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日炎炎夏昼长,轻罗小扇深殿凉。
漱罢冷泉吟新句,墨云急雨透纱窗。
且说众人匆忙扶起娜氏。顾氏也听到了消息,以为香菲暂且躲避在附近村庄也末可知,忙派人去找。忽然翠玉象泪人似的哭着进来道:“不必找了,姑娘投井了!”娜氏惊问:“跳的哪口井?”翠玉说:“西院井。”娜氏喊:“完了!完了!”忙起身往西院跑去。后边跟着顾氏,紫榭等也随着而来。翠玉指着拾到靴子的地方说:“在这儿找到的。”
娜氏从井台上往下一看,原来这口井特别宽阔,从井底用大块条石砌成八角形上来的。因为年长岁久,石缝里长出的灌木郁郁葱茏,画眉扔的靴子正好挂在灌木枝上了。娜氏瞅着那只靴子,想来跳了这口井不可能侥幸活着,就象万刀剐心,大声哭道:“你把我这无依无靠的扔下走了,我这老糊涂的留着这条命干什么!可怜我的心肝肉!我逼死了你,你稍等等我,我跟着你去呀!”哭着撩起衣襟,朝井沿儿跳过去,众婆子急忙抱住。
紫榭劝道:“奶奶先别哭,我看卢梅并没有死,人跳井为什么还脱了靴子?这是画眉布下的迷魂阵,妹妹年岁小,上了坏人的圈套了。我看在她没有走远之前,不如派人去找。”
娜氏奶奶听到画眉的名字,又想起这姑娘为人忠诚,为了扩着卢姑娘受委屈挨打两次的事儿,更是伤心,捶胸顿足,大声恸哭:“我的姑娘呀!你为什么不想想我这老弱病残?为什么不想想我这孤苦老人?今后谁来埋葬我这把老骨头?今后我还依靠谁?”哭来哭去,如醉如梦。众婆子丫头想起平日卢姑娘的好处无不落泪。四处寻觅的人陆续回来,都说无影无踪。
后来金公回家,亲自来到西院勘察痕迹,在墙豁口找列香菲的一只耳环,又看到豁口外面的青草有踩扁了的,湿土上有两匹马蹄的印迹,跺着脚说:“谁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家竟出了这种丑事!”从此死了心,再也不寻找香菲了。
一日,紫榭听说娜氏病重,前来探望,听了几句不顺耳的话,回来之后,想起这件事儿都是从自己淘气开玩笑引起的,愈想愈感到不安。加上最近父亲又收了山阳宋家的彩礼,心里难受不己,来到西院八角井上痛哭。又想自己这一辈姐妹手足,当下卢梅离家不知死活,今后自己的遭遇也不知怎样。尽管我自己的机遇比她强,为什么在一家子里不称心的事儿都轮到女的!卢妹妹事到头来,干脆死了算了,为什么要私奔,留下恶名?想来想去,口占一诗,教瑞红拿过笔砚来。八角井上原先有座破亭子,三面敞开,北边有墙,就在那石灰墙上题道:
残灯短香前生烬,红颜命苦竟如君。
私奔丑名谁能辨,何如投井葬香魂。
题毕坐在残垣断壁上吟哦流泪。
那时想娶香菲的朱英坚持不退婚,金公巧使移花接木之计,让翠玉冒充香菲出嫁过门,此时正在婚宴,此院无人极为寂静。瑞红过那边儿倒茶,凭霄告假去看热闹,紫榭跟前没有一个人。天色渐晚,太阳落山,到了黄昏时候,紫榭方才起身,忽而从暗林深处听见有人低声呜呜哭泣。紫榭大惊,忙走下亭子台阶,急步走去,那东西“嗖”的一声从后面追了过来。紫榭吓得魂不附体,也不顾靴高底厚,苔滑路窄,拼命地跑。从旁边又来了一个高个子穿白衣裳的无头人,振臂欲飞似的往南跑了过去。紫榭一连碰上两次惊愕,吓得浑身冒出冷汗。刚跑到小角门,瑞红、凭霄二人嘻嘻哈哈地出来,正好到紫榭的后面喊一声“去!”。
