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琴默笑道:“大家且听我说,大凡人生在世,总不能逃脱离合悲欢四个字。盖因人有生之初,即缠累其身,虽设千方百计,而不得离也。唯赴极乐之乡,莲开见我之时,浸以八德之水,刳以灵剑之刃,复灌以仙池玉液,方可消此四字之缠累。若非如此,人皆汶汶而不察,愦愦而不明,生出无限之情孽物欲,生老病死之诸苦,亦皆所由生矣。然此四字,亦由其人而展其用,设若聪明慧悟之人,应其聪明慧悟之情,而成其离合悲欢。倘或愚昧冥顽之辈,亦应其愚昧冥顽之性,而成其离合悲欢。其所遭也不一,而人之所用也各异,彼虽缠于我,然用与不用之权固在我也。设我用之,即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设我不用,亦不能随我之离合,而成我之悲欢也。其所以然者,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缘厚者相聚之日固多,分薄者乖离之期自促。由此观之,人用之也,而非人为之所用也可知。”正说时,外面大雨滂沱,又得南风助威,贲府东北家庙的松树吼声、铁马之声,响成一片,大有钱塘秋涛之势。须臾,寒风满屋,但见雨啸竹叶,风袭鸣条,不禁使人打起寒噤来。下面的媳妇们忙将四边的帘子放下来,窗户也撂下了。
默琴道:“这风雨响声,都是你们五个人哭出来的,快拿热酒来,何不饮酒谈笑,以顺天和。”德清笑道:“那你明儿圣妹妹回去时,若果流了一点眼泪,也就不好见我们了。”琴默道:“我不但流泪,倒要大哭一场呢。”璞玉道:“据你方才所说,已悟悲欢之真谛,不为离合而动心,如何又要大哭呢?”琴默道:“我的哭,并非为之所用,特用彼而大哭一场,以尽姊妹辈欢聚一处,相与数月,忽然一朝别离之情耳。”众人听了又是可笑,又是可叹。风雨之日,未几昏黑,大家一块儿吃了饭,披了斗蓬,顺游廊而行,往逸安堂来了。
当晚,璞玉亲送圣如到海棠院,坐到天晚说了好些话,犹不忍遽别,圣如再三催促道:“兄弟回去吧,天黑了,外头又下着雨,我们那里就走了呢;就是真个走了,若是兄弟想着,也有相会的日子,又何须在今日这一时呢!”璞玉道:“我若能自主,纵使今秋不能去看姐姐,明春定要去的。”正说着,从老太太那边派福寿领着两个丫头,拿着灯笼、伞接璞玉来了。圣如亦起来,将自己的猩猩毡斗蓬给璞玉披上。璞玉无奈,只得再三致意,告辞出来。圣如送至檐下道:“兄弟好生走路,雨水里石路滑。”璞玉回头道:“姐姐请回,外头冷雨厉害,仔细凉风吹着。”圣如答应着,又命梨香多拿一个灯笼送去。不料,次日即来了西河车马。贲夫人等遂即打点行装。圣如也备了几份礼物,送了众姊妹及各屋里有脸面的丫头媳妇们,又到老太太处请了早安出来。只见德清、琴默等都坐在介寿堂外间两边椅子上,遂同众人共座闲话。丫头们都过来谢了赏,秀凤也来道了谢,当时因妙鸾家去还没回来,遂将馈仪交给了秀凤,秀凤又替他致了谢意。圣如道:“你且在这里坐一坐。明儿我就走了,趁这工夫咱们说说话。”秀凤笑道:“姑娘们跟前我们如何敢坐。”德请道:“这有甚么,你就坐了就是。”圣如遂拉着他坐下来,抚着他肩说道:“这般一个好模样儿,命只平常,只有在屋里支使的分儿,不知道的谁不把你当姑娘小姐看呢。”秀凤与德清等说着话,回头笑道:“姑娘别这么混摸呢,怪痒痒的。”
