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迂回曲折的战略
在此说明一点,这对于下面几页和后来的情节,都是必不可少的。
本书作者很遗憾,不得不谈到自己;他已经有许多年不在巴黎。自从他离开巴黎以后,巴黎改变了。一个新城市出现了,可以说他已不认识。用不着说他爱巴黎;巴黎是他精神的故乡。由于拆毁和重建,他在青年时代的巴黎,他在记忆中虔诚地带走的巴黎,眼下成了旧日的巴黎。但愿读者允许他谈论那时的巴黎,仿佛它还存在似的。凡是作者把读者带往之处,他会说:“在这条街上,有这样一座房子,”可能今日既没有房子也没有街道了。读者如果愿意跑一次,可以去验证一下。至于作者,他不知道新巴黎,他写作时眼前的旧巴黎显现在他珍视的幻象中。想象他生活过的地方,还有他见过的东西,并不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对他来说是一件快意的事。只要在故乡走动,就可以设想,这些街道与己无关,这些窗户、屋顶和大门对您无关紧要,这些墙壁是陌生的,这些树木是随便遇到的,这些进不去的房子对您没有用,您行走的街道铺着石块。后来,您不在那里时,会发现这些街道对您是珍贵的,您怀念这些屋顶、窗户和大门,这些墙壁对您是不可或缺的,这些树木是您所热爱的,这些进不去的房子有人天天要进去,您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鲜血和心都留在这些石子路上。所有这些您再也见不到,也许永远诀别,却保留了形象的地方,有着令人痛苦的魅力,带着幽灵的忧伤重新回到您的身上,对您构成可见的圣地,可以说是法兰西的形象本身;您热爱它们,记得它们今天的模样和以前的模样,并且乐此不疲。您不愿有丝毫的改变,因为珍重祖国的形象,如同珍重母亲的形象。
因此,请允许我们从过去回到现在。交代过这一点,我们请读者记住,然后继续道来。
让·瓦尔让马上离开了大街,踅入小巷,尽可能七弯八拐,有时突然回到原地,想证实一下有没有人跟踪。
这种办法是受到围攻的鹿所采用的。在印上足迹的地方,这种办法除了其他优点,还能以相反的足迹欺骗猎人和猎狗。在狩猎中,叫做“假回树林”。
这一夜是满月。让·瓦尔让并不发愁。月亮还很靠近地平线,在街道中投下大块的明与暗的区域。让·瓦尔让可以沿着暗的一面房屋与墙壁溜过去,观察亮的一面。也许他没有足够考虑到,他忽略了暗的一面。在毗邻波利沃街的所有不见人影的小巷中,他有把握没有人在后面跟踪。
柯赛特只管走路,没有提问题。她一生头六年所受的痛苦,在她的性格中插入了一点被动的成分。再说,这个见解我们以后还要不止一次提及,她不知不觉地习惯于老头的怪脾气和命运古怪。况且她感到同他在一起是安全的。
让·瓦尔让比柯赛特更不知道往哪儿去。他信赖天主,就像她信赖他一样。他觉得,他也被一个比他更强大的人牵着手;他似乎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引导他。另外,他没有什么固定的想法和计划。他甚至还没有绝对肯定这是沙威,再说,这可能是沙威,而沙威不知道他是让·瓦尔让。他不是化装了吗?大家不是以为他死了吗?不过,几天以来,有的事显得很奇特。他用不着想更多的事了。他决定不再回到戈尔博老屋去了。就像被赶出老巢的野兽一样,他在寻找一个躲藏的洞穴,直到找到一个居住的地方。
让·瓦尔让在穆弗塔尔区摆了几个迷魂阵,变换路线;这个街区已经沉睡,仿佛还在遵守中世纪的禁令和宵禁的束缚;他以精明的战略,在桑西埃街和柯波街,巴托瓦-圣维克托街和隐士井街之间,变着方式兜圈子。那里有小客店,但他没有进去,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其实他并不怀疑,万一有人找到他的踪迹,也会失去的。
圣埃蒂安-杜蒙教堂敲响了十一点钟,这时他经过蓬托瓦兹街的警察局,这是14号。过了一会儿,上文说过的本能使他回过身来。这时,由于警察局的灯笼暴露了他们,他清晰地看到有三个人紧紧跟随着他,相继从灯笼下走到街道的暗处。这三个人中有一个走进了警察局那条小巷。走在头里那个人,他觉得确实可疑。
“过来,孩子,”他对柯赛特说,他匆匆地离开了蓬托瓦兹街。
他转了一圈,绕过因夜深而封闭的主教巷,穿过木剑街和弩街,踅入驿站街。
他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今日这是罗兰中学所在地,通向新圣女热纳维爱芙街。
(毫无疑问,新圣女热纳维爱芙街是一条老街,而驿站街十年也没有一辆驿车驶过。这条驿站街在十三世纪时住的是陶瓷工,它的真名叫陶瓷街。)
这十字路口月光皎洁。让·瓦尔让躲在一扇门下,盘算着,倘若这些人还尾随着他,他们穿过月光时,不会不清楚地看到。
果然,三分钟不到,这些人出现了。现在他们是四个人;三个高身材,身穿褐色的长礼服,戴着圆帽,手里拿着粗棍。他们的高大身材和粗大的拳头,和他们在黑暗中阴森的行走,同样令人胆战。这简直是四个化装成市民的鬼魂。
他们停在十字路口中间,聚在一起,仿佛在商量。他们看来游移不定。带领他们的人回过身来,用右手气冲冲地指着让·瓦尔让所走的方向;另一个人好像执拗地指着相反方向。正当前者回过身来的时候,月光全照亮了他的脸。让·瓦尔让完全认清是沙威。
二、幸亏奥斯特利兹桥有马车行驶
让·瓦尔让不再疑惑了;幸亏那些人还在迟疑不决。他利用他们举棋不定;他们失去了时间,而他却争取到时间。他从躲藏的门下走出来,穿过驿站街朝植物园那边走去。柯赛特开始疲惫了,他把她抱在怀里。没有一个行人,由于有月亮,没有点燃路灯。
他加快了步子。
他大步流星地来到戈布莱陶瓷店,月光照亮了正面清晰可见的旧招牌:
营销小戈布莱厂的产品;
陶罐和水壶任你来挑选,
花盆,管子,砖头,样样崭新。
老少无欺,公道出售方砖。
他把钥匙街丢到身后,然后是圣维克托喷水池,沿着植物园走低凹的小巷,来到河边。他在那里回过身来。河边不见人影。街道不见人影。他身后没有人。他长吁了一口气。
他来到奥斯特利兹桥。
当时还要收过桥费。
他来到收费办公室,给了一个苏。
“要两苏,”那个残废的守桥人说。“您抱着一个能走路的孩子。要付两个人的钱。”
他付了钱,因过桥时受到注意而不快。凡是逃走都要一掠而过。
一辆大板车和他一起过塞纳河,像他一样来到右岸。这对他很有利。他可以在这辆车的暗影中穿过整座桥。
他从躲藏的门下走出来,穿过驿站街朝植物园那边走去
快到桥中央,柯赛特的脚麻木了,想下来走路。他把她放下地来,又拉住她的手。
越过桥后,他看到右前方有工地;他朝那边走去。来到那里,必须冒险穿过一片很宽的照亮的空地。他没有犹豫。追逐他的人显然失去了他的踪迹,让·瓦尔让以为摆脱了危险。受到追逐,不错;被跟踪,没有。
一条小巷,圣安东尼绿径街,从两个有围墙的工地之间穿过。这条街狭窄、幽暗,好像专为他而设的。在踏入之前,他朝后张望。
他从所在之处,可以看到整座奥斯特利兹桥。
四个人影刚刚踏入桥头。
这些人影背对植物园,朝右岸走去。
这四个人影正是那四个人。
让·瓦尔让像又被截住的野兽一样颤抖起来。
他剩下一个希望;就是这些人还没有上桥,他牵着柯赛特的手,穿过照亮的大片空地时,没有看到他。
这样的话,如果他踅入面前的小巷,来到工地、沼泽、农田、没有建筑的空地,他就可以逃脱了。
他觉得可以信赖这条寂静的小巷。他走了进去。
三、查看一七二七年的巴黎地图
走了三百步,他来到小巷的岔道口。小巷分成两条斜路,一左一右。让·瓦尔让面前形成y字的两条分支。选择哪一条路?
