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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常先生明扯阔背地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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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云:

道山学海本高深,

但负文名,

未识文心。

今虽绛帐俨然临,

未免牛裾而马襟。

叩之木铎悄无音,

他如我觅,

我便他寻。

移花接得木成林,

假假真真总是阴。

——《一剪梅》

却说常莪草见学生出对考他,他自对不出,便趁势说了一个谎,忙忙走出来,暗自思良道:“我昨日两个对,也不知难过了多少人,皆对不来。只道他也对不来,便不敢盘驳学生。谁知一个十岁的小学生,倒容容易易对了。对了也罢,怎么今日也出一对来考先生。这祥磨牙淘气的学生,叫我怎么教得他来。”又想道:“教得来教不来,还是后事,且慢慢处。但他今日出的这个对,若对不来,便要出丑了。为今之计,只得要央一个有才的代对了,方遮饰得过。”又沉吟想道:“昨日这两对,原是白孝立出的,他既会出对,便自然会对对,须去寻他方妙。但他是个穷秀才,既好酒,又且贪财,须清他吃三杯,再送他一二两银子,他方才肯尽心对对。”又想道:“这也说不得。”

算计定了,遂急急回家,带了些白物,一径走到白孝立家里。寻见白孝立,因说道:“连日不见白兄,甚是想念。今口偶携得些须杖头在此,欲同白兄到垆头去,小叙一叙,不识白兄有兴否?”

白孝立听了,暗想道:“老常要请我,定是有什难题目要我应急了。且落得吃了他的,再做理会。”因答道: “常兄来看小弟,小弟做主才是,怎么反扰仁兄。”

常莪草笑道:“我与你文字弟兄,怎说此市井之谈。”遂一手携了白孝立,走到一个僻静酒馆中坐下,呼酒而饮。

饮到微微有些酒意,常莪草方说道:“小弟这两日承胡学师之荐,偶然坐了一个馆。”

白孝立问道:“是什么人家?”

常莪草道:“是死过的裴吏科家里,教他的公子。”

白孝立道:“这等说,是个肥馆了。恭喜,恭喜!”

常莪草道:“什么喜,倒是个愁帽儿。”

白孝立因又问道:“他公子多大了?”

常莪草道:“才十岁。”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你说是愁帽儿,我只认做他的公子大了,日日要与你讲书做文字,不得安闲,故如此说。若只十岁,只消点一两段《四书》,与他读读就罢了,怎说个愁帽儿?”

常莪草道:“白兄,你如何得知。我初来做馆时,也只是这等想。谁知他这公子,年纪虽小,种类不凡,无师无友,在母膝下,早《四书》、《五经》并《史》、《汉》俱已读过,任你提哪一章哪一节,他俱朗朗诵出。若与他讲讲书,他就盘驳得你没得说才罢,怎么不是个愁帽儿。我昨日没奈何,只得将兄向时出的两个绝对与他对,指望难倒他,喘喘气儿。不料这公子,真是天生聪明,略低着头想了半晌,便一个个都对了出来,又对得精工切当,妙不可言。”遂将两对细细念与白孝立听。

白孝立听了,惊喜不胜道:“这等看来,这学生是个奇才了。少年科甲,定然有分。常兄须上心教他,今日虽然吃些力,却有受用在后面。”

常莪草道:“这个我也知道。我也非不上心,但这学生十分苛刻。我昨日出对难他,他今日就出一个绝对来难我。”

白孝立道:“这又奇了。他一个学生,怎敢出对来考先生?”

常莪草道:“他偏会说。他说这对,是他妹子出了,要他对的。他推说他对不来,要求先生代对。你叫我怎生回他。这个愁帽儿,你说戴得戴不得?”

白孝立道:“你且说他出的是什么绝对?”

常莪草遂将“大一人,不如天一大”八个字,念与他听。白孝立听了,便停着酒杯,再四沉吟道:“这一对比前边的两对,更觉出得刁巧,怪不得兄一时对不出。”

常莪草道:“小弟对不出,是不消说了,因此特来求白兄代对一对,救小弟之急。”

白孝立道:“常兄之事,即小弟之事,敢不效劳。但小弟才已想过,并无处下手,似乎不能领命。”

常莪草笑道:“以白兄大才,何难于此。这是明明奈何小弟了。”

白孝立道:“岂有此理!实实一时对不来。唱兄必欲要对,容小弟回去搜索枯肠,再当报命。”

常莪草道:“临渴掘井,固是小弟不情;视溺不援,在吾兄亦觉太忍。小弟此对,一刻也不能待,怎说个回去。吾兄往时斗酒百篇,不减太白,怎今日苦苦见拒?”

白孝立道:“常兄有所不知。小弟近日,比不得当时。当时家计从容,故情兴所至,直觉思入风云,近因愁柴愁米,扰乱心肠,那些奇特才情,都不知往哪里去了,故不敢应承,非推托也。”

常莪草听了,知他是求财之封,正合着来意,因笑说道:“若是这等谈,要对这对便容易了。”

白孝立道:“这是为何?”

