,然后道:“颉利派使臣前 来,臣不敢擅断,特来请皇上下旨。”李世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颉利果然 沉不住气。使臣现在何处?”侯君集道:“还在长安城下。”李世民道:“放他进 来,然后带进驿馆,好生招待,就说朕今日累了,明日再见他。招呼他的人要小心 谨慎,不可多发一言,若泄露一点军机,立斩!驿馆要严加看守,不许使臣出驿馆 一步!”侯君集大惑不解,问道:“臣愚昧,如陛下不见使臣,驱他回去或斩了不 就可以,又何必让他进来?”李世民笑道:“朕自有主张,你速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