他毫不犹豫,踏上右面那条路。
为什么?
这是因为左面那条路通向城区,也就是通向有人居住的地方,右面那条通向郊外,也就是无人的地方。
但他们不再快走。柯赛特的脚步拖慢了让·瓦尔让的脚步。
他又开始把她抱起来。柯赛特把头靠在老头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他不时回过身来张望。他留意总是靠街道的暗处走。他身后的街道是笔直的。有两三次他回过身来,什么也没有看到,万籁俱寂,他有点放心地往前走。突然,一次他回过身时,他似乎在刚走过的那条街远处的黑暗中,看到有样东西在蠕动。
他不是走路了,向前冲去,希望找到一条斜巷,从那里逃走,再一次摆脱跟踪。
他来到一堵墙前。
这堵墙并没有挡住去路;而是傍着一条横巷,让·瓦尔让所走的那条路通到这里。
这儿又得决定取舍;往右走还是往左走。
他往右边看去。小巷分成几段,延伸在车库或仓库的建筑之间,巷尾是死胡同。可以清晰地看到死胡同的底部;一堵白色的高墙。
他往左边看去。这边的小巷没有堵死,大约两百来步的尽头,与另一条街相通。这边才是生路。
正当让·瓦尔让想往左拐,到达小巷尽头的那条街时,他看到小巷和这条要去的街的转角上,有样黑色雕像的东西,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人,分明是刚刚守在那里,他堵住了去路,守候着。
让·瓦尔让后退了。
让·瓦尔让所在之处,位于圣安东尼区和拉佩街之间,是巴黎彻底改造的一个地段,新动工的工程,有人说是丑化,还有人说是改观。农作物、工地和旧建筑都消失了。今日那里是新建的大街、圆形剧场、马戏场、跑马场、火车站、马扎斯监狱;可见进步要有矫正的设施。
半个世纪前,传统的民间习惯用语,坚持把法兰西学院称为“四民族”,把喜歌剧院称为“费陀”,把让·瓦尔让来到的地方称为“小皮克普斯”。圣雅克门,巴黎门,中士城门,波尔什隆街,加利奥特街,则肋司定会修士街,嘉布遣会修士街,槌球林荫道,烂泥街,克拉柯维树街,小波兰街,小皮克普斯街,这些是新巴黎残存的旧名称。人民的回忆在往昔的残存物上飘荡。
再说,小皮克普斯几乎不存在了,它从来只是一个街区的雏形,近乎西班牙城市的修道胜地。道路很少铺石块,房舍稀稀落落。除了我们要提到的两三条街,处处是墙垣和荒僻之地。没有店铺,没有马车;从窗户透出的烛光疏疏落落;一过十点,灯光全熄。全是园圃、修道院、工地、沼泽;零星的低矮房屋。还有像楼房一样高的围墙。
上一世纪这个街区就是这样。大革命已经对它毫不客气。共和国市政官拆毁它、打穿它、到处开洞。那里累积起一堆堆的瓦砾。三十年前,这个街区被新建筑一笔抹掉了。今日它已被完全划掉。小皮克普斯在现今的地图上已不再保留痕迹,却相当清楚地标明在一七二七年的地图上,这张地图由巴黎的德尼·蒂埃里书局印行,它位于石膏街对面的圣雅克街上,也在里昂的让·吉兰书局印行,它位于谨慎街的服饰用品小巷。小皮克普斯有着我们称作y形的街道,是由圣安东尼绿径街一劈为二组成的,左边取名皮克普斯小巷,右边取名波龙索街。y字的两条分岔在顶端由一条横杠连起来。这条横杠叫直墙街。波龙索街通到那里;皮克普斯小巷穿越而过,往上延伸到勒努瓦尔市场。从塞纳河那边过来的人,走到波龙索街的尽头,左边就是直墙街,往右角突然一转,前面就是这条街的围墙,右边是直墙街的尾段,没有出路,叫做让罗死胡同。
让·瓦尔让就在这里。
上文说过,他看到那个黑影,守在直墙街和皮克普斯小巷的拐角上,便后退了。不用怀疑,那个黑影在窥伺他。
怎么办?