常莪草道:“柴米之愁,只愁银子。有了银子,便是妙义,又愁他怎的。若说才情走了,与兄痛饮,尽情作差人,便可拿他回来。”

白孝立听了,大笑道:“果是二味妙药。但恐一时没处讨。”

常莪草见白孝立渐渐吞钩,因叫酒家又烫了一壶上好的热酒来,筛了一大杯,奉与白孝立,就在袖中取出二两重的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道:“药已在此,只消吾兄对得八个字,做小弟救命之药,便可兑换而去。”

白孝立看了,不觉欣然道:“依常兄这等说来,这一对是定然要对出了。”

常莪草道:“此对关乎小弟性命,兄若不对了,也不放兄回去。”

白孝立道:“既是这样说,且吃酒。”一面说,一面就拿起酒来,接连吃了四五杯。吃得有些醺醉之意,便立起身,低着头,团团走转。走了半晌,只是摇头道:“上下牵连,实是不好对。”因又坐下饮酒,一面饮,一面想,又用手在桌上写来写去,只写了半晌,方才大喜道:“有了,有了!这药吃得成了。”

常莪草听见说有了,欢喜不胜,忙问道:“对句是什么?万望见教!”

白孝立道:“有便有了,也只好借此搪塞搪塞。只怕贵门生如此聪察,还要班驳哩。”

常莪草道:“若有了大概,就班驳也好搪塞了。幸速速赐教。”

白孝立道:“常兄既是这等说,承惠的这件妙药,小弟只得要拜领了。”说罢,就用手在桌上将那锭银子取了,笼入袖中。

常莪草见他收了银子,知他有对,暗暗欢喜,因笑说道:“白兄的缓病药,既已吃了,难道小弟的急病害得如此,倒要将药勒住?”

白孝立也笑笑说道:“谁勒你的,可取笔砚来,待我写出与兄赏鉴。”

常莪草忙问酒家讨了笔砚,送与白孝立。白孝立提起笔来,写出一句来道:

田十口,何似卑十田

常莪草见白孝立写了,忙取在手中,细细而看。见田字中间,是个十字:卑字分开,恰似十田二字,正与“大一人,不如天一大”相对,不差毫发,满心欢喜道:“白兄此对,精工极矣。再不怕他班驳了。”

白孝立道:“只恐他细心班驳。兄不曾考这‘卑’字,是个随俗的时体。古‘卑’字,其实不从田从十。”

常莪草笑道:“兄莫要太迂了。一个学生对对句,只要有的对,对的切当,便妙了,还管什么时体古体。“

白孝立道:“属对乃游戏翰墨之事,固无不可。但师生间问答,关乎学识。他若将‘卑’字做时体班驳,兄可回他道:‘若定从古体,则‘天’字也不是古体,亦不该从一大了。’”

常莪草听了,欢喜不尽,再三谢教。又饮了数杯,然后算还酒钱,大家匆匆别去。正是:

求人妙在呆其脸,

谋事全亏小此心。

再有白银兼绿酒,

世间谁不是知音。

常莪草别过白孝立,因有了对句在胸中,胆大心雄,便意气扬扬,一径走回书房中来。裴松接着,忙叫馆童送茶。常莪草一边吃茶,一边就说道:“我回去被俗务缠住,料理了半晌,方才得脱身来。走到路上,忽想起你说的这个对来,倒也有些离合之趣,甚是难对。只走到门前,方才对了一句,待我写出来你看。但不知你这半日,可曾也对一句吗?”

裴松道:“门生因对不出,才求老师代对,以开愚蒙。“

常莪草听见他不曾对出,更加欢喜,因取笔在一张小笺纸上,将前对写出,递与裴松看,裴松看了,也生欢喜道:“从田字中拆出十宇来,大是奇想,非老师渊博之学,决不拈弄至此。门生受益多矣。”

常莪草见他悦服,满心欢喜。因胸中还有未尽,转挑拨他道:“青史,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虚誉。此对还有不足处!”

裴松道:“又精又工,实无不足。但微嫌‘卑’字,是个时体。”

常莪草道:“这个不妨。对对正妙于入时,与考古不同。若欲从古,则‘天’字亦是时体。古体则‘天’字当作‘兖’字,青史不可不知。”

裴松听了,忙正色起立,向常莪草称谢道:“领老师大教矣。”

常莪草听了,快活不过,暗暗想道:“这二两用的着了。”正是:

尽道书中悟出, 1

谁知盗窃将来;

并不与人识破,

也要算做奇才。

裴松读书到晚,放馆入内,冈将对对与辩论时体古体之言,细细与紫仙说了一遍。紫仙细细听了,又将对句看得分明,因叹息道:“此对实对得有些学问,可见观人切不可以一端过求。这常先生若不是此番暗考,认他做一个庸才,岂不失了师生之体。哥哥还当谨慎,不可自弄聪明,以致获罪。”

裴松道:“妹子所言,甚是有理。原该如此。”

