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祝母对着祝筠、宝钗笑道:“今日给你们摆得胜宴,随便办一件喜事。绪哥儿两个媳妇都被你们带去,宝月二姑娘又在金陵服侍母亲不能离开,柳太太无人侍奉。我看五福人很端庄,在我跟前服侍多年,小心谨慎。今将五福给绪哥儿作个偏房媳妇,也照咱们梦玉之例。柳太太早晚可以有人照应。趁今日成了亲,也叫佩金两姐妹放心前去打仗。”宝书、佩金一齐说道:“真是老太太恩典,无不体贴人情。咱们尽心出力,给二叔叔挣个封妻荫子。”祝母笑道:“班师回来,宝姑娘同你这些姐妹都是我的传家至宝。”
秋琴道:“老太太出了主意,到底叫绪哥儿还是拜个花烛不拜?”祝母道:“我说过,照梦玉之例,就在富春阁拜花烛罢。派海珠们给五福收拾妆扮,咱们去看热闹,给柳太太道喜。”
众人答应,各去办事。五福听了这信,真是喜出望外,想着:“比柳绪还大着两三岁,嫁这才貌郎君,实在梦想不到。老太太恩典,感激不荆”柳太太母子们亦是感喜交集。众人在富春阁看拜花烛,彼此道喜,送归洞房。
祝母吩咐得胜宴外面摆设崇善堂,里面摆在景福堂。祝母领着柏夫人们亲自给儿子、孙女各敬三杯全胜喜酒。祝筠、宝钗磕头跪饮,又给荆、朱两姨娘及桂堂、珍珠、宝书、佩金、秋瑞、海珠、掌珠、九如、汝湘、紫箫、芳芸各敬一杯。众人拜谢饮毕,祝母吩咐梦玉将男女家将各敬一杯,“今日务要极欢尽醉,内外演戏,通宵热闹。”一连三日,又是各位太太同着众亲公分,昼夜开筵演戏。
宝钗、珍珠们同探春各人交代一切事务。诸事完结,二十四早上搬运行李,幸而各有专司,倒不很慌乱。江口搭了大台,总镇大人带领各营将弁等候祭江。祝筠、宝钗先往六如阁拈香,又到致远堂祀祖已毕,在景福堂请老太太拜行。王夫人恐老太太们要出眼泪,赶忙说道:“今日出师大吉,诸事顺利,二兄弟同宝姑娘竟请起马,咱们在家等着吃班师喜酒。”柏夫人们都道:“姐姐说的不错,就此请罢。”
祝筠、宝钗趁太太们吩咐过,赶着向上拢共拢儿行了三礼,也无可多说,带着诸将至茶厅上马。外面三声大炮,官兵拢列队伍,八十名家将分拥前后。桂堂、珍珠、宝书、佩金四人在前;接着祝筠、宝钗二马相并,罩着双檐红伞;后面海珠、掌珠、九如、芳芸、秋瑞、汝湘、紫箫、梦玉领着众女领,一群人马护拥而行。惊动满城士庶军民男女,扶老抱幼,挤街塞巷,无处非人。瞧见军威整顿肃严,无不称赞。刚到江口,连声大炮,众官兵摆列军仗队伍,姜总镇迎请登台,见礼用茶。阴阳官禀报已是午时,请观察总领拈香祭江。宝钗传令开炮,掌得胜鼓乐。命先行官斩牲沥血,观察们在台上拈香酹酒。三军摇旗呐喊,炮声不绝。只见波涛汹涌,烟云开合。
祭江已毕,传令回营。此时,教场中大小营盘安扎的十分齐集。头一座是先锋营;后面左是薛宝书;右是贾珍珠;两营中间稍后是总领大营;后面是观察大营;再后是冯佩金督运大营,前后共六座大营帐。众官兵帐房俱在两旁,后面相连,安设八十名家将,分派六大营护卫。令茗烟、得禄在总领营作中军官,二十四名女将轮班听差。宝钗带着海珠、掌珠、九如、芳芸、秋瑞、汝湘、紫箫、梦玉在一营同祝见这帐房做的妥当,里面在宿房间里层层俱有档??,外面点将厅、会客厅、办事厅也俱用全体面。令诸女将在点将厅守护,不许擅离中军,带着家将守住营门,不奉将令不得擅放一人出入。珍珠、宝书轮班在营中前后巡绰,提铃喝号。三百名官兵亦算了家将,分在六营归队,前后兵容甚为严紧。
