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姊妹走出花园来,在上房吃了饭,大家至逸安堂时,鄂氏正向金夫人说着要回去的话,众人不好插嘴,遂各自散了。
原来鄂氏自来贲府眼看已到四个月,虽家中没来接,只管住在亲戚家,也觉不便,因向金夫人说道:“我们已来四个多月了,直到如今家里还不来车马接,想必有个原故耽搁着了,也未可知。这四月十一日是我们老太太的周年,总得在那日前赶着回去。”金夫人见说自己母亲的周年,也不觉心酸道:“那么着明儿我回老太太再看,只是和嫂子住了这些时,如今忽然去了,我也觉着落单;况且两个侄女儿横竖家去也没甚么事,不如把他们两个就留在这里,一来一早一晚我可解闷,二来跟他们德清姐姐学习点针黹。”鄂氏低头想了半晌道:“琴丫头呢,我们来时他父亲二老爷不在家,也没和他母亲说过留在这里的话,如今我作主留了去,也似不妥当,姑太太既这么说,也罢,把炉丫头留下吧。只是我那丫头忒任性,住在翠云楼上只怕和老太太那边的丫头们不能和睦,待我去后,还是把他搬到姑太太这边来住着,常常教诲着些才好。”原来金夫人的意思是,璞玉虽系庶出,乃吴姨娘所生,但自幼在自己手上长大,所以不分亲生后养,倒爱惜过于亲生女儿德清等。况且自己又已年过五旬,私下里盘算从娘家侄女们中娶下一个,倒是两全其美。又看琴默、炉梅二人,模样儿虽不相上下,然因二人都还幼小,本想都留下来,慢慢查考他们的心性,再作定准。如今听了鄂氏之言,也是说得有理,自忖暂且留下炉梅,日后再看琴默也好。想毕,也就答应了。
次早,金夫人向老太太回明了鄂氏要回去的事,老太太道:“也罢了,亲戚们虽好,成年累月的住着也不相当。”遂吩咐出去,命垂花门的管家媳妇们准备车马,月初将鄂氏夫人送回建昌去。且说鄂氏趁空儿叫过炉梅来,将留在这里的事说了,不免又细细了嘱了一番,也无非是留心检点,随和人家这里的规矩等语。炉梅虽不愿留在人家家里,只得依着母亲,流泪应承了。
却说贲府内院设宴饯送鄂氏太太,琴默辞别众姊妹,馈赠丫头们的事也不消细说。当时妙鸾已回来,次日听说琴默要回去,晚饭后遂至翠云楼下,彼时鄂氏和炉梅都到逸安堂去了。琴默忙起身笑道:“姐姐请坐。”妙鸾谦让了一会子,坐在炕沿上笑问:“姑娘如何不也留下来,却忙着回去呢?”琴默道:“我们一个留在这里,是怕姑母因我们忽然去了寂寞,留下一个也罢了,都留下作甚么?”妙鸾笑道:“若说是固怕寂寞,终久又怎么样呢,可知别有缘故了。”琴默听了,将妙鸾打量了一番,心下暗忖道:“这丫头可不易,对他倒要留点心才是。”遂笑问道:“别的还有甚么缘故?”妙鸾道:“姑娘不知道?倒问起我来了?”琴默笑道:“这也奇了,你自己说出来的话,却又来问谁?”正说着,鄂氏、炉梅等自逸安堂回来了。妙鸾忙起来给鄂氏装了一袋烟,又笑说了几句话,才回自己屋去了。
再说,璞玉自那日在绿波堂听了琴默一番议论之后,心中好生敬重,以为得了一个知心之友。早晚常在一处谈笑,已极惯熟了的。如今忽然听说他回去,顿时愁闷起来,一夜不曾睡着,次日早起到翠云楼来时,琴默等梳洗方毕,炉梅正对着门坐着盥手,璞玉遂笑道:“炉姐姐那日如何不等说完话,就丢下走了?”炉梅扭过头去叫道:“画眉还不快来泼这水,那里去了?”璞玉又讨了个没趣,正觉羞赧无地,琴默笑道:“兄弟请坐。”说着让坐,璞玉坐了。鄂氏太太笑道:“哥儿如何起这么早?”璞玉道:“一则为送舅母,二则要上学去,所以早起了。”又向琴默笑道:“听说姐姐要回去,也留下来大家在一处岂不热闹?如何一定要一个人离了去呢?”琴默笑道:“我们一个留下也罢了,难道我们是没家的人了?”璞玉情知不可留,便从袖内取出两件东西来递给琴默道:“姐姐!这是我奉赠的微仪,这一个是我亲手画的一把扇子,这是无瑕白玉环一个,以表小弟薄意,望乞笑留。”说着递了过来,琴默打开那扇子看时,却是一把精镂湘妃竹柄的花绫纸扇子,上面画的墨水画,几竿疏竹和一缕淡云之外,是比翼而飞的一双燕子。笔迹墨色分外潇洒,而寓深意。上边阴云密布,似有风雨之势。琴默也不推辞,笑了一笑,便收了扇子和玉环,只说了句:“兄弟费心了。”
