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可惜青年易白头,一番春尽一番秋。
鬼病难捱青昼永,闲愁犹胜白云浮。
划损金钗心悄悄,敲残玉漏梦悠悠。
一点灵犀难自按,漫教花下数风流。
说这丑姑儿,原是在小姐房中伏侍的一个使婢,年纪可有十七八岁,眼大眉粗,十分丑陋。小姐嫌他腌赞,凡一应精细事务,件件唤着琼娥,再不肯落他手里。只拣那粗夯用气力的,便唤着他做些。到有一件,这丑姑人都看他不出,丑陋中带有几分风趣,年年至三月天气,便有些恹恹春病,攒着眉,咬着指,就如东施效颦一般,便熬不过那般滋味。有诗为证:
几度伤春不自由,投桃无计枉自愁。
谁知传命宣花使,顷刻推门指路头。
琼娥正去唤他,走到门首,只听得他在里面唧唧哝哝,自言自语,句句都是伤春的说话。琼娥听了,悄悄捱进房门,掩着口,忍不住笑道:“丑姑,小姐着我来吩咐你,到园中唤牧童折花哩。”丑姑道:“姐姐,瞒你不得,小妹妹正花心动在这里,一步也行走不动。做你不着,替我走一遭吧。”琼娥道:“呸!羞人答答的,丫头家亏你说这样话。”丑姑摇头道:“姐姐,你莫要是这般说,我的心,就是你的心一般。而今三月天气,那猫狗也是动情的时节,怎说得这句自在话儿。”琼娥道:“你快噤声,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只是你我两个讲讲,还不打紧,倘是老夫人听见,这着实一顿打,决不饶恕。”丑姑笑道:“姐姐说得有理,小妹子今后痛痒只得自知吧。”琼娥道:“不要闲说,小姐等着要花,我先去伺候梳妆,你快吩咐牧童来。”琼娥说罢,便转身先去小姐房中伏侍梳洗。
你看这丑姑,慢慢的拖着一双脚,带两只鞋片,一步步走到园中。四下一看,哪里见个牧童。便做娇声叫道:“管园的牧童哥,那里去了,小姐等着花哩!”原来这牧童恰正脱去衣服,赤着身,露着体,坐在那水边池上洗澡。听得唤他名字,暗自惊疑道:“那里来这一个娇滴滴的声儿?”连忙带着水一骨碌站起身来,抬头仔细一看,又不见个人影,便厉声答应道:“牧童在这水池里洗澡哩。”那丑姑听说洗澡,却也是有心要看牧童身边那个东西,忙忙的走到池边,只见他那个东西劈空发起性来,真是十分厉害。
丑姑看了,假意儿掩着口道:“呸!小的家好不识羞,青天白日露出那个东西就像铁棍子一般。倘是老夫人、小姐劈头走到,只说我们思量干甚么歹事。还不起来快快拭了浴,折花与小姐去。”你看这牧童,也等不得拭干身上,连忙披了衣裳,系了暖肚,笑嘻嘻上前就把丑姑搂住,做了一个嘴道:“丑姑的心肝,我牧童为着你,险些儿害了一场老大的相思病。这也是今日天缘凑巧,来得恰好,就在这茅草坡上,尽情地风流一场解解馋吧。”那丑姑扭着头道:“啐!不知死活的冤家,老夫人人知道,不晓得你要偷婆娘,到说我来拐小官,那时打得十生九死,怎么是好。”这牧童只是一把扯定,那里肯放,迎着笑脸道:“丑姑,你且听我说一个正经道理。那日老夫曾有言在先,说是:‘牧童,那园中的花卉若是灌植得好,拣一个好日子,把那丑姑与你做了老婆。’只见前日老夫人与小姐踱到院中,看了这些红红绿绿,娇娇嫩嫩的花卉,果是开得茂盛,心中实实欢喜。又对我说:‘牧童,我看你小小年纪,到也中用,那丑姑今番决要与你做老婆了。只是看个官历上的好日成亲。’那时我便跪将下去说:‘牧童多谢老夫人抬举,只是年纪幼小,那件事儿不会得干,明日丑姑要退起婚来,便吃他勒压哩。’老夫人道:‘且去,我自有道理。’我答应道:‘是。’方才站起身来。这句句都是老夫人亲口说的,我两个免不得是一对花烛夫妻。只是孔夫子老官说得好,也有生而知之,也有学而知之。今日悄悄两个先偷一偷,学一个手段去。”丑姑半推半就道:“这都是你的花嘴,老夫人决没有这样话。我妹子便是长了十六七岁,自不曾经过这件风霜。难道是娇娇嫩嫩的一点花心,到被你这一个游蜂采了去不成。”