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宝钗来王夫人房中请安,见王夫人正在清理赏赐彩云之物。宝钗道:“彩云果然给了环兄弟么?环兄弟年纪轻轻的,正是上进之时,老爷不知怎么便允许了?”王夫人叹口气道:“都是赵姨娘这老东西死活去求老爷,我看环儿越发没心肠念书了。这事情我也没心肠管,只要把宝玉管好,便算咱们的福。如今他还日日去哭林姑娘不成?”宝钗道:“虽日日去,到底安静了下来。如今倒比先前好多了,闲了便画画儿,翻翻书,同咱们说说话儿。”王夫人点头笑道;“阿弥陀佛,倒底转过来了。你好歹劝住他些,叫他上心念书,明年乡试,好歹下场挣个举子,也好堵堵那起嚼舌根人的嘴巴。”宝钗笑道:“我何尝不是这意思,只也要旁敲侧击才行。若逼急了,反弄出事故来。他那性子,太太不是不知道的。”王夫人点头说道:“有了你,我便放心下。如今他对袭人的话也不肯听,你想法儿降住他,别让他也弄得像环儿那样,咱们将来还指望谁了”宝钗道:“若说像环兄弟,倒不至于。只是他志趣各异,倒越发地难办了。我这里自留心着,太太请放心吧广王夫人点了点头。宝钗帮王夫人收拾了一大堆衣物,方才去了。
回到房中,宝玉正在画画,见宝钗回来,道:“姐姐瞧瞧这幅《瑞雪图》可有些意思么?”宝钗端详了一会,道:“这些日子,你总画它,倒大有进益了。这松竹傲雪凌霜,自有干霄不屈之气。只是明年乡试,还拿这个去应考么?我知道你自不愿进场的,但老爷、太太必定不依。若逼着进了场,又考不出个举子来,反让兰儿、环兄弟得了去,咱们有脸面见人不成?所以,我的意思:不如还早作些儿准备,到头来临阵磨枪也不成。”宝玉微微一笑道:“要说没脸,那些贪官、禄蠹、国贼才真的没脸面,我何必管别人如何议论来着。”宝钗道:“虽说如此,到底摸摸书本也有进益,何必让老爷、太太看着生气。”宝玉放下笔,打个哈欠,道:“也罢,我作好画再看看书吧!我倒也想翻翻书来着。到底想弄明白那些古圣先贤,想把咱们弄成什么个模样儿。若说进场挣举子,可是兰儿等人的事,姐姐往后休再提了。”宝钗抿嘴儿对袭人一笑,自不言语。袭人摇了摇头儿。那宝玉反觉有些得意,拿出书,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
话说元妃没后,贾母听了凤姐之言,挣扎起来,各处行走,贾府果然安定了许多,一年多无甚事儿。贾府家庙也已修造完工,供上祖宗牌位,自有专人照管,日日烧香供奉。只是一年多来,府内冷清清,甚觉凄凉。二则自黛玉、迎春没后,湘云去了,元妃受冷落薨逝,贾母再打不起精神来了。
适逢端阳佳节将至,这日,凤姐来看贾母,对贾母说道;“后日端阳佳节,老祖宗何不泛泛龙舟,咱们也像从前一样,热热闹闹,像个兴旺的样儿。也趁此鼓鼓大家韵气儿。”贾母一听,甚是欢喜,道:“如今你才好些,去得了么?”凤姐笑道:“说不得,也撑持起来,陪老祖宗乐—天。”
贾母便来了兴致,道:“依我说还请了姨太太、亲家太太、琴姑娘、李纹、李绮姑娘来,也热闹些。咱们摆两桌酒在蓼风轩,爷们都在外头廊上。”凤姐道:“甚好,两处都顾到了,越发地让老婆、丫头们都去,小子们也进去划船赛龙舟。人一多了,自然热闹了起来。”贾母忙说:“你说的甚是。”
凤姐儿道:“姑妈自香菱没后,总没些儿精神,前些日子还闹病来着。后儿请她来玩玩,也替她解解闷儿。”贾母便道:“我也是这意思,姨太太病了这些日子,前几打发宝丫头去瞧,说是已大好了。又过了这些天。自然可以出来走动了。连琴姑娘也请来吧!她一个女孩儿家,自从搬出去后,成日间闷在屋内,怪孤寂的。香菱在时,还有人说话儿。如今香菱去了,越发连说话的人都没了,便都请了来吧!”
