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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诗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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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简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河南巩县。祖父杜审言是唐初著名诗人。青年时期,他曾游历过今江苏、浙江、河北、山东一带,并两次会见李白,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

唐玄宗天宝五年(746) ,杜甫来到长安,第二年他参加了由唐玄宗下诏的应试,由于奸臣李林甫从中作梗,全体应试者无一人录取。从此进取无门,生活贫困。直到天宝十四年(755),才得到“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一职,负责看管兵甲仓库。同年,安史之乱爆发,此时杜甫正在奉先(今陕西蒲城)探家。第二年他把家属安顿在鄜州羌村(今陕西富县境),只身投奔在灵武(今甘肃省)即位的肃宗。途中被叛军所俘,押到沦陷后的长安,这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叛军杀戮洗劫的暴行和百姓的苦难。直到至德二年(757)四月,他才冒险逃到肃宗临时驻地凤翔(今陕西省凤翔县),授官左拾遗。不久因疏救房琯,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自此他对现实政治十分失望,抛弃官职,举家西行,几经辗转,最后到了成都,在严武等人的帮助下,在城西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世称“杜甫草堂”。后被严武荐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

严武死后,他离开了成都,全家寄居夔州(今四川奉节县)。两年后,离夔州到江陵、衡阳一带辗转流离。

唐太宗大历五年(770),诗人病死在湘江的一只小船中。

他的诗在艺术上以丰富多采著称,时而雄浑奔放,时而沉郁悲凉,或辞藻瑰丽,或平易质朴。他擅长律诗,又是新乐府诗体的开创者。他的诗声律和谐,选字精炼,“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正是他严谨创作态度的真实写照。在我国文学史上有“诗圣”之称。他的诗留存至今的有一千四百余首。有《杜少陵集》。

望岳

杜甫

岱宗夫如何?

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

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

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

一览众山小。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早期的作品,大约作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以后。此时,诗人正“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当他游历到山东,被泰山的壮丽景色所吸引,写下了这首《望岳》诗。诗中以饱满的热情形象地描绘了这座名山雄伟壮观的气势,抒发了作者青年时期的豪情和远大抱负。

前六句实写泰山之景。开头一句“岱宗夫如何”,以一句设问统领下文。二句的“齐鲁青未了”自问自答,生动形象地道出泰山的绵延、高大。“青”字是写青翠的山色,“末了”是表现山势座落之广大,青翠之色一望无际。这是远望之景。

三、四句是近望之势。“造化钟神秀”是说泰山秀美无比,仿佛大自然将一切神奇秀丽都聚集在这里了,一个“钟”字生动有力。“阴阳割昏晓”,突出泰山的高耸挺拔,高得把山南山北分成光明与昏暗的两个天地。“割”字形象贴切,给参天矗立的山姿赋予了生命力。

五、六两句是近看之景,并由静转动。“荡胸生层云”描写山腰云雾层层缭绕,使胸怀涤荡,腾云而起,用“层云”衬托出山高。“决眦入归鸟”,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一只只飞回山林中的小鸟,表现出了山腹之深。一个“入”字用得微妙传神,好象一只只小鸟从远处徐徐而来,又徐徐而去,足见山腹是何等深远了。

最后两句想象中的登山之情,仍是“望”,而不是“登”,是作者由望景而产生了登临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中的“凌”字,表现了作者登临的决心和豪迈的壮志。“一览众山小”,写诗人想象中登上绝顶后放眼四望的景象,其他的山在泰山面前显得低小,以此衬托出泰山的高大。

这首诗的题目是“望岳”,全篇紧紧抓住“望”字写景,写景中又处处烘托着一个“高”字。从而把泰山的万千景色、高大的气势渲染得纤毫毕现,令人如亲临其境。故此《望岳》一诗,成为历代描写泰山的佳篇,被人们传颂不绝。

登兖州城楼

杜甫

东郡趋庭日,

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

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

荒城鲁殿余。

从来多古意,

临眺独踌躇。

杜甫诗鉴赏

“兖州”在今山东省。“城楼”即州城南楼。这是杜甫第一次游历齐赵之作。他的父亲杜闲时正在衮作司马。

首联点出登楼的缘由和时间。“东郡”,在汉代是兖州所辖九郡之一。“趋庭”用《论语·季氏》孔丘的儿子“鲤趋而过庭”的故事,指明是因探亲来到兖州,借此机会登城楼“纵目”观赏。“初”字确指这是首次登楼。

次联写“纵目”所见形势。“海”指渤海,“岱”指泰山,都在青州境。兖、青、徐等州均在山东、江苏一带。“浮云”、“平野”四字,用烘托法表现兖与邻州都位于辽阔平野之中,浮云笼罩,难以分辨。

“连”“入”二字从地理角度加以定向,兖州往东与海“连”接,往西伸“入”楚地。不但壮观,且传神。

三联写纵目所见胜迹,并引起怀古之情。“孤嶂”指今山东邹县东南的峄山。“秦碑”,指秦始皇登峄山时臣下“颂”德的石刻。“在”指尚在。“荒城”指曲阜。“鲁殿”,指县东二里的汉景帝子鲁恭王所建鲁灵光殿,“余”指残存。“在”、“余”二字从历史角度进行选点,秦碑、鲁殿在“孤嶂”、“荒城”中经受历史长河之冲刷,一存一残,个中原因是很能引起人们对传统文化的反思的。

尾联是全诗的总结。“从来”意为向来如此。“古意”承三联“秦碑”来。“多”说明深广。它包含两层意思。其一诗人自指,意为诗人向来怀古情深,其一指兖州,是说早在东汉开始兖州建置前,它就以古迹众多闻名。这就是杜甫登楼远眺,会生起怀古情思的原因。“临眺”与次联“纵目”相照应。“踌躇”,徘徊。“独”字很能表现杜甫不忍离去时的“独”特感受。前人解释:“曰‘从来’则平昔怀抱可知;曰‘独’则登楼者未必皆知”。(赵汸)很能道出尾联的深沉含意。

此诗是杜甫二十九岁时作,是杜甫现存最早的一首五律诗。此诗已初次显露出他的艺术才华。明代李梦阳把“迭景者意必二”作为“律诗三昧”之一。胡应麟更以此诗中间两联“前景寓目,后景感怀”为杜律“变化莫测”之一例。此诗虽属旅游题材,但诗人从纵横两方面,即地理和历史的角度,分别进行观览与思考,从而表达出登楼临眺时触动的个人感受,是颇具特色的。诗人一方面广览祖国的山海壮观,一方面回顾前朝的历史胜迹,而更多的是由临眺而勾引起的怀“古”意识。

在艺术上此诗一、二、三联均运用了工整的对句。

“ 东郡”、“南楼”,“趋庭”、“纵目”,“浮云”、“平野”,“海岱”、“青徐”,“孤嶂”、“荒城”,“秦碑”、“鲁殿”,都是实写。尾联才由“临眺”引出思“古”之“意”,则带有虚写的意味。而二、三联“连”、“入”、“在”、“余”四字,通过对仗,将海岱连接,平野延伸,秦碑虽存,鲁殿已残等自然景观与历史胜迹,在动态中分别表现出来。尾联“多”、“独”二字尤能传达作者深沉历史反思与个人独特感受。无怪乎叶石林评论说:“诗人以一字为工”,“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

赠李白

杜甫

秋来相顾尚飘蓬,

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杜甫诗鉴赏

杜甫与李白相互敬重,交谊深厚,这首《赠李白》,就是杜甫以心灵的笔触所刻划的一幅李白肖像。它仅仅用了二十八个字,就构成一幅生动的艺术形象,李白的风采、气度、品格,就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此诗作于天宝四年秋,此时李白遭奸佞排斥、远离京都、漫游齐鲁,与杜甫相会。李白也在这年秋写下了《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诗。诗云:“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从中流露出诗人依依惜别的深情。

这与杜诗中的“秋来相顾尚飘蓬”句,可以参照。李白被赐金放还,与杜甫幸会于山东之时,由于有相同的坎坷遭遇,因而在情志相投。

此诗表面看来,似乎杜甫在规劝李白:要象道家葛洪那样潜心于炼丹求仙,不要痛饮狂歌、虚度时日,何必飞扬跋扈、人前称雄,实际上,杜诗有言外之意。

李白藐视权贵,拂袖而,沦落飘泊,虽尽日痛饮狂歌,然终不为统治者赏识;虽心雄万夫,而何以称雄?虽有济世之才,然焉能施展?杜甫在赞叹之余,感慨万千,扼腕之情,油然而生。遂将自己的愤懑之情,诉之笔端,乃至于运用反诘的语气,发出似在埋怨、实则不平的询问。他的感慨既是为李白而发,也是为自己而发的。

此诗突现了一个狂字,显示出一个傲字。傲骨嶙峋,狂荡不羁,这就是杜甫对于李白的写照。

在《赠李白》中,正突现出狂与傲的风采、骨力、气度,显示出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精神,这正是此诗的诗眼和精髓。它不仅同杜甫歌咏李白的其他诗篇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也形象地揭示了李白的性格和气质特征。

这首诗,沉郁有致,抑扬顿挫,跌宕起伏。末句用反诘口吻,把全诗推向了最高潮。清初钱谦益在评注此诗时,独注“飞扬跋扈”句,其余一概略而不论,可谓独具慧眼,也表明它在全诗中的重要价值:

“按太白性倜傥,好纵横术。..少任侠,手刃数人,故公以飞扬跋扈目之。犹云平生飞动意也。旧注俱大谬。”(《钱注杜诗》卷九)是说从新的角度。和侧面颂扬了李白的豪侠精神,并突出“飞扬跋扈”的飞动性。仇兆鳌注云:“飞扬,浮动之貌。跋扈,强梁之意。..考《说文》:扈,尾也。跋扈,犹大鱼之跳跋其尾也。”(《杜诗详注》卷之一)此虽就字注字,就词注词,但在《赠李白》中,却是用来象征李白豪放不羁的精神。

此诗言简意赅,韵味无穷。为了强化全诗流转的节奏、气势,则以“痛饮”对“狂歌”,“飞扬”对“跋扈”;且“痛饮狂歌”与“飞扬跋扈”、“空度日”

与“为谁雄”又两两相对。这就形成了一个飞动的氛围,进一步突现了李白的傲岸与狂放。

高都护骢马行

杜甫

安西都护胡青骢,

声价欻然来向东。

此马临阵久无敌,

与人一心成大功。

功成惠养随所致,

飘飘远自流沙至。

雄姿未受伏枥恩,

猛气犹思战场利。

腕促蹄高如踣铁,

交河几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满身,

万里方看汗流血。

长安壮儿不敢骑,

走过掣电倾城知。

青丝络头为君老,

何由却出横门道?

杜甫诗鉴赏

这首咏马诗,作于天宝八年(749)。诗中的高都护,是安西都护府都护高仙芝,他在天宝六年,平定勃律国,虏获勃律王,由此建功。天宝八年入朝,次年,又出征讨伐石国。本诗当作于入朝后、出征前这段时间里。

本诗为七言歌行体,凡十六句,分成四段,每段四句。首段写骢马的来历。“安西都护胡青骢,声价欻然来向东”,高仙芝是安西都护,他的毛色青白相间的骢马,随着主人东至长安,名声与身价也随之骤增。“此马临阵”二句,补叙骢马曾在边地立过战功,它虽是牲畜,却有人的感情。一心助主人建立大功。

“与人一心成大功”句,沈德潜认为“即‘真堪托死生’意”(《唐诗别裁集》卷六),可见它们都是杜甫颂马德的名句。

次段“功成惠养”四句,描写骢马的性格。这一段诗意紧承上文,从前,骢马立功西域,如今,随主人入朝,受着恩惠被豢养在厩里。“飘飘远自流沙至”,意思是说骢马从遥远的沙漠地区来到这里。流沙,泛指西北沙漠地区,《天马歌》:“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此句照应上文,与“来向东”同意,仍然是叙述骢马的来历。继而,诗人借用曹操《步出夏门行》诗意,称誉骢马的品格。老骥伏枥,尚且有千里之志,何况骢马并没有衰老,“雄姿”尚在,“猛气”犹存,因而,它不甘心接受伏枥豢养的恩惠,时刻不忘建功沙场。诗意透进一层,骏马的品格表现得极为鲜明。

“腕促蹄高”四句,概述骢马的骨相形貌,二句写腕蹄,二句写身躯。“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踣,踏地,踣铁,踏地如铁。据《相马经》载,良马腕须短促,促则力健;蹄须高厚,蹄高则坚硬。交河,西域河名,源出交河县,流经高昌县。正因为腕促蹄高,踏地如铁,所以几次蹴踏,就使层积的交河冰破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五花,骢马毛色,散在各处,如满身云锦。这匹骢马是汗血马,奔驰万里,才能见到身上汗流如血。这两句已从马的形貌写到马的千里之,与末段诗意紧相衔接。

末段四句写马的才力和志向。“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电掣倾城知”,二句承上文诗意,继续写出马的才力。因为它雄俊绝伦,京都“壮年”都不敢骑乘它,骑术高超的人驾御它,风驰电掣地在城里奔跑,全城的人都知道它是一匹良马。“青丝络头”二句,照应“雄姿未受伏枥恩”,写出骢马向往西域战场,诗人代马言志,是说带上青丝络头,老死在槽枥间,这并非我的志向,怎样才能出横门道,重新驰骋于西域战场上呢?横门,长安城北西起第一门,横门道,是去西域的必经之道。以感慨的语调结束全篇,更能点明全诗的题旨。这首诗的前三段,各押一韵(一、平声东韵;二、去声寘韵;三、入声屑韵),唯独末段却是二句押一韵,“骑”、“知”,押平声支韵,“老”、“道”,押上声皓韵,沈德潜评论这首诗的结尾,说:

“若二语用韵,戛然而止,此又专取简捷。”(《唐诗别裁集》卷六)。杜甫的歌行,纵横跌宕,富于变化。

本诗的篇幅虽然不长,但在结构上,颇见诗人的匠心。他并没有走从马的形貌写到它的品性、志向这种艺术构思的老路,就题落笔,从高都护回朝,写到骢马的来历,首段叙骢马立功西域,次段接写它因功成而受到惠养,第三段写马的骨相形貌,与第二段“雄姿”、“猛气”相吻合,又为末段写马的才力和志向作铺垫。诗人将马的来历、形貌、品性、志向融合起来描写,分插各段中;段与段之间,衔接紧凑,前后照应,筋脉联络,如走月流云,其结构方法适应了连接联想的构思特征。

作为咏物诗,本诗摹写骢马的形貌、才力、品格、志向,句句写马,体贴入微,颇得其神理。诗人借着骢马的伏枥境遇,比喻自己困守长安的遭际;借着骢马的雄姿才力,喻写自己的才能襟怀;借着骢马的立功心愿,寄托自己施展抱负的愿望。正如张綖说:“如此咏物,不唯格韵特高,亦见少陵人品。”(仇兆鳌《杜诗详注》引)杜甫确是一位“未受伏枥恩”、“犹思战场利”的、不懈地追求理想的诗人。

乐游园歌

杜甫

乐游古园崒森爽,

烟绵碧草萋萋长。

公子华筵势最高,

秦川对酒平如掌。

长生木瓢示真率,

更调鞍马狂欢赏。

青春波浪芙蓉园,

白日雷霆夹城仗。

阊阖晴开詄荡荡,

曲江翠幕排银榜。

拂水低回舞袖翻,

缘云清切歌声上。

却忆年年人醉时,

只今未醉已先悲。

数茎白发那抛得?

