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本宜适名贤,歌舞还应去鄙俗。
鹊占枝头传佳兆,鸠噪恶声芳讯无。
话说在山东汶上县二水汇流。一支从利津县往西南沿黄河上行,经济阳之南,历城之北,至东平府。一支从天津往西南经文安县、河间府汇合在汶上。
那时水手们遥指迷雾中隐约可见的船只,正在说:“那一定是贲太爷的船。惭渐靠近就看到了桅杆木板上写着的文字,连忙摇橹到了跟前。高珍看木板上的文字,写的是”奉敕赴浙江等地缉查盐税防御海岸五记功三增勋贲“高珍将要停船,那个船上的马柱早已认出,大声说:”高二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等久了。“
原来贲侯的船在这儿已等了几天。高珍忙跳上大船,与马柱欠身施礼,来到前船。贲侯正凭舱窗看望,叫住高珍问话。高珍忙下跪,将经由济阳,在西河耽搁一天和因风不顺帆船不能快驶等情况回禀。贲侯道:“你到那边船上告诉太太不要过来,我自己去问话。”高珍“喳”地应了一声退出。
那时璞玉正在汶上悯慈前寺游赏,龚高忙遣人去叫。半晌,贲侯才从容不迫地跨过跳板来到这边的舱里。
金夫人、吴姨娘等出舱迎迓施礼,贲侯进舱坐下。夫妻叙谈离别后的家常琐事。这时璞玉飞也似的来到自己舱里,换了礼服顶戴,跳到这边舱来,掀帘进去。
金夫人只见他:头戴宝顶孔雀翎帽,身穿虎补缎长袍,项带朝珠,神彩奕奕,容光焕发。璞玉下跪叩拜,母子是天伦之情,金夫人、吴姨娘无不感恩掉泪道:“老太太要是还在该多高兴啊!”因提到去世的老太太,贲侯也悲伤流泪。
吃罢晚饭,金夫人将孟氏家里败落的情景和自己做主与粹芳定亲的事儿,如实述说了遍。贲侯为妹妹叹息道:“那个事儿你们母子俩自己商量好了。”贲侯吃完饭去那边舱里。璞玉进了后舱,福寿笑脸道喜,并说了粹芳的情况。璞玉笑道:“世事每每不遂心,想要成的成不了,不想成的反而那么容易就成了。”又说:“她虽效仿卓文君再嫁,比翼双飞,但我哪里有司马相如那样的爱慕之情呢!”他们说罢睡了,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五更,锣声一响,诸船依次向东南方的邳县开来。那时正值五月夏天,酷暑炎热,纹风不动。船只顺流而下,如同脱缰的骏马,一天到清河、淮阴,到了大江,前面就是靖江。金夫人曾听说侄女琴紫榭和这个地方来知县的儿子宋涛订了亲,便把璞玉叫来,备下四色礼品,叫他上岸去瞧瞧。到浙江以后,好去告诉顾氏奶奶。
那时快到大暑气节,巴掌大的云朵也能下起大雨来。忽然狂风大作,倾盆大雨骤然而下。借宋朝诗人苏东坡的《望湖楼醉书》一诗来记这场大雨吧: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雨骤风狂,大江卷起几丈高的波浪,船只象一片树叶子一样颠簸起来。水手们失声变色,忙拨船移入河汊。贲侯问故,水手道:“大江的风浪不能与小河相比,常常有翻船的危险。”那个当儿璞玉、马柱等租小轿,朝着靖江城西门而来。
马柱到县衙一问,说正是这儿,将礼物交了,有人进去通报。璞玉到来,门子迎进,请到东边书房。那间屋子肮脏鄙俗不堪。对门的桌上供奉着关老爷,东墙上横贴《八仙过海》,西边有水墨丹青的钟馗,两边是万年红纸上写的对联:
财源似水滚滚到,宝贝如山垛垛堆。
真是吉祥极了。屋里散发着种难以描述的怪味臭气,闻了使人恶心要吐,也不知是什么仙气宝香。这时马柱从春凳底下用细棍挑出么仙气宝香。这时马柱从春凳底下用细棍挑出双破棉袜子,扔进里屋去了。璞玉看了这般情景不禁暗想,这样的屋子紫榭来了也真没法儿住!正在地板上踱步,那位宋衙内出来了。