往回走已经来不及了。刚才他看到身后一段距离之外在黑暗中蠕动的,无疑是沙威和他那一队人。沙威可能已经在街口,而让·瓦尔让在街尾。看来,沙威熟悉这一小块迷宫似的地段,早有防备,派出他的一个人守住出口。这些猜测接近事实,随即在让·瓦尔让的脑海里旋转起来,如同大片灰尘在骤起的狂风中飞舞。他观察让罗死胡同;那里挡住了。他观察皮克普斯小巷;那里有一个哨兵。他看到那张黑乎乎的脸显现在浴满月光的白色石子路上。往前,要落在这个人手上。后退,这是投到沙威手里。让·瓦尔让感到落在慢慢收拢的网中。他绝望地看着天空。
四、探索逃脱
要理解下文,必须正确地想象出直墙小巷,特别是走出波龙索街尾,进入这条小巷时抛在左边的拐角。直墙小巷右边几乎完全夹在外表寒酸的房屋中,直到皮克普斯小巷;左边只有一座线条朴素的楼房,由几间房子连在一起,随着接近皮克普斯小巷,逐渐升至两三层高;以致这座建筑在皮克普斯小巷那边很高,而在波龙索街那边很低。在我们所说的拐角上,低到只有一堵墙。这堵墙没有直通到街,而是缩回去一大截,两角被遮住了,在波龙索街和直墙街的人都望不到这一段。
这堵墙从断墙的两角起,一是伸向波龙索街,直到49号,一是伸向直墙街,直到上文提到的那座幽暗的楼房,切入山墙,不过这一段短得多;因此,在街上形成一个新的凹角。这片山墙阴森森的;只见到一个窗户,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两块包了铅皮的护窗板,而且总是关闭着。
我们在这里提供的地形极其精确,准定会在这个街区的老居民的脑海里唤起十分准确的回忆。
断墙完全被类似一道破烂的大门填塞了。这是用直条木板胡乱拼凑而成的,上宽下窄,由长条的横铁皮连起来。旁边有一扇普通大小的车马通行大门,这扇门的开设显然不超过五十年。
一棵椴树的树枝伸出断墙,波龙索街那边的墙爬满长春藤。
在让·瓦尔让危若累卵的处境中,这座幽暗的建筑好像没人居住,又很偏僻,吸引了他。他用目光迅速扫视一遍。他心里捉摸,要是能进去,也许会得救。他先有想法,后有希望。
在这座建筑伸向直墙街的正面中间部分,各层楼的所有窗户都有旧式的铅皮漏斗。从中心管道分出的支管,接通所有漏斗,在楼房正面像是连成了一棵树。这些支管七弯八拐,就像掉了叶子的老葡萄藤,盘曲在老屋的前面。
这些铅管和铁管,奇怪地依附在墙上,首先吸引了让·瓦尔让的注意。他让柯赛特背靠在一块墙基石上坐下,吩咐她不要作声,然后跑到管子通到路面的地方。也许他在想办法由此爬上去,进入楼房。但是管子朽烂了,无法利用,仅仅贴在墙上。再说,这座静悄悄的房子的所有窗户都有粗大的铁栅,甚至屋顶的阁楼也是如此。另外,月光完全照亮了房子正面,街道尽头观察他的人会看到让·瓦尔让攀爬。末了,柯赛特怎么办?怎么把她送到四层楼的高度呢?
他放弃了从管子爬上去,又顺着墙爬回到波龙索街。
当他来到把柯赛特放在那里的断墙处时,他发现那里没有人看得到他。就像上文所解释过的,他躲开了所有的目光,不管来自哪个方向。再说,他处在黑暗中。有两扇门。也许可以硬闯进去。越过墙,可以看见椴树和长春藤,这堵墙显然对着花园,至少可以藏在花园里,尽管还没有树叶,就这样度过下半夜。
时间流逝,要赶快行动。
他摸索到大门,马上认出大门里外都封死了。
他怀着更大的希望走近另一扇大门。它破旧不堪,这样巨大就更加不结实,木板腐烂了,连着的铁皮只有三条,已经锈烂了。看来可以洞穿蛀蚀的门板。
在观察时,他看到这不是一扇门。它没有铰链,没有合页,没有锁,中间没有缝。横贯其中的铁皮没有中断处。从板条的缝隙中,可以看到粗粗混合的砂石,十年前,行人还能看见。他不禁惊讶地承认,这看来像门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座建筑背后的木板装饰。很容易就取下一块木板,迎面却同一堵墙照了面。
五、有煤气灯照明就一筹莫展
这当儿,远处开始传来低沉而有节奏的响声。让·瓦尔让大胆地把头探出去,朝街角那边张望。七八名士兵排着队刚走进波龙索街。他看到刺刀闪闪发光。这是冲着他而来的。
这些士兵,他辨别出为首的是沙威高大的身材,缓慢而小心地前进。他们常常停下来。显而易见,他们探索所有的墙角、门洞和小径。
至此,猜测不会搞错了,这是沙威遇到的巡逻队,并征调来的。
沙威的两名助手走在他们的队列中。
从他们的步子和停留的次数来看,他们来到让·瓦尔让所呆的地方大约要一刻钟。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这可怕的深渊第三次在他面前张开,再过几分钟他就要坠落下去。现在,不再仅仅是苦役监的问题了,柯赛特要彻底完蛋;就是说,她的生活就像进入坟墓一样。
只有一种可行的办法。
让·瓦尔让有这样的特点,可以说他背着两个褡裢,一个放着圣徒的思想,另一个放着苦役犯可怕的才能。必须看情况在其中一个里面摸索。
办法之一是,由于他曾在土伦苦役监多次越狱,读者记得,他被看作难以想象的攀越能手,不用绳子,不用铁钩,只靠肌肉的力量,仗着颈背、肩膀、臀部和膝盖,仅仅右墙角靠不多的石头突出部分,必要时可以爬到七层楼高;二十多年前,囚犯巴特莫尔靠这种本领成功越狱,巴黎裁判所附属监狱的院子墙角虽然可怕,却变得非常有名。
让·瓦尔让目测一下围墙,在上面看到了椴树,它大约有十八尺高。它和大房子的山墙形成的角,在下面有一个三角形的水泥块,可能是用来防备行人这类粪虫来这角落行方便。这类墙角起预防作用的填充物,在巴黎十分常见。
这一大块约五尺高。从它的顶部算起,爬到墙上只有十四尺。
墙头盖了石板,没有披檐。
困难在柯赛特身上,她不会爬墙。抛弃她吗?让·瓦尔让没有考虑。带着她爬墙不可能。一个人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完成这奇特的攀爬。任何一点重负都会妨碍他的重心,使他摔下去。
需要一根绳子。让·瓦尔让没有绳子。半夜在波龙索街,到哪里去找到一根绳子呢?这时,如果让·瓦尔让有一个王国,他会拿来换一根绳子。
一切危急关头总有闪光,有时使我们目眩神迷,有时令我们心明眼亮。
让·瓦尔让绝望的目光遇到了让罗死胡同的路灯杆。
这个时期,在巴黎的街道上还根本没有煤气路灯。入夜,要点燃等距离置放的路灯,路灯用一根绳子升降,绳子横穿过街道,在一根路灯杆的凹槽里调整位置。操纵这根绳子的绞盘,固定在路灯下面的小铁盒里,点灯工人有钥匙,绳子到一定高度有金属管保护。
让·瓦尔让以拼死一搏的毅力,一蹦便越过街道,进入死胡同,用刀尖去掉小铁盒的锁舌,一会儿他就回到柯赛特身边。他有一根绳子。这些不幸的人,同命运搏斗,总找到办法,行动干脆利落。
我们解释过,这天夜里没有点路灯。让罗死胡同的路灯当然像其他路灯一样是没点亮的,有人从旁边经过,甚至不会注意到路灯不在原来位置上了。
但时间、地点、黑暗、让·瓦尔让的焦虑、他古怪的行为、他的来来去去,所有这一切开始令柯赛特不安。换了别的孩子,早就高声叫喊了。她仅仅拉拉让·瓦尔让的衣襟。巡逻队走近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
“爸爸,”她低声说,“我害怕,那边谁来啦?”