原来跟着紫榭后面的是一条大狗。紫榭才压住气喘站住脚道:“刚刚还有一个大白东西往南走过去了,你们俩去看一看!”两人毛骨悚然,无奈过去一看,在老松树下边远远张望,见有一个五六尺高的穿白衣的东西正在那儿站着。二人大惊,同声呼喊着跑回来。这时正好有一个锁门的婆子提着灯笼前来,听见她们的喊声,笑道:“真有鬼了?”她拿了一根木棒,领着她们近前一看,原来是香菲平常喂养的只大白鹤。香菲去了以后,失掉了主人。前些日子翠玉惦记小姐还喂喂它,谁知这两天被抓了起来,要替卢姑娘出嫁,她哭着藏都没处藏,那还有工夫喂它!那只白鹤饿急了到院子里找食吃,误将紫榭当成了主人香菲,而紫榭误把它当成鬼了。哎!鸟也可怜!昨夜栖巢白羽鹤,何处能觅饲鹤人。
紫榭一连几次的愤懑和虚惊,自觉周身无力,不思饮食,以至卧病不起。顾氏奶奶朝夕煎药诵经,百般调理不提。那边娜氏也卧病不起,几次寻死觅活,放声大哭。西院自从香菲投井以后,院子里的人说听见魂哭鬼号,草木皆妖,上下也病祸不断。家仆几个人都死于疫疠。金公烦恼不已,决心南下回浙江原籍,安顿家务。初秋,全家从宁津县吴桥镇乘几只大船顺流南下了。
这时金风驱暑,玉露迎凉,两岸疏柳婆娑,秋蝉鸣噪烦人。幸喜启碇以来眼耳清新,胸怀宽阔,也许还是离开凶宅的缘故,娜氏、紫榭的病逐渐痊愈了。
金公心里松宽起来,自己带着家眷占前面大船,顾氏和婆子丫头们在中船。娜氏、紫榭和丫头们坐在后船,家仆男女老少又坐两只小船,绕过夏津进了大运河。
水路平安,不觉走了十几天,一日遇着顺风,诸船正在扬帆飞驶,一只小船迎面射了过来。一个人站在船头高声喊道:“来者莫非辅国公金老爷?”这个船上的水手们答应“是!”那船横在船前,那人跳到这条船上。
原来遇上顺风,船走得很快,这时已经到了山阳附近。金公派浙江修缮房屋打前站的船,上月到了靖江城。宋知县得了信儿,算了日期,估摸金公要到来,派儿子宋涛拜见岳父母,先来的是报信船。按理说宋知县知道儿子的长相,应当让他回避,怎么反而派他来,不是太愚蠢了吗?不是。那宋知县也是科举出身,本着“丑女婿免不了见岳父母”的道理叫儿子来见面的。
那个人禀明来意,金公道:“你回去告诉:姑爷暂不要来,晚上在停船码头见面吧!我们不是也要去嘛。”那人“喳”地答应声,跳上船走了。原来紫榭的船在最后,这些事儿她并不知道。晚上快到停泊水埠,紫榭推开舱窗,书桌上放了
瓶桂花,眺望天光水色,鼻闻馥郁袭人的花香,心里怡然自得。那时红日将下山头,几朵彩霞飘浮在天边,半边大的红影投在江面,景色真是宜人。紫榭卧病刚起,想赋诗一首记这个赏心乐事,叫瑞红用小筒汲水,忽见旁侧停泊了一只船。
凭霄从紫榭背后惊笑道:“姑娘请看那个怪物!”紫榭抬头一看,一只大船头上一个人穿官服戴礼冠跪在那里。形状非木非石,说他是鬼,比鬼还丑,说他是魅,比魅还陋。紫榭看了虽然没笑,在凭霄、瑞红二人的挑逗下也忍不住掩嘴笑了,点头叹道:“唉!天上本是圣洁的地方,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鬼魅投胎人世引入发笑呢!”