众人一看:身材极矮,驼背,跛足,招风大耳,兔唇豁嘴,行走不便,一瘸一拐地蹒跚而来。旧诗有一首《驼背咏》云:
人生残疾前世缘,唇长覆胸耳蒙肩。
恰似负重不见日,翻身转侧始望天。
横卧便成麻字辫,蹲下活象弓卸弦。
可怜数尽归西日,最宜犁辕做木棺。
两人施礼就坐,宋衙内道:“不不不知贤贤贤弟来,原原原谅,失失失迎……”璞玉才知道他是结巴,便道:“路过贵城,特来看望表姐,以尽姻亲之谊,不揣冒昧,来到尊府,望祈恕罪。”
宋衙内努劲哼叫着:“你你你姐不不不知怎怎怎么,只只只说是不不不见。我我我说说了多多少次才才成成成了。”
璞玉道:“假如姐姐身体欠安,就不必惊动了,我以后再来看望。”说罢忙起身告辞。那宋衙内着忙劝阻:“等等等,她她要要见见呢,我我进去,催催催……”又是努劲哼哼着,蹒跚地走出去。
瑶琴、宝剑全都笑了,璞玉蹙着眉头制止他们叹息不止。一会儿,宋衙内来到院门口挥手喊到:“七七七请请请!”璞玉无奈,强捺住悲情入内,到了紫榭的住房门口不禁“哎哟”失口叫了一声。
宋衙内行走缓慢,他让璞玉走在前头。璞玉一掀门帘就见紫榭跪迎。璞玉惊愕回礼跪下,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羊肚子脸,铲子下颏,扁鼻子的凭霄。璞玉“哎呀”一声,凭霄摆摆手掉下眼泪。宋衙内努劲哼哼,刚要登上台阶,忽听有一人喊“知县叫!”无奈回身又蹒跚而去。璞玉问凭霄:“琴默姐姐在哪儿?”凭霄更加抽泣道:“大爷问我们姑娘做什么?您好生坐下,我将琴默姑娘的事儿从头告诉您。”
看官!说起金府的事儿话很长,等凭霄说,还不如让我从头说起。
正如:
奇文流传沉珠玉,说尽实情铁石销。
将话回到二年前说起:建邑营的金公嫂子娜氏,那年从贲府回来,卢梅姑娘的病又犯了。金公去汤泉疗养时应允把她许给吴亭府洋商朱英。后来虽然香菲不乐意,娜氏见女婿的家是百万富户,才下了决心收下订礼,定亲宴上看过女婿的人无不掩口失笑。娜氏虽知女婿配不上姑娘,但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料也无法挽回,只得以“男才女貌”来宽慰自己。
一日时值阳春,风和日丽,花荫寂静,鸟鸣柳垂,使人烦恼。香菲手拿针黹不胜春困,随手拿起一本书一看是《薄命图》,更是使人添烦,放下书,想找紫榭下棋解闷儿。到门前看,瑞红正在房檐下小碟子里研磨颜料。她瞧见香菲冁然而笑,揭起红毡门帘。香菲不解她的笑意,进屋一看,紫榭正在外间窗旁墙上挂一张纸在绘画。
香菲笑道:“姐姐的画已有功夫,但不过是璞玉的徒弟,那还谈到有点什么长进!”紫榭听到香菲的声音,回头一看,放笔,大笑不停。香菲凑近一肴,画的是一个人发须蓬乱,
只眼睛碧蓝色,嘴唇斜歪,满脸是点点梅花瓣儿的鬼怪相。
香菲笑道:“姐姐要画为什么不画圣贤,要画这个十不全?”紫榭正压不住笑,凭霄从后门端茶进来,瞅见香菲瞧那张画儿,对琴姑娘瞟了一眼,二人讪笑不止。凭霄将杯子里的茶摇幌地洒了一半儿。
紫榭更是摁着肚子大笑,笑得说不出话来。香菲大惑不懈,干坐在边儿,知道她们笑里有点跷蹊,但她还是笑着问什么原因。这时画眉找姑娘正好进来,听见她们笑,又看墙上挂着的那张姑爷朱洋商的尊容,香菲却坐在旁边愣问是谁。瑞红她们看见画眉又大笑起来。凭霄把茶杯递向画眉,使个眼色,让她向那画儿敬茶。紫榭笑得仰面一躺,不能动弹了。画眉看见她们如此讥笑香菲姑娘,实在压不住一时的性子,心头冒火,眉角生烟,冲过去将画揭下,用两手揉成团儿摔在凭宵的脸上。骂道:“你们找不上汉子就供奉他的像,早晚烧香磕头也行,在我们面前这么耍笑给谁看!”凭霄也发火变脸道:“画眉你少逞强!你护着你们姑爷好了,干嘛撕我们姑娘的画儿?”画眉更是火上加油。气汹汹地说:“谁的姑爷?是你的姑太爷!”
