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璞玉忙回头看时,先进来的是福寿,随后孟嬷嬷进来,沉下脸来道:“那里没寻到,原来在这没人的屋里呢,快走吧,老爷叫你有半日了。”璞玉忙擦了擦眼泪,到逸安堂来时,瑶琴、宝剑等小厮们忙迎上来道:“老爷不在这里,在外书房呢。”遂又急忙出了垂花门往润翰书屋来。只见众管家们都聚在院中站着,见璞玉来,大家往里努嘴,璞玉压不住心跳,走进屋内,只见老爷在炕上端坐,与坐在地下的老管家龚高、张裕二人正说着田亩帐簿等事。在北边的八仙桌旁,老爷的近侍舒谦、永助二人站着,理一堆地契、帐簿。璞玉恭谨侍立于槅扇旁边。老爷瞪了一眼,厉声问道:“这畜生,你那里去了?叫了这半日才来,读书既不在行,过日子又不懂得,成日家揎饱了肚子,甩手闲走,只知寻安闲,从今后我每到外边商议家务,不许你离这里。你们瞧,快要骆驼大了,倒成了三岁的孩子,到如今也许知道庄田何处、一年进项多少呢?过来看看这契子!”璞玉忙应:“是。”便念那地契。舒谦拿着算盘一一打着。龚高陪笑道:“哥儿还小着呢,慢慢学着总是不差的。”贲侯指张裕道:“你作奶子的也不管教管教,只管纵着他还能成个甚么。”张裕忙起身回道:“奴才也常时提醒着呢,但哥儿如今正读书的时候,也无闲暇学习别的。”贲侯这才无话,吃茶。璞玉与他们算帐到掌灯时分,才算完了一处田租。舒谦等站起身回道:“别的再算。”老爷点头,起身引着璞玉入介寿堂请晚安去了。
璞玉站了这半日,只觉得腿疼腰酸,从此又添了一桩每日跟着到外头去的差事。
近日来,璞玉早晚下学无定时,所以多在自己屋内吃饭。一日早饭时下来,到介寿堂请了安,老太太命坐在自己跟前吃饭,璞玉见只来了德清、熙清二人,坐中不见琴默,便忙问德清,德清笑道:“你还没听说?琴妹妹身上不好,也快十夭了,你也没去问一问?”璞玉听了大惊。老太太问道:“可不是,琴丫头这两日怎么样,见好不见好呢?”德清忙起身回道:“我刚去看了来的,比先前大好了,琴妹妹说:‘我如今该出去请老太太的安才是,只是今日医生说再须忌两日风,所以明儿才出来’呢。”老太太问道:“谁领着大夫出入呢?”妙鸾忙回道:“垂花门的舒姐儿。”说毕,忙叫人去叫。一时,舒二娘走进来,远远在门旁侍立,老太太问道:“那个大夫治琴姑娘的病呢?大夫怎么说,许不碍事?”舒姐儿回道:“请王大夫治呢,那日福晋太太问时,王大夫说不碍事,今秋这个伤寒极多,人们也都有点头疼,前日福寿也躺了两天才起来的。”绵长道:“二姑娘的小丫头子规也躺倒了。”熙清笑道:“福晋太太屋里的新来的三妥也躺了几天,前日才起来的。”德清道:“这必是因为天气太暖,那两日又忽然冷起来的缘故。”老太太道:“好了就好,你们把人家的女孩儿留下来,若是重了可怎么着。你们也该当心一些,别忽然添衣裳,又忽然脱衣裳的。秋日天气,小孩儿家轻单些的好。常言道‘走马伤春,人害秋’。”众人齐声应了个“是”。舒二娘见老太太无话,方退出去了。
当时,璞玉悔恨自己不曾去问候琴默,心中惟恐琴默怪他,也无心听那些话,忙吃完了饭,放下碗即走出上房后门,往海棠院来。只见院内鸦雀无声,柏树下那两只鹅也竟吃饱睡着了。轻轻走进外屋门时。恰遇凭霄端着茶碗出来,遂笑问:“姐姐做甚么呢?”凭霄道:“才吃了药躺着呢。”瑞虹掀帘出来,见是璞玉,低声道:“嗳哟,大爷怎么肯下顾,姑娘要睡觉,才躺下。”
