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秋士在斗室中系着,回顾室中,苦的是只有一只凳子,却离着自己很远,身子给绳索牵住了,没法挪他过来,不然早已打着坐,宁神入定去了。看看天黑下来了,肚子觉得有些饿,忽见两个武士推进门来,向铁棂上解下绳来,牵着喊一声:“走罢。”秋士无可无不可的随着他们便走,早知道是要去见那话儿哩。
转弯抹角,到了个侍从如云、灯火掩映的地方,见中间坐着个人。那脸子毛茸茸的,活像只山猫,高踞在上头,冷笑向着自己道:“你便是柳秋士么?可是听人家说本邸爱延秀才,所以也来尝试么?哈哈,本邸正少一个秀才头颅,做妄干执政的榜样!同你说明白了,教你死了也有个下落。”说着,眼看着两旁武士道:“拉下去,就在辕门外砍了罢。”
秋士道:“慢来慢来,我还有封信在这儿,交了出来,再去吃刀不迟。”说着,从袋里摸出那封桐仙的信来,向八王前面一送,转过身去说:“现在尽你们拖下去哩。”八王一见这封信,忙喊住了,就灯下拆开这封信来一看,不觉唤了声:“惭愧。”
你道那信上说的是甚么?他说:“自殿下去后,便有额驸昆玉来,说殿下在北京时,没法来厮近,如今出京了,要通个殷勤,把奴娶回去哩。奴将他骂得个没脸再挨着,气狠狠的出去了。从这天起,门上便有几个不三不四的来窥伺着。后来索性连步军校尉都来哩。说殿下外结穷寇,内联朝贵,把奴家做了个传递消息的机关。所以那些步兵校尉才来搜索。幸没搜出甚么来。只千钧之下,难有完卵。桐仙此身,已为殿下所有,还望设法救拔柳秀才。古之昆仓,逻骑四面中,非彼不能致此信于殿下也。”
你道八王看了如何不气!登时唤将柳先生缚松了。秋士回首道:“殿下怎用不着秀才头颅了?”八王笑道:“你这秀才便可恕,坐了说罢。”秋士真个坐了,却一声也不言语。八王问桐仙:“怎样了?”秋士将眼向四面一望道:“殿下问桐仙么,容某思之。”八王吩咐撤去肴核,喝退从者,登时一场狂风暴雨,变成嫩日朝云。秋士心里兀自暗暗好笑。
八王这才重问秋士。秋士叹道:“桐仙吧,这向天简直是以泪洗面呢。”八王着急道:“谁问你桐仙来?北京怎的会发生出这谣言来?谁教这些校尉去搜索桐仙的?谁说桐仙是做本邸通信的?快把这些事说罢。”秋士沉吟道:“仆为桐仙通信而来,信到了,仆的事情便完了。至于庙谟所运,廷议所在,则军国之事,非仆之所敢言也。”八王见他神情肃穆,迥异那叩马进策的书生,知道是个没本领的忠厚人,放心托胆的问道:“你把那些知道的事说给本邸听也完了。”秋士局促不安道:“仆是何等人?敢将道听途说的事说给殿下。咳!人生朝露耳,知己之感,岂功名富贵中所有。还是吾安吾素的好。”八王听了,觉得平空提起了许多心事来,越发要问。秋士才叹然道:“别的倒没听见甚么,只听说额附昆玉,不日有来代殿下的谣传呢。”八王听了这句“霍”的立起身来,咬牙切齿道:“吾徂东山,滔滔不归,周公旦原悔有当初一着呢。”秋士听了,状若很局促样子道:“殿下雷霆万钧,愚昧下生,原不应把这句话说给殿下听,如今还是放仆早些走罢。”八王冷笑一声,喊声:“来呀!”早有许多横刀佩剑的走将上来。
