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瞥见英豪意已娱,几番云雨入南柯。
芳年肯向闺中老,绿鬓难教镜里过。
总有奇才能炼石,不如素志欲当炉。
咫尺天涯生隔断,断肠回首听啼乌。
你道这二相公是谁?就是李岩刺史嫡亲兄弟,唤名李岳,这李岳为人,性最贪狠,眼孔里着不得一些垃圾,假如有一件便宜的事,就千方百计决要算计着他。那刺史在日,吃了快活饭,一些闲事不理,专一倚恃官势,在外寻非生事,欺压良民。那些乡党闾里中,大家小户,没一家不受他的亏,没一个不被他害。若说起“李二相公”四字,便是三岁孩童,也是心惊胆颤的。后来刺史闻得他在外生非闯祸,诈害良民,恐怕玷了自己官箴,心中大怒,把他当面大叱一场,遂即打发到南庄去,交付些租田账目掌管。他便与哥哥斗气,硬了肚肠,从上南庄,便有两年竟不回来与哥哥相见。不料刺史逝后,想着家中只有一个嫂嫂和一个侄女,他便回心转意,每隔两月,回来探望一遭。这老夫人和小姐也不薄待他,决留下盘桓几日。
说那院子,押了牧童回到庄上,这李岳竟不知甚么来由,连忙询问道:“这牧童是老夫人着他回去灌园的,我闻他在家一应事务到也勤紧,怎么打发了他来?”院子道:“二相公有所不知,这小小一牧童,到生得大大一副胆。”李岳道:“敢是这小厮做了些鼠窃狗偷的事情,触了老夫人怒性么?”这院子欲把前前后后话说与李岳知道,见有几个做工的站在面前,不好明说,便回答道:“老夫人只教小人对二相公说,这样的小厮,家中容他不得,还要换一个小心务实的回去园中使用。这牧童做的勾当,小人不好细说,少不得明日二相公回家,老夫人自然要一一备说。”你看这李岳,千思万想,决然想不到牧童做出这场歹事,便对院子道:“也罢,我多时不曾回去探望老夫人和小姐,今日就同你走一遭,问个详细。”李岳便走进账房,把那些桌未算完的零星账目,尽皆收拾明白。又唤了那些做工的,逐件吩咐一遍,仍着牧童替那哑厮牧养牛羊。使带了一个精细能办的工人,与院子同回家里。
你看那小姐,终究是个贤慧的女孩儿,到底会得做人,听说叔叔回来,便亲自到厨房里去煮茶做饭,忙做一团。这李岳走进门,见了老夫人,便把打发牧童回庄的事,细细询问。老夫人就从头至尾备说了一遍。这李岳听了,止不住一时焦躁,便含怒道:“嫂嫂,这还是你欠了些,今日又是这个瘌痢小厮做将出来,倘是一个略俏俐几分的在家,岂不把闺门都玷辱了!明日不惟是侄女儿亲事没了好人家,便是教我小叔也难做人。你那时就该把他两个活活打死,方才正个家法。”老夫人见他说这几句,心中着实叹服,便道:“叔叔,我彼时也要打死他两个,只虑你侄女儿未曾许聘,吹风到外面去,只说我闺不谨,做出这件不清不白的事儿,便招外人谈议。我彼时已把他两人着实打了一顿。那牧童小厮既赶回庄上,难道这个贱婢,可还留得在家?而今寻一个媒婆,也不要他一厘银子,白白的把了人家去吧。”这李岳听嫂嫂说是不要银子,便又惹起他那一点爱便宜的念头,低头想了一会道:“嫂嫂,依小叔说,这还是侄女儿婚姻事大,就该把那贱婢登时赶了去吧。”老夫人道:“叔叔,我嫂嫂的主意,原是这样。倒是你侄女儿再三劝我说,慢慢的寻一个的当媒婆,配个一夫一妇,也是我们一点阴骘。”李岳点头道:“嫂嫂,侄女这句话,着实有些见识。只是一件,近日来街坊上做媒的婆子,甚是利害,没有一个不会脱空说谎,东边一番话,西边一番话,全靠着那嘴舌上赚些钱钞。