圣如道:“嗳哟!这个硬硬的是甚么东西?”秀凤道:“是钥匙。”圣如道:“甚么要紧东西,带在怀里,怕有人偷了你的不成?”秀凤掩着圣如的手笑道:“老太太的钥匙,原是妙鸾姐姐带着的,他家去这两天叫我收着咧。”圣如道:“妙鸾姑娘就是老太太的一把总钥匙,还用甚么钥匙呢?”琴默道:“这倒是实话,我们闲议论你们这几个人,真是百里挑不出一个来呢,各自都有各自的好处。”圣如道:“大大小小都有个理,譬如这屋里头若是没有了妙鸾姑娘,如何使得?从舅母起谁还敢驳回老太太呢,只有他一个人就能驳回,老太太也单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么多穿的戴的东西,别人都记不住,不是他那么收藏着,若是个别人也不知拐骗去了多少呢!他的心也正直,有偌大个权的人,倒常常替人说好话,全没有仗势欺人的行径。”熙清笑道:“那天老太太还说他比我们还强呢。”秀凤道:“他可真是个好人,我们如何能赶得上他!”炉梅道:“我们姑妈屋里的锦屏也是个老实人呢。”德清道:“他呀!外头老实,心里可有数呢!我们太太就象个佛爷似的,凡事都是他留心记着,提醒我们太太,老爷在家和出外用的他都想的周周全全的,我们太太忘了,他就在背地里提醒。”琴默道:“他也罢了,德姐姐屋里若没有了槟红,也不知成了甚么样儿了呢。”
正说着,金夫人、贲夫人等走了进来,于是大家起身,跟圣如来到海棠院。坐了半日,因明儿就是走的日子,还要包裹东西,收拾行装,大家都散了。次日,贲夫人早起,先打点了行装,往祠堂佛阁磕了头,领着圣如来到老太太跟前,吃了早饭。当下,贲侯、金夫人、鄂氏等都来了。贲夫人一一告辞,老太太滴泪道:“我已老了,我们这里不接你去也罢,时逢春秋,我的儿,你也常来看我才是。”贲夫人亦流泪跪下告别,道:“但愿老太太寿比南山,容孩儿不久再来请安。”贲侯又从旁说了好些使老太太喜欢的话,老太太和金夫人又赏了圣如许多衣裳绸缎等物,圣如磕头谢了赏,跟着贲夫人出来。老太太有两个丫头在左右搀着,送至檐下,贲夫人再三安慰,只得洒泪相别。
金夫人、鄂氏等送至正堂仪门,圣如与德清、琴默等也都不忍别离,大家流泪。圣如只说声:“再会。”遂遮了脸入车中坐了。贲夫人亦握手告辞上车。当时,璞玉早奉贲侯之命,身穿箭袖骑袍,上套马褂,系着撒带,引着仆从们在大门外等候。当下车马已备多时,来接的和跟璞玉去送行的,一齐上马,一簇人马蜂拥而去,贲侯、金夫人等望到看不见时,方回入介寿堂老太太这边来。
却说璞玉骑着马,在贲夫人车旁行,姑侄二人,一问一答说着话。璞玉又一面观看野景,不时和圣如答话。不觉已走了十多里,贲夫人又再三催促回去,璞玉无奈,见路旁一丛黄枝吐芽的柳林,遂引着仆从纵马先至林下,下了马等贲夫人车到,跪在路旁送别。贲夫人拉着璞玉的手教诲了好些话,璞玉一一答应着,一面又看圣如无语,方才拜别上马。回头看圣如隔着车窗相望,噙着满眼泪水,说了一声:“兄弟回去吧。”便低头擦泪。车已去远。
璞玉马上长叹,骨肉相连,岂能不感伤?直至望断车尘,这才无精打采一步捱一步的回来。这正是:
相慕相逢知何日,此时此际不胜悲。
璞玉自圣如去后,无情无绪的过着日子,乍暖乍凉,或风或雨,不觉已是谷雨。一日,趁着没上学的空闲,领着瑶琴、宝剑两个小厮,往花园中来。
原来贲府后面有一花园,名曰“会芳园”。园中花木、岩石、池潭、舟桥、亭堂、楼阁无不齐备,乃是贲侯新近修造完竣,以备老太太解闷之用。璞玉入得门来,但见:
山展青黛,水滂碧流。密柳垂黄鹂之影,群花掩雕栏之色。曲径萦绕,不止三三,长檐弯转,更出九九。高楼耸空,上出云霄。疏帘笼燕,复听鹦歌。青松荫下,棋有声而琴韵清绝,红花丛前,茶味香而游意连绵。漫步小园,虽无芳原之盛,自足孤丘,不下金谷之美。