百罚深怀亦不辞。

圣朝亦知贱士丑,

一物自荷皇天慈。

此身饮罢无归处,

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题下有自注:“晦日贺兰杨长史筵醉中作。”乐游园即乐游原,在长安东南郊,汉宣帝所建,其地高广,四望宽敞。唐代,士女们每于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来此登高赏玩,为京都游赏胜地。

晦日,每月的最后一天,这里指正月晦日。本诗约作于天宝十年(751)杜甫献赋以前,此时诗人正在长安,生活困顿,因此贺兰杨长史请他参加筵饮,他乘醉写下《乐游园歌》,抒发自己郁积胸中的无穷感慨。

诗的前段十二句,押上声养韵,叙述乐游园筵宴以及园内外景物。题是《乐游园歌》,诗以“乐游古园”发端,顺理成章。“崒森爽”,古园里的千年乔木森列参天,疏落肃爽。崒,本指山高峻之状,这里指树木高耸。“烟绵”,烟雾笼罩。芳草萋萋,烟雾濛濛,指碧草地广,这两句写园中近景。“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公子,即张长史;筵席正设在地势最高的乐游原上,因而饮宴之间,可以远望地平如掌的秦川。这两句在记叙张长史置酒古园的同时,兼带描写远景。“长生木瓢”两句,是说酒筵上主人用长生木的酒瓢招待客人,以示真诚直率;宴后,主人调习鞍马,让客人骑马尽情游赏。以上六句,首叙杨长史的“园宴”。乐游园地势较高,人们一边喝酒,一边就能看到远处的胜景,骑马遍游古园,更可俯视秦川,附近的芙蓉园、曲江,尽收眼底,所以,“青春波浪”六句,描写望中所见乐游园外的景象。芙蓉园、曲江也是长安东南郊的游赏胜地,开元时代,玄宗筑夹城,自大明宫直达其地。芙蓉园内有池,名芙蓉池,春光明媚,池水荡漾,因此说:“青春波浪芙蓉园”。“白日雷霆夹城仗”,形容唐玄宗出宫,仪仗队伍在夹城里行进,鼓吹声响,如白日雷霆。“阊阖晴开詄荡荡,曲江翠幕排银榜”,描写玄宗游幸曲江。

阊阖,天门,这里指曲江宫殿门,詄荡荡,形容阔大。

玄宗以及从游的贵族们搭起豪华的幕帐,挂上银榜,遍布于曲江头。“拂水”、“缘云”二句,分别写歌舞盛况,舞袖急翻,低回拂水;歌声清亮,缘云直上。

天宝中期,杨氏姐妹受到玄宗宠爱,常常随从游幸,过着奢华、荒淫的生活,杜甫对这种现象很不满。本诗描写诗人自乐游园高处俯视,看到玄宗游幸曲江、芙蓉园的景况,诗句写得很浑含,并没有点明玄宗和诸杨,但字里行间中其义自见,所以,浦起龙评这首诗,说:“青春六句,一气读。虽纪游,实感事也。

是时诸杨专宠,宫禁荡轶,舆马填塞,幄幕云布,读此如目击矣。”(《读杜心解》)本诗前段从乐游古园写到曲江、芙蓉园,从景色写到时事,不仅拓宽了景物描写的范围,而且将诗笔从自然景物拓展到社会生活的范畴,这就为下段抒写感慨,作了铺垫。

诗的后段八句,借酒遣怀,先叹年老,再慨不遇,从身世之感写到时世之悲,扣题上的“醉中作”。面对玄宗及贵族们歌舞欢乐、穷奢极欲的生活,诗人感慨政治黑暗,社会混乱,自己生活贫困,年已老大,唱出了“却忆年年人醉时,只今未醉已先悲”的悲歌。

未醉而先悲,不如借醉排遣,“百罚深杯亦不辞”句,深刻地表现了这种心理状态。上四句,悲叹迟幕,下面进而悲叹怀才不遇的遭遇。“圣朝亦知贱士丑”,贱士,杜甫自称,诗句化用《论语》“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的语意,是说值此圣明之朝而长久贫贱,可见我丑陋无才,深自惭耻。语含讽刺和怀才而未得重用的悲愤。“一物自荷皇天慈”,幸而蒙荷皇天的恩泽,可以借杯中之物以消失意之愁。一物,指酒,借用陶渊明《责子诗》:“且进杯中物”, 本诗后段四联,联联写酒,与题注“醉中作”相呼应。篇末回应前段园筵,“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杨长史宴罢,诸公醉醺醺地骑马离开乐游园,只有诗人思绪翻腾,感慨万千,立在园中,面对苍茫的暮色,咏出了这首诗。全诗“感慨系之”,包含着多层次的感慨,有时不我与、年华已逝的悲叹,有久处贫贱、怀才不遇的愤慨,也有时世浊乱的忧虑,因此刘辰翁读到这首诗的结尾时,说:“每诵此结不自堪。”(《须溪评点选注杜工部集》)所评极为肯綮。

诗人的艺术想象是循着“当筵有感”的思路发展、生发开来的,整篇诗思由“园宴园景”和“借酒遣怀”

两部分组合而成,符合即景生情的艺术构思的规律,加以景物描写和情感表现的层次感非常强烈,诗意的分段和诗韵的转换配合默契,从而构成本诗艺术结构齐整和层进的显明特征。全诗由筵饮游赏的生活琐事,联系到贵戚专宠的国家大事,由个人身世之慨发展到时世之叹,气势磅礴,包孕深远。

投简咸华两县诸子

杜甫

赤县官曹拥材杰,

软裘快马当冰雪!

长安苦寒谁独悲?

杜陵野老骨欲折。

南山豆苗早荒秽,

青门瓜地新冻裂。

乡里儿童项领成,

朝廷故旧礼数绝。

自然弃掷与时异,

况乃疏顽临事拙。

饥卧动即向一旬,

敝衣何啻联百结。

君不见空墙日色晚,

此老无声泪垂血。

杜甫诗鉴赏

该诗《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就是杜甫寄给咸阳、华原两县县府里友人的诉苦之作。

开篇四句就用长安显贵们的荣华快意来衬托诗人自己的苦寒酸悲,这种以众形“独”的对比手法,在杜诗中常常取得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据《元和郡县志》,“唐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六等之差,京都所治为赤县,京之旁邑(如咸阳、华原)为畿县。”诗是寄给两县友人的,所以用“赤县”代指长安。要说那些享受着荣华富贵的“官曹”即衮衮诸公是“材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诗人又何尝不是材杰!

事实上,“软裘快马”之辈,又真有几个“材杰”?

有此四字,“材杰”之说的讽意就不言而喻了。说轻裘骏马足以“当(抵当)冰雪”,适见苦寒之士难当风雪。“骨欲折”活用“心折骨惊”之语,形容落魄,生动传神。

前二句述以倾羡口吻,继二句则以问答作唱叹,满腹愤慨,溢于言表。“杜陵野老”,诗人自指。所谓“杜曲幸有桑麻田”(《曲江三章》),虽薄有田产,但收成不佳。汉杨恽报孙会宗书有云:“田彼南山,荒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陶诗则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诗中化用其意,又活用秦东陵侯召平青门种瓜的典故,对上述境况作了一番形容:

“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困顿之中最需他人扶持,怎奈人情比纸还薄,诗人处处遭遇白眼。

一些小官僚脖颈抬得老高,一副不屑的神气。而位居显要的“朝廷故旧”,似乎也早已忘怀了这门穷交情,断绝了往来。故言“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这些都是世俗常态。但经诗人拈出,顿成绝妙讽刺。“乡里小儿”本是陶潜骂督邮的话;“项领”语出《小雅·节南山》,本形容公马脖子既粗且直。“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说“自然”,说“况乃”,似乎自认倒楣,言外之意可想而知。

接着,诗人又宕开一笔:“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表现自己晚景凄凉,经常挨饿抱病,动不动卧床十来天,衣裳则是补丁重补丁。最后诗人直呼两县诸子而告之:“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默默泣血,是因为有苦无处诉。家徒四壁,则是贫极写照。

前出塞九首

杜甫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

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

君已富士境,开边一何多!

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

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

捷下万仞冈,俯身试搴旗。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

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

丈夫誓许国,愤惋欲何有?

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

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

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

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迢迢万余里,领我赴三军。

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

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

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

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

迳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间。

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

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

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

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

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从军十余年,能无分寸功?

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

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

丈夫志四海,安可辞固穷?

杜甫诗鉴赏

《晋书·乐志》载汉乐府有《出塞》《入塞》曲,李延年造,是一种以边塞战斗生活为题材的军歌。杜甫作《出塞》曲有多首,先写的九首称为《前出塞》,后写的五首称为《后出塞》。杜甫的前后《出塞》曲,并非军歌,而是借古题写时事,意在讽刺当时进行的不义战争。

玄宗即位以后,为了满足自己好大喜功的欲望,在边地不断发动以掠夺财富为目的的不义战争。天宝六年(747)令董延光攻吐蕃石堡城;八年(749)又令哥舒翰领兵十万再次攻打石堡城,兵士死亡过半,血流成河;十年令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攻南诏,死者六万;又令高仙芝攻大食,安禄山攻契丹,两地百姓深受其苦。杜甫这九首诗通过描写一个士兵从军西北边疆的艰难历程和复杂感情,尖锐地讽刺了统治者穷兵黩武的不义战争,真实地反映了战争给兵士和百姓带来的苦难。

第一首叙述自己初别父母被迫远戍的情景。第二首叙说上路之后的情景。离家已远,死生难料,只好索性豁出性命练习武艺。第三首,诉说自己一路上心情的烦乱,故作自励之语以求自解。第四首,描写自己在路上被军吏欺压和驱逼的情景。第五首,自叙初到军中时的感慨:官兵对立,苦乐不均,身为奴仆,难树功勋。第六首,征夫诉说他对这次战争的看法。

实际上是杜甫对待战争的态度,明确地表达了诗人的政治观点。第七首,征夫诉说他大寒天在高山上筑城和戍守的情况。第八首,征人诉说自己初次立功的过程和对待功劳的态度。第九首,征人自叙他自己从军作战十余年的经历。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刻划离别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刻划以身许国。

这九首连章体的组诗,“借古题写时事,深悉人情,兼明大义”,主题鲜明,内容集中,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也有许多独特之处。

首先,这组诗“九首承接只如一首”,前后连贯,结构紧凑,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杜甫的《前出塞》组诗第一首是起,写出门应征,点题“出塞”,引出组诗主旨:“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以之为纲,统摄全篇。以后各首便围绕这一主题展开,顺次写去,循序渐进,层次井然。第九首论功抒志;带有总结的性质,可为结。中间各首在围绕主题展开的同时,每首又各有重点。前四首写出征,重在写征人的留恋之情;后五首写赴军,重在写征人的以身许国。条理清晰,又波澜起伏,曲折有致。诗人在情节的安排上亦前后照应,过渡自然。如第二首“骨肉恩岂断”承第一首“弃绝父母恩”;第八首“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呼应第六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就使九首如线贯珠,各首之间联系更为紧密,不致分散。浦起龙说:“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足见这种连章体组诗也是杜甫的一大创造。

第二,以点来反映面。整组诗只集中描写了一个征夫的从军过程,但却反映了整个玄宗天宝末年的社会现实:“开边一何多”,这里有连续不断的黩武战争;“单于寇我垒”,也有敌人对唐王朝边境的侵扰。

两种战争交替进行,性质是复杂的。诗中有战争给人民造成的流离失所的沉重灾难,也有封建军队中官兵不公的现实;既有军士对奴役压迫的不满和反抗,也有征人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既有征人戍边筑城的艰难困苦,也有士兵们的英勇作战。

可谓这一时期的全景纪录。

第三,整组诗都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写,由征夫直接向读者诉说。这样寓主位于客位,可以畅所欲言地指斥时政。正如清人施补华所说:“前后《出塞》诗,皆当作乐府读。《前出塞》‘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是讽刺语;‘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是愤惋语;‘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是决绝语;‘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是感伤语;‘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是自占身份语。竭情尽态,言人所不能言。”此外,诗人以第一人称的手法叙事,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这就增加了真实感和亲切感,更具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第四,诗人善于抓住人物特征,着重人物的心理刻划,精心塑造了一个来自老百姓的淳厚朴实、勇敢善战的士兵的生动形象。诗人在刻划人物的心理活动时,或通过人物行动的细节描写以突出他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如第二首写这个征人冒险轻生、拚命练武的行动,就反衬出这个征人内心的苦闷和忧怨;第三首用磨刀伤手而自己不觉来刻划他“心绪乱已久”,内心烦乱不安的矛盾痛苦。这种用人物行动细节的描写来刻划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就使人物的形象有血有肉,栩栩如生,避免了枯燥乏味的直接说教。或通过比兴手法来刻划人物的内心活动的变化,如第七首“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就将自己思念故乡、想念亲人的迫切心情托之“汉月”,寄之“浮云”,这就使人物复杂抽象的心理变化和感情特征具有可感性、形象性,使读者易于了解和接受。此外第八首描写这个征人对敌作战的英勇顽强,第九首写他对功赏的正确态度,虽着墨不多,但都形象逼真,跃然纸上。

曲江三章章五句

杜甫

曲江萧条秋气高,

菱荷枯折随波涛,

游子空嗟垂二毛。

白石素沙亦相荡,

哀鸿独叫求其曹。

即事非今亦非古,

长歌激越捎林莽,

比屋豪华固难数。

吾人甘作心似灰,

弟侄何伤泪如雨。

自断此生休问天,

杜曲幸有桑麻田,

故将移往南山边。

短衣匹马随李广,

看射猛虎终残年。

杜甫诗鉴赏

曲江,一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东南,为汉武帝所造,因池水曲折而得名。开元中疏凿为游赏胜地,南有紫云楼和芙蓉苑,西有杏园和慈恩寺,春秋佳日,游人如云。据唐人李肇《国史补》记载,当时考中进士的人,都聚宴于曲江亭庆贺,谓之曲江会。

天宝十年(751),杜甫在京两次应试失败后,向朝廷进献《三大礼赋》,希望能被皇上赏识,结果仅得了集贤院侍制候用的空名。次年(752),杜甫游曲江,有感仕途失意,遂有此作,以抒发自己抑郁情怀。

第一章诗人借曲江秋季萧瑟,抒发个人怀才不遇的寂寞和忧伤。首句“曲江萧条秋气高”,写诗人秋游曲江,曲江一派萧条冷落景象。次句“菱荷枯折随风涛”,写秋风瑟瑟,菱荷残枝败叶在水面随风不停摇曳。诗人缘情写景,因而景随情迁。诗中以景起兴,曲江秋气感人,诗人不免有年衰之叹。第三句“游子空嗟垂二毛”,写诗人宦旅京华,郁郁不得志,年纪将老而功名无成,面临秋色寂寥的曲江,诗人感慨万千。游子,杜甫自称。二毛,指头发有黑白二色。末二句“白石素沙亦自荡,哀鸿独叫求其曹”写曲江水下白石、素沙,在流水中摇荡不定;孤独的鸿雁悲哀鸣叫,仿佛是在寻求它的伴侣。诗中以此作比,暗喻诗人落魄孤零之况,烘托了诗人失意寂寞的心情。

第二章写诗人放歌解忧。语似旷达,实为悲愤之词。首句“即事非今亦非古”,诗人根据眼前情事即兴吟咏,此诗以五句成篇,似为古体诗;而以七言成句,又似今体诗。这种七言五句的格式,系杜甫自创体,所以说“非今亦非古”。次句“长歌激越捎林莽”,长歌指此诗三章相连,“ 连章迭歌”;诗人引吭高歌,声动草木,“足以一抒胸臆”。(《杜诗详注》)第三句“比屋豪华固难数”,曲江一带豪华宅第,难以胜数。

这一句措词平淡,却意味深长,写景中隐隐流露出一种忧愤之感。末二句“吾人甘作心似灰,弟侄何伤泪如雨”。《庄子·庚桑楚》:“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杜甫化用以表达自己愤懑不平的心情,说“ 甘作”正表明诗人并未“心似灰”,实质上仍是不甘心。诗人奉劝弟侄不必为他仕途失意而伤心流泪。

诗人满腹忧情,却以劝慰他人之语写出,语似达观,更显凄楚悲愤。

第三章写诗人仕途无望,意欲归隐,抒发了内心的愤懑心情。首句“自断此生休问天”, 诗人怀才不遇,认为此生仕途无望,不必去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杜曲,在长安城南,杜氏世居于此。南山,终南山。杜曲在终南山北麓。杜甫有诗说:“南山豆苗早荒秽”。(《投简咸华两县诸子》)

两句写诗人打算回祖籍隐居度晚年。曲江宅第豪华,却非故园。诗人意欲归隐,隐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和浓重的思乡愁怀。末两句“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 写诗人欲学汉朝名将李广射虎于南山,以终残年。清人张上若评论说:“看射猛虎,意在除奸恶,而舒积愤,又非甘作逸民者,可以观公之志矣。”

此诗章法独特,前三句连韵作一顿,为杜甫自创的“连章体”。全诗层次井然,首尾相应,承转圆熟,结构严谨。诗人感情深沉而忧伤,悲愤之情融于全诗。

诗中情景相生,比兴兼具,沉郁含蓄。正如前人所评:

如诗“先言鸟‘求曹’,以起次章‘弟侄’之伤。次言‘心似灰’,以起末章‘南山’之隐。虽分三章,气脉相属。总以九回之苦心,发清商之怨曲,意沉郁而气愤张,慷慨悲悽,直与楚《骚》为匹,非唐人所能及也。”(《杜臆》)

奉先刘少府新

画山水障歌

杜甫

堂上不合生枫树,

怪底江山起烟雾!

闻君扫却《赤县图》,

乘兴遣画沧洲趣。

画师亦无数,

好手不可遇。

对此融心神,

知君重毫素。

岂但祁岳与郑虔,

笔迹远过杨契丹。

得非玄圃裂,

无乃萧湘翻?

悄然坐我天姥下,

耳边已似闻清猿。

反思前夜风雨急,

乃是蒲城鬼神入。

元气淋漓障犹湿,

真宰上诉天应泣。

野亭春还杂花远,

渔翁暝踏孤舟立。

沧浪水深青溟阔,

欹岸侧岛秋毫末。

不见湘妃鼓瑟时,

至今斑竹临江活。

刘侯天机精,

爱画入骨髓。

处有两儿郎,

挥洒亦莫比。

大儿聪明到,

能添老树巅崖里。

小儿心孔开,

貌得山僧及童子。

若耶溪,云门寺。

吾独胡为在泥滓?