话犹未了,琴默自内间声如燕语、喉似莺啭的问道:“外屋是谁?”瑞虹忙高声回道:“璞大爷来望姑娘来了。”琴默忙起身道:“请这屋里坐。”璞玉忙走入内间笑道:“姐姐可大好了?愚弟这两日实是该死,姐姐玉体欠安,不曾来看视,真正无知之极了,望姐姐不要沉心。”琴默笑道:“多谢兄弟想着,又来看我,岂有恼怒之理。”说着二人在八仙桌的左右对坐。璞玉见琴默脸上虽瘦了些,姿容倒更似初开秋海棠,因笑道:“姐姐脸色倒好,终究怎么病的?我实是今早才听说。”琴默笑道:“也不是甚么大病,不过是伤了风,有点头疼罢了,如今已好了。兄弟这两日还是上学去呢?”璞玉皱眉道:“不去又怎么着,不然这些日子还不来看姐姐吗?我想姐姐必在生着气,着急的了不得,今日才知道姐姐这般宽仁大度。”琴默笑道:“好端端的生甚么气,我是那般不省事的人了?人都有个闲与不闲的时候,知与不知的分别,兄弟也不是真心不想我,只是一时没听到没知道,也是有的。如此看来,我虽明知兄弟的心,兄弟却不知道我的为人了。想与不想倒不在那上头。”璞玉听了这一席话,心中愈觉感佩,只顾说:“是了,是了,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了。”
说着话,忽然一缕香气浸入肺腑,忙诧异道:“这是甚么味儿这么香?”琴默笑道:“‘人不知苦,人发虔心’倒是真话,我刚吃药时,佛前焚了我父亲给我的海外龙涎香来着,原是赏的香,所以极稀罕。”璞玉抬头看时,炕琴上面的壁上挂着一轴水月观音像,前面放的宣德炉内喷出香烟来。近前看那像时,却在水中山石上,紫竹林内,观音头戴蓝巾,身着淡衣,上罩大红袍,跣足端坐。身旁一块方岩上放着玉露晶瓶,内插杨柳,全身缭绕慈悲云,头上放射普渡光。水中一朵莲花瓣上,那善才童子,一足独立,笑容可掬的向观音合掌躬身,画的骨秀神清,精巧无比。两旁对联写道:
碧水清光南海月,翠竹澄空普陀峰。
璞玉一面细看一面向琴默戏道:“姐姐这可谓‘平时不烧香,临急抱佛脚’了。”说毕忽见琴默前日那个白玉戒指放在桌上,刚欲伸手去拿,琴默赶忙拿去攥在手里。璞玉央求道:“姐姐方才不是说我知道你的心,你却不知我的心了?这会子又如何不知我的心了?这点子东西还舍不得给我?”琴默笑道:“我不是舍不得给你,只恐你又送给别人。”璞玉急道:“我甚么时候把姐姐给的东西送给别人了?我给的那玉环如今姐姐还带着呢不是,我若轻了姐姐给的东西,犹如此日。”说着往外指。琴默忙止住道:“嗳哟,你混说些甚么?把一个戒指当了甚么正经事,发起誓来。”遂忙把那戒指给了璞玉。璞玉喜之不尽,接过来带在指上,欠身道谢。当下凭霄斟上茶来,琴默笑道:“你看,来了这半日才倒茶来,璞兄弟想是也快上学去了。”璞玉摇头道:“今日先生与我们老爷的友人司丹青,应邀出门去了,傍晚才能回来,我今日且不上学去。听那夜姐姐抚琴,我已魂销魄醉了,难得今日空闲,请姐姐再少弄一回,以濯兄弟浊怀如何?”琴默笑道:“胡乱学的曲子,恐污足下尊耳。”璞玉道:“姐姐也忒过谦了。”说着便取过那几上的琴来,放在琴默前。琴默也不甚推辞,说:“我且先抚,尚请指教。”遂慢慢调了弦,抚起一段新制《楚江清》曲来。璞玉央求再唱出来指教指教。琴默无奈,只得轻嗽莺喉雅音低唱道:
晨寒透袖,炉上烤手。困睡鬓发乱,自起关镜奁。小鬟小鬟,速掩高门,慢把宽帐展。轻蝶为谁那般绕栏杆,狂蜂因甚又把窗来弹。
唱到此句,便娇喘吁吁了。璞玉忙止道:“姐姐请歇歇,病刚好,终是气弱。”琴默道:“不妨,竟唱完了吧。”遂又唱道:
一任东风自吹,一任东风自吹。