“嘘!”不幸的人回答。“是泰纳迪埃的女人。”
柯赛特瑟瑟发抖。他又说:
“别作声。让我来应付。要是你叫喊,要是你哭,泰纳迪埃的女人候着你。她会来把你抓走。”
于是,他不慌不忙,每个动作不做两次,准确、坚决、利索,尤其是巡逻队和沙威随时会突然而至,就更显得出色,他解开领带从腋下绕过柯赛特的身体一圈,小心不弄伤孩子,将领带系在绳子一端,打了个海员所说的燕子结,牙齿咬住绳子的另一端,脱掉鞋和袜,从墙头扔过去,爬上水泥石块,在围墙和山墙的切角上往上爬升,稳当而有信心,仿佛脚跟和手肘下有梯级。半分钟还没有过去,他已经跪在墙头上。
柯赛特惊讶地看着他,一声不吭。让·瓦尔让的嘱咐和泰纳迪埃的女人的名字使她呆住了。
突然,她听到让·瓦尔让的声音很低地在叫她:
“靠在墙上。”
她照着办。
“别说话,也别害怕,”让·瓦尔让又说。
她感到从地上被提了起来。
她还没有弄清,就来到墙头上。
让·瓦尔让抓住她,背到背上,把她的两只小手抓在自己的左手里,匍匐在墙头上,爬到断墙那儿。正像他所猜测的,那里有一座建筑,屋顶从木墙上边开始,慢慢地往下倾斜,碰到椴树,非常接近地面。
情况很有利,因为这边的墙比街那边的墙高得多。让·瓦尔让看到脚下的地面很深。
他刚来到屋顶的斜面,还没有松开墙脊,一阵喧腾表明巡逻队到了。只听到沙威雷鸣般的声音:
“搜索死胡同!守住直墙街,也守住皮克普斯小巷。我担保他在死胡同里!”
士兵们冲向让罗死胡同。
让·瓦尔让沿着屋顶往下滑,一面护住柯赛特,来到椴树上,跳到地下。要么是恐惧,要么是勇敢,柯赛特一声不响。她的手有点擦伤了。
六、一个谜的开端
让·瓦尔让来到一个相当宽广、面貌奇特的园子里;一种令人愁惨的园子,仿佛建造起来是为了供冬夜观赏。这个园子呈长方形,尽里有一条种植了高大的杨树的小径,角落有一些大树,中央一片空地没有树荫,有一棵孤立的大树,还有几棵果树,枝干虬曲,像大丛荆棘耸立着,一畦畦菜地,一块瓜田,瓜秧培育罩在月光下闪亮,另有一口排污水老井。这里那里有一些石凳,好像黑乌乌的长满苔藓。小径两旁是一些幽暗的小灌木,全都长得笔直。杂草侵占了一半小径,绿苔藓覆盖了其余一半。
让·瓦尔让身旁是那座他顺着屋顶滑下来的房子,还有一堆干柴,干柴后面靠墙有一座石雕像,损坏的面部成了畸形的面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房子像废墟一样,可以分辨出一些拆毁的房间,其中一间装满了东西,好像用作仓库。
直墙街的大建筑拐向皮克普斯小巷,有两面成直角对着这个园子。园子里这两个正面,比临街两面更加凄切。所有的窗户都有窗栅,看不到里面有灯光。上面几层像监狱一样有窗斗。房子的一面向另一面投下影子,这影子像一大幅黑布一样落在园子里。
看不到其他房子。园子的尽头隐没在雾气中和黑夜中。但可以隐约分辨出一些围墙交错在一起,仿佛园外有园,还可以看到波龙索街的低屋顶。
难以想象比这个园子更荒僻更孤清的地方了。不见人影,这很简单,因为时候不早了;但这里不像是供人漫步的地方,即使是在中午也罢。
让·瓦尔让首先关心的是,重新找到鞋穿上,然后和柯赛特进入仓库。逃跑者总感到没有隐蔽好。孩子一直想着泰纳迪埃的女人,同他一样想法,尽可能蹲在暗处。
柯赛特颤抖着,紧偎着他。可以听到巡逻队在死胡同和街上搜索的喧闹声,枪托敲在石头上的声音,沙威对守住路口的密探的喊声,还夹杂着话语的骂声,但听不清楚。
过了一刻钟,这阵暴风雨的咆哮似乎开始远去了。让·瓦尔让不敢透气。
他刚才轻轻地用手捂住了柯赛特的嘴巴。
况且,他周围是这样古怪地僻静,这场可怕的喧闹,来势汹汹,如此接近,却没有扰乱里面。仿佛这些墙壁是用《圣经》里所说的哑石筑成的。
突然,在这岑寂中,响起了新的声音;这是美妙的、神圣的、难以形容的、令人愉悦的,更显出刚才的声音可怕。这是从黑暗中发出的圣歌声,在黑夜骇人的寂静中,祈祷与和声混合的动人乐声;妇女的声音,不过这声音由处女的纯净声调和孩子的天真声调组成,这声音不属于人间,却像新生儿还听得到,而垂死的人已经听到的声音。这歌声来自俯瞰着园子的幽暗建筑。正当恶魔们的喧阗远去,天使的合唱仿佛接近了园子的黑暗。
柯赛特和让·瓦尔让跪了下来。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什么地方,但他们感到两个人在一起,一个男人,一个孩子,一个悔罪,一个纯洁,他们必须跪下。
这歌声非常奇特,它并不妨碍大楼看来的空荡荡。这仿佛是一幢无人居住的楼里超自然的歌声。
正当歌声响起的时候,让·瓦尔让什么也不想了。他不再看到黑夜,他看到蔚蓝的天空。他似乎感到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的翅膀张开了。
歌声停息。也许还延续很久。让·瓦尔让说不清楚。迷醉的时刻从来只是一刹那。
一切复归于宁静。街上什么也没有,园子里什么也没有。来势汹汹的,给人安慰的,统统烟消云散。风吹动墙头上的枯草,发出轻微的阴郁的簌簌响声。
七、谜的续篇
夜风骤起,这表明大概是凌晨一两点钟了。可怜的柯赛特什么也没有说。她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她把头俯向他,让·瓦尔让思忖,她睡着了。他低下头来看她。柯赛特睁大了眼睛,一副沉思的神态令让·瓦尔让心里难受。
她还在发抖。
“你想睡觉吗?”让·瓦尔让问。
“我感到很冷,”她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
“她总在那儿吗?”