姐妹几个在后帐房相坐谈心,梦玉道:“同姐姐到湖广很热闹有趣,明日回来就同彩姑娘两个,又过于冷淡。”汝湘道:“真个倒忘了,他们回来男女内外都没有派人。”宝钗道:“你写书给二婶子,派人明早送进营来,最为妥当。”汝湘答应,将书写就。总领发令牌一面,差家将喜儿送至宅里,交垂花门等着回信。内传宣荣贵拿着令牌书子出去,交与中军差遣不提。
梦玉道:“营中清静,很可养玻当年三叔叔有这个地方,不见不闻,病都好的快些,又省了紫姐姐疼不拉的一刀子血。”
紫箫笑道:“那把刀子是我的功臣,不是当年那有今日。”
秋瑞道:“紫姑娘可谓有志者事竟成。世间须眉男子,有愧于紫箫者不知多少。”梦玉笑道:“我最想着那天拜堂,知道是紫、芳两姐姐,再不知秋姐姐也在其内,这是那里说起。”
汝湘见宝钗默默不言,心中会意,连忙说道:“昨晚上总领说,毕星见,当主风冷。今早上那几阵霜风很觉着寒威刺骨。”
宝钗道:“度过岭南,此时正是春三天气,咱们路上横竖要遇一两遭儿大雪。”梦玉道:“去年咱们接梅花上香雪烹茶,觉着不多几时,又快有梅花时候。”秋瑞道:“梅雪虽好,到底不如荷露。”
姐妹们正在说话,中军缴进令牌、回书。赶忙拆开,上面写着:“明日一早,老太太们亲自到营犒军。所派之人一并带来,此覆。”宝钗笑道:“老太太花钱犒军,实在要来瞧瞧咱们营帐。”随传令各营知道,明日一早披挂整齐,摆列旗仗、队伍,伺候太夫人亲自来营犒军。
总领传过号令,听军中已交三鼓,领着诸女将佩剑出帐,往前后查后营盘。见各官兵支更巡逻,十分严密。看过粮饷大营,遇见一对红灯在前引导,冯佩金带着军器缓辔而来,瞧见总领赶忙下骑,站立道旁说道:“各营支更不敢偷懒。宝书、珍珠轮班巡绰,刚才过去。”宝钗命骑上牲口,说道:“今日初次安营,人俱精勇,只恐日久生懈,最所不宜。妹等务传论诸将始终如一。”说着,来到后营,见一土堆甚高。众人下马,相扶而上。满地霜草离披,寒虫唧唧,总领们来到堆上。残月在天,疏星布野。宝钗同秋瑞仰观天象。汝湘道:“彗星缠于奎罡,光芒闪闪,赤而有刺,贼人正在猖獗。”宝钗道:“牛女光射奎度,此即我等将星,其亮如月。惟正南上那个妖星,其色带赤,忽暗忽明,放光不一。我们先去助逆之党,其正贼不难一鼓而擒也。”
众人正说的高兴,见半空中一群征雁飞鸣而来。瞧见营中旌旗飘荡,雁阵忽然惊散,急鸣乱飞,断而复续,冉冉而去。
宝钗叹道:“军中景色迥异家庭,塞上风情实非人境矣。”彼此感叹一回,归帐歇息。
次日一早,各营饱餐伺候,不一会探马来报,太夫人将至教常总领传令众将各按队伍,鼓吹迎接。只听见连声大炮,鼓乐执事进了教场,一连三乘大轿:第一是尚书祝太夫人;第二是荣国公贾太夫人;第三是尚书柏夫人。跟着几乘四轿,是观察金夫人、桂夫人、柳、郑、梅、江这些太太同蟾蛛、芙蓉、友梅众姐妹。祝母见桂堂全身披挂,领兵迎接后就站在营旁,让轿子过去。又见珍珠、宝书站在左右营前迎接,众姐妹瞧见点头含笑而已。祝母们到中营下轿,宝钗在营门前迎接。祝母拉着说道:“军容整肃,威武非凡。此去马到成功,定获全胜!”