璞玉不禁称赞道:“好!好!妙曲出于美人之口,真正的令人销魂了。清音净我肺腑,一字一音无不万分流丽,真如泉水落高山,身心为之一爽。我若能够,愿乘鸾而共舞也。”琴默笑道:“兄弟过誉,有辱尊听。”二人正在不忍离别时,锦屏领着小丫头爱玉从外头进来笑道:“因为甚么这般喜笑,告诉我,我也笑一笑呢。”琴默笑着抬身让坐,锦屏先问候道:“姑娘可大安了?我们福晋太太命我来看吃了早晨的药了不曾,这会子想吃东西不想,细细问了来的。”琴默忙起身一一回毕,让锦屏坐下吃茶。看那跟来的小丫头时,姿容清秀,身材苗条,眉目之间,颇显颖慧。琴默打量了半晌道:“这丫头叫甚么名字?我前番来时,不在这里来着。”锦屏道:“他原在老家时叫结子,到这里来改了,如今叫爱玉。”琴默笑问:“谁给改的这名儿?”锦屏笑道:“若说起改名的缘故,话就长了。”遂将端阳节为和哄璞玉、炉梅二人,打扮璞玉顶这丫头去向炉梅求名,炉梅误认等事说了一遍。琴默见璞玉害羞,只顾向锦屏摇头晃脑的挤眉弄眼不叫他说,琴默看了这景况噗哧的失声笑道:“这丫头生得极灵利,得名的来由又灵巧,竟不如就叫‘灵玉’为宜。”原来爱玉这名字也是趁便叫起来的,如今也就趁便改了,自此又都叫起灵玉来了。那丫头也暗暗发笑,爱也罢,灵也罢,随他们叫去。
且说璞玉自那日听了琴默的《楚江清》曲后,又惹起了他那见一个羡一个的可厌的老毛病儿,睡里梦里也不忘琴默。琴默也随和着他,每日见了面,在一处说笑,一日比一日惯熟起来。
有道是自古来好事多磨,天违人愿。忽一日贲侯唤了璞玉去,吩咐择日起身往南边追查田庄去。老太太命孟嬷嬷教福寿预备好璞玉的大毛皮衣及出外用的碗箸等一应用物,交付外头的跟从小厮们了。当时已是孟冬天气,十月八日璞玉早起入介寿堂请了安,早饭后往炉如阁拜了佛,再入逸安堂辞别金夫人。金夫人不免也叮咛了一番,不必细说。吴姨娘又给了好些路上吃的奶皮、干酪等物,璞玉这才到润翰书屋来见了老爷。
贲侯叫过跟璞玉去的大管家高亭、二管家马住及永助、伯林等来,吩咐了田租、户口等一应所理诸事之大略,又向璞玉将人情世故、民风习俗、宽仁严饬、恩威并施等权谋方略细细教了一遍,说毕命去。璞玉遂别了出来,将送出大门来的清客相公和老管家们劝回,不敢乘车,有王元凯、高建福二人牵过一匹备上雕鞍穗缰的肥大白马来,福开搭鞍褥,高亭捧马鞭,马住坠镫,璞玉不慌不忙上马后,福开在前开路,众仆从一齐扳鞍上马。王元凯、高建福并骑先行,高亭、马住左右护持,瑶琴、宝剑、奇书、古画四个小厮紧随马后,永助,伯林二人压尾,一群人马,往南进发。
且说璞玉困了数月,方得出外,马上甚为得意,又因时气尚暖,沿途与众人说说笑笑,倒也有趣。一则因贲侯名望大,再则所到之处都是贲府属民,又早于十几日前都差人作了准备,村民百姓在路迎送,田庄下处,犹加敬谨,所以凡事均极顺便。贲侯原无盘剥下属、欺凌贫贱之行,况高亭、马住等也一遵旧法行事,所以租赋科役诸般极有成效。至于户口,田亩等事,璞玉谨遵父教,必得亲眼看过,记在心中。如遇贫穷者,原也是个心软的人,即施恩赖。如此过了几处田庄,一日来到九连山地面,只见山险水窄之处,有房塌扉破的十几户贫穷人家,做璞玉下处的那一家也是墙歪窗坍,土炕秸席。璞玉虽是生在富贵人家,长于锦缎簇中的人,见了这般景况,倒不为难,竟念起古诗中写村野情景的篇章来,似有耳目一新之感,极为欢喜。因村民极贫,至傍晚方备鸡肉粟饭款待了。璞玉因腹中饥饿,也不弃嫌,饱餐了一顿,管家仆从及众村民见了,都个个欢喜不尽。
饭后,璞玉披着细毛披风,带了一二近侍,登上村后高处,赏视田野风景。彼时,日已西坠,宿鸟归林,晚风送寒,但见一川垄亩,皆傍山坡,浊水枯木,甚不好看。璞玉点头叹息,寻原路归来时,众仆从们也都聚上来了。
且说那村里民众,见璞玉行装充实,器用耀目,都不胜惊奇。又有一群赤体裸身的男女孩子,在璞玉前奔走争看。瑶琴、宝剑等虽时时吓叫驱逐,依旧又聚上来看,璞玉命给众孩子分散了钱后,方高高兴兴的散去了。