瑞红道:“这里又出来了卢姑娘姑爷的配对儿了,把他俩合在一处真可说举世无双。”凭霄高声大笑道:“这一个莫非是那一个儿子!”三人同谈论那个丑鬼的嘴脸,纵声笑了一阵子。
那时娜氏去到中船不在这儿。金公坐在头船,看了女婿的面容不禁大为惊讶,后悔收了彩礼,默默地一言不发,船就过去了。宋涛一直跪着,眼睁睁地看着三艘大船从旁侧驶过。
金公气急败坏,他想:如果见面说话,还不知会露出什么难以容忍的丑恶本色,便派人去说:“传老爷的话,按理要请姑爷见面,但大船里有老太夫人的灵柩,不便举行喜庆。姑爷尊容已经见了,暂且回去,到家后代向老亲家请安。”可怜宋衙内,敬跪良久,还没有得见上一面。家人扶他,驼背又抽了筋,努劲挣扎着进了船舱。随从家人抬了三桌席送到这边船上,金公无奈照原样还席,行赏随从。
到了晚饭时间,娜氏回到自己船舱,紫榭等三人正在笑。婆子抬进酒席,凭霄问道:“旁边停的是什么船?上边跪的那个丑八怪是什么人?”众人当中有一个快嘴的笑道:“你们别笑了!那怪物正是你们天作之合的姑老爷。”紫榭正举起筷子夹莱,听了这话,连心带肺一齐涌上来,假装不知道也不行了,两手发抖,面色如土,差点将碗筷扔了下去。
正是:
活人尝胆汁,甘苦只自知。
讥笑他人者,自有被讥时。
从此紫榭不进饮食,无人时就低声哭泣。
瑞红、凭霄也无精打彩,先前那些笑声又变成哭声了。
紫榭料定活着不能逃脱这场灭顶巨灾,并且几年前的良缘已成画饼,抱怨自己当时错把璞玉的深情厚谊当做少恩薄情。回想往事,柔肠百转,又无可挽回。父母既然将自己交给了阎王,空留此身又有何用?不如死了之。一则可以摆脱进那活地狱。二则也可以报答知己的深情。但又想弃父母而去亦似不孝,踌躇半晌。又想到古谚云:“犹豫义难成,果断名易留”。父母狠心把我活着交给阎罗,那我死了去地狱又有什么牵挂!虽说如此,母亲慈爱,昊天罔极。我留下自己画像,好在她怀念我时拿出来看看,可能得到一些安慰,拿定主意,就准备颜料。先前讥笑他人的彩笔将给自己描绘美容了。
却说宋衙内自觉无味,翌日五更时分早起回靖江城。金公船只也起锚南下。
话说琴小姐想画个自画像,从抽屉里取出各色颜料碟子放在船舱窗前桌上,又找出几张二尺长的雪浪宣展在桌上,拿玉尺压住边儿,打开水晶宝镜照着正面,坐在沉香椅上。瑞红点上清水,研磨赭石白粉。紫榭手持彩笔,先往镜内端详自己,水晶镜里格外标致,云鬓金钗增添美妙,弯眉凤眼更加俊俏,玉琢长鼻宛如悬胆,樱桃嫩唇红似珊瑚,斜倚削肩披霞帔,粉袖稍盖白磁手。
紫榭看了如此神色,心碎胆裂,自思:古人云红颜薄命,确乎不错。自己这般柔嫩姿色怎能不经风浪!虽然留下画像安慰父母的忧愁,但只恐忧愁比现在更增加罢了。执笔描绘,很快画出粉面朱颜,两旁绘出一对春山,轻笔淡墨点出了一双秋水明目,抹完朱唇鬓发后,叫凭霄抬起看看。有几分相像。瑞红道:“画得尽管好,总不如姑娘本人。描绘绝代佳人的面貌也真难了!”