宝钗道:“全仗老太太洪福,迅速班师。”祝母同各位夫人、太太、奶奶走进帐房,先将帐房内外看了一遍,笑道:“我早知帐房有个玩意,昨日搬出来同你们住两天。”王夫人道:“倒同在家一样,也分个内外,房间很有个趣儿。”祝母道:“珍姑娘们我刚才瞧见站在那儿,怎么不来见面?”海珠、秋瑞道:“军营不像在家,不奉令不敢擅自离营。就是二叔叔也是在本营迎接。”祝母道:“咱们坐会子再到二叔叔营里去逛。
横竖今日我全要逛到。”王夫人吩咐将犒军羊、酒及花红银每名三两,一并交给宝钗。随令中军官分散各营,按名给领。又吩咐预备软轿伺候。
祝母吃茶谈笑一会,将随派跟梦玉来去之芙蓉一人,带陆进、刘贵、赵升、冯裕四对夫妻都交与宝钗,吩咐明白,随同王夫人们坐上软轿,到观察大营来。祝筠在营门迎接,扶老太太到中军帐请安,荆、朱两姨娘磕头请安。众人相见已毕,祝母领着众人周围逛了一会,又逛到佩金营中。时已中午,祝筠在大营摆宴,请老太太听军中鼓乐。总领带着诸将谢赏。祝母十分欢乐,饮至上灯回宅。祝筠们跪送,各营兵将谢赏。一齐点起号灯,竟像火龙灯凤,应接不暇。祝母坐在轿中,赞叹不已。
刚到家中,祝筠、宝钗亲来请安谢劳,同着梦玉就此拜别。
祝母同太太们各人吩咐些说话,彼此答应回营。次日寅刻祭旗,炮声不绝,各营拔寨起马。总镇各官同贾、祝两府以及诸亲百眷,尽在码头送行。只听三声大炮,军令一下,不敢停留,按队开行,浩浩荡荡望长江而去。
不言送行之人。且说头一队是先锋座船,带着两号兵船;接着宝书座船,带一号兵船;后是总领座船;后是珍珠座船,带一号兵船;后是观察座船;后面是佩金座船,带两号兵船,紧随护卫,共六号座船,二十四号兵船。男女家将二百名,官兵三百名,连各家人小子、丫头媳妇又不下一百,共六百余人。
正是初冬天气,风冷霜寒,这宝钗座船上带着海珠、掌珠、九如、芳芸、梦玉、秋瑞、汝湘、紫箫、芙蓉姐妹几个朝夕叙谈。紫箫道:“我们只知深居高阁,以为身在画图,谁知今日对着这江山云树,沙鸟风帆,才知往日竟是红楼梦境,于今才是画中。”秋瑞道:“此间正是孙、刘争夺之所,孟德西望夏口,东望武昌。他那知卧龙在隆中时以入画中,老奸空自垂诞,致有赤壁之悔。”宝钗道:“赤壁之役,人知周郎之功。实不知周郎之功,全成于卧龙也。”
汝湘道:“咱们自入湘汉已将一月,连日雪意甚酣,江山风景,变态越奇。”九如指道:“霏霏屑屑,瑞雪已至。远树梢头很似琼枝玉树。”宝钗叹道:“途中转眼离家一月,不觉已到汉阳。前日差人前去知会,不知松大婶儿知道了没有。”
掌珠道:“咱们又来一姐妹,荆钗十二俱已齐集。就是彩姑娘性情古怪,合不上来。”秋瑞道:“让玉大爷同他在一堆儿,咱们别去惹他。任什么也合得上来。”九如道:“大爷要做新郎,脸上带着点儿风尘气色,也得赶着收拾,别叫彩姑娘讨嫌。”
宝钗笑道:“玉大爷未做新郎,先要吃个大虚惊,非同小可,各人很要留心。”梦玉道:“这虚惊应在几时?”秋瑞将手举着道:“不出三日。”
姐妹正在说话,内传宣回道:“松大爷坐着快船前来迎接,已上座船请见。”宝钗大喜,先命梦玉上前舱,弟兄相见;自家领着众姐妹在官舱,请松大爷进来。梦玉陪着松寿来到官舱,宝钗见松寿面如满月,目若朗星,细眉高鼻,气宇轩昂,与桂堂真是一对美貌英雄,心中十分欢喜。松寿见站着几位美人,中间一位妆束不同,知是宝钗,忙上前说道:“久闻芳名,今日才见。姐姐请上,松寿拜见。”说着,倒身跪下。宝钗道:“素仰兄弟年少英雄,今日丰标,果非虚语。”姐弟拜毕,又与秋瑞们拜见。汝湘过来说道:“寿哥!多年不见,可还认得?”