青鞋布袜从此始。

杜甫诗鉴赏

杜甫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是一首题画诗,作于天宝十三年(754)。刘少府即刘单,当时任奉先县尉,少府是唐时对县尉的尊称,山水障即画着山水的屏障。

从题画诗这一体来看,沈德潜《说诗晬语》云:

“唐以前未见题画诗,开此体者老杜也。”尽管在杜甫之前偶有题画之作,但题画诗成为一体,成就高而影响远,则确实始于杜甫。在文人画兴盛、因而题画诗也随之兴盛的宋代,诗论家就给杜甫的题画诗以崇高的评价,认为“画山水诗,少陵数首后无人可继者”(《许彦周诗话》)。

王嗣奭评这首《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说:

“画有六法,气韵生动第一,骨法用笔次之。杜以画法为诗法。通篇字字跳跃,天机盎然,此其气韵也。

如‘堂上不合生枫树’突然而起,已而忽入满城风雨,已而忽入两儿挥洒,飞腾顿挫,不知所自来,此其骨法也。”(《仇注杜诗》引)

这首七古长篇,分三个段落。起结各四句自成两段,中间二十八句为一大段。而此大段中,又按六、八、六、八句数分四层加以叙写。一起四句,写刘单画毕《赤县图》后,又画山水屏障,扣题入笔。前二句用突兀之笔,以“不合”、“怪底”渲染刘单山水屏障作势奇异,真幻难辨。南宋杨万里评论说:“诗有惊人句,如《山水障》云:‘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是也。”(《仇注杜诗》引)。接下来二句以平叙交代原因,而其中“沧洲趣”三字又为后文埋下伏笔。第二大段前六句,作者以同时代的画家祁岳、郑虔和隋代的杨契丹衬托刘单画技。接下来“得非玄圃裂”以下八句,没有立即实写画中情景,而是结合观感,展开想象,盛赞刘单山水神奇不凡。在写法上,整个八句都是虚写而非实录。其中客观自然的联想和奇幻景物的假设错杂而下,时而潇湘、天姥、蒲城,时而玄圃、鬼神、真宰。玄圃、潇湘,都取远景,述刘单山水迹侔仙界;风雨、蒲城,都取近景,赞刘单山水巧夺化工。而此层之首,又以“得非”、“无乃”喝起;其间又云:“悄然坐我天姥下”,天姥是杜甫旧游之地,在这里与第一段所说“沧洲趣”相照应;“ 真宰上诉天应泣”,是化用仓颉作字、天雨粟、鬼夜哭的典故;“元气淋漓障犹湿”一句,形容笔墨之饱满酣畅。王嗣奭评说:“篇中最得画家三昧,尤在‘元气淋漓障犹湿’一语,试一想象,此画至今在目,诗中有画,信然。”(《仇注杜诗》引)清方薰山《山静居画论》则云:“杜老云‘元气淋漓障犹湿’,是即气韵生动。”这一层想象丰富大胆,用笔错综奇幻,章法顿挫跌宕。自“野亭”以下六句又是一层,由虚返实,摹写山水障中景物,亭花、岸岛,属山;渔舟、沧溟,属水,山水相映成趣。中间“不见湘妃鼓瑟时,至今斑竹临江活”两句,用娥皇、女英二妃泣舜,湘竹皆斑的典故,实写中有虚景,笔意总欲不凡。自“刘侯”以下八句,在具体描写画中情景之后,再赞刘单技艺超卓,与本段第一层相呼应。写画至此已可作结,但作者并未止笔,而是宕开一笔,再度由实返虚,“若耶溪”以下四句,是全诗的最后一段,作者在写足题面后进一步生发,表达自己由刘单山水屏障而产生的隐遁江湖之志。这样写,即使全诗意余言外,又回应了前面的“沧洲趣”,首尾完整。

而在章法,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评论这首诗说“起手用突兀之笔,中段用翻腾之笔,收处用逸宕之笔。突兀则气势壮,翻腾则波浪阔,逸宕则神韵远”。全诗或虚或实,波澜层出,生动传神,笔力饱满,脉络分明,实为我国古代题画诗中的珍品。

后出塞五首

杜甫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

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

千金买马鞭,百金装刀头。

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

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

少年别有赠,含笔看吴钩。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

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

六合已一家,四夷已孤军。

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

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

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

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躯。

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

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

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

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

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

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

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

杜甫诗鉴赏

《后出塞》组诗叙写开元天宝年间一位军士从应募赴军到只身脱逃的经历,通过一个人的遭遇深刻反映了天宝之变的“酿乱期”的历史真实。

自开元中玄宗改府兵制为募兵制,兵农分离,出现了职业兵。德宗时李泌论募兵制是祸乱的根源,说这种应募的兵士,既非土著,又无宗族,重赏赐而轻生。《后出塞》主人公正是这样一个应募者形象。一无牵挂的汉子,乐意当兵吃粮。诗中提到相赠吴钩的“少年”,当属唐诗中常常写到的少年游侠一类人物。

物以类聚,此诗主人公也应是这一类人物。组诗第一首系主人公自叙应募动机及辞家盛况;第二首叙赴军途中情事,尚归美主将;第三首是诗人的议论;第四首则揭露蓟门主将的骄横;第五首则写逃离军旅的经过。此组诗的突出成就,便在塑造了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对此诗的赏析,便应围绕这一中心来进行。

一度怀着功名万里雄心的军士后来逃归,其逃离的动机,诗中说得很清楚,是由于他在蓟门军中看到“ 主将”(当指安禄山)日益骄横、目中无君,而朝廷一味姑息养奸“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自己本为效忠国家而来(“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不料却上了“贼船”,“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因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诗一开始就讲得很明白,主人公赴边的目的就是追求“封侯”,“首章便作高兴语,往从骄帅者,赏易邀,功易就也。”(浦起龙)此人正是第三首所谓“重高勋”的“今人”、“奋身勇所闻”的“貔虎士”中的一员。“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也正属于这类人物的夸耀口吻。从第一首“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到第五首“跃马二十年,恐辜明主恩”的表白,可见主人公求取功名封赏的思想是一贯的,并未发生何种转变。“古人重守边”

六句,不能理解为诗中人思想的转变,而只能理解为诗人自己对时事的评议,或者说它们恰恰是诗人对笔下人物思想、行动的一种批判。说这是杜甫微露本相的地方还不够,应该说这是作者直接激扬文字,站出来表态。这种夹叙夹议的手法,在杜甫诗中原是并不罕见的。

据《通典》称:“国家开元天宝之际,宇内谧如,边将邀宠,竟图勋伐,西陲青海之戍,东北天门之师,碛西怛罗之战,云南渡沪之役,没入异域数十万人,向无幽寇内侮,天下四征未息,离溃之势,岂可量邪!”当时的边境战争,唐玄宗好战固然是一个原因;兵制的改变,也同样是个重要原因。府兵原是寓兵于农的一种兵制,将帅不能拥兵自重,故唐朝前期没有武夫割据事件。而募兵之行,诚如李泌所说,应募兵士多是不事生产的亡命之徒,他们贪功重赏,形成军中好战心理。上自朝廷,下至士兵,互相影响,正是“岂知英雄主,出师亘长云。六合已一家,四夷但孤军。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对侵侮邻国的兴趣随战争的进行愈来愈浓厚,野心的将帅也就得到长成羽翼的机会。

《后出塞》五首就艺术地再现了这一特定时代的历史生活。诗中主人公正是募兵制下一个应募兵的典型形象。他既有应募兵通常有的贪功恋战心理,又有国家民族观念。他为立功封爵而赴边,又为避叛逆的“恶名”而逃走。组诗在欢庆气氛中开头,凄凄凉凉地结尾,是一出个人命运的悲剧。

彭衙行

杜甫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

参差谷鸟鸣,不见游子还。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

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句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

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

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

小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

故人有孙宰,高义薄层云:

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

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

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

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

“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

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

何当有翅翎,飞去坠尔前!

杜甫诗鉴赏

至德二年(757)杜甫由凤翔回鄜州省亲,路经彭衙之西,回忆起去年携家逃难时孙宰热情款待的深情厚谊,但又不便枉道相访,故作此诗。彭衙在陕西白水县东北六十里,即现在的彭衙堡。

这首诗全篇皆追叙往事,只末四句是作诗时的话,因此开篇就以“忆昔”二字统领全诗。全篇共分前后两个部分。

前一部分从开头至“暮宿天边烟”,写逃难途中的艰险状况。前四句写避乱彭衙。诗人前一年不畏“艰险”,“北走”鄜州,原因是贼破潼关,白水告急,不得不携家“避贼”逃难。“避贼”点出诗人逃难的原因。“北走”说明逃难的方向。“艰险”总括逃难景况,“夜深”交代出发的时间,“月照”点明出发时的环境。因为“避贼”逃难,所以选择“夜深”人静、“月照深山”之时,急忙向彭衙出发。开始四句,交代事件,一目了然。

“尽室”以下十行五十字叙携家远行,写尽儿女颠沛流离之苦。诗人拖儿带女,全家逃难,因无车马代劳,只好徒步行走。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多厚颜”三字,幽默而辛酸。而诗人全家跋涉,穿行于野鸟飞鸣的山涧,和行人稀少的谷底,衣食无着,平时娇宠的幼女忍不住饥饿,趴在父亲肩头又咬又哭。荒山野岭中,诗人怕虎狼闻声而来,赶忙将孩子搂抱怀中,紧掩其口。但孩子又怎知父亲的苦衷,又踢又闹,哭得愈加厉害!小儿子这时也来凑热闹,自以为比妹妹懂事,故意要吃路旁的苦果,他又哪知“苦果无人摘”,是因为不能吃的呢?“饥咬我”“声愈嗔”,形逼真地写出了幼女娇宠而不懂事的情态,“故索苦李餐”,维妙维肖地刻划出小儿天真烂熳的形象。“痴女”“ 小儿”,用语亲切;“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 以动作刻画出一个疼爱儿女而又无可奈何的父亲的痛苦心情,十分传神。

“一旬半雷雨”以下十句写雨后行路艰难,突出困苦流离之状。全家徒步于深山野谷,已经很艰难,更糟糕的是又碰上了雷雨天气,只好趟着泥泞互相搀扶着冒雨行进了。既无雨具,衣湿身寒,路滑难行,一天就只能走几里路。“一旬”呼应“久徒步”,说明奉先至白水,路程不远,却走了很长时间,反衬出行程之艰;“半”字点出雷雨之多,说明气候的恶劣。

寥寥几句,诗人全家困顿流离之状如在目前。

“ 野果充糇粮”,糇粮,指干粮,指采下野果充饥;“卑枝成屋椽”,卑枝,指低矮的树枝,树枝成了栖息的屋宇;“早行”“ 暮宿”,从时间上说明他们起早摸黑地赶路;“石上水”,指近处低处积满雨水的石径,“天边烟”,指远处高处云雾笼罩的深山。这四句对仗工整,概括精炼,既呼应开头“经险艰”,又引起下文孙宰的留客,过渡自然。

自“小留同家洼”以下为后一部分,写孙宰体贴留客的深情厚谊。先写留客。诗人全家本打算在同家洼作短暂歇息后北出芦子关直达肃宗所在的灵武,却不料惊动了情高义重的老朋友孙宰(唐时尊称县令为宰)。战乱年头,人们大多不喜欢客人到来的,何况是昏天黑地的夜晚。但孙宰点起明灯,打开重门,十分热情。而且不嫌麻烦,还烧起热水,让诗人洗脚,甚至还剪纸作旐(小旗),替诗人招魂。故人之情义,诗人之感激,从开灯启门,烧汤濯足,剪纸招魂的几个细节中具体真实地反映了出来。“高”“薄”二字画龙点睛地指出了这一点。孙宰叫出妻子与诗人相见,看着诗人携家逃难的艰苦景况,他们也不禁流下了同情的眼泪。由于长途跋涉,小儿女们一安顿下来,立即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孙宰又叫醒他们起来吃饭。孙宰还一再表示愿意同诗人永远结为兄弟, 并腾出屋子,让诗人一家安住。由同情到结交再至住下,充分显示了孙宰待人的真挚诚恳。

最后六句结尾,写诗人对孙宰的追念感激之情。

“谁肯”二字既赞扬故人孙宰高尚情谊的难得与可贵,又呼应开篇“忆昔”,引出诗人对孙宰的忆念。现在诗人重经旧地时,安史叛乱并未平息,人民仍在受难,孙宰一家如今又如何呢?“何当生翅翎,飞去坠尔前”,诗人恨不得长出双翅,立刻飞去落在老朋友的面前。

殷切的忆念之情,溢于笔端。这六句以议论作结,情深意厚,力透纸背。这首忆念友人的诗,前部分着重叙写诗人举家逃难的狼狈景况,后部分着重描绘故人孙宰待客的殷勤。真实的细节描写,细致的心理刻划,传神摹志,形象逼真。全诗用追忆的口吻直接叙述,明白如话,真实仿佛亲见,自然而不显雕琢。

空囊

杜甫

翠柏苦犹食,

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鲁莽,

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

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

留得一钱看。

杜甫诗鉴赏

乾元二年(759) ,杜甫弃官由华州寄居秦州同谷。这时,战乱动荡仍未平息,诗人生活极其艰难。

杜甫这首诗,通过写自己的空囊,以小见大,反映当时的社会和诗人自身的思想、遭遇。

首联“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诗人紧扣诗题,意在言外,写出两层意思,一层是说穷困潦倒,只得餐霞食柏,权且充饥,这是明意。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层言外之意,在古人看来,明霞翠柏均非凡俗之物,杜甫此语出自《列仙传》“赤松子好食柏实”

和司马相如《大人赋》“呼吸沆瀣餐朝霞”。表现杜甫虽生当乱世,饥寒交迫,但仍不同流俗,品节高尚。

颔联“世人共鲁莽,吾道属艰难”,揭示囊空的根本原因。所谓“世人共鲁莽”,指人多苟且偷安。

战乱爆发后,诗人弃家鄜州,奔赴灵武,中途陷于叛军之手,后又因两次直言上奏,受贬去职,但他“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及至贫寒如此,仍然持道守节。这里,杜甫所说的“吾道”,是不愿苟得之直道,忠勇报国之达道。颔联两句,通过对比的手法,将杜甫高尚不俗的品格鲜明地凸现出来了。

颈联“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进而具体写贫状。作者皆从“寒”字来入笔。上句说“不爨”,并非因为“井晨冻”,而是因为无食。严冬季节,却晨炊无米,夜寒难御,可见一贫如洗。

尾联“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点明“空囊”题旨。在写法上,此联出之以幽默诙谐之笔。试想,已是身无分文,贫不自救,却还要强留一钱在空囊之中,以免他人笑话,这举动本身就是一种反常。作者正是以这种貌似轻松诙谐的话,渲染自己心里沉重悲苦的情绪。申涵光评杜诗云:“杜公每遇废弃之物,便说得性情相关,如病马、除架是也”(《仇注杜诗》引)。

这首五律措语平实,庄谐间出,颔联以庄语见清操,尾联以谐语抒感慨,相得益彰。而音节拗折,是一首拗律,如首联“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两句,一孤平一单仄,不求谐声;俯首拾柏,柏味甚苦,此句相应多仄声,明霞仰头可餐,其意甚高,此句相应多平声,可谓声情相符。

送远

杜甫

带甲满天地,

胡为君远行!

亲朋尽一哭,

鞍马去孤城。

草木岁月晚,

关河霜雪清。

别离已昨日,

因见古人情。

杜甫诗鉴赏

杜甫乾元二年(759)离秦州,此时“不言所送,盖自送”(浦起龙)之作。

首句以提问开篇。“带甲”,全副武装的战士,“满天地”意即遍地皆兵。此诗开头就以新颖的语言,矫健的笔力,引起读者注意。

次句“君”为诗人自指。作者向自己发问:兵荒马乱之际,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远行”?

“亲朋”二句写启程时情景。亲友同声痛哭,因为正值离乱,不知此后能否重逢。而诗人则无言地跨上“鞍马”,他实际上也是含着眼泪,告别孤城秦州远去的。一边有声的痛哭,一边无声的饮泣,悲凄之状如在眼前。

“草木”二句点出远行的时间和征途的感受。“草木”零落,时入岁暮。“霜雪”飘洒,关河冷清。这是辞别亲友后途中景致。此联“岁月”二字本当用平,诗人出于内容上的考虑,突破声律常格,上句全用仄,下句四字用平。用拗峭的语言,描绘寒冬的旅程,成为杜甫五律中以入代平的一个诗例,有其值得借鉴之处。

“别离”二句回忆亲朋相送的情谊。与亲朋“别离”虽“已”成“昨日”,由于感念难忘,仿佛就在今天。由此可“见”,“古人”殷殷惜别,是有深“情”厚意的。这里字面上在说“古人”,实指今日之世态炎凉,人情淡薄。

诗以“送远”为题,但从后四句看,“当是就道后作”。这样,前四句应是“从道中追写起身时之情事”。(浦起龙)沈德潜极赞此诗开头是“何等起手”,浦起龙更用“感慨悲歌”四字盛誉前四句。

杜甫在战火纷飞的时刻,离秦州,入蜀道,却并无一个明确的目的。离别时虽然亲朋同声“一哭”,却无人以诗相送,情景是颇为凄凉的。为了自壮“行色”,他“就道”后补写了这首名作。这与他天宝十四年“免河西尉,为右卫率府兵曹”时所写《官定后戏赠》,很有点相似。不同的是,那首诗作于安史之乱前夕,纯出于游“戏”笔墨,而且“微禄”“耽酒”,“圣朝”“ 狂歌”,还可为“故山归兴”,“向风”“回首”。而这首诗则写于安史乱中,“带甲满天地”的时刻。“鞍马”入蜀,茫茫前路,还不知依“托”何人。

哪还有以笔墨为游“戏”的闲情。回味“昨日”告别场景,想“见”“古人”惜别“情”意,无怪乎要“感慨悲歌”,放声长吟了。

玉华宫

杜甫

溪回松风长,

苍鼠窜古瓦。

不知何王殿,

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

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

秋色正潇洒。

美人为黄土,

况乃粉黛假。

当时侍金舆,

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

浩歌泪盈把。

冉冉征途间,

谁是长年者?