假如一个极贫极苦的人家,说得那里有多少田园,那里有多少房屋,说得那金银珠玉车载斗量,还比石崇豪富。本是一个至丑至粗的女子,说得面庞怎么标致,生性怎么样温柔,说得娉娉婷婷,娇娇滴滴,更如西子妖娆。是那耳朵软的,信了他巧语花言,尽被他误了万千大事。只要谎到手,先装满了自己的银包,那里还管你甚么阴骘。且待小叔亲到府城外去,寻那一个当日婶婶在时卖花走动的张秋嫂来商量,到还作事忠厚。”老夫人喜道:“如此恰好。只是这件事,一时便不能够驱遣那贱婢出门,还要叔叔在家几时,调停个下落才好。”李岳道:“嫂嫂,这也容易。庄上的事,隔两三日着院子去料理一遭就是。”老夫人道:“叔叔,事不宜迟,倘是那贱婢寻了些短见,反为不美,今日便要去与张秋嫂商量便好。”李岳满口应承。说不了,那小姐殷殷勤勤打点了午饭出来,老夫人便陪李岳吃了午饭。你看这李岳,执了一盏茶,行一会,站一会,暗想道:“我一向是要讨别人便宜的,难道自家里的便宜事,倒被别人做了去?且去寻着张秋嫂,打点几句赚他的话儿,落得拾他一块大大银子,有何不可。”计较停当,便与嫂嫂说了一声,慢慢摆出大门。走不数步,恰好那张秋嫂同了一个卖花的吴婆,远远的一路说,一路笑,走到跟前。李岳站在路旁,厉声高叫道:“张妈妈,好忙得紧哩。”那张秋嫂听得有人唤他,慌忙回转头来。仔细一看,认得是李二相公,把个笑脸堆将下来道:“二相公,几时娶一位二娘续弦,作成老身吃杯喜酒?”李岳道:“张妈妈,喜酒就在口头,只是先说得过,明日怎么样酬我,便作成你吃了吧。”张秋嫂听是肯作成他,恐怕那吴婆在旁听得,连忙把他撇开,一把扯了李岳,走过几家门首,低低笑问道:“二相公,老身手头一向不甚从容,不会做人,在这里果有作成得我的所在,待老身略赚些儿,就官路当一个人情罢了。”李岳道:“你唤那吴妈妈来当面一同计议。”张秋嫂道:“二相公,你不知道,这吴妈妈前月里走到一个大族人家去说媒,见没人在面前,悄悄窃了他几件衣服,过了几日,被那个人家访将出来,着实吃了一场没趣。而今各处人家,晓得他手脚不好,走进门,人一般敬重,贼一般提防,那个还肯作成他。不瞒二相公说,老身做了多年花婆,靠人头上过了半世,那里有一些破绽把人谈论一句。”李岳道:“张妈妈,你们走千家,踏万户,若不存些老实,哪个还肯来照顾。也罢,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量,只在两三日间便要回复。”张秋嫂笑道:“二相公,怎么这样急性的事?”李岳便低头悄悄对张秋嫂道:“张妈妈,我家老夫人身边有个使婢,原是老爷在时得宠的,只因昨日一句话儿触犯了老夫人,老夫人一时焦躁,特着人到南庄接我回来商量,要把他嫁与人去。只是一件,讨着他的着实一场富贵。身边都是老爷在日积赞下的金银首饰,足值二三百金。你去寻一个好人家,接他四五十金婚礼,你却着实赚他一块儿就是。”张秋嫂只道果然是真,想了一会儿,便欣然回答道:“二相公,这也是老身时运凑巧,府中王监生一向断了弦,前日对老身说,要我替他寻一个填房。我明日同他家一个人来看一看,果是人物生得出众,早晚便好行礼,就是四五十金,也不为多。”这李岳听张秋嫂说要着人看了,方才行礼,心下又想了一想,便支吾答道:“张妈妈,论将起来,是我们府中出来的,决比别的还有几分颜色。