可巧,李纨和宝钗一同进房来。贾母笑道;“你们来得正巧,我们正合计着端午节泛龙舟呢!自从元妃娘娘没了,一家子再打不起兴致来。今儿多亏风丫头提起。我正说打发人请你们来合计合计。”说着,便叫人去请邢、王二夫人和尤氏婆媳。
只一刻功夫,大家都到了。听如此说,便深知贾母之意,都说:“甚好!趁今年端阳节办热闹些,谁说咱们不是兴兴旺旺的呢!”贾母甚觉喜欢,道:“既然你们都说好,就这么办吧!如今通共只这些人,凤丫头也还没有能大愈,倒强挣了起来。明儿还让她歇住,就珍哥媳妇、珠儿媳妇、宝丫头张罗料理,不知你们肯担承么?”李纨、尤氏、宝钗等都说:“凤丫头原该歇歇儿。老太太放心,就都交给我们好了。”贾母高兴,便打发人去请薛姨妈、李婶娘、宝琴、李纹、李绮姐妹,端午节泛龙舟。
此时,宝玉也来了,便说:“还请邢妹妹来乐一乐。众人都乐,她一个人在房里也怪寂寞的。”邢夫人便说:“你娶了亲,越发的连礼数儿也不讲了。有她婆婆在此,她好来么!还是避避为是。”贾母道;“邢姑娘原和妙师父合得来,不如叫她两个一处,咱们打发人送些洁净的饮食去,你道何如?”宝玉忙点头儿,说:“老祖宗想得周全。可惜如今林妹妹、二姐姐和三妹妹……”宝钗一听,忙给宝玉递眼色。凤姐儿忙用别的话儿岔开,说:“明儿天气热,船上都扯遮阳幔子,我明日便去张罗。”大家又合计一会,方才散了。
次日,凤姐忙吩咐人张罗龙船。
端年这天,凤姐儿挣扎起来,一大早就带着平儿进园里来。李纨、宝钗、尤氏也陆续来了,见了凤姐,道:“你又来做什么,没了你咱们还泛龙舟的,还不快好好儿地躺着去。”凤姐道:“难得老太太今儿好兴致。你们都乐,叫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不成?我可不上这当呢!今儿人多,就多张罗几只船吧!叫各房的丫头们都上去,小幺儿们也划着赛一赛,越发过得热闹一些。”说到此,不由抬起头儿,扫了周围一眼,哪里有一丝儿热闹的影子?偌大一个园子,竟见不着几个人,只藕香榭那边,有几个婆子在扫地。凤姐不由叹了一口气,忙要去龙舟上指挥小幺儿们。宝钗、李纨、惜春都拦住她说道:“今日你好好儿地歇住吧!看咱们安排不成么,别让尖儿你都抓去了。”凤姐方笑着,走进惜春的屋子。
且说贾母吃过早饭,便带着鸳鸯、琥珀、翡翠、珍珠进园子来,说要四处看看,再到蓼风轩去。因一径来到怡红院,见一住院子空落落的,荼蘼花刚开过不久,尚积着满地落花。
几个看房子的老婆子,见贾母进来,忙上前请安问好。贾母点了点头儿,道:“这里虽没人住,也要收拾得干净利落,像有人居住的样儿。如今零零落落的,满地的落花也没人扫,越发的不成个体统了。”几个婆子忙答应着“是”,忙拿来扫帚,就要扫地。
鸳鸯道;“这会子忙什么?可是老糊涂了!老太太在这里,可是你扫地的时候儿?”那婆子忙打自己一个耳光,赔笑说道:“姑娘说的很是,可不是老糊涂了?听见老太太一吩咐,便忙起来。扑老太太一身灰,岂不就该死了。”说完又打自己一个耳光。弄得鸳鸯等都笑起来。
