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批:上一回结因,下一回成果,此回乃将因做果之时之事也。然而却是两段文字:一段定挨光,一段做挨光。写十分光,却先写五件事,后又写一件事,才写十分光。而写十分光内,却又写九个“此事便休了”,分明板板写出,却又生活不凡。且见后文,金莲如于三分、四分光时便走,五七分时便走,王婆所云“我不能拉住他”。总之到九分光时,如若不肯,王婆亦止云“来搭救”,西门“此事便休”,“再也难成”。然则挨光虽王婆定下,而光之能成,到底是金莲自定也。写妇人之淫若此。
后半写挨光,便是前面所定之挨光也。看他偏是照前说出者一样说去,偏令看者不觉一毫重复,止见异样生动,自是化工手笔。
看他于五分光成时,止用“王婆将一手往脸一摸”,便使上下十分光皆出,真是异样妙笔。
《金瓶梅》纯是异样穿插的文字,唯此数回乃最清晰者。盖单讲金莲偷期,亦是正文中之必不可苟者,而于闲扯白话时,乃借月娘、娇儿等拢入金莲。一边敲击正文,全不费呆重之笔; 一边却又照管家里众人,不致冷落,直一笔作三四笔用也。
文内写西门庆来,必拿洒金川扇儿。前回云“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第一回云”卜志道送我一把真川金扇儿”,直至第八回内,又云“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吾不知其用笔之妙,何以草蛇灰线之如此也。何则?金、瓶、梅盖作者写西门庆精神注泻之人也。乃第一回时,春:悔已于“大丫头”三字影出。至瓶儿,则不啻心头口头频频相照。而金莲,虽曾自打虎过下,却并未与西门一照于未挑帘之前,则一面写武二自打虎做都头文后,为单出笔写金莲这边,而西门为此书正经香火,今为写金莲这边,遂致一向冷落,绝不照顾。在他书则可,在《金瓶梅》岂肯留此绽漏者哉!况且单写金莲于挑帘时出一西门,亦如忽然来到已前不闻名姓之西门,则真与《水浒》之文何异?而叙得武大、武二相会,即忙叙金莲,叙勾挑小叔,又即忙叙武大兄弟分手,又即忙叙帘子等事,作者心头固有一西门庆在内,不曾忘记。而读者眼底不几半日冷落西门氏耶?朦胧双眼,疑帘外现身之西门,无异《水浒》中临时方出之西门也。今看他偏有三十分巧,三十分滑,三十分轻快,三十分讨便宜处,写一金扇出来,且即于叙卜志道时,写一金扇出来。夫虽于迎打虎那日,大酒楼上放下西门、伯爵、希大三人,止因有此金扇作幌伏线,而便不嫌半日查洋洋写武大、写武二、写金莲如许文字。后 于挑帘时一出西门,止用将金扇一幌,即作者不言,而本文亦不与《水浒》更改一事,乃看官眼底自知为《金瓶》内之西门,不是《水浒》之西门。且将半日叙金莲之笔,武大、武二之笔,皆放入客位内,依旧现出西门庆是正经香火,不是《水浒》中为武松写出金莲,为金莲写出西门。却明明是为西门方写金莲,为金莲方写武松。一如讲西门庆连日不自在,因卓二姐死,而今日帘
下撞着的妇人,其姓名来历乃如此如此。说话者恐临时事冗难叙,乃为之预先倒算出来,使读者心亮,不致说话者临时费唇舌。是写一小小金扇物事,便使千言万语一篇上下两半回文字,既明明写出,皆化为乌有,而半日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西门庆,乃复活跳了来。且不但此时活跳出来,适才不置一语、不题一事之时,无非是西门氏帐簿上开原委,罪案上写情由,与武大、武二绝不相干。试想作者,亦安有闲工夫与不相干之人写家常哉!此是作者异样心情写出来。而写完放笔,仰天问世,不觉失声大哭日:“我此等心力,上问千古,下问百世,亦安敢望有一人知我心者哉!”故金扇儿必是卜志道送来,而挑帘时金扇一照,成衣时金扇又一照,跃跃动人心目。作者又恐真个被人知道,乃又插入第八回内,使金莲扯之。一者收拾金扇了当,二者将看官瞒过,俱令在卜志道家合伙算帐。今却被我一眼觑见,九原之下,作者必大哭大笑。今夜五更,灯花影里,我亦眼泪盈把,笑声惊动妻孥儿子辈梦魂也。
然而作者于第二回内,不写妇人勾挑武二哥,岂不省手?不知作者盖言金莲结果时,如何一呆至此,还平心稳意要嫁武二哥哉。故先于此回内,特特描写一番,遂令后九十回文中,金莲不自揣度,肯嫁武二,一团痴念,紧相照应。人虽鹘突,文却不可鹘突也。然则西门庆被色迷,潘金莲亦被色迷,可惧,可思。】
诗曰:乍对不相识,徐思似有情。
杯前交一面,花底恋双睛。
傞俹惊新态,含胡问旧名。
影含今夜烛,心意几交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