若是明日有个人来看,只是一说,那丫头自老爷亡后,情愿老守白头,心同非石,誓不适人。终日随侍小姐,在绣房里做些针指。我有一个计较,你明日同他人来,竟见老夫人,再不要提着我知道的,只说来求小姐的姻事,那丫头便随小姐出来相见,暗暗把他看在眼里就是。”张秋嫂笑道:“二相公说得有理。只要老夫人心肯,难道怕他执拗不成?”李岳道:“张妈妈,又有一件,若是他家看得停当,早晚便要行礼,也不必送到老夫人那里去,就送到妈妈宅上,待我悄悄转送与老夫人,不是又省得那个丫头疑虑,若要几时起身,再设一个计策,也赚到你家来打发他去就是。”张秋嫂道:“二相公做了主,老夫人受了礼,老身做了媒,有这样两个扳不动的大头脑儿,哪里还怕他不肯嫁。”张秋嫂便与李岳作别,回身不见吴婆,只道他先自走去,那里晓得他却闪在那人家避觑,后两个一问一答的话,都被他听得明明白白。见张秋嫂转弯去了,连忙赶上前来叫道:“二相公,恰才商量的计较,撇不下老身哩。”李岳回前沿凶是吴婆,只得又站住了脚。吴婆道:“二相公,你便挈带老身赚了这主钱儿,他说的是监生人家,我明日便寻个乡宦来对他。他说是五十两礼金,我这里便送一百两。二相公,你还是许那一家?”李岳听吴婆一说,岂不是便宜上又加便宜,就欢天喜地道:“吴妈妈这样说,定是许你了。只是这件事不可久迟,那张妈妈也是会赚钱的。若是他先要行礼,这个就不能奉命了。”吴婆道:“二相公,我明早便去同人来看,早间便行礼到我家,黄昏便要着人到我家上轿,这个何如?”李岳满口应承道:“这个一发使得。”便问吴妈妈居住何处,吴婆道:“老身就住在城头街上,进大弄里第一间楼房里便是。”李岳道:“吴妈妈,我要回去与老夫人商议,你也不要错失了机会。”两人方才各自别去。
这李岳回见老夫人,把丑姑的话儿支吾说了几句,老夫人恰也听信。只见次日吴婆同了一个奶娘,竟来与老夫人、小姐相见,假以小姐姻事为由。你看这老夫人,只道这两个婆子果是来与女孩儿说亲的,这两个婆子又只道是老夫人晓得其中缘故的,那里晓得是李岳的计策,使这两个婆子来看琼娥的。好笑两家都坐在瞌睡里,这奶娘不住眼把琼娥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见他生得几分颜色,便也喜欢,遂起身与吴婆别了夫人、小姐。恰才正走出门,过了十余家,只见张秋嫂又领着一个婆子,也正要进李府去。看见吴婆,止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厉声骂道:“你这老泼贱,要来抢我的主顾么?”吴婆也放下脸来道:“露天衣食,可是只容你一个做的。”这张秋嫂恼得两只眼睛突将出来,扭了吴婆,劈头乱撞。那两个婆子怎么劝解得住。你看,这张秋嫂扭了吴婆,累倒在当街路上,一个爬起,一个扑倒,只要思量赚这一块大钱,也管不得出乖露丑。那街坊上来来往往的人,围做一团,见是女人厮打,不好上前厮劝,只是眼巴巴看他两个滚来滚去,呵呵大笑。恰好又有几个卖花的婆子走来,连忙劝解得脱。两家站起身来,这张秋嫂便对那几个告诉一遍。那几个婆子总是一伙的人,又不好偏护着你,又不好偏护着他,便道:“吴妈妈,甚么要紧,连我们几个面上都不好看。而今依我们说,这头媒便让与吴妈妈做了,两家的媒钱,听一股与张妈妈罢了。”吴婆便也应承,方才各自散去。这李岳次早来到吴婆家里,婆子便去通知那个乡宦人家,送了一百两礼金,又是四个冬夏彩缎,一一收下。有诗为证;