贾母方领着众人出来,渐渐来至沁芳亭,竟未见着一个人影。贾母心想;如今园子里竟是冷浸浸的。今儿还是端阳节呢,若是到了冬天,岂不越发的冷清凄凉。因对鸳鸯等说道:“珠儿媳妇、四姑娘、妙师父、邢姑娘,不都还住在这里么?再说看园子的人还有一大堆,都到哪里去了。一个人影也见不着。”鸳鸯连忙用话岔开,道:“想今儿端午节,都忙着在屋里过节吧!再说这会子也还早呢!”说着,已来至潇湘馆前。
贾母便停下来,见门前竟未挂菖蒲、艾叶。晨风一吹,已觉一丝儿寒意,贾母竟欲进去。鸳鸯忙劝阻说道:“老太太还看龙舟去吧!这里风大,老太太才好,竟是不去的好!”贾母正欲答话,忽见宝玉从蒲湘馆出来,见了贾母,道:“老太太也来了么?”贾母见宝玉眼角边尚有泪痕,忙改了主意,拉着他道:“咱们且到四丫头处泛龙舟去吧,你媳妇怕早去了呢!”便不进潇湘馆,携着宝玉,往暖香坞去了。
原来,宝玉婚后,仍时时进园来凭吊黛玉。端阳佳节这天,宝玉知贾母有兴泛龙舟,宝钗一大早便张罗去了,宝玉便进园子,往满湘馆来。
如今虽是五月,无奈园中人少,仍感寂寞。进得门去,只觉门庭冷落,竹影参差,落叶狼藉满地。宝玉进得房去,茫然四顾,碧纱窗上,哪还有那亭亭的倩影?不免想起往日黛玉在时,一个人独自坐着,以手托住头,低眉若有所思,两腮尚有泪痕,不胜娇弱憔悴之状。宝玉早已魂迷意醉,凄入心脾,不觉叫了一声:“林昧妹!今儿端阳佳节,我给你带菱角、樱桃、小虎、粽子来了!我们一道去祭悼屈大夫吧!妹妹是他的知音,可如今你在哪里,在哪里呀?你可曾知道,你葬花的香冢,我又埋进了多少落花;你生前调弄的鹦鹉,我不知听它唤了你多少次名字;那点点斑斑的泪竹,我不知来抚它;弄了它多少回;你吟诗作赋的声音,我也不知道静心聆听了多少次呀!旧日的种种风情,如今都成了泡影,芳姿净质,如今业已成灰。我虽徒具鸳枕,夜夜何曾入梦?此地空余潇馆,日日只叫人神移!”
宝玉哭着,说着,早已心碎神摇,体力不支,便昏昏沉沉伏在案上似睡了过去,忽见黛玉从竹影中细步走来,风姿秀逸,玉骨珊珊。喜得宝玉忙奔上前去,叫道:“林妹妹!原来你还活着,我哪里都没有能找到你呀[”黛玉的影子却一晃便不见了,宝玉倏地惊醒过来。似听远处有人嘤嘤啜泣,酷似黛玉往日的哭声。忙拭干眼泪静静儿地细听,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免点头叹息道:“可是我日思夜想所致。虽然如此,我到底见到妹妹子。便走到中庭,望空怍了一揖,方郁郁地出了潇湘馆。却于门前碰见了贾母,也正欲进潇湘馆去。见他瞳上尚有泪痕,忙改了主意,拉了他一同往暖香坞去了。
此时,邢、王二夫人、薛姨妈和宝琴都进园来了。见贾母携着宝玉走在前面,连忙赶了上去。
薛姨妈道:“老太太今儿有兴致,进来得倒早。我们到老太太那里,说已进来,便也赶着来了。”贾母道:“前些日子,听说你病了,太好了么?难得今儿端午节,天气还好,便想来园子里逛逛,正说见不着人,可巧你们就进来了。”薛姨妈连忙答应,说;“前些日子吃了几个大夫的药,已大好了。难为者太太打发人来瞧。今日便也想来园子里逛逛。”贾母一听,甚觉喜欢。