“谁?”让·瓦尔让问。
“泰纳迪埃太太。”
让·瓦尔让已经忘记让柯赛特保持沉默所使用的方法了。
“啊!”他说,“她走了,一点不用担心。”
孩子叹了一口气,仿佛从胸口卸下重负一样。
地面是潮湿的,仓库四面敞开,风越来越寒冷了。老头脱下礼服,包住柯赛特。
“这样不太冷了吧?”他问。
“噢,是的,爸爸!”
“那么,再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从废墟出去了。沿着大房子走,寻找更好的躲避之处。他看到几扇门,但都关闭着。底层每扇窗都有铁栅。
当他越过在园内的屋角时,他注意到有几扇拱形窗,他看到有点亮光,他踮起脚尖,透过一个窗户往里看。窗户都开向一个很大的厅,厅里铺着很大的石板,由拱廊和柱子分割开,只能辨别出微弱的亮光和浓重的黑暗。亮光来自一个角落里点燃的蜡烛。这个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活动的人。他尽力张望,似乎看到地上有样东西像个人形,盖着一块尸布,趴在地上,脸对着石板,手臂交叉,像死人一样纹丝不动。好似蛇躺在地上,这个不祥的形体好像颈上有条绳子。
整个大厅沉浸在灯光幽暗的朦朦胧胧中,幽暗更增加了恐怖。
让·瓦尔让后来常说,尽管他一生经历过阴森的景象,他从来也没有见过比这谜一样的形体更冷清和更恐怖的场面了;这形体伏在这幽暗的地方,在黑夜里隐约可见,是多么神秘莫测啊。设想这也许是死人,已经够吓人了,设想也许还活着,就更加吓人。
他大胆地把额角贴在玻璃上,窥视这东西是不是还在动。他白白地呆了一会儿,这段时间他觉得很长,躺着的形体一动不动。突然,他感到被难以形容的恐惧抓住,便逃走了。他朝仓库奔去,不敢往后看。他觉得,如果他回过头来,会看到那个形体大步跟在他后面,同时挥舞双手。
他气喘吁吁地来到废墟。他的双膝弯曲起来;冷汗一直流到腰间。
他在哪里?谁能想象在巴黎城内有这种像尸体一样的东西呢?这座古怪的房子是什么地方?里面充满了黑夜的神秘,以天使的声音呼唤着冥冥中的亡灵,而天使来到时,却突然呈现这个可怖的场面,本来许诺打开天国灿烂的大门,却打开了坟墓可怕的门!而这确实是一座建筑,一幢房子,街上有门牌号!这不是一个梦!他需要触到石头,才相信是事实。
寒冷、忧虑、不安、一晚上的激动,使他真正冲动起来,他的脑海里各种各样的思想在互相碰撞。
他走近柯赛特。她睡着了。
八、谜上加谜
孩子把头搁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
他坐在她身边,注视着她。随着注视,他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把握思路的自主能力。
他清醒地看出这个事实,就是他今后生活的内涵,只要她在那里,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只需要为她着想,只为她担心。他甚至不感到很冷,因为他脱下礼服是为了盖在她身上。
但通过他陷入的沉思,他早已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摇一只铃。这声音在园子里。尽管很微弱,但清晰地传来。这好似夜里在牧场,牲口的铃铛发出的朦胧乐曲。
这声音使让·瓦尔让转过身来。
他望过去,看到园子里有一个人。
这像是一个人在瓜田的培育罩中行走。站起来又蹲下去,停下脚步,动作很有规律,仿佛在拖着或者延长地上的一样东西。这个人看来是瘸腿。
让·瓦尔让像不幸的人总在颤抖一样哆嗦起来。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怀有敌意的,可疑的。他们不相信亮光,因为光让人看到他们;他们也不相信黑夜,因为黑夜让人突然抓住他们。刚才他发抖,是因为园子里空旷无人,现在他发抖,是因为有一个人。
他从幻觉的恐惧陷入真实的恐惧。他寻思,沙威和密探也许没有走,他们大概留下人在街上观察,如果这个人发现他在园子里,他会喊抓贼,把他扭送当局。他轻轻地把睡着的柯赛特抱在怀里,把她抱到仓库最偏的角落,一堆不能使用的旧家具后面。柯赛特没有动弹。
他在那里观察在瓜田里那个人的动作。非常古怪的是,这个人每个动作都发出铃铛声。当这个人走近时,声音也接近了。当他离开时,声音也远离;当他停止时,响声便停止。显然,铃铛缚在这个人身上;但这意味着什么呢?这个人身上挂着一个小铃铛,像挂在牛羊身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一面思索着这些问题,一面抚摸柯赛特的手。她的手是冰凉的。
“啊,我的天!”他说。
他低声地叫唤:
“柯赛特!”
她没有睁开眼睛。
他剧烈地摇晃她。
她没有醒。
“她死了!”他说,他站起来,从头到脚颤抖起来。
最可怕的想法杂乱地掠过他的脑际。有时,骇人的设想像一群恶魔围攻我们,猛烈地冲击我们脑袋的隔墙。当关系到我们所爱的人时,我们的谨慎心会设想出各种各样的疯狂想法。寒夜里在露天睡觉,可能是致命的。
柯赛特脸色苍白,又倒在他脚边的地下,一动不动。
他倾听她的呼吸;她在呼吸;但他觉得很微弱,快要停止了。
怎样使她温热起来呢?怎样使她醒过来呢?与此无关的念头,从他脑际消失了。他发狂地从破屋中冲出去。
绝对需要让柯赛特在一刻钟之内来到炉火前和躺在床上。
九、挂铃铛的人
他笔直走向在园子里看到的那个人。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捏在手里。
这个人低着头,没有看到他走过来。让·瓦尔让几个大步就来到他面前。
让·瓦尔让走近他时喊道:
“一百法郎!”
这个人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可以挣到一百法郎,”让·瓦尔让又说,“如果您能给我过夜的地方!”
月光迎面照亮了让·瓦尔让惊慌失措的脸。
“啊,是您,马德兰老爹!”这个人说。
在这深夜,在这陌生的地方,这个陌生人喊出这个名字,使让·瓦尔让后退了一步。
他准备好应付一切局面,却没有料到这个。同他说话的人是一个伛偻、跛脚的老头,穿着近似农民,左膝盖有一个皮护膝,上面挂着一只相当大的铃。他的脸没在黑暗中,分辨不清他的脸。
这个老头脱下他的帽子,声音颤抖地叫道:
“啊,我的天!您怎么在这儿,马德兰老爹?您从哪里进来的,主耶稣啊!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难不倒人,如果您是掉下来的,那只能是从天上。您是怎么了!您没有结领带,您没有戴帽子,您没有穿外衣!您知道您会使一个不认识您的人害怕吗?不穿外衣!我的主啊,眼下圣人变成疯子了吗?您究竟怎么进来的?”