杜甫诗鉴赏

这首五言古诗,作于肃宗至德二年(757)闰八月。当时,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刚到第三个年头,国家破败不堪,人民灾难深重。诗人又横遭政治上的打击,心头更增凄凉之意。他自长安回陕北鄜州探视妻子,路过残破的玉华宫,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诗。

诗人以凄绝之笔,记兴亡之慨,抒发了悲凉深长的人生喟叹,读来凄楚动人。

玉华宫,在宜君县西北,是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所建,依山临涧,环境十分幽美。高宗永徽二年(651),改宫观为庙宇,废为玉华寺。到杜甫路过之时,已历经百余年,境地荒凉。但诗题不作《玉华寺》,而是写作《玉华宫》,正体现了诗人在兵连祸结,国家衰微之时,对贞观之治的无限缅怀和对荣华难驻人世沧桑的感叹,抚今追昔,不禁伤怀无尽。

诗中前八句描写旧宫的凄凉景象。先写旧宫外景: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宫前溪水回流,松风长啸,苍褐色的老鼠在古瓦上窜来窜去。这遗弃在绝壁之下的宫殿,不知是何代帝王所建?接着写旧宫内景: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那阴森的房中,青莹的灯光仿佛夜间的鬼火一样,年久失修的道路上流着湍急的水,水声好象在哀鸣。而除此以外的一切自然之声,却象笙和竽的吹奏声一样,悦耳动听,宫院内,秋色正显得分外潇洒。这里,作者用穿插手法,在每四句中,前两句写景,欲尽未尽,忽入抒情,在时断时续的跳跃式的写景中,插入自己的感慨,把景与情自然而然地结合起来,避免了平铺直叙,使情景达到了高度的融合。同时,正如王嗣奭在《杜臆》中所说:“万籁笙竽,秋色潇洒,吊古中忽入爽语,令人改观,然适以增其凄惨耳。”即在描写上采用了反衬法,即以乐衬哀。当此海内烽烟四起之际,自然声·1610·《唐诗鉴赏大典》

音、自然景物不因人事而变化,在秋色中显得这般美好,而眼前的古殿,却已满目荒凉。一个“古”字、一个“正”字,透出了此中消息,表现了作者在遣词用字上的匠心独具。这样反衬,昔盛今衰的对比更为强烈,作者的人生无常的感想也暗寓其中,为后八句作了巧妙的铺垫。

诗歌后八句抒写对旧宫荒凉的感慨。前四句承上而来,感叹人与物的幻灭无常。先写人:昔日宫中的美女,早已化为黄土,何况那些殉葬的木偶人呢!再写物:当年陪侍太宗的金舆,多么华美,如今何在?

留存下来的,只有荒殿门前那冰冷的石马了。从对人和物的感慨中,自然而然地引出了后四句的忧叹。诗人难以承受这所见所感的忧伤,瘫坐在草地上,时而高歌,时而痛哭,泪如雨下。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有谁能够长存永驻呢?这浩茫无际的人生忧伤,真是无终无了啊!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上章(指《九成宫》)以伤乱作结,本章(即《玉华宫》)以忧老作结。”其实,这首诗在忧老中,更多地包含着伤乱的心情。作此诗时杜甫已经四十六岁,除困守长安十年外,又经历了三年的战乱,战乱的摧残,使人感到易于衰老,生死无常,他深刻地领悟到人生的艰辛,更体会到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深重灾难。此时,他看到旧宫的荒凉景象,因景及人,因人而国,将个人的忧伤与国家的命运紧紧地联系起来,忧生而又忧世,使得全诗的意义更为深广,从而产生出更加沉郁的思想力量。

这首诗不仅在结构上显得跳跃而富于变化,同时在音韵上也很有特色。洪迈《容斋随笔》说:“张文潜暮年在宛丘,何大圭方弱冠,往谒之。凡三日,见其吟哦老杜《玉华宫》诗不绝口。”首先,本诗在用韵上,以短促的仄声韵一韵到底,与描写的荒凉景象和抒发的凄楚情绪很协调。其次,诗中多用仄声字,如“苍鼠窜古瓦”、“遗构绝壁下”,都是一平四仄,甚至整句全用仄声字的,如“况乃粉黛假”、“故物独石马”,五字五仄。这就使得诗歌在音律上显得“生拗”,急促有力,造成激昂的声情,给人以一种奇崛的美感。

剑门

杜甫

唯天有设险,

剑门天下壮。

连山抱西南,

石角皆北向。

两崖崇墉倚,

刻画城郭状。

一夫怒临关,

百万未可傍。

珠玉走中原,

岷峨气凄怆。

三皇五帝前,

鸡犬各相放。

后王尚柔远,

职贡道已丧。

至今英雄人,

高视见霸王。

併吞与割据,

极力不相让。

吾将罪真宰,

意欲铲叠嶂!

恐此复偶然,

临风默惆怅。

杜甫诗鉴赏

剑门,在今四川剑阁县北。据《大清一统志》:

“四川保宁府:大剑山在剑州北二十五里。其山削壁中断,两崖相嵌,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又名剑门山。”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十二月携家眷从秦州同谷转徙成都时,途经此地,他惊叹于地势之险要,联想到由藩镇强大造成的安史之乱,意识到剑南之地容易被军阀负险自固、割据称雄,表达了对国家前途的深深忧虑。

这首诗的开始八句,突兀而起,描写了作者初见剑门山那种惊愕的神态。如此奇险、雄壮的大山,真是地造天设啊!山山相连环绕西南,山上的石头犄角都指向北方。两崖高耸,仿佛墙壁,砌垒之状,宛如城郭。只要有一个人怒而据守,即使百万人也莫敢近前!这些生动的描写,一方面是采用赋的手法,直接描绘山势的雄奇、险要和壮伟,展现了壮阔宏大的气势,十分形象,使人如临其境。杨伦说:“宋祁知成都至此,詠杜诗首四句,叹伏,以为实录。”(《杜诗镜铨》)诗中用“险”字、“壮”字来形容剑门,全篇都从这二字生发开去。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诗中采用了赋中有兴的手法,寄寓了深刻的政治思想。尤其是“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二句,意蕴丰厚,耐人寻味。”浦起龙《读杜心解》说:“俱以地险易动立论”,“抱西南,见曲为彼护;角北向,见显与我敌。

末欲铲叠嶂之根。”诗人从险峻的山势中,已经清醒意识到,这样险要的地理环境,容易被野心家所利用,随时都有脱离中央王朝,地方割据的危险。“石角”,表面是写山,其实是象征那些居心叵测的地方军阀。

在具体描写的基础上,作者针对时事,抒发议论。

诗人先写当前朝廷剥削百姓,珠玉等物日往中原,故蜀民穷困,以至岷山、峨眉山也为之气色悽怆。其中“走”字系由《韩诗外传》中化用而来,卷六云:“夫珠出于江海,玉出于昆山,无足而至者,犹(同由)主君好之也。”这就委婉曲折地指出了唐王朝对四川人民的苛敛和搜刮,从而揭示了天下致敌之由。之后,作者笔锋一转,又从历史的角度抒发议论。回想上古时代,四川未通中原,那时人们不分彼此,连鸡犬也是随便放的。而夏商周之后,虽对远方实行怀柔政策,但其设官受贡,开了后世苛捐猛征之先,并且对跋扈之徒也逐渐失去了控制,致使地方军阀高视阔步,称王称霸,彼此互不相让,厮杀得难解难分。这些议论,句句是说历史,而句句又联系着现实。

最后四句,诗人直抒胸臆表达对发动战争,割据祖国之人的强烈愤怒,和对祖国前途的忧虑。我要谴责天公,真想铲平这重山叠嶂;想到割据一方的事将来会不时发生,我不禁临风惆怅、沉默无言了!这最后四句十分重要,是全诗的关键所在。“罪真宰”、“铲叠嶂”云云,与篇首对险、壮的极力描写,遥相呼应,使上面的描写落到实处;“恐此复偶然”,又是对“併吞”、“割据”等议论的总结,并进一步表达了对今后形势的忧虑。陈贻焮先生说:“诗人所虑者有二:一,剑门天险,利于军阀扼险割据,古已有之,今亦难保无虞;二,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若诛求太过,难免结怨生乱。这也就是这首诗的主旨。”(《杜甫评传》中卷)这深深的忧虑,使得全诗的结尾显得更为沉郁有力。然而,作者在最后一句,却又有意宕开一笔,“临风默惆怅”,生动地画出了诗人欲言难言的形象,隐隐透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给人以悠然意远之感。诗歌突兀而起,经中间的转折变化,到最后的稍稍宕开,全诗象狂澜陡涨,腾挪跌宕百姓流转,把作者心潮变化的过程,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而领悟到雄奇阔大、苍茫浩远的诗意。

杨伦在《杜诗镜铨》中评论此诗:“以议论为韵言,至少陵而极,少陵至此等诗而极,笔力雄肆,直欲驾《剑阁铭》而上之。”杜甫在诗中议论,是开了宋人的以议论为诗先河,但杜甫的诗中议论也不同于一般宋诗。一方面,诗人的议论与景物和人事的描写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议论建立在生动的形象之上,自然生发。另一方面,作者在议论中融注着自己的激情,语语扣动读者的心弦,因此毫不枯燥。再一方面,作者的议论处处针对着现实社会,因此毫不空泛。

宾至

杜甫

幽栖地僻经过少,

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

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

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

乘兴还来看药栏。

杜甫诗鉴赏

这处诗作于上元元年(760)杜甫卜居成都草堂,诗题一作“有客”。诗题里的“宾”,当指事先通报“车马”而至的“贵介之宾”,有别于“花径”不扫,“不速”而来的“相知之客”,从选辞上,是“各见用意所在”(陈秋田)的。诗中未确指“宾”之姓名,全诗表现出傲岸语气,且含嘲讽之意,可见此客为诗人尊而不亲甚或不喜见之人。

一、二句先写延客之状。草堂初建,居幽而地僻,很少造访之人。忽闻通报,有贵客来临,只得循礼恭迎。但“老病人扶”,“再拜”起伏,实感艰“难”。

诗中明显表现出年迈多病,不胜应酬之苦的不悦。

三、四句写惊讶之情。“江干”,江边。从上句看,此宾当是耳闻杜甫文名,特通报相访的。为此诗人说,我初到成都,哪有震“惊海内”的“文章”,竟然徒劳“车马”枉驾暂“驻江干”。“岂有”、“漫劳”四字,在这里起了宾主对称作用。我岂有文名,您徒劳过访,运用散文的笔调,驭律诗的对法,傲岸之态可掬,嘲讽之意自见,很能体现杜甫七律诗的特色。

五、六句写款待之事。上句易“宾”为“客”,既避免与诗题相重复,也为了平仄协调。这句说:你这位“佳客”,入门就“坐”,“淹留”“竟日”,我虽不能盛馔相饷,也算尽礼了。“百年”意同一生。下句说:我一生食“粗粝”,身为“腐儒”,款待不周,还望多多包涵。在自谦中实含自伤之意。

七、八句特致歉意,兼邀贵客重来。“供给”指酒肴。“药栏”,花药之栏,“看药栏”,即看花。诗人说:如果不嫌“野外”“供给”菲薄,还望“乘兴”

再“来看”花。这是客套话,也有送客之意。嘲讽之意,隐约可见了。

此诗诗题虽突出“宾”字,但在写法上,却处处以宾主对举,实际上突出的是诗人自己。从强调“幽栖”少客,迎“宾”为“难”到表明“岂有”文名,漫劳垂访,到如果不嫌简慢,还望重来看花,虽始终以宾主对言,却随处传达出主人公的简傲自负神态。

“岂有文章惊海内”,“ 百年粗粝腐儒餐”,在杜甫笔下,一为自谦之辞,一为自伤之语,也是诗人自慨平生的深刻写照。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杜甫

为人性僻耽佳句,

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

春来花鸟莫深愁。

新添水槛供垂钓,

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谢手,

令渠述作与同游。

杜甫诗鉴赏

本诗作于上元二年(761) 。杜甫时年五十岁,居于成都草堂。诗题中一个“如”字,突现了江水的海势,提高了江景的壮美层次,表现了江水的宽度、厚度和动态。江水如海势,已属奇观。然而诗题却偏偏曰:“聊短述”。诗题中就抑扬有致,这是诗人的一贯风格。

既然聊为短述,山语岂能平平?诗人自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足见“聊短述”的良苦用心,炉火纯青的诗艺,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和动人心弦的审美效果。

正由于杜甫艺术上的一丝不苟、勇于创新,因此老年臻于出神入化、妙手成春的极境。所谓“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仇兆鳌评杜甫“少年刻意求工,老则诗境渐熟,但随意付与,不须对花鸟而苦吟愁思矣。”(《杜诗详注》卷之十)同时他还转引钱笺道:“春来花明鸟语,酌景成诗,莫须苦索,愁句不工也。若指花鸟莫须愁,岂知花鸟得佳咏,则光彩生色,正须深喜,何反深愁耶?”(《杜诗详注》卷之十)这里是说春光明媚,花香鸟语,快乐异常,因此不存在花鸟深愁的问题,“莫深愁”为杜甫自况。

至于“浑漫与”中的“与”字,旧本曾作“兴”,清末郭曾忻解释说:“所谓漫兴,只是逐景随情,不更起炉作灶,正是真诗。”(《读杜劄记》)此处强调任笔所之,自然而然。总之,首颔二联总体着眼,大处落墨,虽为短述,语实惊人,虽未直接描写江上海势,但胸中之海早已形成。它浑厚深涵,辽阔无垠,大气磅礴。心中之海,诗人采取了虚写的办法。正如金圣叹所说,此“不必于江上有涉,而实从江上悟出也。”

(《杜诗解》卷二)所谓海势,其实是江,因此江上之景,亦应摄取,若完全避开江水,则海势亦无所依附,而不成其为江如海势。为此,诗人紧接首颔二联虚写海势以后,随即转入实写江水。故颈联道:“新添水槛供重钓,故著(着)浮槎替入舟。”此处虽写江水,但只是轻轻带过,如此触及江水、悟及海势的写法,令人玩味不尽。正如王嗣奭所说:“水势不易描写,故止咏水槛浮舟。此避实击虚之法。”(《杜臆》卷之四)又如金圣叹所说:“不必于江上无涉,而实非着意江上也。”(《杜诗解》卷二)尾联诗人以一“焉”字,即巧作转折,融注新意。诗人之语,已经惊人。若得陶渊明、谢灵运那样的妙手,使其述作,并同游于江海之上,岂不快哉!尾联思路新奇,饶有兴味,且与首联相呼应,显示出诗人对艺术最高境界的执着追求。“更为惊人之语也。”(《杜诗解》卷二)对诗与诗题之间的关系金圣叹先生写道:“每叹先生作诗,妙于制题。此题有此诗,则奇而尤奇者也。诗八句中,从不欲一字顾题,乃一口读去,若非此题必不能弁此诗者。题是‘江上值水如海势’七字而止,下又缀以‘聊短述’三字。读诗者,不看他所缀之三字,而谓全篇八句,乃是述江水也,值江水之势如海也。则八句现在曾有一字及江海乎?”(《杜诗解》卷二)从他评析中,可以得知:此诗诗题与诗中八句,构成了一个浑厚海涵、博大精深的整体。虽未写海,而如海势。此诗以虚带实,出奇制胜,意在言外,令人叹为观止。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其五)

杜甫

黄师塔前江水东,

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

可爱深红爱浅红?