原来趁此明媚春光,内院姊妹皆聚于此,赛花斗草作耍。璞玉亦和他们玩了一会子,逶迤走过石桥,至来山轩时,但见桃杏盛开,红白相映,绚烂争辉,煞是好看。又见和风微动,水面落花顺流而下。遂缘水追踪,信步走到湖水浅处来了。因湖水冰冻初解,波平如镜,清澈见底,将璞玉的影子照得如在镜中。璞玉遂止步,倒背着手,低头看水,想今日众姊妹皆在,只不见了圣如,心中悒悒不乐,便信口低吟道:
桃花村中访美酒,靛花枝头送新歌,
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
反复吟咏着,目不转睛的看那湖水,只见那湖水北岸的绿波堂全影倒映水中,房中一位娇嫩美人凭栏而坐,手拈一枝碧桃花,在璞玉身后点头微笑。再细看时:头上斜插白玉簪,乌云如漆,容颜若花,不啻出水芙蓉。璞玉看得呆了,不觉眼花缭乱起来,暗忖:“莫非水晶宫的龙女出来了不成?”一头思想,一头又吟:“但责杨柳殊好事,妄泄春色又如何?”忽然背后那一个人噗哧笑了一声,问道:“杨柳泄了春色又如何了?”璞玉不觉大吃一惊,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琴默一个人坐在那里。璞玉遂大笑起来,忙转身登阶入绿波堂来,见正对琴默设着绣墩,遂施礼坐下。
原来那绿波堂小小三间房,不曾间开,前面通敞着,三面壁上贴了名人字画。璞玉笑问:“姐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琴默笑道:“我这个无伴的人,自在这里迎荷风闻莺声呢!”璞玉道:“姐姐如何说你是无伴之人,此言安出?”琴默笑道:“岂非无伴而何?人家都有个争论诗谜或风雨相送的人呢。”璞玉听他奚落自己,便大笑道:“可真呢,炉梅姐姐那是甚么性子?有时见了我亲热过于手足,有时忽然使起性子来,又待我狠如寇仇,这是甚么性子,这可不就叫二性子?”琴默笑道:“愚人!我只当你是个聪明超群的人呢,原来是个皮囊中的顽石,你既不懂,我就说给你吧,好叫你这个顽石点头。”璞玉笑道:“姐姐果然说得入情入理,慢说是点头,还要跪下磕头呢。”琴默道:“这并非二性子,凡天地之间,物各有其性,既有其性,莫不形于情。情者性之所自发也,然情之所发则不一,譬如:春风、夏云、秋月、冬雪乃天地之情也。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乃人之情也。天地之情生生而不灭,人之情缠绵而难名。天下之男女,有自谓多情,而堕无穷之情网过累者有之,观古传中,因两意相投守节而殉情者亦尽有之。我见家父所断案中,弃其己之有情者,而别投有情之人者亦有之。此乃天地之间,最无情之人,不可以情而论。至于我辈之与汝,虽在五伦之外,亦属骨肉之亲,故不可谓无情也。凡汝之举止行坐,无一不合其心,除汝之外,亦无情意相投之人,故彼之亲昵爱敬与汝者乃真心也。然又自思不得与汝常聚一处,故又恐为情索缠缚而殒命,盖因其父母所生唯彼一人,设或以一己之私情,而违父母之重恩,则其过自不小也,犹何可言情哉?故彼之亲昵与汝者固爱汝也,视之如寇仇者亦爱汝故也。惟恐为情索所缚,故亲而常如仇,昵而忽为仇耳。此诚爱汝之苦心也,我向料汝必知其心,汝却不知情为何物,真可叹也。”