一句紧跟一句。老人像乡下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不会令人感到不安。语气中既有惊讶,又夹杂着天真和纯朴。
“您是谁?这座房子是什么地方?”让·瓦尔让问。
“啊,真的,这太过分了!”老人叫道。“我是您安排到这里来的,这座房子就是安置我的地方。怎么!您不认识我啦?”
“不认识,”让·瓦尔让说,“您怎么认识我的?”
“您救过我的命,”这个人说。
他转过身来,一柱月光照出他的侧面,让·瓦尔让认出了割风老头。
“啊!”让·瓦尔让说,“是您吗?是的,我认出了您。”
“太幸运了!”老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您在这里干什么?”让·瓦尔让问。
“看哪!我在盖瓜苗呀!”
割风老头在让·瓦尔让靠近他时,手里确实拿着一块草席正要覆盖在瓜田上。大约一小时以来,他在园子里已经这样盖了一些草席了。这个活计,让·瓦尔让从仓库看来,动作很特别。
他继续说:
“我在寻思,月光明亮,快要上冻了。我给瓜田盖上大衣怎么样?”他望着让·瓦尔让,哈哈大笑,又说:“您当真也该披上一件!您究竟怎么来到这里的?”
让·瓦尔让感到,这个人至少知道他叫马德兰,那么自己要小心行事。他提出各种问题。怪事,角色好像颠倒了。是闯入者的他在提问题。
“您在膝盖上挂上这只铃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割风回答,“这是让人避开我。”
“怎么!让人避开您?”
割风老头带着难以表达的神态眨眨眼睛。
“啊,当然!这座房子里只有女人;很多年轻姑娘。看来,遇到她们对我不便。铃声给他们提出警告。当我来了,她们就走开。”
“这座房子是什么地方?”
“嗨!您该知道。”
“不,我不知道。”
“是您把我安置在这里当园丁的!”
“请回答我,就算我一无所知。”
“好吧,这是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嘛!”
让·瓦尔让想起来了。偶然,就是说上天,正把他投到圣安东尼区这个修道院里,割风老头被大车压成残废,两年前在他的推荐下被接纳了。他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
“小皮克普斯修道院!”
“啊,确实是的,”割风又说,“见鬼,您怎么进来的,马德兰老爹?您是圣人也没有用,您是一个凡人,普通人进不了这儿。”
“您就在这里嘛。”
“也只有我。”
“可是,”让·瓦尔让又说,“我必须留下来。”
“啊,我的天!”割风大声说。
让·瓦尔让走近老人,用庄重的声音对他说:
“割风老爹,我救过您的命。”
“是我先想起来的,”割风回答。
“那么,以前我为您做的事,今天您也能为我去做。”
割风把让·瓦尔让有力的双手握在自己满是皱纹和颤抖的手里,半晌好像说不出话。末了他大声说:
“噢!如果我能给您报点恩,那就要祝福好天主!我呀!您救过我的命!市长先生,支配我这个老头吧!”
欣喜之情改变了老人。他的脸仿佛焕发出光彩。
“您要我做什么?”他问。
“我以后给您解释。您有一个房间吗?”
“我有一间孤零零的破屋,在老修道院废墟的后面一个偏僻角落里,谁也看不见。有三个房间。”
破屋确实掩蔽在废墟后面,位置恰到好处,谁也看不见,让·瓦尔让刚才就没有看到。
“很好,”让·瓦尔让说,“现在我有两件事求您。”
“哪两件,市长先生?”
“第一件,您知道我的情况,不要告诉任何人。第二件,您不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就听您的。我知道,您只会做好事,您始终是好天主的人。再说,是您把我安置在这里的。事情关系到您。我听您的。”
“说定了。现在,您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割风说,“有一个孩子!”
他不多说一句话,像狗跟着主人一样,尾随着让·瓦尔让。
不到半个小时,柯赛特在熊熊的炉火旁脸颊又变成粉红色,睡在老园丁的床上。让·瓦尔让又结上领带,穿上礼服;越过墙头扔进来的帽子找到了;让·瓦尔让穿上礼服时,割风已解下有小铃铛的护膝盖,挂在通风罩旁边的一颗钉子上,点缀着墙壁。两个男人坐在桌旁取暖;割风在桌上放了一块奶酪、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只杯子。老人将一只手按在让·瓦尔让的膝盖上,对他说:
“啊!马德兰老爹!您没有马上认出我!您救了别人的命,过后就忘了他们!噢!这不好!他们记得您!您让人不高兴!”