八王吩咐道:“好好请这位柳先生到耳房中安歇了,明天送他出营去。”一面又传喊中军进来。秋士想:在耳房里安歇么,今天有新闻听哩,便恭恭敬敬谢了八王,走进了耳房。送出了护弁,吹息了灯火,放轻了脚步,立在壁后一声不出的听。只听得旗牌来了,八王吩咐完了,那些护弁纷纷散了。八王恨恨地进去睡了。才摸上床去,坐候着天亮,整整的盘算了一夜,便这一夜盘算中,早定了一个月前后的计较。等到计较定了,呵欠一声,早将东天喊白了,便有个人进来说:“柳先生好早!王爷说从今天起,有重要军务,不与外客接见,教某来送先生出去。有一位甚么桐仙姑娘的,王爷说请先生好歹招呼着,将来总不负盛意呢。”秋士唯唯诺诺了几声,随着他出去。看离行辕远了,才弯着腰笑道:“好个杨春华!你如今该还去哩。”
不多几日,三边巡帅辕门前,忽然铃声响处,一骑马直冲过来,马上那个人,气急败坏的将两腿一夹,那马便直进辕门。许多兵士吆喝着禁止。哪里由得他们,马已跑上大堂。但见他到号鼓前,抽出鼓棍来,狠命击着,直如新出地的春雷。鼓声没住,早已“啊呀”一声,从马上跌下来,动也不动了。兵士忙带住了马,见那人尽自在地上喘气,问他姓名时,哪里说得出,只将手指着马。里边早已有人听见,报告五儿。五儿不待外边通报,莲步如飞的赶了出来。一见那人是杨春华,不觉花容立变,急教人扶进去,便五六个人来扶起他来,送到里边。忙了一阵,才安置在床上了。结儿见了险些唤将出来,却给五儿盯了一眼,才呆呆地看着。一回人渐散了,五儿正自端盏顺气汤送上来。
春华忽开眉一笑道:“不要紧,这是假装出来的呢。如今布置已妥,你只须依我说话,如此如此,包管不出三日,便可举师西向呢。”五儿这才心上放下一块大石,问:“怎的便布置妥贴了。”春华便说如何起意要离间八王,如何进京后探得桐仙是八王第一个得意外宠,如何改称柳秋士,如何欺桐仙不识字,替他写了封信,如何见了八王,如何说昆玉要代他将兵。五儿恭恭敬敬的听着。春华接着道:“我原连走了两夜,只那里便会晕去。只因以前都是掩出掩进的,如今却要上场了,所以故意驰马击鼓,装成事出非常的样子。他们现在已明白我是姓马哩。你快布置着,便今晚依我说话做罢。”五儿答应了,便吩咐外边,本晚戌刻请所部五统领进辕议事。一面春华已安然起立,帮五儿预备着许多文告。
晚饭过了,五儿便在三边巡帅办事处,秉烛开门而待。不多一刻,五个统领约着来了。五儿朗朗道:“今天有事同各位商议。这不是帐下,尽管坐着说话罢。”五统领喏喏坐了。五儿叹口气道:“先将军受北门锁钥之寄,原欲奋身绝塞,为国家荡定边祸,为各位封侯荐士,不幸暴病死了。本代帅一介女子,屡表请别选贤能,代领此军,总不见廷旨下来。如今才知陛下惑于奸慝,说本代帅与各位逗留不进,要槛车赴刑部听审呢。”五统领听着,面色渐渐变了。五儿接着道:“奴原因先将军卒亡,为朝廷威信计,不得不免任斯难。要不是有这颗印在手里,早已随先将军于地下。如今朝廷既有来代的人,奴不难以一死自脱,只各位从行伍偏裨,身经百战,才到了这个地步,如今槛车西去,以后如锦前程,不是等于乌有么?奴一身不足惜,所以特地请各位来,问有甚么自保良谋。”说到这儿,五个统领一齐立起身来道:“朝廷既不要我们,我们的生死,一惟座下是听。”五儿道:“这不是顽的事,你们是先将军的部下,奴不过是个暂代斯席的罢了,却不敢在这生死关头,替各位作主。”五统领握拳透爪道:“我们情愿生死随着座下,管他是朝廷不是朝廷,能生我们的,便是我们的主人呢。”五儿叹道:“难得你们肯誓同生死。今天那位骑马闯进来的,原是本代帅的母舅,他是现任的中书,见阁中有了拿问我们的朱谕,丢了官出来报信,教我们赶速预备的呢。他也是个有文有武的人,本帅替你们介绍了罢。”