这一席话说的璞玉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深服琴默之智,自此以琴默为世外知心者,再不敢轻看了。二人正说得投机,形影双双映在那绿水中,把璞玉穿的大红宁绸衣,深蓝洋绉坎肩儿,越照得光华鲜艳,如在水晶世界。琴默看了半晌笑道:“古人诗中说的‘映门淮水绿,留骑主人心’,想必是说这般情景了。”正说着,忽一人影在水中一晃,及至细看时,只见自水之南岸山石背后,先有一对斑斓大黄蝴蝶,忽上忽下翩翩飞过来,后有熙清头戴大纱笠儿,身穿一件松绿闪缎衣,手里拿着一枝柳条儿,赶着那蝴蝶跑了出来。后跟着鹦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也赶出来笑道:“姑娘你瞧,炉姑娘站在那房子旁边的芭蕉树下做甚么呢!”说时,又见水中一个人影晃动。
璞玉忙细看时,只见一人,蝉鬓叠云,背垂长发,身穿月白绫衣,外罩石青褂儿,从芭蕉树后走了出来,背着脸去了。璞玉忙绕过栏杆来看时,原来是炉梅,素袖拂风,攦手洋洋,冉冉走入山坡那边去了。
原来炉梅早已来此,自璞玉入绿波堂和琴默说话,便听他们说甚么。后来因在毒日下站不住,才挪到芭蕉树下,所以先在水中晃的也是他的影子。当时熙清等来到水边笑道:“我们那里没寻到?原来你们藏在这里坐着,跟哥哥的两个小厮,混碰着还只顾寻你呢。”琴默笑道:“我叫我们瑞虹取钓鱼钩儿去了,没遇着你们?”鹦哥笑道:“他本取了钩儿回来了,遇着翠玉姐姐戏耍着扯断了线,他又接线去了。”熙清道:“这会子我们可怎么去呢?”璞玉道:“还是绕着石桥走罢咧。”熙清道:“那太远了。”琴默指道:“那边港内不是有现成的船吗?”璞玉便出来,自岸上跳下船来使篙点开了船,撑到了对岸。熙清和鹦哥上了船,璞玉便使篙调转船头时,因船小人众,又因乏力,不料那船摇晃起来。众人齐声笑嚷,乱在一处,那船越发大倾,将要覆时,璞玉大声喊道:“你们快站到船心里,不然就要翻了。”一言未了,自觉头晕眼花,忙弃了篙,船头上蹲下来。那船没了篙,船身自横在水里,缓缓顺流而下。众人喊着笑着,叫璞玉时,璜玉只闭眼摇头,一动也不动。琴默在水边笑着惊叫起来。亏得跟璞玉的两个小厮听众人喊声寻了来,见船横在水里,宝剑忙脱了衣裳下水。幸而水不甚深,走近前拖着系在船头的绳子出来,同瑶琴扯着一端用尽平生气力拽,无奈二人都是十来岁的孩子,那里拖得动,那船分毫不动。琴默笑着爬上山坡,用手一招,院里众丫头都聚过来,见了他们这光景,一边笑着一边一齐用力拽,好不容易拖到岸边来了。
璞玉先飞身跳上岸来,丫头们齐向前把熙清扶下船,大家聚在一处大笑。琴默见槟红手里挎着一个篮子,满满装了各色鲜花,遂问道:“德姑娘在那里?你打那里来的?”槟红道:“我们姑娘早就在后山岗上蓬檐亭中坐着,命我到前面采花儿来的。”说毕,大伙儿取小径来到蓬檐亭,只见德清倚北边栏杆而坐,身边小几上放了一部书,东边坐着炉梅,手里拿着绢子扇脸。德清见他们来笑问道:“你们如何不怕累,这般热的午日下只管混走?”璞玉笑向炉梅道:“姐姐好啊,如何偷听我们的话呢?”一言未了,炉梅登时红了脸,只见柳眉紧蹙,桃脸生嗔,不作一声,起来带着翠玉就走。璞玉羞惭满而,跟着走出来叫道:“姐姐怎么了?如何又生气了?”炉梅总不理睬,一径去了。众人都大笑起来,璞玉臊得恼羞成怒,冷笑道:“你去就去罢了,生那气又能唬谁!”众人越发大笑起来,打趣璞玉。只见瑞虹取了钓鱼钩儿来了。接着绵长又从介寿堂来请吃午饭,于是大家都往上房来。欲知后事,下回分解。诗曰:
长空暮色共凝碧,宽窗高揭更惬意,胯卧执巾低吟时,十年恩情殊历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