璞玉当夜在灯下与管家们商议,明日应会的庄头,宜蠲的宿租等事。只见伯林道:“因这里地僻民穷,大爷的歇宿饮食都不曾整治好,还望大爷慈悲宽容。”璞玉道:“一时食宿甚么大事,老爷原因我自幼在富贵丰足中生长,不知财物来处之难,贫穷困乏之苦,所以特差下来见识的,我见此景象,更当赖先人之恩而益慎,承祖上之德而思危了,一时之食宿,有何苦哉!只是我方才看这家后院墙已坍塌,极是荒凉,后边又有村户,夜里你们也该警戒些才是。”高亭回道:“我们也虑到这上头,虽已从村民中抽丁放了巡逻,还要从我们人中添两个巡察呢。说起奴才我们歇的那家,越发院墙都没了,空落落的,窗上连个纸都没有,炕席也是破的,刚取纸来补了窗户,我们偌多马匹,也只好交给各自的牵马们照看了。既逢这般一个地面,大家也只得多费一二夜的心了。”又说了些话,见璞玉无言,大家才退出来了。
璞玉见小厮们都睡了,独自一人,思前想后不能入眠,尤加那房椽缝里透进风来,吹得烛影摇摇不定,越发展转不寐。遂从箱笼上取过一卷书来看时,原来是《离骚》,便不释手的看至三更时分,忽闻后墙外咚咚响声,忙抬头看时,壁上簌簌落下土来,遂忙放了书,起来穿了衣服。叫起瑶琴时,宝剑也醒了。璞玉悄悄指后壁,二人回头看了,知其就里,宝剑先从外屋取个水瓢来遮住了灯,瑶琴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叫醒了睡在外屋的永助、王元凯二人。那时,壁上一块石头忽然崩的掉了下来,豁然出了一洞,内外又鸦雀无声了。过了多时,洞孔中从外边伸进一柄短杆枪来,戳打了一阵,璞玉摇手未叫众人动手。瑶琴始是小孩儿家,披着衣服在一旁发抖。一时抽回了短杆枪,先进来了一只手,王元凯方欲向前,永助忙扯住。随后一个人侧着头钻了进来,将及肩时,忽然又忙向后缩去,永助遂蓦的扑了上去,一把揪住了头发,一手扼住了脖颈子。那贼便狠命的往外挣脱。当下璞玉命除了遮灯的瓢。王元凯方欲开门跑出时去,忽听房后一人高声喊道:“有贼。”恰与王元凯唤人的呼声相连,一时,更夫四喊,鸡鸣狗吠,炮响人哗,登时鼎沸起来。但闻房后轰轰声,哎哟声,又有众人骂贼声,响成一片。此时,洞内之贼也不挣扎了。外边众人压着捆绑起来。
原来外头喊贼的是高亭。因睡不下,将隔壁房的福开叫起来,去巡璞玉住房。福开见后檐下站着一人,当时二十几的初升月下,朦胧暗光中虽看不甚明白,因其穿戴不似自家人,遂问:“是谁?”那人大惊,撒腿便跑,福开已知是贼,一面大声喊贼,一面随手拾起一块石头抛了过去,不想正打中了贼人膝盖,一探身便栽倒了。福开忙去按住,同着巡夫们紧紧绑缚起来,将卡在洞内的贼也拖出来绑了。
不一时双双捉了二贼。高亭、马住、伯林等入房中,问候璞玉压惊请安毕,勘问贼徒们时,原来皆非本村之人。遂都上了镣铐看了起来,待鸡鸣天明后,方入璞玉跟前来商议此事。璞玉道:“愚民百姓,因穷困之极,迫于饥寒,无法度日,方作此事,依我赏些钱钞,好好教诲一番,放走也罢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高亭忙谏道:“使不得,使不得,大爷此举,乃是导民于恶,竟开行贼之路了;况且此村民众,终年遭此贼徒扰害,如今连个家畜也不得养了,此番为我们所获,村中老幼,无不以手加额,感戴大爷洪福,以为永除祸患了。倘若这么放了,不惟失却民心,日后还要担不是呢。”璞玉道:“这等便怎么处?”伯林道:“大爷差人解送所辖县里罢了。”璞玉低头想了半响道:“我早曾听见说,这左近有个甚么军衙门来着?”马住道:“离此不远卢家营房有个守备官,原因这一方地险人刁,所以坐镇巡防盗贼的。”璞玉道:“既如此,正是当机去处了,何必又解往极远的县里,你即将那两个贼人,解到营房交付明白就完了。”马住领命,方欲出去时,忽听外边众人喊:“贼人逃走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