松寿说:“一定是汝湘妹妹,昨日母亲听说妹妹同来,心中十分欢喜。”请过姨妈同老太太们安好,彼此让坐畅谈。
宝钗问:“大叔叔去后开兵没有?近日军情如何?”松寿道:“父亲初到岭南,各处官兵、土练尚未调集。虽见过一两仗,抢回一两处地方,总没有得他紧要关口。父亲听说祝二叔叔同姐姐奉旨带兵前去,心中很乐。差人来知会,说将彩妹妹姻事完结,交与梦玉,叫咱们星夜就去。”宝钗道:“我亦为彩妹之事,不然我星夜兼程而去,岂肯耽搁。兄弟去见过二叔叔,赶着回去,料理完姻。还有珍珠、宝书、佩金三个姐姐,你去见个面儿。”松寿答应,告辞起身。梦玉道:“我有两天没有见叔叔,我与寿哥同去,姐姐准不准?”宝钗道:“有寿哥同去,我很放心。”梦玉大喜,同松寿坐快船去逛。宝钗叫住松寿道:“我有锦囊一个,兄弟佩在身边,遇着急不可解之事,开看便知。”松寿接着,藏于襟内。汝湘道:“一天大雪,江山尽是粉妆玉砌。”
检寿、梦玉离了座船,驾着快艇在雪浪中十分有趣。到祝筠处拜见,坐谈一会。又到佩金、宝书、珍珠各船相叙,过到先锋船同桂堂谈讲半日。是晚在先锋座船过宿。次早,松寿欲上大船先回公馆。梦玉要同到大船逛逛,松寿不便推却,同梦玉坐上快船。乘着雪风,甚为冻冷,走了多会,已到大船。松寿靠住大船,将身往上一跃,跳上大船。梦玉也不比当年胆怯,学着松寿往上一跃。劲儿没有使到,又是小船雪滑,只听”噗咚”一声溜下江去。松寿赶忙弯身来抓,没有抓祝小船上众人来抢,下去势快,连衣角儿也抓不着一点。众人一齐发喊,赶忙打捞。松寿急的两脚乱跳,汗下如雨。忙吩咐家盯水手,谁人救起玉大爷来,赏银一千两。众水手虽是答应,正是风冷水急,谁肯下水打捞。
松寿望着满江雪浪,只是急的要哭,不住喊叫“快些捞救”。
众人慌乱,无可用力,上下人等急的要死。松寿忽然想起:“昨日宝姐姐给我锦囊一个,说是遇急不可解之事,开看便知。这件事岂非急不可解?”赶忙取出锦囊,急急开看,上面写道:梦玉应有虚惊,命不致死。速往下游二十里芦堆处将船泊祝上岸向东南行去,不问远近,闻有梅花香处,便有下落。
此行与寿弟大吉,可为预贺,速去勿迟!