杜甫诗鉴赏

本诗作于上元二年(761),当时,杜甫定居于成都草堂,生活稍稍安定。但年逾半百,垂垂老矣。

感慨之情,溢于言表。每每独步寻幽,消遣世虑。此诗虽题为寻花,实为遣愁散闷,因而隐藏着悲的情调。这里所选的一首,是七绝句中的第五首。它所突出表现的是桃花之美和诗人爱花、赏花的审美心理。

首先,诗人为我们勾勒出一幅美妙的风景画,高耸的黄师塔,巍然屹立着;流动的江水,从塔前东流而去,构成了有纵有横的几何图。塔,是静止的;江,是流动的。画面有动有静,与巨大的几何形相映衬,给人以壮美的感受。塔前、水东,标明了方位,这就为下句的风景描绘,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其中,“黄师塔前”句,在制造氛围方面,尤为重要。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说道:“蜀人呼僧为师,葬所为塔,乃悟少陵‘黄师塔前’句。”僧亡塔在,崇敬之余,夹杂着几分悲怆之情。

然而诗人毕竟在寻春,风和日丽,春光怡人,不觉困倦,且倚微风,以寄雅怀。诗人以一“倚”字,就将自己与大好春光融合为一,达到寓情于景,以景寄情的完美境界。

下两句着力写桃花。在诗人笔下,桃花一簇,深浅放红,然主人已逝,唯有寂寞相随耳。若诗人不寻花至此,又有何人赏识?字里行间,流露出无人赏识的淡淡的哀愁。这与七绝句的总调子是合拍的。但此诗重点毕竟是写爱花,故也萦绕着喜的气氛。“可爱深红爱浅红”句,用了两个爱字,两个红字,表现诗人对花之美的欣悦,并以反问的语气作结,不仅饶有兴味,而且由己及人,这就扩大了审美的范围,强化了美感。杨伦评道:“绮语令人欲死,叠用爱字有致”(《杜诗镜铨》卷八),可谓肯綮。明王嗣奭也说:

“其五:‘春光懒困倚微风’,似不可解,而于恼怕之外,别有领略,妙甚。桃花无主,可爱者深红耶?浅红耶?任人自择而已。”(《杜臆》卷之四)如果说七绝句前四首是在分别描写恼花、怕春、报春、怜花而流露出悲愁的情怀的话,那么,此首(其五)却表达出爱花、赏花时的喜悦之情。如此由悲入喜的描写,造成了节奏的起伏变化,给人以新奇的美感。这种喜悦之情,并未戛然作结,而是自然而然地向后延伸;以致在下一首,达到了最高潮。如果缺少它,就缺少一个必要的情感过渡,而显得美中不足。

百忧集行

杜甫

忆年十五心尚孩,

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

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

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

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

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不知父子礼,

叫怒索饭啼门东。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言古诗作于上元二年。当时,杜甫棲居成都草堂,生活极其穷困,只有充当幕府,仰人鼻息,勉强度日。然而,诗人一贯持有的高尚节操,使他难为“摧眉折腰事权贵”之举,因此时遭冷遇,颇不得意,良多感慨。

首句不谈忧,而是谈喜;不说老,而忆少。诗人回忆年少之时,无忧无虑,体魄健全,精力充沛,真是朝气蓬勃。所谓“健如黄犊走复来,”就是生动的写照。清杨伦称此句“形容绝倒,正为衬出下文”

(《杜诗镜铨》卷八)。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即当梨枣成熟之时,少年杜甫频频上树摘取,一日千回。所谓“千回”,只是夸张的语气,喻其多也。少年杜甫“心尚孩”,这个尚字用得非常贴切,说明了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在十五岁时,仍在持续跳跃着。一个“尚”字,就概括了杜甫由童年到少年的天真烂漫、活泼可爱。诗人抓住了少年的气质、性格特征,以跳动的笔触把它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这里并非没有目的地表现少年自我,也不是用喜悦的心情颂扬少年自我,而是以忧伤的心情去回忆少年自我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因而就深深地蕴含着悲痛、愤懑的感情。杨伦对这首诗开头的眉批是:“聊以泄愤,不嫌径直。”(《杜诗镜铨》卷八)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诗人虽用“倏忽”二字,然从“十五”至“五十”其间沧桑都是读者可以想见。由于年老力衰,行动不便,因此坐卧多而行立少。体弱至此,却不能静养,因生活无着,还须出入于官僚之门,察颜观色,养活一家老小。

一生不甘俯首低眉,老来却勉作笑语,迎奉主人。内心痛苦不言而喻。不禁悲从中来,忧伤满怀,而发出“悲见生涯百忧集”的概叹。此为全诗之诗眼,它把诗人的情绪凝聚到悲字上。它不仅因老而悲,也因贫而悲,更因依附别人、缺乏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而悲。

尤可悲者,诗人不是悲一时一事,而是悲其一生。悲其一生为人民而悲。“悲见生涯百忧集”实具有高度的概括性,这是全诗主线,它与诗题相呼应,又因往昔境遇凄惨而悲,联想到当时老窘之境而悲,在结构上可谓承上;由此出发,为以下具体描写家贫先写一笔,可谓启下。“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写家中凄景。

一进家门,依旧四壁空空,家无余粮,一贫如洗。老夫老妻,相对无言,满面愁倦之色。只有痴儿幼稚无知,饥肠辘辘,对着东边的厨门,啼叫发怒要饭吃,经过诗人的具体描写,其忧伤痛苦之状,如在眼前。

为了表现百感交集的感慨,诗人以数字强化衬托悲状,强化悲的情怀。例如,诗中以“十五”比“五十”,就划分了自我的两个时代。以“八月”果熟,“ 一日”上树“千回”,来形容“十五”岁的少年的灵敏活跃,天真烂漫。用“四壁空”写“百忧集”,就充实了忧的内容。用“健如黄犊”对比“坐卧只多”,用“走复来”对比“少行立”,用“强作笑语”对比“悲见生涯”,更见出悲的氛围之浓。尤其令人心酸的是,诗人还将自己的童心少年和自己的痴儿作了对比。自己年少时,无忧无虑,不愁吃穿,却想不到已入老境之际,自己的儿子却饥饿难忍,啼叫怒索。在诗人笔下,不仅如实地表现了自己的凄凉处境,而且逼真地写出了老妻、痴儿的表情、姿态,非常富于人情味。

杜甫在《进雕赋表》中,称自己的作品善于“沉郁顿挫”。这也表现在《百忧集行》中。它“悲愤慷慨,郁结于中”(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沉郁苍凉,跳跃动荡”(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诗人不幸的遭遇,切身的体验,内心的痛楚,在诗中化为一股股情感流。它回旋激荡,悲愤呼号,久久不息。

野望

杜甫

西山白雪三城戍,

南浦清江万里桥。

海内风尘诸弟隔,

天涯涕泪一身遥。

惟将迟暮供多病,

未有涓埃答圣朝。

跨马出郊时极目,

不堪人事日萧条。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上元二年(761)成都草堂。诗以“野望”为题,是诗人跃马出郊时感伤时局、怀念诸弟的自我写照。

首两句写野望时所见西山和锦江。“西山”在成都·1631·《唐诗鉴赏大典》

西,主峰终年积雪,因此以“白雪”形容。“三城”,松、维、保三州,(在今四川松潘、理县一带),此时驻军严防吐蕃入侵,是蜀地要镇。南浦,南郊外水滨。

清江,锦江。万里桥,在成都城南。

中间四句是野望时触发的有关家国和个人的感怀。

三四句由战乱推出怀念诸弟,自伤流落的情思。

“风尘”指安史之乱导致的连年战火。杜甫四弟:颖、观、丰、占。只杜占随他入蜀,其他三弟都散居各地。

此时“一身遥”客西蜀,如在天之一涯。诗人怀念家国,不禁“涕泪”横流。真情实感尽皆吐露不由人不感动。

五六句又由“天涯”“一身”引出残年“多病”,“未”贡微力,无补“圣朝”的内愧。“供”,付託。

“涓埃”,滴水、微尘,指毫末之微。杜甫时年五十,因此说已入“迟暮”之年。他叹息说:我只有将暮年付诸给“多病”之身,但“未有”丝毫贡献,报“答圣朝”,是很感惭愧的。

杜甫虽流落西蜀,而报效李唐王朝之心,却始终未改,足见他的爱国意识是很强烈的。中间四句,由于连用对偶而将诗人的家国之忧,身世之感,特别是报效李唐王朝之心,艺术地得到有效概括。

七八句最后点出“野望”的方式和深沉的忧虑。

“人事”,人世间的事。由于当时西山三城列兵防戍,蜀地百姓赋役负担沉重,杜甫深为民不堪命而对世事产生“日”转“萧条”的隐忧。这是结句用意所在。

诗人从草堂“跨马”,走“出”南“郊”,纵目四“望”。“南浦清江万里桥”是近望之景。“西山白雪三城戍”,是远望之景。他由“三城戍”引出成乱的感叹,由“万里桥”兴起出蜀之意。这是中间四句有关家国和个人忧念产生的原因。

杜甫“跨马出郊”,“极目”四“望”,原本为了排遣郁闷。但爱国爱民的感情,却驱迫他由“望”到的自然景观引出对国家大事、弟兄离别和个人经历的种种反思。一时间,报效国家、怀念骨肉和伤感疾病等等思想感情,集结心头。尤其为“迟暮”“多病”发愁,为“涓埃”未“答”抱愧。

此诗前三联写野望时思想感情的变化过程,即由向外观察转为向内审视。尾联才指出由外向到内向的原因。在艺术结构上,颇有控纵自如之妙。

野人送朱樱

杜甫

西蜀樱桃也自红,

野人相赠满筠笼。

数回细写愁仍破,

万朝匀圆讶许同。

忆昨赐霑门下省,

早朝擎出大明宫。

金盘玉筯无消息,

此日尝新任转蓬。

杜甫诗鉴赏

本诗作于宝应元年(762)夏,此时严武再次镇蜀。严父挺之与杜甫是旧交,严武屡次造访草堂,关怀有加。

“ 西蜀樱桃也自红”,这是杜甫入蜀后第三次产·1634·《唐诗鉴赏大典》

生的亲切感受:成都的樱桃每到春天“也”同北方一样“自”然地垂下鲜“红”的果实。“野人相赠满筠笼,”野人,指村农;筠笼,竹篮。村农以“满”篮鲜果“相赠”,足见诗人与邻里相处欢洽。

“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上句写樱桃成熟,诗人说,我几次把樱桃从篮中移置盘内,生恐碰损,却仍“愁”碰“破”。“万”形容数量其多。

“许”,这样。下句写樱桃大小相等,诗人说,樱桃“万颗匀圆”,令人惊“讶”:为何大小竟这样相“同”呢?二句写樱桃形体,隐含对果农种植技艺与劳动的赞美之意。

杜甫虽寄寓成都,但每有“不死会归秦”,“临危莫爱身”(《奉送严公入朝十韵》)的想望和心愿。因而常常忆起在长安的往事。于是后四句便成为他忠爱之诚的由衷流露。

“忆昨赐霑门下省,早朝擎出大明宫。”二句是追忆任左拾遗时在宫中蒙受恩赐,擎持归家的情景。

左拾遗属门下省,它与中书省左右分处。“大明宫”中有“宣政殿”,中书、门下两省即在殿内。唐制,四月一日以“内园”樱桃“荐寝庙”,更“颁”“赐”

百官。(李绰《岁时记》)杜甫早朝大明宫后,例蒙·1635·《唐诗鉴赏大典》“颁”“赐”。“赐霑”、“擎出”,都是写实。

“金盘玉筯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末两句把当年“赐霑”与“此日尝新”结合起来,引出无限感慨。大明宫中朝圣“赐霑”的往事,一去不返。诗人久离朝班,虽“金盘玉筋”,断“无消息”,但情景历历在目。如今人在西蜀,又值春末夏初,村人相赠,再度“尝新”,免不了生起天涯流落之感。但诗人对此完全无可奈何,只好一“任”“ 蓬”“转”萍飘了。

这是一首咏物诗。它以“朱樱”为描写对象,采用今昔对比手法,表达了诗人对供职门下省时的生活细节的深情忆念。这就从内容上增添了生活层面和感情厚度。它使我们看到一个既与劳动群众友善,又对王朝怀有忠爱的诗人的复杂感情。

昔人谓“杜诗咏物,俱有自家意思,所以不可及。”

(《絸斋诗话》)此诗可贵处,就在于能画出一个飘零中的诗人。与此相适应,此诗“终篇语皆遒丽。”樱桃“自红”,野人“相赠”,“忆昨赐霑”,“早朝擎出”,“ 此日尝新”,都以遒劲取胜。而“细写愁仍破”, “ 匀圆讶许同”,与“金盘玉筋无消息”等,则又显得很明丽。

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

杜甫

国初以来画鞍马,

神妙独数江都王。

将军得名三十载,

人间又见真乘黄。

曾貌先帝照夜白,

龙池十日飞霹雳。

内府殷红玛瑙盘,

婕好传诏才人索。

盘赐将军拜舞归,

轻纨细绮相追飞。

贵戚权门得笔迹,

始觉屏障生光辉。

昔日太宗拳毛騧,

近时郭家狮子花。

今之新图有二马,

复令识者久叹嗟!

此皆战骑一敌万,

缟素漠漠开风沙。

其余七匹亦殊绝,

迥若寒空动霞雪。

霜蹄蹴踏长楸间,

马官厮养森成列。

可怜九马争神骏,

顾视清高气深稳。

借问苦心爱者谁?

后有韦讽前支遁。

忆昔巡幸新丰宫,

翠华拂天来向东。

腾骧磊落三万匹,

皆与此图筋骨同。

自从献宝朝河宗,

无复射蛟江水中。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

龙媒去尽鸟呼风。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广德二年(764),杜甫在阆州录事参军韦讽宅观看他收藏的曹霸所画的“九马图”后所作的题画诗。

唐朝初年,江都王李绪善画马,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称他“多才艺,善书画,鞍马擅名。”到开元、天宝时代,曹霸画马出神入化,名声更显,赵子昂说:

“唐人善画马者众,而曹、韩(幹)为之最。”(汤垕《画鉴》引)所以开端四句,诗人先引江都王衬托曹霸,说曹霸“得名三十载”,人们才又能见到神骏之马。将军,因为曹霸官至左武卫将军,故以“将军”代曹霸以显尊金。乘黄,马名,其状如狐,背上有两角,出《山海经》,本诗特借以形容马的神奇骏健。

诗人不落窠臼,却先用八句诗,从曹霸画“照夜白”马说来,详细叙述曹霸受到玄宗恩宠和艺名大振的往事,为描写九马图铺叙,并伏下末段诗意。“曾貌先帝照夜白”,貌,描画;先帝,指玄宗;照夜白,玄宗坐骑名。曹霸所画照夜白,形象夺真,感动龙池里的龙,连日挟带风雷飞舞,此谓“龙池十日飞霹雳”,龙池,地在长安兴庆宫,常有云气,有黄龙出没其间,因此得名。“内府”二句,写玄宗喜爱曹霸的马画,命婕妤传达诏书,才人手捧“内府殷红玛瑙盘”,向曹霸索取并盛放照夜白图。婕妤,正三品女官,才人,正四品女官,玛瑙盘极为名贵,足见恩宠之重。

“ 盘赐将军”,以下四句,描写曹霸受玄宗赏识、恩赐以后,声名大振,带着“轻纨细绮”上门求画的人,络绎不绝,连达官贵戚也以求得曹霸画作而感到光荣。这一段,上四句用仄声韵,药、陌、锡韵通押,下四句用平声微韵,诗韵的转换与诗意的递变、层进相切合。

“昔日太宗拳毛騧”以下十四句,转入写马正位,具体绘写“九马图”。诗人多层次、多角度地描写曹霸所画的九匹马,错综写来,鲜活生动。前六句,先写二马,“今之新图有二马”,一为唐太宗的拳毛騧,是太宗平定刘黑闼时所乘的战骑,一为郭家狮子花,即九花虯,是唐代宗赐给郭子仪的御马。二马都是战骑,一以当万,因此诗人赞道:“此皆战骑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缟素,是画绢。一打开画卷,就见到二马在广邈的战地风沙中飞驰,诗人从逼真的角度,称誉图上二马画艺高超。“其余七匹”以下四句,分别从七马的形貌、奔驰、伏枥三个方面,再现画上七马“殊绝”的神态,都是与众不同的良马。“迥若”句,描摹七马形貌,七马毛色或红、或白、或红白相间,如霞雪飞动。“霜蹄”句,是说有些马奔驰在长楸道上,践踏霜雪。“马官”句,是说有些马在厩里排列成行,由马官悉心厮养。诗人先写二马,后写七马,又对“九马图”作出总的评价:“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九马匹匹神骏,昂首顾视,神采飞扬,气度稳健,惹人喜爱。这二句诗,深得马的神趣,杨伦评之为“警句”(《杜诗镜铨》),谁是苦心爱马的人呢?诗人再一次运用陪衬法,写道:“后有韦讽前支遁。”据《世说新语》记载,支遁常畜数马,有人以为道人养马,不伦不类,支遁说:“贫道重其神骏耳。”以支遁衬托,是突现收藏九马图的韦讽。这句诗赞誉韦讽风韵不凡的品格和酷爱绘画艺术的高深素养,也遥扣题意。本段前六句用平声麻韵,中四句用仄声屑韵,后四句用仄声韵,上声阮、去声震通押,韵转意换,诗思层次分明。

最后一段共八句,押平声东韵(只有一处为冬韵,通押),一韵到底。前四句写玄宗巡幸骊山的盛况。

新丰宫,即骊山华清宫,唐京兆昭应县,汉代本名新丰,骊山在县境内。玄宗巡幸至骊山,帝辇翠华葳蕤,旌旗拂天,数万匹厩马随从,每种毛色的马列为一队,马队相间,远望如锦绣一般。“皆与此图筋骨同”,是指真马与图上之马都是良马。着此一句,扣全诗咏“九马图”的题旨。后四句写玄宗入葬泰陵后的萧竦景况,表现其“衰”。“自从献宝朝河宗”句,借周穆王的升遐比喻唐玄宗崩驾。河宗,即河伯,周穆王西征,河伯朝见并献上宝物,引导他西行,穆王由此归天,(《穆天子传》)。“无复射蛟江水中”,玄宗已卒,无人再来江边射蛟。此处用汉武帝的故事,《汉书·武帝纪》:“元封五年,武帝自浔阳浮江,亲射蛟江中,获之。”“君不见”二句,描写玄宗陵前的萧条。

金栗堆,即金栗山,在奉先县东北,广德元年三月,玄宗葬于此,即泰陵。龙媒,骏马,语出《汉书·礼乐志》:“天马来,龙之媒。”玄宗陵前松柏里,骏马都已离去,只剩下鸟儿在松风中鸣叫。唐玄宗喜爱马图,宠幸曹霸,巡幸新丰宫,数万骏马随从,一旦归命,群马尽去,松柏含悲,这一结,韵致悠长,盛衰之叹,俯仰感慨,尽在其中。

题画诗常见以画作真的手法,而杜甫这首题画马的诗,更是淋漓尽致,变幻莫测。“人间又见真乘黄”,“龙池十日飞霹雳”、“缟素漠漠开风沙”等句,以画马作真马,夸饰曹霸画艺神妙。诗人从画马说到画家的受宠幸,从画马说到真马,从真马说到时事,从玄宗的巡幸说到升遐,诗思不断拓展,寄托了诗人对玄宗的深情眷念。叙述真马、时事的时候,又不时插带一笔,照应马画,以画、以马作为线索,绾带全篇,正如陆时雍所论:“画中见真,真中带画,尤难。”

(《唐诗镜》)全诗感慨深沉,波澜迭起,转笔陡健,脉络细密,章法纵横跌宕,气势雄浑激荡,情韵极尽沉郁顿挫,实为古今长篇题画诗中的杰作。

去蜀

杜甫

五载客蜀郡,

一年居梓州。

如何关塞阻,

转作萧湘游?