当时炉梅早已出去,鄂氏也换了衣服,大家一齐出来,往炉如阁拜了佛。早饭后,金夫人回明了老太太,鄂氏未行之前,即将炉梅搬到绿竹斋耳房内住了。待鄂氏走时,金夫人、炉梅二人洒泪送别,不消细说。
当下,璞玉送走了鄂氏太太回来,走进逸安堂时,只见金夫人与炉梅同坐垂泪。璞玉遂将送行之事回了几句,方欲与炉梅说话时,炉梅早已趁金夫人与璞玉说话的空儿,悄悄起来走出去了。璞玉遂跟出来,在身后赶着叫道:“姐姐,终究是怎么了?若是我有不是便说了出来,或打或骂,亦无不可,为何这等冷冰冰的把人抛在死活之间?”炉梅连回头看也不看一眼,径进绿竹斋葫芦门去了。璞玉刚欲跟着进去,炉梅命翠玉哗喇一声已将门自内反关了。璞玉又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回来,无情无绪的走到翠云楼下看时,门窗都已关闭,上了锁。寂静凄凉,四无人声,只觉心内闷闷的,独自一人,坐在檐下春凳上,追忆往事,伤起心来。
福寿从介寿堂后丫头们的屋内掀帘出来,见了璞玉笑道:“燕子高飞巢已空,还只管在那里恋着作甚么?”璞玉见了忙着招呼过来,让他坐下。福寿见璞玉满面泪痕,失声道:“哟!这是从那里说起,男子汉如何学起妇人女子的样儿来了?你没听见古语说:‘男儿非无泪,不因别离流’吗?”璞玉道:“我并非因别离而流泪,是别有缘故。”遂把炉梅恼自己,羞辱三番之事说了一遍,又道:“我也不是怕他,只是我们福晋太太那般疼我,若果我再不能和他的亲人亲近和好,这不就是有意疏远他了?况且他原也极与我亲近的,我也不知道为何忽然这么起来了。你素日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人,这事怎么处才是?替我想个法儿才好。”福寿道:“这也不必用甚么别的法儿,他的丫头画眉我们二人极好,待我寻个空去向他说明白了你的这些好意,叫他转达他们的姑娘,问明白了缘故,再和他商量个和好的法子,你看如何?”璞玉大喜道:“若能得这般,那是极好的了,我决不忘你的好处。只是你务必用心去办才好。”正央求着,只见跟璞玉的小厮宝剑跑来道:“老爷在书房叫大爷快去呢,不知有甚么事。”
璞玉听说老爷呼唤,大吃一惊,只得跟宝剑到润翰书屋来。只见贲侯与两个文友共坐叙话,璞玉请安侍立,贲侯沉下脸来问道:“今日你不去上学,为何又误了?”璞玉回道:“送舅母回来时已过中午,所以没去。”贲侯厉声问道:“谁叫你送了?”璞玉忙回道:“老太太叫送的。”贲侯冷笑道:“这个你也推老太太,那个你也推老太太,等我问明白了老太太再说。”又大声问道:“近来领璞玉读书的是那一个?”璞玉的大小厮永助从外头走进来跪下道:“是奴才永助。”贲侯道:“你好啊!你领着教的是甚么?只教了推故耽误的法子不成?”永助忙除下帽子磕头道:“奴才也催过几遍,只是大爷进里头就不出来了,叫小厮们进去又不去请,也是没法子,所以等到如今。”贲侯喝道:“你那里有甚么不是!”又向璞玉喝道:“如今你念的甚么书?”璞玉道:“念《易经》呢。”贲侯道:“怎么?这会子就到经上了?永助你快把他领了去和先生说,就说我说的,此时他还用不着诗、词、经典、古文之类,必先理熟了四书作根基。你也该催紧些,他若再推故就来回我,若再疏忽怠慢,我抽了你们两个的筋。”璞玉听了忙跪下磕了头。贲侯又问:“其余伴随都在那里?”一言未了,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齐进来站了一溜。贲侯打量了一番道:“都是些嘎尔手,滑货,没一个稳妥中用的。”又责备了他们几句,喝命:“出去!”璞玉、永助等一个个溜了出来,一同跑到学房去了。