紫榭问:“那个地方不象?”瑞红道:“两颊红粉过浓,眉尖不高。”紫榭往镜里再比较端详果然那样,就将画了半截的像揉成一团扔到水里去了。瑞红叫苦道:“不合适,姑娘再画就是了,为什么扔了呢?”紫榭道:“再画就是了。那有什么呢!慢说是一张纸,就是我这个人也不在话下呢!”说完,目不旁视,心无杂念,郑重其事地再画了一张,果然栩栩如生。
照镜一笔一挥泪,几度叹息复怅然。
画完后,用两根针把画钉在镜旁的横档上,又与自身比较衡量,确与自己毫无差别。回身又问瑞红、凭霄,二人同声说:“这个画像现在真象姑娘了。”紫榭道:“画得太美了吧!我真的这样?”凭霄笑道:“纸上姑娘的神情怎能比得上真姑娘!”紫榭把画像摘下来铺在桌子上,越看心里越伤心,想留几个字表示意思,想了一会儿,得韵一首,蘸笔写在像旁,题名《赞花》:
妆罢对画立婷婷,白玉无瑕谁认清。
倩影正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写完不禁鼻里发酸,两眼泪水如同雨水流淌,画像上已经沾上斑斑泪痕。瑞红忙将画收起,幸亏只滴在下半截的纸上,没有漶漫了脸上的粉黛。紫榭靠在椅子上,往后一仰,哗哗的眼泪如涌泉。唉!贤慧良缘今己绝,似此柔情有谁知。船到瓜洲,金公传令,诸船抛锚。
原来金公老家离这里不远,老太爷的灵柩就停放在江西岸的扬州平山堂,想与太夫人的灵柩合葬,先遣家人明日在金山寺为老太太之灵请三十六名僧人诵经做佛事。晚上在江边放盂兰盆河灯。
翌日,因太夫人的灵柩还放在船上,金公不能离开,叫顾氏等到金山寺祷告烧香。管家们将老爷的大船同小船留在这儿,其余四只船皆鸣锣移至西南方。那时微雨绵绵,秋风习习,金山寺掩隐在烟雾苍茫的金山顶上。顾氏的船在中,娜氏、紫榭的船在西,家人的船在东,并驶在江中,将要到达时忽然狂风大作,波涛汹涌。
娜氏、紫榭二人坐在窗边一看,江水滔滔,江中往返的船只时近时远,那巍峨的金山忽上忽下,忽沉忽浮。水手们忙把船连锁起来,抛锚稳定。娜氏两掌合十道:“我们一直都在大宅深院里住着,哪里见过这般风浪!”
紫榭料想不久到了浙江,就寻找自尽的时机,道:“如若看破红尘,眼前的些许危难何足挂齿,投身狂澜大波,也就与登了莲花净上一样!”娜氏伤心道:“真是这样,但你的卢妹妹却不知在哪个世界了。我和你去中船告诉二太太,在金山寺给老太太做佛事,也给她念念经,回来后让你写一首长诗,描写大江景色怎样?”紫榭道:“我知道大太大有了待兴,写了一首诀别长诗,回来给您看。”娜氏以为她必是写与卢梅的诀别诗,不禁热泪盈眶。二人同来中船,娜氏对顾氏把想给香菲做佛事祈福的事说了。顾氏那时正为家事心里恼火,听了这几句话,想起这两天紫榭茶饭不进,绷着脸,常常偷着哭,正思谋好好训斥几句,趁这机会发挥道:“女孩子应在从小不懂事的时候,早早许配人家,就算了事。等稍大一点儿懂了事儿,就挑呀选呀,噘嘴甩手,越发不懂规矩,拿死活吓人,一点也不顾父母的脸面。古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的是知书识字,晓古通今,可是就不知道眼前的什么叫‘三从’,什么叫‘四德’!只有大太太才给那个不成器的丫头念经祈福,要是我的丫头那样,不用说念经,连纸都不烧!”
听了这些话,娜氏老是直衔着眼睛看紫榭,紫榭反而毫不理会,仍旧说笑,坐了一会子出去。娜氏看她出去也起身说:“等一等,我也走。”刚出舱门,紫榭早已上了跳板,飞也似的走过去。船上的一个婆子喊道:“姑娘慢点儿,跳板不宽。”紫榭嘴里使劲说了声:“这有什么!”忽听得“扑腾”一声,全船人同声喊叫:“不好了!”
正是:
玉骨与秋水同白,芳颜随寒风永去。
那时几个船上的男女老少和水手都吓得丢了魂儿,大喊:“快捞人呀!”娜氏两手摊开,张开大嘴只喊:“看!怎么样?”顾夫人慌忙出舱,浑身颤抖,叫道:“快救人!不惜重赏!”管家们防止姑娘进入大船底下,忙将三只船挪动开。从瑞红、凭霄到诸婆子同声放开喉咙大哭。顾夫人吓得眼睛泛白,一滴泪也流不出,只是大声叫嚷,叫多少个水手跳下江去寻找。
欲知琴默小姐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