万事已黄发,

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

何必泪长流!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永泰元年(765)。这年四月,诗人的朋友剑南节度使兼成都府尹严武去世,他在蜀中失去依靠,于五月离开成都。乘船东下,写了这首以“去蜀”为题的诗。

首联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蜀,广义指四川,本诗专指成都,这句诗是说诗人在成都客居了五年时间,其中一年还是在梓州(四川三台)度过的。

次联说,当前到处兵慌马乱,关山交通阻塞,我为什么反要远潇湘作客呢?这是以设问的语气表达难言的隐衷,是问自己,也是问一切关心他的亲友。言下之意是,我难道不知时局如此纷乱不宜远?表隐衷而出以设问,无奈与愤激之情自见。在严武当政时期,为了照顾诗人贫困生活,曾表荐他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但诗人性忠直难被群僚所容,时受讥讽,因此不久坚决辞职归草堂。严武在世时尚且如此,如今他人亡职歇,还呆得下去吗?暗示此去原非本意乃是迫不得已。“潇湘”,是湖南两条重要河流,此泛指湖南地区。诗人前往,因为那边有可以投靠的亲友故旧,如舅父崔伟,朋友韦之晋、裴虬等人。

三联说,回顾平生万事,一无所成,可头上发丝已由白转黄,表明身衰体弱之极;而展望此去前程,又是那么渺茫难测,只能以抱病残生象江上白鸥一样到处飘泊了。这是在去意已决之后,抚今追昔的感慨,“去蜀”之举更显其悲。困苦生涯,莫此为甚,怎能不悲愤交集,“黄发”、“白鸥”联成对仗,表示行廉志洁如故,决不肯为穷困改节。由此结出尾联的反语。

尾联说,国家安危的大计,自有当政的王公大臣支撑,我这个不在其位的寒儒何须杞人忧天,枉自老泪长流呢!表面是在负气说话自我解脱,其实是位卑忧国的肺腑之言。明知这班肉食鄙夫只会以权谋私,承担不起国家顶梁柱的重任,而自己“致君尧舜”的理想久遭扼杀,国之将覆,岂有不悲?寄忠诚忧国之思于愤激言辞之内,感人的力度更见强烈。清人蒋士铨有诗赞杜甫云:“独向乱离忧社稷,直将歌哭老风尘。”(《南池杜少陵祠堂》)指的正是这位诗圣的高尚情操。

这首四十个字的短小五言律诗,总结了诗人在蜀五年多的全部生活,笔调堪称恢宏寥阔。正如清人浦起龙所说:“只短律耳,而六年中流寓之迹,思归之怀,东遊之想,身世衰颓之悲,职任就舍之感,无不括尽,可作入蜀以来数卷诗大结束。”(《读杜心解》)。

诸将(其五)

杜甫

锦江春色逐人来,

巫峡清秋万壑哀。

正忆往时严仆射,

共迎中使望乡台。

主恩前后三持节,

军令分明数举怀。

西蜀地形天下险,

安危须仗出群才。

杜甫诗鉴赏

《诸将》是杜甫大历元年(766)秋在夔州用政论体所作的著名七言组律。安史之乱虽平,边患尚未根除。组律指陈武将们的种种失误,旨在激励他们的爱国意识。“前三首皆道两京之事。”(黄生)一、二首写吐蕃侵犯长安,发掘陵墓及借助回纥平定吐蕃,而回纥、吐蕃又连兵入寇,告诫诸将不应安享尊荣,放弃职守。三首叙述洛阳连遭安史乱军焚毁,后史部降将拥兵割据,诸将又不知屯田务农,自储军食。后两首则“道南中”及西蜀之事。四首记叙南诏、吐蕃连结,南疆不靖,诸将但享爵禄,不图为国效忠。五首则有感于蜀中将帅平庸,起兵作乱之迭起,因而追思严武镇蜀才略。

“ 锦江春色逐人来”,诗人于大历元年五月离开成都草堂,虽然已入夏令,而“锦江春色”仿佛就在眼前。“逐人来”指紧紧跟随人后不肯离去。“锦江春色”因这三字而收到人格化的艺术效果。诗人用他对成都风物的美好回忆作为最佳赞辞,以此开端,也使人立即忆起了他写于成都的《登楼》中的名句:“锦江春色来天地。”

“巫峡清秋万壑哀,”杜甫客寓成都时,曾入严武幕府。严死不久,他出蜀东下,流寓夔州。此时距严武之死,才过一年。夔州地接巫峡,又值秋季,诗人回忆成都旧游,不禁百感交集,顿觉“万壑”生“ 哀”,很自然地就触动了对去世未久的严武的深切悼念。通过描写锦江巫峡两地不同时令特征,为后面展示诗人对严武的回忆制造了适宜的气氛。

“正忆往时严仆射,共迎中使望乡台。”二句追“忆”在严武幕时,曾陪严武于望乡台“共迎中使”的“往”事。情景依然,谁知严已成古人。严武死后,追赠尚书左仆射,因而称为“仆射”。“中使”,宦官,皇帝所派宫中特使。“望乡台”,在成都县北。

“主恩前后三持节,军令分明数举怀。”接前两句写了严武镇蜀业绩。上句写唐“主恩”宠之隆,严武剖符“持节”一任东川节度使,两任剑南节度使。

“三持节”是对严这一经历的最好概括。下句写严武的儒将风度。严武治军甚严,赏罚分明,但又好整以暇,多次与杜甫“举杯”饮酒,开怀赋诗,不愧兼擅文经武略。

“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须仗出群材。”西蜀北有剑门,东有夔巫,“地形”号“天下”“险”阻。严武坐镇其间,堪称李唐王朝最“须”倚“仗”的“出群”之“材”。末二句是对严武镇蜀整个历史过程的艺术概括,也是对他文武全才的充分肯定。

严武上元二年(761)再次镇蜀,后为高适取代,不久就有徐知道的叛乱及松、维、保三州的陷落。广德二年(764)三次镇蜀,曾大破吐蕃兵。后“以疾终”,郭英乂代之,不数月而有崔旰之乱,英乂被杀。

“安危”指转危为安。它是全诗的高潮和总结。诗人的激情在这里再次得到艺术体现。它深刻指出:如果西蜀付託非人,随时都可能出现严峻形势。

这是一首“议论时事”,可当“纪传”读的七律诗。

开头、结尾都以激情取胜。中间两联将严武治蜀业绩与自己有关活动,用追“忆”形式娓娓道出,与一般“吟风弄月,登眺遊览”的“任兴漫作”,迥然有别。

没有杜甫“忧时之真心”和“识学笔力”(《杜诗本义》),是绝对写不出来的。诚如黄生评说:“他人诗皆从纸上写出,惟公诗从胸中流出,口中道出”,且“神情面目,俨然可想,所以千秋犹有生气”。

缚鸡行

杜甫

小奴缚鸡向市卖,

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

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

我斥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

注目寒江倚山阁。

杜甫诗鉴赏

《缚鸡行》大约在代宗大历元年(766)岁暮作于夔州西阁。

诗人于偶然之中,看到家中小仆人正在捆鸡,要拿到市上去卖,而鸡被捆得着急,边叫边挣扎,似乎在向人提出抗议。“相喧争”三字,将小鸡人格化,使缚鸡这个细节充满了生动活泼的生活情趣。诗人一询问,原来是因为家中的人怕鸡吃掉蚂蚁之类的小虫,有伤生灵,所以要卖掉它。然而诗人仔细一想,鸡卖出去不是也要遭受宰杀的厄运吗?为什么人对虫子要施以厚恩,而对鸡却要报以刻薄呢?诗人对此似有所悟,立即命令小仆人解缚放鸡。然而诗人再仔细想想,放了鸡,虫蚁不是又要遭受灾难了吗?反复想来,实在没有万全之策,于是只好倚靠在山阁上,注视着寒冷的江面,江水正浩浩东去,远处是迷蒙的烟霭,一片苍茫。诗中似乎表现了一种道家的思想。据《庄子·列御寇》:“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因而,陈师道说:“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杜诗镜铨》引)但似乎又是佛家的思想。王嗣奭说:“公晚年溺佛,意主慈悲不杀,见鸡食虫蚁而怜之,遂命缚鸡出卖。见其被缚喧争,知其畏死,虑及卖去遭烹,遂解其缚,又将食虫蚁矣。鸡得则虫失,虫得则鸡失,世间类者甚多,故云‘无了时’。计无所出,只得‘注目寒江倚山阁’而已。”(《杜臆》)

当时,天下战乱已久,国家和人民都陷于苦难中,一时还无法摆脱困境。杜甫虽有匡时济世之志,但年老力衰,已“无力正乾坤”。萧涤非先生说:“感到‘无力正乾坤’的诗人是很难做到飘飘然的。白居易有这样两句诗:‘外容闲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谁得知?’我以为这对于我们理解杜甫这一貌似达观的形象很有帮助。”(《杜甫诗选注》)可见诗中仍然表现了作者对时局的深切关心,流露了对国家、人民的忧虑,在计无所出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苦闷心情。

本诗的别致之处,还表现在语言上。杜诗语言的基本风格,是千锤百炼而严整精工,但此诗语言却平朴自然,采用散文化的句法,显得平易顺当。“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如同当面交谈,读来亲切动人。这与表现细小的生活情节,与抒发表面看来轻松的感情,是极为适宜的。

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评论说:“《缚鸡行》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语之妙,非他人所能企及也。”

他还引了李德远的拟作《东西船行》进行比较:“‘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流汗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

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此诗语意极工,几于得夺胎法。但‘行藏任天理’,与‘注目寒江’,不可同日语耳。”而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更是一语破的:“宕开一笔,妙不说尽。”的确,本诗最纯之处就在于结句。一是在结尾处故意采用逸宕手法,由议论而转入写景,使得篇末产生变化,通篇由平实入空灵,摇曳生姿;二是将上面所议论的内容突然收起,将欲尽未尽之意如盐著水般地化入景中,让读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品味和领悟,从而引发出深沉的思考,显得含蕴无穷,韵味悠长。《东西船行》的结句“行藏任天理”之所以不能与“注目寒江”同日而语,就在于已经把道理说尽,没有回味的余地。

昼梦

杜甫

二月饶睡昏昏然,

不独夜短昼分眠。

桃花气暖眼自醉,

春渚日落梦相牵。

故乡门巷荆棘底,

中原君臣豺虎边。

安得务农息战斗,

普天无吏横索钱。

杜甫诗鉴赏

大历元年(766),杜甫流离到夔州,乱离时代沉重的忧国思乡之情,萦绕在老病潦倒的诗人胸中,积思成梦,不独夜晚,就连白日小憩,也梦见故国君臣,旧乡门巷。这首写于大历二年的《昼梦》诗、极好地表现了杜甫旅居夔州时的心态。

“ 昼梦”,有白日梦之意,题中含有自嘲之意和悲愤之情。《论语·公冶长》云:“宰予昼寝,子曰: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

这里杜甫借用宰予昼寝的典故,说自己如朽木难雕,成不了大器。从昼梦诗中所写梦中的内容,可以看出诗人命题之意。金圣叹评此题云:“特特犯《论语》‘昼寝’字,先生岂不可雕之木,不可杇之墙哉’”?(《杜诗解》)

“二月饶睡”四句,解释昼寝入梦的缘由。冬至以后,白昼渐长,黑夜日短,二月桃花盛开,蜂蝶成群,暖意融融,催人昏昏欲睡。金圣叹说:“‘不独’二字,一直注到‘眼自醉’,‘梦相牵’,此是何等笔力,亦何等章法!言眼自醉耳,非我欲睡也;梦相牵耳,非我欲睡也..世人皆醉,我何独醒?世人皆梦,我何不梦”?(《杜诗解》)除此之外,前四句诗还说明一个问题,即诗人神志倦怠。造成这种倦怠的原因固然很多,而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操心焦虑,积劳成疾。

杜甫平生忧念家国,身值乱离,忧思更深。诗人不说自己如何关怀时事,积劳成疾,反说自己如宰予一样碌碌无为,白日深睡,还推说“桃花气暖眼自醉”。

但“不独”二字,却深婉曲折地透露了诗人忧劳积思的心态。这样,“不独”二字,就为下面记梦暗中留下伏笔。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以梦的形式,表现了诗人的家国之思。俗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成梦,可见思情之深。这两句所写梦景,荒凉萧瑟,与前四句所写春景看似不太协调,却真实地将诗人晚年心境刻画出来。一合上眼,诗人仿佛回到故园,自安史乱军掠夺烧杀后,那里已是荒凉冷落,加之回纥、吐蕃屡次侵犯,战火烧残了村庄,蒿草丛生,荆棘遍地,墙头门前除去栖鸦野狐,更无人迹。

故国君臣前门拒狼,后门遇虎,唐王朝面临着种种困扰。这两句诗,用一“底”、一“边”字,将国家的危难、社会的灾难刻划得淋漓尽致,又一次抒发了诗人乱离伤痛的悲哀。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这两句是梦醒后的议论,它紧承梦境写来,中原君臣处在虎狼之中,故国门巷为荆棘所蔽,国事凋零,民不聊生,唐王朝向何处去?诗人认为只有尽快结束战争,让农民回到土地上去安居乐业,普天之下没有骄横的官吏横征暴敛,唐王朝才会恢复“煌煌太宗业”。结尾两句诗,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战争的厌恶、对贪官污吏的憎恨,对人民的无限同情,以及对清明政治的向往。

沉痛中渗透着希望。

此诗题为“昼梦”,前四句写昼梦之由,笔触浓丽,所写春景暖意融融,五、六句记梦中所见,描绘惨淡险恶环境,末二句就昼梦所见发表议论。全诗前后所写虽有景物气氛的不同,但丽景的描写,是为写心境愁惨服务的,诗人以对美好春光的描写反衬忧国忧民的心情。故贯穿全诗的感情是悲哀沉重的。诗人巧妙地借说昼梦,将自己晚年忧国思家的强烈感情抒发出来,于自然流转中凝聚深厚的意绪,很能表现杜甫晚年诗风沉郁苍茫的特色。

喜观即到复题短篇

(其一)

杜甫

巫峡千山暗,

终南万里春。

病中吾见弟,

书到汝为人。

意答儿童问,

来经战伐新。

泊船悲喜后,

款款话归秦。

杜甫诗鉴赏

此诗乃大历二年(767)暮春杜甫在夔州(今四川奉节县)作。在此之前,作《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云:“尔到江陵府,何时到峡州?乱离生有别,聚集病应瘳。飒飒开啼眼,朝朝上水楼。老身须付托,白骨更何忧?”这里说“复题”,是作了前一首,意犹未尽,就再作二首。

这时诗人之弟杜观由中都即长安来到江陵,并将到夔州。乍接来书,悲喜交集,因而一再作诗。这是两首感染力极强的抒情诗。

“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首联渲染环境,三峡一带,两岸连山,山峦叠嶂,遮天蔽日,因此说“巫峡千山暗”,终南山代指长安,弟弟杜观在暮春时节不远万里从长安来蜀中。

颔联乃直书实事。诗人虽在病中,但因很快就要与观弟相见,精神振奋,病也觉得好多了。两句意为烽烟四起,战乱频繁,生死未卜,突得来书,才知你尚在人间。惊喜之情,不可言状。这是悲中见喜。“书到汝为人”,是说收到来书才知你仍然是人,还没有变成鬼。这就把诗人平时对亲人的关切和接书后的惊喜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颈联是就书发挥。“儿童”,指诗人的儿子宗文、宗武。接到久别亲人的来信,这对全家都是一件大喜事。此时宗武才十四岁,对于十年未见的叔叔是一无所知的。孩子们好奇地想把叔叔的一切都问个明白,诗人也高兴地不厌其烦地一一解答。兄弟之间的骨肉深情,跃然纸上。清人蒋弱六对此句评云:“入情至此,真化工之笔。”“来经战伐新”,这既是信中的内容,也是诗人对孩子们说的话。《杜诗镜铨》引卢德水注云:“是年郭子仪讨周智光,命大将浑瑊、李怀光军渭上,所谓‘来经战伐新’也。”杜观是冒着性命危险,通过战区远道而来的。这两句在感情上又由欢快转入悲凉,是喜中有悲。