十、沙威为何扑空
可以说,读者刚看到事情的反面,其实经过极其简单。
沙威在芳汀的灵床旁逮捕他那天的夜里,让·瓦尔让从滨海蒙特勒伊的市监狱潜逃出来后,警方设想,越狱的苦役犯大概跑到巴黎,巴黎是一个大漩涡,一切消失其中,好比卷入大海的漩涡里一样,一切都消失在这人世的漩涡中。任何森林都不如人流掩蔽一个人。各种逃犯都知道这一点。他们来到巴黎,就像被吞没一样;这种吞没倒能救人。警方也知道这一点,它正是在巴黎寻找失去踪迹的人。警方在巴黎寻找滨海蒙特勒伊的前市长。沙威被召到巴黎,协助破案。沙威确实有效地帮助警方重新抓到了让·瓦尔让。沙威的尽职和智慧,这一时期受到昂格莱斯伯爵手下的警察厅秘书沙布叶先生的赏识。沙布叶先生已经保护过沙威,他把滨海蒙特勒伊的警官调到巴黎警察局。沙威可以说多次表现出色,尽管这个词用在这种差使上出人意外。
天天围猎的狗追捕今天的狼,会忘记昨天的狼;同样,沙威已不再去想让·瓦尔让。一八二三年十二月,虽说他从来不看报,这天却在看一张报;沙威是个保王派,想知道“亲王大元帅”[1]在巴约纳凯旋归来的细节。他看完感兴趣的文章后,有个名字,让·瓦尔让的名字,在一页的下面,吸引了他的注意。报纸报道苦役犯让·瓦尔让死了,介绍的措词非常肯定,沙威没有怀疑。他只说了一句:“倒是个好囚犯。”然后他扔下报纸,不再想这事。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份塞纳-瓦兹省警察局的通知转至巴黎警察局,关于一个拐走孩子案,传闻情节离奇,发生在蒙费梅镇。通知说,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由她的母亲托付给当地的旅店老板,被一个陌生人拐走了;这个小姑娘名叫柯赛特,是一个叫芳汀的妓女的孩子,芳汀已死在医院里,时间和地点不详。沙威看到这份通知,使他陷入沉思。
芳汀的名字他非常熟悉。他记起,让·瓦尔让请求他沙威,给三天的宽限,去寻找这个女人的孩子,引得他哈哈大笑。他记起,让·瓦尔让是在巴黎登上到蒙费梅的驿车时被捕的。有些迹象表明,当时他是第二次搭乘这趟驿车了;前一天他跑了第一次,已经到过这个村子附近,因为没有人看见他进村。他到蒙费梅地区干什么?捉摸不透。现在沙威明白了。芳汀的女儿在那里。让·瓦尔让去找她。然而,这个孩子刚被一个陌生人劫走。这个陌生人可能是谁呢?会是让·瓦尔让吗?但让·瓦尔让死了。沙威什么也没对别人说,他到小板死胡同的锡盘车行租了一辆单人马车,到蒙费梅跑了一趟。
他期待在那里弄清真相,找到的却是一团迷雾。
出了那件事的头几天,泰纳迪埃夫妇十分懊恼,说个没完。云雀不见了,在村里引起议论。马上有几种说法,最后变成拐走孩子。警方的通知由此而来。但第一阵气恼过后,泰纳迪埃凭他出色的本能,很快明白,惊动检察官决不会有用,他以“拐走”柯赛特一事去报案,第一个后果是把司法机构敏锐的目光吸引到他、泰纳迪埃身上,牵涉到他做过的许多不明不白的事。猫头鹰最不希望的事,是给它们端来一支蜡烛。首先,他怎么说清收到的一千五百法郎呢?他刹车了,封住他妻子的嘴。当别人对他提起“拐走的孩子”时,他故作惊讶,莫名其妙;他诉苦说,那么快就把他的宝贝孩子“拐走”了;他出于温情,本想把孩子多留住两三天;但这是她的“祖父”,来找她最自然不过。他加出个祖父,效果很好。沙威来到蒙费梅时,听到的是这个故事。祖父使让·瓦尔让消失不见了。
沙威还是像探针一样,对泰纳迪埃的故事追问了几个问题。“这个祖父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泰纳迪埃轻描淡写地回答:“是一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了他的身份证。我想他叫威廉·朗贝尔先生。”
朗贝尔是一个令人放心的善良人的名字。沙威回到了巴黎。
“那个让·瓦尔让确实死了,”他想,“我是一个傻瓜。”
他又开始忘掉这整个故事。一八二四年三月间,他听人谈起一个古怪的人物,住在圣梅达尔教区,人家叫他“施舍的乞丐”。据说,这个人是吃年金利息的,没人知道他准确的名字,他独自同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生活在一起,小姑娘什么事也不知道,除了她来自蒙费梅。蒙费梅!这个名字又出现了,使沙威竖起了耳朵。一个做眼线的老乞丐是以前的教堂执事,这个人曾向他布施过,补充了几个细节。“这个吃年金利息的人非常胆小,——从来只在傍晚出来,——不对任何人说话,——有时只对穷人说话,——不让人接近。——他穿一件寒酸的黄色旧礼服,却有好几百万,因为衣服里缝满了钞票。”这无疑引起了沙威的好奇。为了就近看到这个奇特的吃年金利息的人,而又不惊动他,一天,他向教堂执事借用破衣和位置,每天傍晚,老密探都蹲在那里,哼着祷文,在祈祷中窥伺。
“可疑的人物”确实走向乔装打扮的沙威,向他布施。这时,沙威抬起头来,让·瓦尔让似乎认出沙威时的颤抖,沙威以为从中认出了让·瓦尔让。
可是黑暗可能使他搞错;让·瓦尔让的死是正式宣布的;沙威还有疑惑,而且是很大的狐疑。沙威是审慎的人,只要心里怀疑,决不会抓人。
他跟踪这个人直到戈尔博破屋,盘问“老女人”,这不是难事。老女人向他证实礼服藏有几百万的事实,还告诉他一千法郎钞票的插曲。她看到的!她摸到的!沙威租了一个房间。当晚住了进去。他在神秘的房客的门口偷听,希望认出他的声音,但是让·瓦尔让发现了他的蜡烛光射进锁孔,保持沉默,他的侦察失败了。
第二天,让·瓦尔让要溜走。但他掉下五法郎硬币的声音被老女人注意到;她听到钱币的响动,寻思房客要走了,便匆匆通知沙威。夜里,当让·瓦尔让出门时,沙威同两个人在大街的树后等待着他。
沙威向警察局请求协助,但他说不出要抓的人的名字。这是他的秘密;他有三个理由保守秘密:首先,因为任何一点不谨慎都会惊动让·瓦尔让;然后,因为要抓一个越狱的,传说已死的老苦役犯,一个司法机构的通知曾经列为“最危险的坏蛋”的囚犯,这是了不起的实绩,巴黎警察局的老同行肯定不会让沙威这样一个新来者独占功劳,不让他去抓这个苦役犯;最后,因为沙威是个讲究擒技的人,喜欢出其不意。他憎恶事先早就张扬,失去了新鲜味的成功。他坚持暗中酝酿杰作,再突然显示出来。
沙威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然后从一个街角到另一个街角,跟踪着让·瓦尔让,一刻也没有失去目标。甚至在让·瓦尔让自认为安然无恙的时候,沙威的目光依然盯住他。
为什么沙威没有逮捕让·瓦尔让?因为他仍有怀疑。
应该记得,当时警方不能为所欲为;自由派的报纸妨碍着它。报纸揭露了几起胡来的逮捕,直至议会都产生反响,使警察厅畏首畏尾。侵犯人身自由是严重的事。警察担心抓错;厅长要责怪他们;一个错误,就要辞退。请设想一下,二十份报纸同时刊登这样一则短讯,在巴黎产生的效果:“昨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祖父,是个可尊敬的吃年金利息的人,他同八岁的小孙女一起散步,却被逮捕,作为越狱的苦役犯,带往警察厅的拘留所!”
