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紅豆、湘靈等聽了璇姑的推算,俱各駭然。丫頭報説礽男爺進來。只見礽兒走進,先向素臣、田氏,次向璇姑、湘靈、紅豆、素娥、天淵各 安,畢,垂着兩手,站立左旁。湘靈道:“姊姊不曾推算,我們那裏會知道。我們度日子都是渾渾噩噩的。”田氏道:“此話我也不甚相信。設此説果眞,則世界上人要沒處住了。爲甚自堯、舜至今,數千年來,從不曾有過人滿之患?”紅豆道:“《孟子》‘一治一亂’之言,我今方能悟會。古者人口多時,天下必亂。人口少了,方能復治。所以從沒有長治久安過的。每朝號稱極治之世,不過開國數十年時間。過此,則水旱疾疫之災,盗賊刀兵之事,接踵而起。其故何哉?蓋人數浮過於物數,則物價必定昂貴,生計必定艱窘。生計旣然艱窘,則衣食不得不粗惡,居處不得不卑隘,衛生無術,敎養失時,體魄旣弱,智慧亦昏。於是桀猾者流,不惜棄道德,捐廉恥,以從事於奸詐凶險一途,而盗賊蠭起矣。人心改常,風俗墮壞,當此之時。卽使堯、舜爲之君,伊、周爲之相,龔、黄、邵、杜爲守令,起、剪、頗、牧爲將軍,聚千古之聖哲,萃天下之才智,而亦無能補救。勢必至釀成大亂,禽獮草薙,互相屠戮, 殺至人口大减 [25] ,生計漸寬,而後可以不亂。大亂之後,人口鋭减,以一人食數人之産,於是室家充裕。人人但思 田園,長子孫,勉爲善人長者,所以亂後的天下很易治。等到久治之後,人口日增,以數人食一人之産,於是物價騰貴。人人但知行侵奪,務貪詐,趨爲苟且之行。所以久治的天下倒難治。《孟子》上‘一治一亂’就是這個道理。大姊説怎麽堯、舜至今數千載,從沒曾有過人滿之患也,就是這個道理。璇姊,我這話答得是麽?”璇姑道:“是極是極。”
素臣道:“當初我一心一意只在剷除佛老,這一層却不曾慮到。弄到現在,世界人丁繁盛,舉國有不能容載之憂。若聽其自然,必至釀成大亂,草薙禽獮,慘礉凶險,夫豈仁人所忍出乎?欲行補救,又想不出補救的法子,奈何?”紅豆道:“生育蕃夥,最爲生計之大害。當先設法限制起來,則人口自會稀少了。”素臣道:“怎樣限制法?”紅豆道:“古者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現在第一,當實行此條,禁止早婚。”素臣道:“此條可行,再有呢?”紅豆道:“第二,自宏治三十四年起,不論官紳士庶,一例禁止娶妾。已娶者,不在此例。第三,凡民須身有恆業,所入的款 [26] 夠於仰事俯畜者,方准婚娶。”素臣道:“第二條已足貽人口實,第三條更窒礙難行了。”璇姑道:“郡主此議極是。拔本塞源,莫要於此。不然,以有涯之資生,奉無窮之傅衍,其禍伊於何底耶?”
素臣無語,回頭見礽兒站在左旁,遂問:“爾平日素行嘴健,今何默默?”礽兒拱手道:“因高祖與高祖母講論,不敢參列末議耳。”素臣道:“當仁不讓,有見識不妨陳出來。”礽兒道:“限止婚姻三策,微論不可行,藉令行矣,亦不過是善後的方法,不是救急的方法。能使日後之人不至鋭增,不能使目下之人驟然减少。然而目下已有過庶之憂,人滿之患,倘不妥爲設法,必致大亂迭生。”素臣顧紅豆道:“郡主觀此論如何?”紅豆道:“切中時弊之言。”素臣道:“救急之道當奈何?”礽兒道:“第一,當爲之代謀生計,必使人人皆足自育方好。”素臣道:“芸芸衆生必一一代爲之謀生,亦不勝其煩矣。”礽兒道:“第二,則移密就疏,挹兹注彼之法,但此法以鄰爲壑,會有窮期,終不如第一法之妥善也。《大學》云,‘生財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爲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如今卽拿這幾句來做補救的底子,總要治得天下無一個游民,一寸曠土,一芥廢物。全國如一身,一手有一手之用,一足有一足之能,彼此相輔相助。撃其首,則四肢皆應;刺其腹,則舉體知亡。脈絡貫通,全體一致,勞逸相均,貧富相等。國内之土皆闢,世上之利皆收,而後服御食飲不憂不給,過庶之患或稍殺乎?”素臣點頭嘆息道:“後生可畏,老夫耄矣。這事還讓你們小孩子去辦罷。”礽兒道謝高祖父之委任,拜了兩拜。