薛姨妈一进园子,也觉冷清了许多,只不好在贾母跟前提起。知道贾母是喜闹不喜静的,如今更怕提“冷清”二字,便有说有笑的。贾母见人多了一些,不甚觉着冷清,渐渐儿地有了喜色。
此时,李婶娘、李纹、李绮也都来了,众人忙都见过,贾母便说:“果然今日来得齐皇。想来珍哥媳妇、珠儿媳妇、宝丫头早去了。咱们也快去吧!莫让她们等得久了,”众人方围随贾母,由藕香榭,穿入嵌着“穿云”、“渡月”石头匾的夹道子,进了向南的正门,从游廊过去,便见到厦檐下“暖香坞”的匾额了。
尤氏、李纨、宝钗忙都迎了出来,惜春也忙走出屋子。
贾母道:“凤丫头有病,今儿还没有来,便由你们来张罗了。”只见凤姐从暖香坞内走出来笑道:“我比老祖宗还早呢!且没先派我的不是。”贾母笑道:“你才好些,进来做什么!”凤姐笑道;“哪里就妨事了,今儿也陪老祖宗乐一乐。”
贾母见来的人多,十分高兴,进了惜春的屋子。惜春请贾母、薛姨妈、李婶娘、邢、王二夫人在铺着葱黄撒花椅搭的椅子上坐了,凤姐儿忙用凸花乌泥窑瓷小盖盅奉了茶来,道:“老祖宗喝过茶后,过会子出去瞧瞧咱们的龙舟扎得好不好?”惜春推开窗子说道;“何用出去,从这里瞧,竟能瞧得明明白白。”
贾母遂至窗前瞧了一会,道:“四丫头这里倒是一派好景致,与别处又是不同,荷花一开,竟是进了画儿中了,”凤姐道:“老祖宗喜欢,何不进来住上几日,想必四妹妹倒喜欢的。”惜春道;“老太太愿进来,孙女儿正求之不得的呢!”贾母道:“四丫头原爱清静,我一来,只怕要骂我老厌物了。我别没眼色。”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惜春正要答话,只见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都来了,一个个臂上系着虎符,都来向贾母问好请安。
,贾环、贾兰见于龙舟,早跑到船上,抓起船桨就要划,急得李纨在岸上嚷道:“你两个就在水边上划,别划到池子中间去,仔细掉进了水里,”
几个小幺儿也抓耳搔腮,巴不得把船划出去,贾琏过来嚷道:“老太太和老爷还没上船,你几个倒急了,还不快快儿地上来,仔细老爷过来捶你们!”贾兰忙丢了桨先上来,贾环也耷拉着脑袋上来了!
这里贾政、贾赦自带着珍、琏等去后面看修的家庙。待到他们回来,方于廊上摆开几案,爷们都在此喝酒行令。薛姨妈、李婶娘自在蓼风轩内。外面是一色的什锦珐琅器皿,里面是定窑碗盘。
贾母在里面陪薛姨妈、李婶娘坐了一会,便带着邢、王二夫人出来,和孙儿、子侄们一起喝酒。
贾赦提起乌银洋錾暖壶,贾政执杯给贾母斟酒。贾母喜欢道:“好久不这样大家一起乐了,我今日特特请了姨太太、亲家太太来,人多了,果然热闹些。如今出来和大家也喝两盅儿菖蒲、雄黄酒,还陪姨太太、亲家太太去。你们也多喝几盅儿,这菖蒲酒、雄黄酒可除病的。大家也行行酒令儿,别拘得孩子们怪慌的。”贾赦、贾政忙答应道;“老太太尽管陪姨太太、亲家太太多喝几盅儿!咱们这里自会乐的。”贾母笑道:“很好,我如今便进去了。待会子,咱们都去泛龙舟。”方同邢、王二夫人一起入了蓼风轩。