松寿看毕惊喜交加,原来宝姐姐有先知神数,令人钦敬。
此时松寿面色变忧为喜,吩咐”开船下去,见有芦柴堆积之所,咱们湾妆。家盯船家见大爷欢喜,不知是个什么缘故,只得依着开船,不敢多问。
且不提松寿开船依令来寻之事。单说梦玉掉下江去,自问万无生理。下面水势甚急,四肢毫无用处,口鼻气闭,不觉悠悠死去矣。可怜将个怜香惜玉风流子化作逐浪随波梦里人。
且说这沿江一带俱是些渔户人家,闲常俱以打鱼为活。遇着生意平常,也就作些私商买卖。内中有个渔户,名叫乌八,是个漏网巨盗。做了一起得意之事,拿着些金银珠宝。夫妻两个躲到这里度日安享,打渔不过是名色而已,他老婆侯氏十分凶狠,乌八稍不如意,立刻鞭打不赦。因侯氏管的严紧,乌八在外不拘什么事不敢隐瞒老婆。这日乌八在江口打鱼,觉网中十分沉重。使劲拉上岸来,谁知网内是个死人。乌八见他面色尚有生气,知是才下水的。又见衣履华丽,不是穷家子弟,赶忙将他覆在那块大石上,让他口中流水,又给他周身抖动,闹了有个把时候,满腹中水皆流尽,气血渐通,鼻息中微微有气。
乌八大喜,将他背到家来。走有半箭来路,背上之人已苏。原来非别,就是梦玉大爷。
此时,梦玉不知这人是谁,背到那里,心中正在思想。只见背到一座深树林中,几间茅屋,柴门紧闭。来到门边,那人叫道:“大嫂开门!”里面有妇人答应。梦玉见柴门开处,站着那妇人约有三十来年纪,抹着一脸脂粉,戴的金耳坠,绉纱包头,身穿皮袄,手上银甲、金钏。抬头将梦玉瞅了几眼,不觉大怒。不让乌八进门,照脸两掌,骂道:“死乌龟混帐杂种!那天我不在家,你去哄了人家孩子来,闹了我一床的屎。叫我洗了几天,还没有干净。你今日又到那里将个小旦背了回来?你这杂种越发闹的没有王法,连我都不怕了!”说着,使劲又是两个嘴巴,打的乌八眼中金星直冒,耳鸣不绝,赶着将梦玉放下地来。侯氏将乌八抓进门去,随手将门关上。梦玉叫道:“嫂子!你开门!我还有话说。”侯氏骂道:“不害臊的忘八羔子!不去相与有钱的冤大头,你相与这个臭忘八,你算瞎了眼,倒了运!你快些给我滚蛋!”侯氏一路骂着,将乌八拉了进去。听见里面荆条棍子又痛打一顿。
梦玉站在雪中,冷风如割,内外上下被水浸透,结了一身冰甲,疼冷难忍。只得转出树林,一望尽是黄芦衰草,银海雪天,又看不出东西南北。远远看见一处有烟,想是人家,望烟走去。可怜正是寸步难行,在雪地下连跌带爬,直闹了半日,见几棵老树遮着三几处人家,俱是柴门茅屋。梦玉急忙走到一家门首,将门乱敲。只见对面大树背后,有两人不住探出头来观望。
梦玉敲了一会,里面有人开出门来,又是一个中年妇人。
梦玉不等他问,拣直走进门去。那妇人连忙拦住道:“你是谁?怎么跑到我家来?快些出去,别要讨臊!”梦玉道:“嫂子,我是掉下江去得命起来。不知这是那里,我又找不着我的座船。周身上下实在冷的受不得,求嫂子可怜我,给我点热茶儿喝喝,借我两件衣服,换下这身上的冰衣,我才得命。我送嫂子这只金手镯儿,先请收下。等着我家人来找,再重谢。”那妇人瞧见这只手镯,十分动火,又见梦玉说话光景甚是可怜,回头向堂屋里叫道:“大妹子来!”
梦玉见里面走出一位十八九的姑娘,容光照人,竟与家中姐妹们一样神情,很不像村庄妇女。身上虽是布衣,颇光鲜洁净。走至门边向梦玉看了几眼,问道:“这是谁?”那妇人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梦玉向姑娘哭道:“望姐姐可怜,救我!”