香菲原来想责怪画眉过于冒失,后来一听他们的话茬儿也知道了八九成,虽是怨气冲天,也还不出嘴,喝住画眉道:“干嘛生这份闲气?她们要画就画,跟你有什么相干!”一边说,一边把画眉拉走了。
紫榭怪自己一时淘气,没想到惹出这么一桩事儿,忙压住笑,喝住凭霄。香菲回家后,画眉不等香菲说,就将她们的欺负耻笑哭诉一遍。香菲言不发,往后一仰,连声痛哭。
画眉道:“她自以为和宋家儿子年龄相仿,哪知也是一个丑八怪!”香菲哭道:“不要再说各人遭的孽了!”香菲自此水米不进,几次要自尽寻死。后来料到自己逃不出火坑,想要去死,画眉劝他说,可以再想活路。一天值班婆子传达:“画眉的父亲在外厢,要见画眉姑娘。”
原来画眉姓罗,卖给金府当了丫头。父名罗挺,年近古稀。少年仗义疏财,将家产荡尽,以至后来将独生女儿也卖了。中年以后贩马幽燕之地。现在虽然年迈,仍是英姿勃劲,膂力过人。当下到江南卖马,顺便看望姑娘,就为姑娘告了假,在别人家见了面,父女多年不见,悲喜不提。罗挺看姑娘长大了,但见两眼红肿得象对桃子,细问其详。正好那时画眉被顾氏打过几次,又替香菲懊丧,满腹委屈无处可说,现经父亲一问,就一一诉说,说到主婢二人没有活路可走,就投在父亲怀里大声痛哭。
罗挺听了这些冤屈,白发冲冠,银须怒竖,星眼圆睁,内心进发出济弱扶倾的正义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宽慰姑娘道:“好闺女!别发愁,我有一计!”在画眉耳旁如此如此,教诲…番。画眉想来,这个着儿虽高,香菲那样庄重的人,绝对不会依从,又想起了一个胁迫之计,与父亲将所需用具和日期暗暗商议定妥。罗挺想来此地不宜久留,打发姑娘回衙门,自己去筹划用具。
画眉回家后,香菲道:“你说要找别的活路,找到了吗?”画眉道:“虽有活路恐怕姑娘不会依从。”过了几天罗挺又来,从外头递给画眉姑娘一个包袱,缝得很缜密。夜间画眉拿到无人处打开,香菲偷偷跟去一看,是男装二件,靴子两双,书生方巾一顶,侍童帽顶。香菲生疑,问这些东西是哪来的。画眉笑道:“我父亲将家里存的东西给我带来了。”只是笑着没有说别的。
一个月的时光如梭而过,眼下到了三月下旬,吴亭府来人说明婚期订在四月初。娜氏时常来让画眉收拾姑娘的细软。香菲已经料定,与母亲再诉肺腑也无济于事,实在为难,就同画眉商量怎样死法。画眉道:“上吊虽能保个全尸,但姑娘前几次都被发现了。现在嬷嬷、妈妈们早晚提防看守比防贼还严。我的主意,死在屋里必定让他们发现,不如等他们睡了以后,去跳衙门西院的八角井。”
香菲点头,约定二十日的夜间去死。又过两天,香菲将嬷嬷、妈妈们用酒灌得酩酊大醉,也硬叫翠玉喝了几杯。等大家全睡熟以后,悄悄起床到外间。画眉这时已经女扮男装。身着青布箭袖袄,头戴滚边儿白毡帽,真叫俊俏,手里还拎了一个包袱。
香菲大惊,悄悄问:“你为什么这样打扮?”画眉道:“这是我阿爸拿来的东西,不管好赖,跟着姑娘死时穿在身上,一则表表我孝顺父亲的心,二则象征来世不当女的,投生为男人。”香菲听她说得这般凄凉,不禁泪水如雨。披散的头发也顾不上梳理,二人偷愉儿开了西院小角门,进了那荒芜口人的西院。
那时正是三月下旬,院里黢黑,到处影影绰绰的,十分吓人。原来那里曾死过几个人,都嫌忌讳,长时期没有住人。可怜香菲这位千斤小姐,平时连从这屋到那屋也是丫鬟不离身,在夜光皎洁的夜间点上几个灯笼,还说害怕的人,今天遇着这个不遂心的事儿,决定要死。哎!真是泪如绵绵秋夜雨,恨似南山不断云。那时阴暗处忽听打哨声,画眉大惊喊道:“哎哟!姑娘,鬼叫!”香菲毫不理睬,锁着弯眉,咬紧牙关,撩起衣裾,朝向八角井飞也似地跑去。