尾联设想兄弟见面之后的情景,表现了诗人渴盼观弟早日到来的急迫心情。这是诗人接读来书后产生的联想。诗人的老家在巩、洛,有别业在长安,他在飘泊生涯中一直怀念故乡和亲人。此诗再一次表示了“ 归秦”的愿望,但是,这一愿望只有等战乱结束,时局太平,方能实现。“款款”,徐缓貌。款款而话者,慢慢地商量也。诗人实有身不由己、力不从心的苦衷。这里仍然是悲喜相兼。“泊船”与“巫峡”相呼应,“归秦”与“终南”相衔接,首尾紧密配合,堪称天衣无缝。

喜观即到复题短篇

(其二)

杜甫

待尔嗔乌鹊,

抛书示鶺鸰。

枝间喜不去,

原上急曾经。

江阁嫌津柳,

风帆数驿亭。

应论十年事,

愁绝始星星。

杜甫诗鉴赏

此诗就来信抒怀。前一首侧重写读信时的情景,这一首则侧重谈读信后的感想。

“待尔嗔写鹊”是说诗人在等待中十分焦急,同时也感到奇怪,乌鹊不是已经预报了观弟即将到来的喜讯吗?但为什么兄弟还没有到呢?是不是乌鹊的信息不灵了?“嗔”,责怪的意思。一个“嗔”字把诗人“喜其至而又恐其不即至”的焦急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诗经》云:“鶺鸰在原,兄弟急难。”鶺鸰,水鸟,当在水边,今在原上,是失其所也。比喻兄弟处于困境,应当互相救助。因此通常以“鶺鸰”喻兄弟。兄弟十年隔绝,空羡鶺鸰之相亲。“抛书示鶺鸰”,是表示兄弟即将团聚,不再羡慕鶺鸰了。

三、四句各自与一、二句相应承。乌鹊尚在枝头,这是一喜;我们兄弟就象鶺鸰在原一样,都曾身处困境之中,这是一悲。诗人接读来书后悲喜交集的感情波澜久久不能平静。但他抒发感情并不是平铺直叙,而是通过乌鹊、鶺鸰这样的具体形象以及这些形象象征的含义委婉地表达出来的,这就增加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同时,这种隔句应承的表现手法也使行文有串珠双垂之美,笙箫合奏之妙。

“ 江阁嫌津柳”。诗人登上江边楼阁,希望快点看到观弟来船的帆影,但令人讨厌的是柳荫遮住了视线。春风杨柳,本是美好的形象,这时却成了讨人嫌的东西。进一步反衬出诗人渴盼兄弟团聚的焦急心情。

仇兆鳌解释说:“嫌津柳,遮眼不见;数驿亭,来程可计。即前章‘朝朝上水楼’也。”王嗣则认为:“‘江阁’、‘风帆’二句,总是急望其至,而较前‘朝朝上水楼’,光景又别。”他们把“嫌津柳”、“数驿亭”都解作杜甫的行为。实际上“风帆”,是杜观所乘之船;“数驿亭”,是杜观的行为。这两句,前一句是实写,后一句是悬揣。诗人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力,弟之盼兄,一定也象兄之盼弟。我在这里嫌津柳之密,想来他也一定在来船上嫌驿亭之多也。这样就能把相互的感情表现得更加强烈,更加深沉。

“应论十年事,愁绝始星星。”“愁绝”亦作“撚绝”,“ 星星”亦作“惶惺”。“愁绝”,指愁得要命;“ 星星”,指稀疏的白发。这两句是预想兄弟会面之后,详细叙谈十年来颠沛流离的苦楚,当年正是由于愁得要命,头发才开始白起来的。

这两首五言律诗,格律精绝,技艺娴熟,笔法臻于化境。“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正是指的这种境界。后人不仅尊之为“诗圣”,而且称之为“情圣”。这两首诗所抒发的感情之真挚,爱心之炽烈,是十分突出的,因此清人邵子湘云:“诸怀弟诗情事切至,总有一片真气流注其间,便觉首首都绝。”(《杜诗镜铨》)

七月一日题终明府

水楼二首(其二)

杜甫

宓子弹琴邑宰日,

终军弃繻英妙时。

承家节操尚不泯,

为政风流今在兹。

可怜宾客尽倾盖,

何处老翁来赋诗。

楚江巫峡半云雨,

清簟疏帘看弈棋。

杜甫诗鉴赏

此诗作于大历二年(767),诗人携家居夔州(今四川奉节)时。明府,唐人对县令的称呼。原诗自注:“终明府,功曹也,兼摄奉节令。”此诗表面上是题·1664·《唐诗鉴赏大典》

水楼,实际上委婉含蓄地表达了浓郁的为客他乡的飘零之感和无可奈何的缘事消愁之情。“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繻英妙时”,夸赞终明府年龄不大,但治政有方。宓子即宓子贱,孔子弟子;单父,地名。《吕氏春秋·开春论》:“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终明府摄奉节令,因此借用宓子贱鸣琴而治的典故喻其善于理政。终军,汉人。繻,古时出入关卡要道的符信、凭证,帛制,上书文字,分为两半,关吏和出入关者各执一半,过关时验合。

《汉书·终军传》记载,终军年十八,从济南当诣博士,入关时关吏付与繻,终军认为大丈夫西游,当不复还,就弃繻而去。后来,终军做了谒者,持节行使郡国,关吏认出他就是当年弃繻之人。这是用同姓的终军代终明府。“承家节操尚不泯,为政风流今在兹”,这两句分承一二句,叙写终明府继承了终军的节操,善于治政,政绩斐然,而且水楼宴宾,风流倜傥,不让宓子。不泯,即不灭。前面四句从水楼主入说起,多应酬语,但用典灵活巧妙,看似信手拈来,却十分贴切、得体。另外,首句言宓子,二句言终军,而三四句则颠倒, 一句写终军,一句写宓子,结构参差,错落有致。

“ 可怜宾客尽倾盖,何处老翁来赋诗”,五六句兀地一转,蕴含深厚,其意甚苦,可嗟可叹。杜甫于大历元年(766)春末到夔州,此时已一年有余。在这一年多里,因得友人照顾,生活较为安定,但他忧国忧民,思乡思亲的情绪却越来越严重。面对席上的名士和终明府的僚属故交,他感触万千,一种敏感的客愁乡思油然而起。赋诗本是应主人之邀,凑“为政风流”的雅兴,可此情此景,我这五十六岁为客他乡的老翁,还有什么兴致呢?以老翁赋诗与席上名士故交相比,已见出客愁,下面二句出以“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奕棋,”一笔宕开,意境顿见幽邃清远,且含而不露,恰到好处,令人回味不已。两句一句写室外,一句写室内,全是写景,又无一不是情语。

山水迷离,云雨渺茫,正见出情怀郁结愁思缕缕,而观棋于清簟疏帘的水楼内,则正是为客之情和随遇而安的自慰之情。

全诗题水楼,前面唯“今在兹”稍稍涉及,到结尾“清簟疏帘”才有所点明。从字面上看,前四句写主人,后四句写宾客,但从结构和内容上看,却正好相反,前四句是“宾”,是虚写,只起陪衬铺垫的作用;后四句才是“主”,是实写,委婉而又深沉地抒·1666·发了自己的缕缕愁思。五、六句由虚转实,而使全诗生色增辉意境顿出的则是结尾二句。这两句光景绝妙,寄情无限。在五、六句抑的基础上,轻灵地一扬,化解心上阴云,将诗意引向清旷而又迷离、浅明而又深邃的境界。纪昀评道:“五、六笔意亦嵚崎,结句自是绝唱。”(《嬴奎律髓》纪评)颇有见地。

在唐代,围棋已跻身上艺之列,与书、画、琴一起,成了风雅的象征。文人士大夫风尚围棋,几乎找不到不会下围棋的。杜甫酷爱围棋,不仅自己常常寄情其间,而且还劝友人“且将棋度日”(《寄岳州贾司马六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因此他对围棋的情趣深有会心,“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为钓钩”(《江村》),“闻道长安似奕棋,百年世事不胜悲”(《秋兴》)等,都是历诵不衰的棋诗佳句。

双为韦偃双松图歌

杜甫

天下几人画古松,

毕宏已老韦偃少。

绝笔长风起纤末,

满堂动色嗟神妙。

两株惨裂苔藓皮,

屈铁交错回高枝。

白摧朽骨龙虎死,

黑入太阴雷雨垂。

松根胡僧憩寂寞,

庞眉皓首无住著。

偏袒右肩露双脚,

叶里松子僧前落。

韦侯韦侯数相见,

我有一匹好东绢。

重之不减锦绣段,

已令拂拭光凌乱。

请公放笔为直干。

杜甫诗鉴赏

韦偃(《历代名画记》作鷃)是唐代著名画家,本为京兆人,后寓居于蜀。他善画鞍马、松石,朱景玄《唐朝名画录》:“(韦偃)画高僧、松石、鞍马、人物,可居妙上品。”杜甫初到成都后,就与韦偃相识,这首题画诗,就作于这个时候。

本诗起句语调平缓,“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总出韦偃善画松且正当年,接着,突然发出警语:“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是说当韦偃画成搁笔的时候,松树梢末忽起清风,满堂观画的人都为之动色,惊叹松画的神妙。这与“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的惊人句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中段八句,具体描绘韦偃《双松图》中的景象,诗境即是画境。“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迴高枝。”

意思长满苔藓的双松树皮,已经坼裂,屈曲如铁的松枝,交错迴环。“白摧”、“黑入”二句分承上文诗意,就“皮裂”和“枝迴”作进一步的形象描绘。“白摧朽骨龙虎死”,是指松皮坼裂的枝干好象龙虎的朽骨,韦偃用枯淡的笔法画枝干,所以说“白摧”。“黑入太阴雷雨垂”,形容迴环枝干上的松叶,好象下垂的阴云雷雨,韦偃用浓润的笔触画树荫,因此称“黑入”。“松根胡僧”以下四句,描写松下入定僧,神态宛然。须眉花白的胡僧在松下入定,右肩和双脚任其袒露,寂无声息,似乎在休憩,连松叶中的松子掉下来也不知道。

诗人喜爱韦偃的松画,于是备绢求画。“韦侯韦侯数相见”,可见诗人与韦偃已是熟识的朋友,所以他便拿出“不减锦绣段”的“好东绢”,请画家纵笔作画。东绢,即鹅溪绢,产自梓州盐亭县,是唐代纳贡的物品,因为地处在成都之东,故名。韦偃画松,以屈曲见奇,画直干松就难以显示出他画技的长处,杜甫却请求他“放笔为直干”,意谓你能纵笔画直干的松树吗?强人所难,戏之也。也可见两人交情深厚。全诗别无“戏”意,直到结句才照应题上的“戏”字。题画诗最基本的艺术要求是,诗人应当进入画的实境中,把绘画美转化为诗艺美。本诗开头四句和结尾五句,从《双松图》的艺术效果着笔,渲染韦偃画艺的出神入化,以至引起诗人的极大兴致,出绢求画。

而中段八句,才是描写《双松图》的画面,画的实境是双松和松下老僧。前四句,描绘双松宛转盘曲之态、烟霞风云之变,着力表现松的奇崛之美;后四句,描摹松下老僧潇洒脱俗的神情,着力再现人物的灵异之美。松之奇崛和僧之灵异,融为一体,构成整幅《双松图》的绘画美。诗人用诗的语言再现了它们,造成了奇峭的诗境美。

寄李十二白二十韵

杜甫

昔年有狂客,

号尔谪仙人。

笔落惊风雨,

诗成泣鬼神。

声名从此大,

汨没一朝伸。

文彩承殊渥,

流传必绝伦。

龙舟移棹晚,

兽锦夺袍新。

白日来深殿,

青云满后尘。

乞归优诏许,

遇我宿心亲。

未负幽栖志,

兼全宠辱身。

剧谈怜野逸,

嗜酒见天真。

醉舞梁园夜,

行歌泗水春。

才高心不展,

道屈善无邻。

处士祢衡俊,

诸生原宪贫。

稻粱求未足,

薏苡谤何频?

五岭炎蒸地,

三危放逐臣。

几年遭鵩鸟,

独泣向麒麟。

苏武元还汉,

黄公岂事秦?

楚筵辞醴日,

梁狱上书辰。

已用当时法,

谁将此议陈?

老吟秋月下,

病起暮江滨。

莫怪恩波隔,

乘槎与问津。

杜甫诗鉴赏

杜甫于宝应元年(762)七月自成都送严武入朝,至绵州(今四川绵阳市),正值剑南兵马使徐知道作乱。于是转赴梓州(今四川三台县)。此时才获悉李白正在当涂养病,于是写了这首诗寄给他。此诗旨在为李白晚年不幸的遭遇辩护申冤,并为他不平凡的一生写照。王嗣奭说:“此诗分明为李白作传,其生平履历备矣。”卢世氵隺认为这是“天壤间维持公道,保护元气文字。”(《杜诗详注》)诗歌本身也是一篇“惊风雨”,“泣鬼神”的传世杰作。李白同辈排行第十二,所以称“李十二白”。

此诗分三大段,一个结尾。第一段从“昔年有狂客”到“青云满后尘”,追述李白于开元十八年(730)和天宝元年(742)两入长安的经历,对李白的前半生作了高度的概括,同时,对李白诗歌的艺术成就进行了热情的赞颂。前六句记叙李白初游长安事。唐人孟棨《本事诗·高逸》记载:李白初至长安,贺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其为文。白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书中还记载,贺知章读李白的《乌栖曲》后说:

“此诗可以泣鬼神矣!”贺知章号“四明狂客”。诗人根据这些史实,赞扬李白妙笔生花,连风雨也为之感到惊叹,连鬼神也为之感动哭泣。李白经贺知章的宣扬,于是名震京师。汨没:埋没。三十年来默默无闻,此后就名满天下了。此诗一开头就显得笔锋突兀,气势不凡。非“狂客之誉”,无以彰“谪仙”之名。

而“谪仙”这一美誉出自久负盛名的大诗人贺知章之口,更增加了它的份量。李白初出茅庐,一鸣惊人,恰如演员登台亮相,光采照人,赢得满堂喝彩。

后六句叙写李白二游长安事。“文彩”二句是说李白因擅长诗赋被玄宗召入京,供奉翰林;他那些无与伦比的诗篇必将流传千古。以下四句记叙的是李白供奉翰林期间的事。“龙舟”句见唐人范传正《李公新墓碑》:玄宗“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兽锦”句见李白《温泉侍从归逢故人》:“激赏摇天笔,承恩赐御衣。”蔡梦弼《杜诗注》引《李白外传》云:“白作乐章赐锦袍。”李白常被召入宫中为皇帝草拟文告和乐章,因为身受宠待,一些文士慕名追随左右。这时李白意得志满,盛极一时,诗人亦不惜浓墨重彩,加以渲染。诗人通过对李白两入长安的描写,用极为洗炼的笔触就勾勒出一个风流倜傥、飘逸豪放的诗人形象。

第二段从“乞归优诏许”到“诸生原宪贫”,追叙李白于天宝三年(744)春被赐金放还后,南北漫游、潦倒落魄的情景,并回忆自己在与李白相识交往中建立起来的亲如兄弟的深厚感情。“乞归”句,这既是对李白的回护,也是对玄宗的隐讳。李白离京,实际上是遭到张垍,高力士等人的诽谤而被玄宗放逐的。李白离开长安后于这年夏天来到梁宋(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与杜甫一见如故,情同手足。“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是说李白既没有辜负隐幽之志,又能在受宠被重用和遭谗被逐的不同境遇中善自保全自己。这仍是那种回护心情的继续。“剧谈怜野逸,嗜酒见天真”指两人相遇后,李白很能理解自己的“野逸”,即放达不羁,自己也很欣赏李白的“天真”即胸怀坦荡。“醉舞”句指李白的梁宋之游;“行歌”句指李白回到寓家之处山东兖州。这两句在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一次跳跃,李白从此开始南北漫游。

接着四句,笔锋一转,专写李白怀才不遇。虽才华横溢,但宏图未展;仕途受挫,虽道德高尚却无人理解。

虽如东汉文士祢衡一样才智卓群,但却难逃象孔子弟子原宪那样穷愁潦倒的命运。

这一段,诗人巧妙地运用了多层对比的手法。首先,李白奉诏入京与赐金放还,通过“宠”与“辱”的对比,说明“乞归”出于被迫,暗讽“优诏许”的虚伪性。其次,才高而命蹇,空有祢衡之俊却难免原·1676·《唐诗鉴赏大典》

宪之贫,诗人通过这一对比控诉了人间的不平。第三,“醉舞”、“行歌”,似乎是一派欢乐气氛,但紧接着写李白的遭遇坎坷、穷愁潦倒,这又形成鲜明对比,原来那不过是苦中作乐。