那位姑娘本是一会中人,前世与梦玉亦有缘分,今日相逢不由他不动相救之念。说道:“我家姓孟,父母俱已过世,又无兄弟姐妹,孤身一人。这是我姑妈家的嫂子,表兄外出,我请来作伴。论理断难容留男子,因你是遇难之人,不得不勉强相救。但你姓什么?是何等人家?不要哄我。”
梦玉心中欢喜,忍着冻将姓名来历,直说到掉下江去,不知怎样被那人救起,背回家去,叫他老婆打了出来,走到这里的话,说了一遍。姑嫂两人道:“原来是位公子!我瞧光景就知不是平等人家子弟。快请到里面去脱衣服。”梦玉道:“嫂子不收这手镯,我心不安。”孟姑娘道:“嫂子,领了大爷的盛意。”那妇人接在手中,十分欢喜。
三人来至堂中,让梦玉到一间小屋里。窗前有张小炕,很可安歇。姑嫂两个端了热水,叫他抹身洗脸,浑身上下脱了个干净。孟姑娘将父亲遗下的衣服、鞋袜等项取出,叫他周身换过。梦玉又请嫂子给他篦过头发。先温了一杯热酒,给梦玉解寒。梦玉道:“姐姐、嫂子待我犹如手足,明日对宝姐姐说过,一定要请了同去。还没有请教嫂子尊姓?”
妇人道:“我姓刘,我家做茶叶生理,本钱少,一年转不过来。贪着这点利息,在外日多,回家日少。我总在这里同大妹妹作伴。我这大妹妹名叫孟瑞麟,他父亲是有名的禁军教头,挣过多少功劳。因老母无人看养,回家来不愿做官,又无儿子,将一身本领尽传了女儿。你瞧着大妹妹这样儿,他真有万夫不当之勇。但住在这里,也从来没有试过手段。我舅舅会演先天神数,他说大妹妹将来嫁一个富贵英雄公子,命中是个一品夫人。他的姻缘不用愁,自会找来。今年二十二岁,静听好音。刚才听你说姐姐妹妹怎么英雄,怎么利害,他想着见个面儿才好。”
梦玉道:“见面容易,但必须差个人到江口去找着我的兵船,通个信儿才得呢。”刘大奶奶道:“你放心,咱们这几家拢共拢儿男人们都是一早到镇上赶市,至晚方回。今晚上对他们说,明日早上江口就知道了。”梦玉道:“嫂子这屋里烧着什么香?若有若无很有个味儿。”瑞麟道:“想是窗前这树六萼梅,这两天被雪一压,分外开的满树精神。”梦玉听见大喜,忙将炕上小窗推开,见一树玉梅,半在窗前半横篱外,寒香沁骨,莫能言状。不觉对梅大笑道:“不意今日又遇知己,正合着两句道: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刘大奶奶笑道:“我瞧你倒有个趣儿,我去温杯酒,让你赏梅。”梦玉道:“嫂子同姐妹待我如手足一样,况且又是英雄姐姐,不比那扭儿捻儿的姑娘。温杯酒咱们姐弟三个一堆儿赏个梅,不有趣吗?”姑嫂应允,就在炕上摆设小桌,三人对梅而饮。刘大奶奶道:“我瞧你身上单薄,当着雪风不当玩的。又没有别的衣服,依我说将那块毡子披在身上挡个风儿,到底好些。”梦玉真个将毡子披在身上,四面围住,笑道:“苏武吞毡啮雪,我今日披毡赏雪,苦乐竟隔天壤!”瑞麟瞧着这样神气,不住的抿口而笑。梦玉连饮几杯,诗兴大发,高声吟道:
风景天然别,披毡胜似家。
不知今夜月,照雪照梅花?
梦玉三人正在吟诗畅饮,忽然柴门外喊声大起,打门推篱,其势凶勇。瑞麟解去棉裙,取了一条齐眉棍,赶到院中。那柴门已被推倒,抢进四五个人,手执大刀阔斧。瑞麟不等近身,使出一家门路,将棍一摆照着下身扫去,一边打倒三个。有两个拿刀使劲砍来,被瑞麟用棍一格,将两般兵器打落地下。五个人转身就跑。瑞麟追赶出去,见有多少人拦着去路。孟瑞麟举棍向着为首一人当头就打,那人将身一闪,赶忙拔出宝剑一场好杀。不知那贼人是那里来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