原来画眉父女约定,下旬没有月亮,罗挺以打口哨为信号,画眉会意,击掌接应,尾追香菲问道:“姑娘真的想死?”“不死你叫我入那个活地狱?”画眉下跪道:“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古人云: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姑娘这死是重,还是轻?”香菲眯着眼睛道:“我到如今没工夫想那些,你不叫我死于轻,还想干什么?”画眉说了真心话:“我的意思是姑娘和我出北墙,和我同样女扮男装,骑上我父亲牵来的那匹马,不如暂且找个活路,再作打算。”
香菲翻脸道:“画眉你要我辱没祖宗,玷污门第,做出一生也洗不清的丑事,你这可是安的好心肠!我与其逃跑躲起来,哪如死了干净!”说罢甩开画眉要走。画眉早就料到她会说这么几句话,磕了个头说:“姑娘一定要死,也要听听丫头我说一句话。原来叫我活着侍候姑娘,没有叫我死了也跟着您。人各有命,姑娘现在要死,我还得找个活路,让我亲眼看着姑娘去死,心里还真不落忍。”说着就站起身来。
香菲听了那话,也不便生气,就说:“我是要死的人了,连亲骨肉都不要了,还要你做什么,你去就去吧!”画眉拉着香菲的手道:“虽说那样,一时的主奴情深,等我去后姑娘再死!”说着将香菲拉到北墙豁口。香菲看墙外有个老汉牵着两匹马站在那儿。那人身高肩阔,额宽耳大,一手持棍,挎着佩刀,相貌不凡。画眉拉着香菲的手松开,越过短墙,骑上了马。香菲眼看丫鬟要去,自觉虽说生在富贵之家,但幼年丧父,还不如画眉,仰天哭号,将要返回。画眉大叫:“姑娘觉得这么死干净吗?依我看,不但不干净,还有三不可:一则我们奶奶没有别的子女,后事全托靠你了,你现在这么死,对上不孝:二则姑娘跳井,虽说冰清玉洁。但别人说你有见不得人的毛病,怕人揭短才寻死,对己不智:三则姑娘死了,那些婆子、丫头,从翠玉开始都逃不了株连,多少人要受刑讯问致死,你这样死,对下不仁。这个不孝、不智、不仁的短见,将金石洁白之身背上千古洗不清的恶名,所为何来呢?眼下上策是与婢女暂避锋芒,等那事了结之后再回来也不晚。”
香菲闻听此言,暂避锋芒为上策,寻死果真是毫无价值,心里一口闷气堵住,喊声:“哎哟!”昏厥俯卧倒地。
正是:
智言惊我梦中客,重拳击醒醉中人。
且说画眉见姑娘的心已经软了,忙跳下马跨进墙内,趁姑娘昏厥,打开包袱,给香菲换上男子衣服,脱下她脚上的两只靴子,一只扔在井旁,一只扔在井里,将香菲扶出墙外。罗挺心里着急,连忙扶她上马。那时月高三丈,照得道路清清楚楚,画眉也骑上马,罗挺撩起衣襟,提着棍子,在马前引路,大踏步地奔向前方。
软香嫩玉《一层楼》之后,不料竟引出浩然正气的英雄聚杰,岂非怪事!
翌日,翠玉早起看香菲睡处只剩下被褥,不见了姑娘,还以为一时走出屋外,忙披衣出门。脚底下“叮哨”一响,忙拣起一看,是姑娘带的宽簪子,大惊“哎哟!”一声,众婆子接连醒来,赶紧到处寻觅,可是无影无踪。大伙都吓傻了,乱乱轰轰地一窝蜂跑到娜氏奶奶屋里。
娜氏正在睡觉,一听姑娘失踪了,料定已死,“哎哟!一声,不省人事。
看官先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