忽聽外面報説客至,素臣忙着出視,礽兒也就跟了出來。來客乃是長卿、正齊、心眞、首公、成之、無外、梁公、雙人等八個老友,並攜帶着日前開列名單各人的小輩。原來長卿、正齊等,因愛吴江地方山明水秀,又因老友散處各地,聚會不易,所以都遷到吴江來居住。當下素臣見古心已在前廳,各人相見畢。長卿道:“我等一來賀歲,二來呢,讓他小友們也得相叙相叙,所以各帶他們在此。”於是長卿等 水太君出來受賀。古心、素臣再三辭謝,各人只得向上拜了四拜。然後各人團拜。拜畢,長卿令曾孫洪維向古心、素臣拜歲。正齊的曾孫袁緒,心眞的曾孫申接,首公的曾孫元嗣,成之的曾孫金演,無外的曾孫匡顯,梁公的曾孫水昌,雙人的曾孫余續,也各向古心、素臣叩拜。古心遂唤出曾孫文守來,敎率着文礽,向長卿等叩賀年禧。長卿喜得抱住文礽道:“此素兄家千裏駒也。雖九兒亦非凡駿,而以礽兒比之,自有鶴立鷄羣之槪。”素臣道:“不必奬他,吾今正有一個大難的題目呌他料理呢。”
衆人忙問何事。素臣遂把人多物少,求過於供,生計艱窘之事述了一遍。衆人齊吃一驚道:“此着我們當時大家不曾想着,怪道邇來百物價値一年貴似一年。我們原説年榖屢豐,爲甚百物昂貴如此,總是奸商抬價之故。那知其原因却在彼不在此。”素臣道:“你我都是老朽了,煩心不起,此事交付他們小輩去辦罷。”長卿道:“事關國計民生,奈何令小兒去辦?”素臣道:“凡謂小兒不足共事者,以小兒年幼,素不習事,故也。今救庶之道,事係開創,從古所無,你我亦非素習。而小輩年少氣盛,作事英敏活潑,足以振刷 神,似亦何妨姑試?”長卿道:“素兄旣呌小兒輩辦理兹事,何不就呌他們十個小友同着研究研究呢?”素臣稱善,遂分付礽兒道:“自用則小,凡所施設,當與諸叔籌商,切不可擅自作主。”礽兒受敎。長卿等也各將自己曾孫敎訓了幾句。文守、文礽、洪維、袁緒、申接、元嗣、金演、匡顯、水昌、余續等十人受命訖,退到書房,籌議開辦方法。
文礽道:“我們今日當先設立一會,此會就可呌作拯庶會。不論何人,志願同者,皆可入會。庶幾集思廣益,易於見效。衆位以爲若何?”洪維、袁緒等盡皆贊成。於是由文礽起草擬了幾條章程,經大衆斟酌一番,略改了幾個字,把宣紙謄淸,張貼出來。袁緒道:“我們旣然立了會,須照章選舉會長、副會長、庶務員、書記員、會計員等各職,方合體制。”文礽道:“現在我們只有十個人,只好算是發起人。若先舉定了會長職員,則以後入會各會員中有才能學識十倍於現今之會員者,將奈何?”匡顯道:“此論謬極。天下豈有放着現有的人才不選舉,反去希望未來人才之理?設後來的人才不及現在者,如何?卽使後來的人才勝過現在,然而後來者無窮者也,使後之後來者更勝過於前之後來者,又當如何?豈吾會永不選舉以俟之乎?”衆人齊道:“此論確極。吾等當速行選舉。横豎職員皆有一定期限的,期滿再舉時,後來的才者也不至永遠屈伏。”
於是用密選法投票選舉。先選會長,次選副會長,次選職員。陸續開票,計被舉爲會長者三人,文礽得七票,匡顯得二票,洪維得一票。照章以得票最多數者充當,文礽爲正會長。文礽當衆告辭説:“礽年幼學淺,不敢當會長重任,務懇重選。”匡顯道:“君第一被舉,而首先亂法,此後章程尚能行乎?”衆人都道:“旣被公選,何能謙讓?”文礽沒奈何,只得就職。於是陸續開票,洪維爲副會長,文守爲書計【記 】員,匡顯爲執法員,袁緒爲會計員,申接爲庶務員。
職員舉定,文礽道:“拯庶會已成立,今開始第一辦法,當從何處入手?諸君倘有意見,祈卽賜敎勿吝。”匡顯道:“照我看起來,當從調查入手。調查各省共有幾許人口,有業者若干,無業者若干,已耕之田幾何,未墾之地幾何,山林應伐者有幾許,川澤宜漁者有幾許。待調查確實後,方好定施設之方針。”洪維道:“調查果係要舉,然俟調查完畢方議施救,不恐太遲麽?我意一面派員調查 形,一面籌備拯救事宜,雙方並舉之爲妙。蓋拯救總要拯救的,不過措施之法不同,所以要調查耳。拯救之道不外興起新事業,新事業又不外農、工兩項。地曠者宜農,人稠者宜工。農、工兩學,皆須切實改良,力求進步。而欲進步與改良,皆須預行研究何者宜革,何者宜興,是皆不能不藉格致之功。格致之功,豈旦夕所能竟乎?”
欲知衆人聽了,有駁議者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