果然一会子功夫,外面廊上便已经猜起拳来。大呼小叫了一会,无奈大家都想着去泛龙舟,不过胡乱喝子些酒,吃了一会,轩里轩外的人,便都没心肠了。
众人等贾母喝过了茶,便请老太太上龙舟。贾母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姨太太、亲家太太上另一只船。”薛姨妈、李婶娘、邢夫人都为陪着贾母高兴,随着上船。贾母由凤姐等人扶着。凤姐遭:“者祖宗走稳当些,这搭板滑。”贾母方一步一步进了龙船,便叫人去唤宝玉。
原来贾政正在问贾环、贾兰,叫宝玉也在一旁听。贾政道:“楚国日削,屈大夫投了汨罗江,楚国遂至灭亡。至今咱们泛龙舟,吃粽子和做小虎、樱桃、桑椹之类,系于小儿之臂,可知是为什么呢?”贾环一时对答不上,满面通红。贾兰道:“正是为了救屈大夫。传说:屈大夫于五月五日投了汨罗江,当地的人为着救他,投了好些粽子和吃的东西在江里面,怕河里的恶鱼吃了屈大夫。便一代代沿袭下来,成了端午节。如今泛龙船,吃粽子,做小虎、樱桃佩戴,都是为了记住屈大夫是为救楚国而死的。”贾政点了点头儿说道:“以后贾生写了《悼屈原赋》哀悼屈原。我其实最讨厌作赋的,不过是些华词丽藻。你三个且各自做出一首诗来,以致哀悼之情,何如?”
无奈贾环、贾兰早已心系龙舟,哪里还有心肠做诗。贾赦亦已等得不耐烦,便道:“如今龙舟快竟渡了,锣鼓打得震天响,别扫了孩子们的兴头,这诗留着明儿做吧!这会子还泛龙舟去。”贾政一昕,果然锣鼓之声不断,方才罢了,叫贾环等人上龙舟去。
几个跳上龙船,忙着去抢兰浆,也同小幺儿们一处,划了起来。
宝玉到了贾母船上,向着池面叹息了数声:“裒哉屈子,奇哉屈子,壮哉屈子!”凤姐道:“你还在那里说什么,还不过来陪老太太!”一面回过头对贾母说道;“那几条小船已赛开了呢!者太太好好儿地瞧吧。”
不料贾母已年高带岁,自元妃生病。日夜操劳,已感不支。如今强打精神来泛龙舟,原是听了凤姐的话,有意叫大家乐一乐,像个兴旺人家样儿。谁知多喝了几盅儿菖蒲、雄黄酒,下得龙舟,河风一吹,已觉有些不适。犹自强打精神,凭栏眺望。凤姐儿又在一旁打趣,叫她快瞧小幺儿们赛龙舟。
贾母见池塘两岸,龙舟上均站满了人,锣鼓之声,欢呼雀跃之声不断,心中一乐,竟至哈哈大笑起来,不觉向后一仰,倒在椅上,便起不来,口中只吐白沫。吓得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尤氏、宝钗诸人呼叫不迭。
赦、政诸人正看小幺儿们你追我赶赛龙舟,忽听贾母船上呼叫呐喊之声,知事有异,忙命止乐,叫人将船划过去。上得贾母船来,见贾母已昏厥过去,人事不醒。凤姐已叫人抬来凉倚,将贾母抬至椅上,送回属里,一面火速命人请王太医。
一时,王太臣来诊了脉,开了一剂方子,道:“若太夫人吃了这剂药,苏醒过来,还有一丝儿望;若还昏迷不醒时,请老世兄另请高明吧!”