且说这学房在府东祠堂院外,璞玉之师姓史名登云,字经济,乃天津人,曾中举人,目今已年过四旬,倒是个饱学博闻之儒,只因时运未通,暂于贲府处馆。当下,永助到学里将老爷的话一一向先生说了,经济先生点头应允,便叫过璞玉来道:“你如今也该用功了,人在十几岁肘,犹如初升朝日,通明清彻,又似明镜之未染尘埃,正好学习;设或蹉跎虚度了这大好时光,待到了日将当午,即有私欲之蔽,尘埃之垢,相杂缠绵,那时虽有攻读之心,进学的悟性却没有了。你可理会了老爷吩咐的话?”璞玉道:“明白了。”先生又道:“你父亲对你所望非浅,你不可误此良辰,辜负了父上之望,徒掷了师友之教,虚度岁月,及至空长大汉,一事无成,那时悔之晚矣。如今应遵老爷所命,他书且撂过一边,再自《大学》《中庸》起始,好好理一遍。随后我再教你作文章的要领。”璞玉一连答应了几个“是!”归了座。遂又从《大学》开起讲来。
傍晚方自学里回来,至介寿堂时,原来贲侯因璞玉渐渐长大,恐早晚与丫头们淘气,误了读书,回明老太太,将他衣具床帐移了出来,安置在介寿堂东耳房内。又交付他奶娘孟嬷嬷及其干娘璩妈妈总掌其事,又吩咐派了十二岁以下的两个小厮同住。
璞玉无奈,只得来到东耳房内,将挂的摆的依着自己的意思整治了一番。晚饭后,往丫头们的屋里来寻福寿,问日间所托之事。福寿笑道:“你自己惹恼了人家,反在人家身上寻不是?”璞玉惊道:“我怎么惹了他,你快说。”福寿道:“我午后到那里去时,炉姑娘正焚香端座,诵‘金刚经’呢。”璞玉急道:“好姐姐,你快一点说了吧,我到底怎么惹恼了他?”福寿道:“忙甚么,你听我细细的告诉你。我看他诵经,遂把画眉拉到竹下,在那块洞庭石上坐着,向他说了你的许多好意,又问了他是甚么缘故。他说:‘我也为这事劝了姑娘,我们姑娘说的是也有理,他说:“我自来这里,一则是客人,再则住在人家这里,自知凡事都得让着些,也没有怠慢他之处,他却如何处处比别人轻慢我?我虽不好,他或不理我,或当面指责,亦无不可,为甚么背地里向人喋喋,二心三性的说我,这是甚么意思?说也罢了,原是该说的,又如何随和人家与我造出许多议论,比拟非人呢?他也并非比我更近的骨肉亲戚,也不见他比我更亲敬他的去处,我既被人家厌着嫌着,还有甚么脸儿去寻他?他在背地里那么排我的不是,非议褒贬,又何必在众人跟前装出那般亲热的样子,是骗谁?给谁看?说起来我妈蚂也象和我呕气似的,偏偏硬按着头把我留在这里了。我已打定了主意,守口闭目捱着,等候回家的日子罢了,还把我怎么样呢!”说着气得他哭起来了。你们那个大爷也忒没情意,行出这等事来可是使得的?’我又央求他说了许多,问他如何才能解释你的过错,两下和好的法子。他说:‘这也不用别人:“解铃还颓系铃人”,叫他觑着我们姑娘乐意的时候或是高兴的时候,索性亲自前来,诉以真情,赔个不是倒好处。’我又求他:‘我们那里知道你们姑娘甚么时候乐意或高兴呢,还是求你送个信过去才好。’他低头想了半晌说:‘也罢,我看着机会,就以这里葫芦门上插竹枝为信罢。’我刚要问他何时插时,我们德姑娘到了那里,画眉迎出去了,我也就回来了。你到底向谁说了他的坏话?”璞玉听毕,想起在绿波堂说他二性子,原是语出无意,如今却牵出这许多纠纷,又听起炉梅的话,句句都十分有理,越想自己越错了,心中追悔不及。遂拉着福寿的手央求道:“好姐姐,‘盐贵咸,事贵全’,还是求你周全这事,替我留心瞭着,我因每日上学,没工夫望着他,日后必重重的报你大德。”福寿笑着点头应承。
且说璞玉一日坐在学房,心中闷闷的,无情无绪,自窗内仰望长空。当时正值四月下浣,只见阴云密布,天将落雨,一群群燕子翔空,往来穿飞。忽从西方翩翩飞来一只修尾垂铃的紫燕,在学房檐前,高翱低飞,巧喉啭婉,向璞玉呢喃不休,如有欲言,展转飞舞不去。璞玉在院内时,已听得炉姑娘为绿竹斋的燕子系铃之说,心知必是那里的燕子。困思念炉梅心切,挥笔立就八句五言诗,诗曰:
谁家貊秀燕,锦尾把铃悬,霓裳云下隐,佩玉风上孱!传意到书院,寄语送天边,借诗抒痴念,还报尔主言。