牧童欢喜道:“你虽然是个黄花女子,我区区到也不敢相瞒,说实落是个黄花小官。今日黄花对黄花,大家耍一耍。”说不了,又做了一个嘴。丑姑假怒道:“啐,不知进退的东西!要说便说,做些甚么嘴,调些甚么情?看你这一副瘌痢嘴脸,就生得潘安一般标致,我也是不敢从命的。”牧童又笑道:“你若憎嫌我,便少做几个嘴吧。”就将他一把扯倒。这丑姑恰才口头虽是这样说,心里实是想着的。你看他假意儿左挣右挣,低低叫道:“牧童哥,我妹子也没奈何,今日着在你手里了。只是我来了好一会儿,若是小姐着人来唤我,瞧见了,便做将出来。还到那芙蓉轩后地板厅上耍一耍去。”牧童依言,就走起身,紧紧扯住丑姑的一只手,只恐他跑了。
来到芙蓉轩后。这牧童先替他松衣解带,再自己脱了下身衣服。露出那件东西。更比方才洗澡的时节愈加坚硬。这丑姑看了,半惊半怯,惊的是,犹恐有人瞧见。吹风到老夫人小姐耳朵里去。怯的是.长大这般年纪:自不曾尝过这件东西,甜酸苦辣,怎么样的滋味。低低叫道:“牧童哥,我妹子怕当不起哩。”
这牧童见他装出模样,愈加发兴,便叫道:“丑姑的心肝.我和你一场好事,不要耍得没兴。我前日下南庄来.曾废了几个钱.买得一本春意。将来瞌睡的时节,看一看,便高兴起来,哪里禁得过。一向带在身边,不曾看着。我今日拿将出来,和你照依那上面做个故事儿罢。”说不了,招一只手便向腰边囊肚里摸将出来。果是一本小小印现成的春意谱儿.上面都是些撒村的故事。丑姑斜着眼看了一张道:“牧童哥.我妹子怎么比得这个惯经的?只是尽省兴,弄一会儿便罢。做些什么故事?”
牧童就依着他说,腾的跨将上去.用了些甜言密话.款款轻轻.扳将起来。
两个正在兴酣之处,你又不割舍我起去,我又不肯放你起来,哪里还管甚么有人瞧见.牧童使也顾不得捣破花心,尽力抽送。这丑姑恰才抵当不住,扑簌簌泪珠垂下.口中咿咿唔唔,只甚叫喊起来。
不想那小姐梳洗了半晌,还等不得丑姑的花到,便着琼娥来到园中厮唤。哪里见甚么丑姑,又把牧童叫了几声,也不见他答应。看看走到芙蓉轩后,只听得他两个咿唔声响。轻轻向壁缝里张了一张,只见他两个正情浓意密,一个就如饿虎吞羊,一个便如娇花着雨。又仔细听了一会,两个说的都是有趣的话儿。有诗为证:
蜂忙蜂乱两情痴,啮指相窥总不知。
如使假虞随灭虢,岂非愈出愈为奇。
这琼娥却熬不过,紧紧咬着袖口,站在芙蓉轩外,瞧一会,听一会,欲待进去叫他一声,恐扫他两人高兴;欲要待他事毕,又恐小姐亲自走来。左思右想,只得轻轻走到轩后,把两个指头向软门上弹了一弹道:“丑姑,你却受用得快活,那小姐等得心焦哩!”牧童听见,也管不得兴还未过,连忙爬起身来,扯上裤儿,拾了那一本春谱,低着头,竟往外一走。这琼娥便走进轩后,只见丑姑还睡倒在地板上。他便摇头笑道:“你两上做得好事,却瞒我不得了。小姐着你来唤牧童采花,原来你到被牧童先采了花去。”这丑姑两脸羞惭,翻身爬将起来,也管不得冷汗淋身,猩红满地,便把裤儿系了,忍着羞对琼娥道:“姐姐,我妹子今番活活的被他讨了这场便宜。”琼娥带笑道:“这件事,你两个都是讨便宜的,到是我来得不着趣了。”丑姑道:“姐姐,今番却瞒不得你的,只是到小姐跟前莫要提着吧。”言未了,那牧童便去折了一把花来,尽是些玫瑰、木香、蔷薇之类,便拣一朵开得娇艳的,嘻嘻迎着笑,便要与琼娥簪在头上。琼娥正色道:“啐,不知死活的东西!”别人把你戏耍,难道我与你戏耍的?”牧童便又将去簪在丑姑头上。丑姑假意道:“呸,姐姐在面前,还要调甚么情哩!。”扑地把他一交推倒。这牧童跌得就如倒栽葱一般。丑姑忙忙拿了那些花儿,竟与琼娥来见小姐。那小姐见丑姑走到跟前,鬓蓬发乱,便问道:“你这贱婢,甚么时候着你去,这时节恰才走来,还在那里打这半晌瞌睡?”那丑姑无言回答,两只眼睛就如火样,只是低着头,睁睁的看了琼娥。那琼娥又是忍不得要笑的,掩着口,挣得个面皮通红。小姐愈觉疑心起来,指着丑姑道:“这贱婢事有可疑,快快说是在那里去这半晌便罢,不然说与老夫人知道,打得你活不活,死不死。”