夙昔贪心尚未泯,而今设计复如神。
花婆若不轻相信,丑婢谁捐百两银。
正待出门,那张秋嫂知了风声,连忙走到,大家当面说了一番。李岳道:“也罢,这原是我与你讲起的,待打发了过门,我重重谢你吧。”李岳得了那些银子回来,向老夫人面前说了一通诡话。这老夫人见自家叔叔,那里疑心到这个田地,便凭他当夜将丑姑打发到吴婆门首上了轿,抬到那乡宦家去。众人仔细一看,见是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的模样,都说是调了包儿。便唤那原与吴婆去看的奶娘来一认,也说哪里是这样一副嘴脸。原来那李岳得了那一块银子,四个彩缎,与嫂嫂作别一声,竟往南庄走去。这乡宦人家,待要告官争讼,见这边也是个宦家,只得忍着气,把那吴婆凌辱了一场,方才休息。那张秋嫂起初见吴婆做了媒去,虽是分得一股媒钱,还有几分不肯纳气。看了这场笑话,恰才想得到原是李岳要赚那些银子的主意,到也喜喜欢欢站在高崖上落得这些银子。那吴婆思量要去告诉老夫人知道,又恐老夫人着恼起来,反讨一场没趣,只得忍耐不提。
说那若兰小姐,自吴婆假托求亲之后,镇日闷闷在怀,信以为实,一心想着园中瞥见的那个书生,恐到了人家去,怎能再见一面。每日间针线慵拈,茶汤懒吃,捱一刻胜如一夏,只落得梦里还真,醒来又假。有词为证:
徘徊无语倚南楼,目送归鸿泪转流。罗带缓,倩谁收?人情惟有相思切,乍去还来无尽头。争似水,只东流。
——花落寒窗
这小姐终日装聋作哑,只要瞒得过会拘管的母亲,紧提防的侍婢,可怜一点芳心,倩谁诉说。不觉渐渐的容颜憔悴,瘦损腰肢,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害得粉褪香消。你看他:
愁黛春山,泪红秋水。粉剩脂零,争似艳妆菡萏;钗横鬓,依然睡醒海棠。玉笋纤纤,金钏渐松西子臂;翠杨袅袅,湘裙乍褪小蛮腰。无语倚雕栏,眼底忽来乘凤侣;伤情临宝镜,身旁若立画蛾人。绣棚上,还剩着刺不完的连理枝;花笺里,空遗下描不就的比翼鸟。魂梦颠连,无计遣开莺谷晓;精神恍惚,有谁传寄陇头春。正是:冤家魔病凭谁诉,儿女私心只我怜。有朝泣诉阎天子,骂杀多情忒少年。
老夫人晓得小姐病势沉重,便亲自探问道:“我儿,我看你的病症,也不是一日起的,怎么琼娥这贱婢,不早说与我知道?快唤那贱婢过来!”琼娥慌忙跪下道:“老夫人,小姐的症候,自当日有了美人图后,便染了几分在身上。到如今又经过多少日子。况且老夫人跟前,小姐还不肯实说,难道倒肯与琼娥得知?”老夫人道:“胡说!这都是你这贱婢,早晚茶饭上失于检点,以致小姐染成这般症候。且饶你这一次,今后有一些疏失处,把那丑姑做个样子。”琼娥颤颤惊惊恰才站起身来。老夫人道:“我儿,这个病势,没甚好处,快着院子到南庄去,接你叔叔回来,早早请一个医人看治。”小姐道:“母亲,那些煎剂,孩儿自幼不曾服惯。郎中手,赛过杀人刀,饶我迟死些。”老夫人爱女之心甚切,便唤院子到崇祥寺许了愿心,顺便往南庄迎接二相公回来计议,寻一个医人看治。毕竟不知后来是那一个医人治得小姐病好,还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