说着,吩咐请马爷。不多一刻,那位假装中书,已神情开朗的走了进来。五统领像有人在身后推着一般,一齐立了起来。春华含笑点了点头说:“才坠了马,恕不作揖罢。”说着,洋洋坐下,觊着五儿道:“这五位大约都有勇知方的了,这事议有头绪么?”五儿道:“大计已定了,只没有定怎样的对付呢。”春华将长眉一轩,慨然道:“在理我原没干涉这事的分儿,只私交公谊,两未可憩然置而不顾,所以把官丢了,来给你们知道。古人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日便是应毅然决断的时候哩。”五统领推坐起立道:“末将等原是中国人子孙,只因惑于利禄,不惜犬反噬以事之。如今恩断义绝,良心发现了,所不与吉夫人同生死祸福者,搬下这头颅来,做三牲祭祖宗去。”春华见他们这样,向五儿看了一眼。五儿便勃然起立道:“诸位主意既完了,明日到帐前听令罢。”五统领欢然答应,辞着出去了。
一到明日,点将鼓一起,五儿早婀娜翩翩的坐在堂上,受了参,便花容一变,勃然起立道:“你们还记得祖宗父母是那一国的子民么?京东一带,有名的是游侠之乡,却戴着顶缨帽,向国仇磕头称臣,旧时志气,试问在那里?”众人听了,肃然动容,堂上堂下,一点声息也没有。五统领早抚剑怒目,活现出一天杀气来。五儿接着道:“如今朝廷说我们逗留不进,要将将领治罪,兵士遣散。奴虽是代先将军的,责任所在,不敢避死,所以特地聚集在这儿,说个明白。你们自当你们的兵,奴一个人听他要杀要剐去完了。”五统领早齐声向外道:“夫人为我们的事要去受犬羊的杀剐,你们听见么?”外边轰雷似的一声道:“待我们死完了,再由着夫人去。要有一个不死,便不放夫人去。”五儿道:“你们不放本代帅去,本帅只有个自尽哩。”五统领又齐声向外道:“你们不放夫人去,夫人说要自尽哩。”外边又轰雷似的一声道:“待我们一个个都自尽了,再让夫人自尽。要是有一个的绳子断了,刀口折了,便不放夫人自尽哩。”五儿叹道:“依你们的意思,便怎样呢?”众人道:“杀上京去,把一窝儿猪狗杀完了,去祭庄烈皇帝。除了这法,别的没有了。”
五儿沉吟了一回,忽然厉声道:“没法且听你这一遭,只开兵起义,要祭礼的,谁情愿搬下个头来,充个祭礼。”说完,早有个人挺身出来道:“请夫人便将我杀了罢。”五儿欢然道:“有了一个了。这里有五统领,每统领开兵,须次还有四个呢。”说没完,下边连声道:“有有。”竟走上十几个人来。五儿不觉心满意足道:“各位下去罢。本代帅要传令哩。”因令左军统领改充先锋队,便今夜起程,扬言说受八王密令,拱卫京师,令右军统领分守京东各要口;令前军统领充后队,兼办运饷转粟的事务;再令后军统领为第二队,到明日出发。自己便留着中军并护兵随着自己同第二队一齐鼓行而西。杨春华便深拱高据,在中军帐里,指挥一切。京东一带,听说受八王密令,去拱卫京师的虽也有些疑惑,便这疑惑里,不敢冒昧阻挡,由他浩浩荡荡的过去了。不上两日,早已到了离京五十里的梦神庙地方。那时京里早已乱糟糟的,西安将军报称省城盗发,正在巷战,火乞派兵。江宁将军报说松江民团,勾通海外群盗,已抢进江口,苏常危在旦夕。应天都统又报说,红石山馀寇猝发,已抄攻锦州。
正是:河山一夕传烽火,风起云从指顾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