丑姑连忙跪下道:“小姐,丑姑并不向那里去,只问琼娥姐就是。”那小姐却是个多疑的人,见琼娥背地里笑得个不住口,便一眼又看住了他。这琼娥便跪下道:“小姐,这与琼娥有甚干涉,只去唤牧童来问便了。”丑姑晓得事情败露,见小姐盘问甚紧,只得实说道:“恰才正到园中去唤牧童折花,那小厮胆大如天,把我拦腰一把抱住,说了无数丑话。亏着琼娥姐走来,方才死挣得脱。丑姑正要禀上小姐,只是开口又不好说。”小姐对着琼娥道:“原来你这两上贱婢,一路儿做了鬼,到我跟前东遮西掩。日后弄了歹事出来,那老夫人岂不怪在我身上。到是我防守不严,损了闺门的清白,先待我去对老夫人说个明白。”琼娥道:“小姐,这都是丑姑做出来的,莫错罪在琼娥身上。”丑姑磕头道:今日情愿打死在小姐跟前,决不愿到老夫人那里去。”小姐道:“想来这件事原与琼娥那丫头无涉,都是你这花嘴小贱婢做出来的,快随我到老夫人那里去!”你看这丑姑那里肯走,两只脚膝紧紧累在地上,苦苦哀告道:“只凭小姐打一个死罢。”小姐道:“啐!还要胡说!我怎么便打死你,送与老人亲自正一个家法去。”
这丑姑也是一身做事一身当,只得含着泪,一步一跪,随小姐走到堂前。只见老夫人正坐在堂上,他便连忙跪下。老夫人却不知什么分晓,笑吟吟对着小姐道:“敢是这丫头伏侍不周,把我儿触犯么?”小姐道:“母亲,这贱婢做了一件不识羞耻的事儿,孩儿到不好说起。”老夫人惊问道:“我儿,他干了甚么事?”小姐便从头至尾的把话儿一一细说。老夫人止不住一时焦躁道:“有这样事!且起来站在这里,快着院子去唤牧童来,待我先问个明白。”那丑姑便起身站在小姐身边,心中如小鹿的乱撞。
说这牧童听见老夫人呼唤,只道有好甚好意思到,他哪里晓得事情败露。急忙走到堂前两膝跪下,还迎着嘻嘻笑脸。老夫人喝道:“啐!这小厮死在须臾,你可知罪么?”牧童恰才放下笑脸道:“牧童没甚罪。”老夫人道:“我且问你,那芙蓉轩的事儿,可是有的么?”牧童却不敢答应。老夫人就把丑姑揪住耳朵,一齐跪着,便唤琼娥快进房去取家法来。牧童慌了道:“老夫人在上,这不干牧童事,也不丑姑事,原是老夫人一时错了主意。”老夫人大怒道:“胡说,怎么倒是我的主意错了?”牧童道:“当日老夫人曾有言在先,原把这丑姑许我做老婆的。那日若不曾说过,今日牧童难道辄敢先奸后娶不成。”老夫人喝道:“这小厮还要在我跟前弄嘴。”提起板子,也不管浑身上下,把他两个着实乱打了一顿。小姐连忙上前劝住,扶了老夫人坐在椅上道:“母亲他两上便打死了也不足惜,还要保全自家身体。”你看这牧童爬起身来,手舞足蹈,正要强辩几句,不想袖里那本春谱撇将出来。老夫人便唤琼娥拿上来看是甚么书。这琼娥拾在手,翻来一看,见是一本春谱,又怎好替他藏匿得过,只得送与老夫人。老夫人仔细一看,真个是火上添油,愈加焦躁起来,扯个碎纷纷的,提着板子指定牧童道:“你快些说,这本书儿是那里来的便罢,若再支吾遮掩,你看这板子却不认得你,难道与你干休罢了!”牧童支吾道:“老夫人在上,听牧童一言分剖。这本书原是南庄上二相公买来醒瞌睡的,那日被牧童看见,悄悄匿了他的,藏在囊肚里,一向不记得起来。恰才洗澡摸将出来,牧童正要扯毁了,恰遇老夫人呼唤,便收拾在袖中,原与牧童无干。老夫人要见明白,只着人到南庄去与二相公对证就是。”老夫人道:“胡说,你这样小厮,我这里还指望容得你么?”若再容你几时,可不把我家声都损玷了!吩咐院子,立时押他往南庄去。须对二相公说,这样的小厮,家中留他不得,把那小心务实肯做工的换一个来,早晚园中使用。再唤琼娥,将这贱婢尽剥了他的衣裳,锁在后面空房内,明日寻一个媒婆,把他打发出门便了。你看这小姐果是个孝顺的女孩儿,见老夫人恼得不住,便迎着笑脸,扶了老夫人进房。那牧童、丑姑方才起去。毕竟不知后来牧童回到南庄,二相公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