方写罢放了笔,先生早来看见,唤过璞玉去道:“老爷命你撂开诗词,用心读书,你还不听,又弄这个。你虽然是这上头好些,不去用心学真正学问也是枉然,凡事都有个根本,不务其本反求其末,又有何益?”说着自《孟子》里翻出一章,命璞玉念,璞玉念道: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熟重?”曰:“礼重。”“色与礼熟重?”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子答是也何有?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
经济道:“应该珍重这一段书的本末二字,譬如:岑楼极高,方寸之木极短,不先齐其本,而竖木于岑楼之梁,谓木高于楼者,可乎?文之理岑楼也,文之艺方寸之木也,不可误以方寸之木高于岑楼,凡事皆须务其根本。”又道:“我整日与你讲书,你却只是不言不语。求学之道,须问所不知与疑难,不然如何将‘学问’二字联起来了呢?从今而后当求文理,以敬学问,不可贪溺于诗词了。”璞玉答应归座。
经济先生方起来,欲为学生们讲书,只见跟贲侯的小厮走来道:“老爷有请先生。”经济遂即整了衣冠,往润翰书屋去了。
未几,那只悬铃的燕子又飞来,径进房内,绕屋而飞,璞玉即起来吩咐学童们将书房门窗都关了,众人赶着捉住,将线来把方才写的诗系在燕尾上,开门放了。只见那燕子铃声丁丁,带了诗,冲霄而起,又落将下来,往绿竹斋去了。
璞玉见了大喜,理了理四书。为应付先生之教,寻出一二不解之处,等到先生回来,便捧着《鲁论》问道:“当殷纣无道时,其庶兄微子去国,诸父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身死,孔子称‘殷有三仁焉’。我想:‘自谓无益于我宗祭,生何为乎哉?’而舍命死谏以至见杀者,乃是比干。暂避以不断其祀,不忍坐视君国之覆亡者,乃是微子。此二人一去一死,各成其节,诚可谓大仁者了。所疑者箕子其人,论忠则未进一言之谏,论智则未能避其祸,蒙贱辱而为之奴,又如何得与微子、比干同论呢?”经济先生大喜道:“好,这个疑问,我与你说其详细,你可仔细听了!凡大贤之行有三,一曰直受患难,二曰传道于圣,三曰教化于民。此三行者,箕子皆能之,故孔子屡书于六经。纣王之世,悖乱国政,以至天威不能引以为戒,圣道不能传而为用,故比干谏而死,微子去之。此二行皆为他人所尽了。隐其睿明,逆来顺受,以守其规,暗而不误,泯而不亡者,箕子其人也。故易云:‘居明夷如箕子,乃贞之至矣。’嗣后天命维新,圣人出世,遂为圣人之师,以宣大道,知周室之纲纪而建大典矣。故书云:‘箕子作洪范,传道于圣人。’后封于朝鲜,昌道治俗,于德不陋,于人不疏,奉殷之祀,以正外疆,此其所以教化于民也。故谓之大贤。倘或周时不至,殷祭不亡,纣王幸得善终,以至武庚承其乱政,则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国无其人,谁复能兴而治之?此亦世事之不可测也。故箕子之忍辱循时者,盖亦有所欲为也,如何不称之为大贤呢?”璞玉听毕,如开茅塞,豁然明了,深深敬服先生之学业,从此遂专心致意于学问了。傍晚放学后,自逸安堂到介寿堂来,见老太太往炉如阁拜佛去了。走进后院见众丫头喧笑玩要,璞玉遂入其群也玩了起来。正玩得高兴,忽然福寿走来,立在西角门上笑着招手儿,璞玉忙走过来,福寿附耳低声道:“绿竹斋的葫芦门上已插了竹枝了。”璞玉听了,喜不自胜,一口气儿飞跑而来。欲知二人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诗曰:
春来时时往村东,掸袖开怀迎清风,
深榆暗柳无人遇,却闻黄鹂为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