另外,再重复一遍,沙威还有顾虑;除了厅长的叮嘱,还有自己内心的叮嘱。他确实有怀疑。
让·瓦尔让背对着,在黑暗中行走。
忧虑、不安、焦急、沮丧、这新的不幸:不得不在夜里潜逃,为了柯赛特和自己,在巴黎漫无目的地乱找藏身的地方,要按孩子的步子制约自己的步子,这一切,不知不觉改变了让·瓦尔让的举止,给他的习惯体态打上了老态龙钟,以致体现在沙威身上的警方可能搞错,而且确实搞错了。不能太接近,流亡的家庭老教师的装束,泰纳迪埃把他看作祖父,最后,以为他死在苦役监,这一切在沙威的脑子里就更增加了疑团。
他一度想到突然查看证件。但是,如果这个人不是让·瓦尔让,如果这个人不是一个正直的吃年金利息的老人,就可能是老谋深算的坏蛋,参与密谋在巴黎干坏事,是危险匪帮的首领,布施是为了掩盖他其他的本领,这是一种老花招。他有党羽、同谋,无疑要去藏身的巢穴。他在街道里七弯八拐,好像表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头。过快地逮捕他,这是“杀鸡取金蛋”。等待有什么不好呢?沙威有把握,他跑不了。
因此,一路上他相当困惑,对这个谜一样的人物提出了上百个问题。
直至相当晚,在蓬托瓦兹街,靠了一间小酒店强烈的灯光,他才确认是让·瓦尔让。
世上有两种人会深深地颤栗:重新找到孩子的母亲,重新找到猎物的老虎。沙威就有这种深深的颤栗。
他一旦确认了让·瓦尔让这个可怕的苦役犯,便发觉他们只是三个人,他向蓬托瓦兹街的警察分局请求援兵。在抓住一根荆条之前,先要戴上手套。
这样一耽搁,在罗兰十字路口停下,同警察商量,差一点使他失去踪迹。但他很快猜到,让·瓦尔让想让他的追逐者和自己之间隔开一条河。他低下头来思索,就像一条猎犬将鼻子凑到地上去认路。沙威凭着十拿九稳的本能,笔直走向奥斯特利兹桥。向收费员问一句话就明白了:“您看到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吗?”“我让他付了两个苏,”收费员回答。沙威及时来到桥上,看到河那边让·瓦尔让牵着柯赛特的手,穿过月光照亮的空地。他看到他们走入圣安东尼绿径街;他想到让罗死胡同就像安放在那里的一个陷阱,还想到直墙街只有皮克普斯小巷一个出口。他像猎人所说的那样,“在前面堵截”;他匆匆派出一个警察,绕道守住这个出口。返回军火库的巡逻队刚好经过,他调来一起行动。在这类较量中,士兵是王牌。况且,要使一头野猪走投无路,必须猎人用智和猎犬卖力,这是一条原则。这样布置停当,感到让·瓦尔让处在右边是让罗死胡同,左边有警察,他沙威在后面,最后成了囊中物,于是他吸了一撮鼻烟。
然后他开始戏耍了。他一时乐不可支,居心叵测;他让囊中物在前面走,知道会抓住他,但在抓住他时尽可能退让,感到很高兴:既抓住他,又让他自由,像蜘蛛让苍蝇扇动,猫让老鼠奔逃,以这种乐趣注视着他。爪子和网有一种凶残的肉欲;这是困兽茫然的挣扎。这种扼杀多么令人心醉神迷啊!
沙威在享受。他的网结十分牢固。他稳操胜券;他现在只要把手合拢。
他的人手这样多,不管让·瓦尔让多么有力,多么健壮,多么想拼死相搏,要拒捕是不可能的。
沙威慢慢地推进,所过之处探查和搜索街道的所有角落,就像察看小偷的口袋一样。
当他来到这张网的中心时,却找不到苍蝇。
可以想见他多么气急败坏。
他盘问直墙街和皮克普斯街口的岗哨;这个警察固守他的岗位,却不见人经过。
有时,一只鹿头上的角断裂了,却逃走了,尽管群犬紧追不舍,资格最老的猎人也哑口无言。杜维维埃、利尼维尔和德普雷兹不知所措。阿尔东日碰到这种倒霉事,会叫道:“这不是一头鹿,而是一个巫师。”
沙威也想这样喊叫。
他的失望一时变成绝望和愤怒。
无庸讳言,拿破仑在俄国战役中犯了错误,就像亚历山大在印度战役中犯了错误,恺撒在非洲战役中犯了错误,居鲁士[2]在西徐亚战役中犯了错误,沙威在这场对让·瓦尔让的战役中也犯了错误。也许他犹豫再三,认不出以前的苦役犯是错了。对他来说第一眼就足够了。他没有到破屋中去缉拿是错了。他在波托瓦兹街确认以后没有去抓是错了。他和助手在罗兰十字路口的月光下商量是错了;当然,商量是有用的,了解和询问值得信赖的狗则是好的。当猎人追逐不安的野兽,比如追逐狼和苦役犯,不该过于审慎。沙威过分考虑让狗群在路上追踪,反而打草惊蛇,吓跑了野兽。他尤其错在来到奥斯特利兹桥重新找到踪迹时,玩弄天真而莫名其妙的游戏,在线端牵住一个人。他自以为比实际的更高明,能同一头狮子玩捉老鼠的游戏。同时,当他认为有必要增援的时候,又过低估计了自己。小心误了事,失去了宝贵的时间。沙威犯了所有这些错误,仍不失为历来最精明最正派的警官之一。他完全称得上围猎术语中所说的“聪明的狗”。但是,有谁十全十美呢?
伟大的战略家也有失算的时候。
大蠢事就像粗绳一样,由好多股细绳拧成。把缆索一股股拆开,将凡是有细小拉力的纤维分开,再一一断掉,你会说:不过如此!把它们编织起来,拧成一股绳,那就有巨大的力量;这是阿提拉在东征马西安和西征瓦伦提尼安之间犹豫不决;这是汉尼拔[3]在卡普亚停滞不前;这是丹东在奥尔河畔的阿尔西安睡。
无论如何,当他发觉让·瓦尔让从他手里逃走时,沙威失魂落魄了。他深信在逃的苦役犯不会走远,他设置陷阱和埋伏,整夜在街区搜索。他看到的第一件事,是路灯的绳子切断了,弄得杂乱无章。这是宝贵的迹象,却把他引入歧途,把所有的搜索都转向让罗死胡同。死胡同里有一些低矮的墙,面向园子,围墙那边是广阔的荒地。显然,他会从那边逃走。事实是,如果他再往死胡同深入一点,很可能这样做,那么他就完蛋了。沙威搜索这些园子和这些荒地,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破晓时,他留下两个精明的人观察,自己回到警察厅,如同一个被小偷耍了的密探一样羞愧。
[1]亲王大元帅指昂古莱姆公爵,1823年4月,他率法军入侵西班牙,回国第一站是在巴约纳。
[2]居鲁士(公元前550—前530),波斯帝国的创建者。
[3]汉尼拔(公元前约247—183),迦太基司令官,发动第二次布匿战争,虽多次获胜,但不敢进攻罗马,而在卡普亚扎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