果然,喝过药后,贾母于半夜醒了过来。见赦、政、宝玉请人都守候一旁。贾母似要说话,费了许多气力,也说不清。便用眼睛扫了扫那些箱笼,一面看着鸳鸯。
鸳鸯心里十分难受,啜泣着道:“老太太是要给谁的东西么?”贾母微颔了一下首。鸳鸯会意。便指着一个箱笼道:“这一箱给谁呢?”贾母白了贾赦一眼。贾赦忙跪下哭泣磕头。鸳鸯又指着另一只箱笼道:“这一箱呢?”贾母白了贾政一眼。贾政忙跪下哭泣道:“儿子受老太太抚育之恩,未能尽半点孝道,怎能再受老太太的恩赐!”贾母眼里直淌眼泪。凤姐忙用西洋手绢替贾母揩拭。鸳鸯又指着另一只箱笼道;“这一箱给谁?”贾母望了望宝玉。宝玉一头扑到贾母榻前,抱住贾母,哭得说不出话来。贾母老泪横流,泪水滴下来,淌在了宝玉脸上。
鸳鸯边拭泪边指着另一只箱笼道:“这一箱呢?”贾母看了看凤姐、李纨。鸳鸯道:“是要她二人平分么?”贾母闭了一下眼睛,以示首肯,鸳鸯还要问时,无奈贾母又昏晕过去,众人连忙呼喊。贾母只含糊不清说了“公”,“俭”二字,便不再醒来。
一时,嚎啕大哭、呼喊之声惊天动地。好在贾母后事早已理料齐备了的,忙从钦天监阴阳司请了天文生,择口入殓,又开了殃书,三日后发丧送讣闻。
贾赦,贾政叫珍、琏等人来商计道:“老太太临终之时,说了‘公’、‘俭’二宇,不知指什么而言。若作儿孙的不按她老人家的心愿办时,只怕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怄着气儿。我辈岂不成了不孝子孙?”贾珍道:“老爷说的很是。老太太说‘公’字,是指将财物都归到公处使用么?”贾赦道:“那‘俭’字呢?”贾琏等都道:“老太太怕丧事过于铺张。故说了一个‘俭’字。以言丧事从俭,戒豪奢糜费之意。”贾政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咱们就按老太太意思办吧!如今府里入不敷出,亏损已多。若只顾丧事上风光,老太太越发该骂咱们了。”众人都道:“很是。”
贾赦道:“如今都在这里,老太太的财物,等过了丧事,给谁的谁领了去。余下的箱笼,还当着手侄辈启封,一理造册登记后,归到公处使用如何?”众人都道:“很是。”方各自去守灵,办丧仪上的事儿。虽说丧事从俭,也请来九九八十一个和尚,在前面花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三七之后,放焰口,拜水忏,做水陆道场。贾府一家,皆衰麻孝服,笃致哀诚。
贾母死后,鸳鸯茶饭无心,日日啼哭。贾赦瞧着她,常对着她冷笑。凤姐看在眼里,叫平儿开导开导鸳鸯,心里往宽里想。
鸳鸯常呆在贾母房中出神儿。夜深入静,吊孝的客人都去了,守灵的人也不多,鸳鸯方去贾母灵前裒哀哭泣。珍珠、琥珀、翡翠等人也去。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一般。
一日,平儿来看鸳鸯,见别的人都没在屋里,便问道;“你日后如何打算?我看大老爷赃眉贼眼的,没安着个好心儿。老了也不成个东西!若不放手时,如何对付?”鸳鸯冷笑道:“娘死了,有他三年的孝守,量这几年内,他不敢公然娶小老婆。过了三年,谁知道是个什么样儿?我横竖横下一条心,到了那山再唱那山的歌儿吧!”平儿方拍手说道:“你有这想法,我也便放心了。我原怕你想不开,一时有了别的差错。如今有这打算更好,没想到你竟有如此心胸。其实,那大老爷算个什么东西!如今娘娘早失宠归天,府里的权势一天天去了!你没见老太太的丧事,竟比那府里蓉大奶奶差几层儿。保不住三年之后早塌下来,哪里还能禁得住你。”鸳鸯点头儿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我只记住你的话儿。横竖这两三年替老太太看着屋子。到了三年服满,我走自己的道儿去,看大者爷敢奈何我!”平儿道:“很是。闲了到咱们那里,有咱们呢!奶奶也想着你的。别独个儿白坐着,闷出病来。”鸳鸯点了点头,平儿方出去了。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