这常莪草见裘崧果以时体班驳,知他不是寻常,亦留心相待。故彼此相安,一时无说,且按下不题。

却说宋古玉坐在监中,亏了众社友时时到府堂上来,辩长辩短。袁通判道:“宋石这件事,强盗既咬定不放,诸兄又苦苦来辩,本府是署印,实难定此罪案。新太爷已有人了,待他来结此案吧。诸生须静听,不必时时来激哄。”众人听了没奈何,只得散去。

此时宋古玉虽坐在监中受罪,因有许多秀才不住的来看他,便无人敢十分作恶,也还安静。只可怜宋娘子,领着两个儿女在家,又无盘缠,又要送饭。初时还好告诉众朋友,众朋友你送柴,我送米。送的多遭,怎好又去开口。一日捱一日,家中渐渐柴米俱无。先前还有几件首饰衣服去卖,过些时卖完了,就卖到桌椅家伙。又过几日卖完了,没得卖了,只得将两间房子要卖与人。人听见是盗贼事情,哪个敢买。家人宋喜见家中没得吃,也就躲开,自顾自去了。家中毫无用度,有人指点她道:“你家兄弟皮相公,富足有余,何不去问他借贷些。他与妳是至亲,自然推托不得。”

宋娘子是个硬气之人,况又晓得兄弟皮象,悭吝异常,自从丈夫为出事来,脚影也不走来看看。这样无情,求他何益。一日家中粒米俱无。想到丈夫在监中眼巴巴望送饭,只急得没法。要寻些东西去押几个点心,暂且救饥,却又一些也无。

原来宋古玉的儿子,叫做宋采,字玉风;女儿叫做宋箩,字菟友。宋采十岁,朱箩丸岁,颜色之美不待言矣。至于聪慧,又出天生。自幼随着父亲渎书,便也通文识字,又且性情至孝。自从父亲遭了横事,兄妹眼泪未干。今见无柴米,母亲着急,二人心都若碎。两件破衣服,又穿在身上,脱不下来。宋采只在房中东寻西寻,还是宋箩说道:“哥哥,寻也没用。依我说,莫若且将父亲所读的残书,暂将几本去押几个点心,送与爹爹去充饥,再做区处。”

宋采听了,也只知有这条路。但他从不曾上街买过东西,要去又恐羞人,要不去又恐父亲在监中忍饿。一时进退两难,只呆立着不动。皮氏晓得儿子的意思是怕羞,因强说道:“我儿,我们如今是偶然落难,不妨的。若做了不长进的事,玷辱宗祖,就可耻了。今拿东西去当,有钱时去赎,也是常事,不足为耻。”

宋采听说,又看看娘,又看看妹子,不禁流下泪来。宋萝见哥哥伤心,恐他不去,只得硬着心肠激他道:“哥哥,你年纪虽小,自是一个男子汲。爹爹遭此横事,当包羞忍耻,舍身去救他,怎顾得羞惭,怎怕得人笑。”

宋采听了,点头道:“妹子说得是。”遂取了几本书,藏在袖里,一径走到点心铺中,看见许多人在那里吃馍馍。

宋采走到柜边,欲要开口,脸上早先红了。没奈何,只得呆着脸,将袖中的书取出来,递与掌柜的道:“家下偶然无钱,欲将此书放在这里,随便押几个馍馍与我,我有钱就来取赎。”一面说,一面脸上早又通红了。

那卖馍馍的是个好人,见他说话羞涩,因问道:“小学生,你是哪家的?押了去我好写帐。”

宋采道:“我家姓宋。”

卖馍馍的想一想道:“哦,你可是宋相公的儿子?”

宋采道:“正是。”

卖馍馍的道:“你家宋相公这场冤屈事,怎样了?”

宋采道:“有甚怎样,还坐在监里哩。我押点心正为要送到监里去吃。”

卖镆馍的道:“可怜,可怜!宋相公这样个好人,平白的遭此祸事。”忙叫做手李二,拿了一个盘子,数了二十个馍馍,又盛了一壶好茶,就吩咐李二道:“你可将这馍馍与茶,同这学生送到他家里。”

又对宋采说遣:“这书你家用得着,我家用它不着,放在此无益。这馍馍是我送宋相公吃的。”

宋采见他慨然,感激不尽,因说道:“我们正在饥渴之际”盛惠自然要领了,只是多谢你老人家。家父倘有见天之日,再来奉谢。”说罢,就同着李二来家。

皮氏正在那里盼望,忽见了许多馍馍,因说道:“我儿,怎就当了许多米?明日哪得许多钱去赎。”宋采也不回答,忙将盘与茶壶腾出,付与李二去了。然后将那卖馍馍的好意,说了一遍与母亲听。皮氏听了,不胜感激道:“谁知小人中,转有此等疏财仗义的,真是难得。你且快送几个去,与爹爹救急。”

宋采忙拿了四个馍馍,半瓦壶茶,送到监中去,去不多时,就回来说道:“爹爹吃了馍馍,上半日还好捱;下半日的饭,却从何处来?”

皮氏思算了半晌,因叹了一口气道:“如今没奈何,只得要忍着羞耻下气,去求人了。”只因这一算,有分教:

明求激怒,不啻火上添油;暗里携金,何异雪中得炭。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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