第三段从“稻粱求未足”到“薏苡谤何频”,着重记述李白长流夜郎前后的经历,篇幅寄慨最深,为全篇重点。安史之乱起,李白求仕不得,报国无门,于至德元年(756)秋隐居庐山。正值永王李璘奉玄宗诏节度江陵,率军东下,路过寻阳。李白心怀“扫胡尘”、“救河南”的愿望入了永王幕,却不自觉地卷入了肃宗和永王争权夺位的矛盾漩涡之中。次年一月,永王败死。李白入狱,继而长流夜郎(今贵州正安县)。“稻粱”二句,是说李白受聘不过是为生活所迫,有人说他得了永王的重赂,纯属诽谤。诗人极力将李白入永王幕的政治色彩冲淡,力图在为李白开脱。

李白于至德二年(757)冬开始流放,还没到夜郎,于乾元二年(759)三月在渝州遇赦,还憩江夏。

因取道岳阳,南赴苍梧避祸。苍梧指湖南零陵、九疑山一带,其地与五岭接壤。“五岭”二句,因格律关系,将时序倒置。前一句指避祸苍梧,后一句指长流夜郎。“三危”,山名,在今甘肃敦煌县南,乃帝舜窜三苗之处。

“ 几年遭鵩鸟”。西汉贾谊谪居长沙,屋中飞来鵩鸟(即鵩鸟),自认为交了恶运,忧郁而死。李白当时作《放后遇恩不沾》:“独弃长沙国,三年未许回。何时入宣室,更问贾生才?”自比贾生,诗人因此亦以贾生比之。李白卧病当涂以手稿付李阳冰时,作《古风·其一》压卷,诗中说:“我志在删述,垂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自比孔子,自伤道穷。“独泣向麒麟”,用的就是这句诗意。

以上六句叙写李白晚年悲惨的遭遇和凄楚的心境。

以下六句则是发议论,抒感慨,极力为李白鸣不平。

借苏武终于归汉和夏黄公不事暴秦的故事,说明李白不会真心附逆。借穆生辞别楚王刘戊的故事,说明李白能够自重,永王也并未任用他。梁“狱”句,是说李白曾象邹阳那样上书为自己辩护。“已用”二句,是说如果当时因事理难明,李白服了流刑,那么,如今又有谁能够将这些道理去向朝廷陈述呢?一个反问句,把无人仗义执言的感慨表达得深沉幽怒。

而这一段,因为涉及极为敏感的政治问题和微妙的皇室矛盾,须委婉含蓄,故在十二句中有七句用典。

本来,诗不贵用事,以防晦涩板滞。但“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变态错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诗人玉屑》)“薏苡”句,是借题发挥。“几年”二句,是以事比人。“苏武”二句,是以人喻事(“ 元还汉”是正写,“不事秦”是反说)。“楚筵”句,以彼事喻此事;“梁狱”句,借前人譬今人。这一连串的用典,准确贴切。所以后人评曰:“诗家使事难,若子美,所谓不为事使者也。”(《察宽夫诗话》)

最后四句是结束语。诗人称赞李白在垂老之年,仍吟咏不辍,祝愿他早日“病起”,为人间多作好诗。

劝李白不要抱怨没有得到皇帝的恩泽,表示自己要设法向朝廷探明究竟。这是在无可奈何中的安慰之词,让老朋友在困境中感到一点人间的温暖。

本诗对仗工稳,辞藻富丽,用典精当。在杜甫的一百二十多首五言排律中,此诗无论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均不失为上乘之作。

归雁

杜甫

春来万里客,

乱定几年归?

肠断江城雁,

高高向北飞。

杜甫诗鉴赏

此诗作于广德二年(764)春暮,在成都草堂。

诗中寄托了深切的乡思,并流露出对朝廷的系念和对国事的关心。

“春来万里客,乱定几年归?”点明了时间和客居情况,表达急切渴望回归故乡的心情。安史之乱以后,八年来,杜甫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从长安、洛阳、秦州辗转流离到四川成都。所以诗中“春来”二字亦作“东来”。这年初春,他在川北的阆州飘泊时,就已经作好了准备,打算由水路下渝州出峡,以便回河南老家。但由于老朋友严武第二次到成都任东西川节度使,邀请杜甫到成都,于是打消了出峡的念头,举家重新迁回成都草堂居住。“万里客”三字,饱含着经年奔波的凄楚况味和浓烈的乡思之情。此时,安史之乱已经平息,按说应当回家了。他在不久前写的“生平第一首快诗”(浦起龙语)《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就满怀激情地表示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如今又来到成都,早就萦绕于怀的回乡之愿,不知要到何年才能实现?一个问句,表现了诗人渴望回乡而不能的急迫心情。

正当诗人为乡情所苦、愁思百结的时候,一队队大雁正从滨临锦江的成都上空,高高地向北归飞。“高高”有自由自在、畅通无阻之意。大雁北飞之地就是中原地带,它既是作者故乡的所在地,也是唐王朝中央政权的所在地。诗人想到大雁一年一度地回到故乡,而自己却多年滞留异地,不禁愁思缕缕。

这首诗短小精悍,含义隽永,余味无穷。这原因,一方面是诗人将自己的一片真情,融于字里行间,在平易朴实的语言里,蕴含着强烈的激情。另一方面,写归雁的诗,往往都是先从大雁本身着笔,然后再抒发议论,然而这首诗却是先写思归的心情,一开始就直抒胸怀,先给读者一个思乡的强烈印象,然后再将描写的笔触对准空中的大雁,让生动的形象去充分体现作者的思想,给人以具象化的感觉,先赋而后兴。

不仅使情景交融,也使思乡恋国之情表达得更为强烈,更为深长。另外,在绝句格式上,这一首采用了对起散结的方式。盛唐绝句重散行,四个散句起承转合,句与句之间不讲究对偶。而本诗一、二句用了对偶。后两句用散句,又纯任天然。这样,在形式上把精巧与自然二者有机结合起来,读来节奏优美,“神味高远”(浦起龙语)。杜甫“常常把绝句作为遣兴手段,即兴漫成,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形式上有意识进行多种尝试。”(周啸天《唐绝句史》)从这首五言绝句中,也可以看出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创作态度。

岁晏行

杜甫

岁云暮矣多北风,

潇湘洞庭白雪中。

渔父天寒网罟冻,

莫徭射雁鸣桑弓。

去年米贵阙军食,

今年米贱太伤农。

高马达官厌酒肉,

此辈杼柚茅茨空。

楚人重鱼不重鸟,

汝休枉杀南飞鸿。

况闻处处鬻男女,

割慈忍爱还租庸。

往日用钱捉私铸,

今许铅锡和青铜。

刻泥为之最易得,

好恶不合长相蒙。

万国城头吹画角,

此曲哀怨何时终?

杜甫诗鉴赏

安史乱后,唐时局仍一片混乱。藩镇割据,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百姓灾难深重。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春,杜甫已五十七岁,携家人从夔州(今四川奉节)出三峡,这年冬天(题中“岁晏”即岁暮)来到岳州(今湖南岳阳),作此诗以记途中见闻。

全诗前四层各四句,末用二句作结,共五层。

“岁云暮矣多北风, 潇湘洞庭白雪(一作云)中。”首句承题,点明时令节候。“潇湘洞庭”,点出诗人行经之地。一年将尽,北风呼啸,潇湘二水、洞庭湖上,雪花纷纷扬扬。诗歌开篇就勾勒出一幅天寒地冻、惨淡惨冷的背景。写岁晏景事,为全诗写时事创造气氛。“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雁鸣桑弓。”

罟,即网。莫徭,《隋书·地理志》下载:长沙郡杂有夷蜑,名曰莫徭,自言其先祖有功,尝免征役,故以为名。刘禹锡有《连州腊日观莫徭猎》诗,足见这种少数民族长于射猎。桑弓,桑木做的弓。开弓射雁有声,故曰“鸣”。三四句直写眼前情景,渔父网冻捕不成鱼,莫摇出于无奈而射雁,既表现百姓生活之艰难,也流露出诗人的悯农之情。

“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太伤农。”据《旧唐书·代宗纪》记载,大历二年(767)十月,减京官职田三分之一充军粮。又十一月,率百官京城士庶,出钱以助军。这首诗作于三年冬,因此说“去年”。

安史之乱平定后,随之而来的是与吐蕃作战,加之地方军阀叛乱,生产破坏,军粮不足,米价上涨,人民不堪其苦。今年眼见丰收,米价又太贱,“谷贱伤农”。

“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厌,同餍,吃饱喝足。此辈,指农家夫妇。杼柚,织布机上的两个部件。茅茨,即茅草屋。高车驷马的达官贵人吃厌了酒肉,男耕女织的农民终年辛勤却一无所有,这就深刻地暴露了统治阶级的腐朽,道出了人间的不平。前四句伤穷民之渔猎者,此四句又伤穷民之耕织者,再以民生为念,令人感泣。

“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楚人,今湖南等地春秋战国时属楚,这里指湖南一带的人。《风俗通》说:

“吴楚之人,嗜鱼盐,不重禽兽之肉。”所以,莫徭射雁并不能换来收入以改变穷困处境,等于白害了鸿雁生命,所以说“枉杀”。诗用“汝休”二字,有劝诫之意,语气沉郁,表现了诗人对飞鸿的同情,同时使人联想起民间“哀鸿遍野”的惨境。“割慈忍爱”是指出卖儿女。还,指缴纳。租庸,指唐王朝所实行的“租庸调”赋役制度:丁岁纳粟稻谓之租,不役者日纳绢三尺谓之庸,纳绢绫绵麻谓之调。这里所说“租庸”实际上包括了一切苛捐杂税。说鱼说鸟,直承渔父、莫徭而来;说租说庸,直承农夫、杼柚而来。前面已描写了百姓生活之苦,又“处处”迫于赋敛之困,以至卖儿鬻女。“况闻”有进层之意。这就进一步揭露了官府横征暴敛,写出剥夺者对百姓的残酷压榨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唐初曾禁止私铸钱,规定“盗铸者身死,家口配没”(《旧唐书·食货志》)。

天宝以后,地主商人盗铸严重,在青铜里掺和铅锡,牟取暴利。官府听之任之,所以说“今许”。“刻泥”句,旧注为“以泥为铸模”,意思是用泥土做成钱岂不更简单,更不费成本!愤激中有讽刺,入木三分。

现在官府允许私铸铜钱,百姓吃亏,不该总这样长期蒙混下去。诗通过今昔对比,有力地抨击了当时朝廷政策。如此仗义执言,反映了诗人对人民疾苦深切的关注和同情。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万国,泛指各地。画角,古管乐器,形如竹筒,本细末大,外加彩绘,故称画角。发声哀厉高亢,军中多用以报告时辰。吹画角,指战乱不止。天下万国都在兵荒马乱中,处处城头吹起凄凉的画角。天下愈乱,百姓愈遭殃。这画角的声声哀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呢?

诗首从岁暮所见写起;诗末以岁暮所闻收束,表达忧乱之意,点破题旨,流露出诗人对时局的深深忧虑。

杜甫擅长七古,多以时事入诗,且善于将时事注入纪行咏怀的作品中。其间,又常用简炼的语言表现极为丰富的社会内容。如“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柚茅茨空”,“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等,都高度地概括了封建社会两种阶级的对立和人民·1687·《唐诗鉴赏大典》

生活在水深火热战乱中的基本面貌,杜甫以诗入史,亦诗亦史,其思想内容的深度广度,其叙事艺术的高度成就,在我国古典诗歌中堪称首屈一指。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杜甫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霞,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鴞禽。

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生涯相汩没,时物正萧森。

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

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

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

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

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

哀伤同庚信,述作异陈琳。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

叨陪锦帐座,久放白头吟。

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

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

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

瘗夭追潘岳,持危觅邓林。

蹉跎翻学步,感激在知音。

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

纳流迷浩汗,峻址得嵚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骎骎。

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杜甫诗鉴赏

此诗为诗人绝笔之作,作完此诗不久,诗人就因病辞世。代宗大历五年(770)冬,贫病交加的杜甫带着一家八口,从长沙乘船往岳阳,经过洞庭湖时,风疾愈加严重,半身偏枯、卧床不起。诗人预感将不久于人世,百感交集,作下此诗,寄呈给湖南的亲友。

诗中叙述了自己的病情,回顾了半生颠沛流离之苦,并向亲友托咐了后事,充满着凄切动人的家国之忧。

全诗的基调是忧苦。分为四段,每段紧扣这个基调,从不同的角度抒发了自己的忧思愁苦。

第一段从“轩辕休制律”到“时物正萧森”,正面入题,从风疾写起,接写湖中行船所见所感,着重表现病苦。开始四句,王嗣奭说:“起来四句愤激语。”杨伦评曰:“发端奇警。”对此,萧涤非先生有深刻的解释:“这四句得连看,因第三句申明第一句,第四句申明第二句。这一开头,相当离奇,但正是说的风疾。风疾和轩辕(即黄帝)制律、虞舜弹琴有什么相干呢?这是因为相传黄帝制律以调八方之风,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歌词有“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然而现在我却大发其头风,这岂不是由于他们的律管有错,琴心有伤吗?既然如此,那就大可不必制、不必弹了。这种无聊的想法,无理的埋怨,正说明风疾给杜甫的痛苦。”(《杜甫诗选注》)

这四句的确表现了诗人在长期病苦中无可奈何的激愤心情,以致有些神思恍惚。“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是以马融笛声比风疾发作时的耳鸣,以王粲登楼“向北风而开襟”喻病苦中的颤抖。在长期重病的摧残下,诗人的心绪极差,又正值萧条的冬季,他从船上看洞庭湖滨的景色,那空中的寒云、阴暗的“白屋”(即茅屋)、浓雾般的瘴气、濛濛的淫雨以及祭鬼·1691·《唐诗鉴赏大典》

的鼓声、猫头鹰被击落的哀鸣,莫不带着浓厚的愁惨的色彩,更使诗人愁、闷迭生。“生涯相汩没,时物正萧森”,正是这种情景的鲜明写照。诗人采用情景交融的艺术手法,通过铺叙哀景以衬托自己的病苦,使得病苦之情倍增其苦。

第二段从“疑惑樽中弩”到“得近四知金”,是在第一段之后的转折,回顾往事,着重表现自己“漂泊西南天地间”的困苦。开始两句“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以“怀弓蛇影”故事,说自己因世路险恶而疑畏多端,长期滞留不得归京。暗示自己自从在京因疏救房琯获罪出走,以后一直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至于生活上的困窘,那就更不必说了:吃的只是野菜羹,用的桌子“乌皮儿”捆了又捆,穿的衣服补丁叠补丁。在巴蜀十年和在楚地三年的频繁流浪中,虽然也承地方官的接待,得陪侍锦帐,但大多难以投合,自己忙于衣食,只有庾信似的哀伤,哪里能作出陈琳那样的好文章?尽管如此,诗人仍然表现了铮铮硬骨:“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这一段中,也有对朝贵的讥刺(“微才谢所钦”、“汝贵玉为琛”)和对自己进退两难处境的感慨(“ 反朴时难遇,忘机陆易沉”),在平静的叙述中暗藏着奔涌起伏的激愤之情。

第三段从“春草封归恨”到“皇天实照临”,叙述入湖南后对亲友高谊的谢意,表现了作客他乡、无依无靠的孤苦。“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是向亲友说明入湖南而又转徙不定的原因:杜甫于大历三年(768)春天出峡至江陵,想从陆路北上,回河南巩县老家,但因种种原因而未能成行,只得南下,寻找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栖身之地,却始终找不到。

两句诗里,漂泊无依之意,已深深地蕴含其中。在“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瘗夭追潘岳”的极端困苦的情况下,只好“持危觅邓林(即手杖)”,象衰病者需要手杖的扶持一样,投亲靠友,仰仗帮助了。而自己的愚直,也得到亲友的包涵。你们对我的知遇,真象“纳入众流的三江五湖浩瀚无涯,高地之上更耸立着高高的山峰。城府的大门冲着朝阳敞开,苍松翠竹掩映着清清的流水。人们都带着倩倩的笑脸,骑着骎骎的快马来投奔诸公。你们都具有慧眼能赏识象我这样既愚且直的人,惟愿皇天后地能照临我感激诸公的赤诚。”(陈贻焮《杜甫评传》下卷)感激之情诚挚动人,但在感激的背后,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一位衰病交加、穷愁潦倒的老人强为言辞、凄凉孤苦而老泪纵横的形象。“蹉跎翻学步”以下,表面上轻松,而经“转蓬忧悄悄”四句一衬,却格外沉重,这种相互衬托的手法,收到了入木三分的效果。

第四段从“公孙仍恃险”到末尾,笔势宕开,叹息战乱不止而伤己之将死于道路,传达出无限深长的人生悲苦。这一段是对全篇的总结,在简洁的文字中,包含着丰富的内容:一方面,“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藩镇作乱,天下战事不息,这是涂炭生灵、自己流离异乡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家乡音信断绝,归日杳不可期。特别是最后四句:“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更是极为沉痛。作者在一字一泪的哭诉:我衰病如此,定将象晋朝的葛洪尸解那样,必死无疑,现在已经无力象汉末许靖那样拖家带口远走安全之地;家事将象空有丹砂诀而炼不成金那样,难以维持,想起来怎不叫人泪下如雨啊!诗人是希望亲友在自己死后,能够伸出援助之手,给家小以照顾。这饱含深情的哀鸣,令人潸然泪下。这里,我们不仅看到一位在垂死之际仍然为家小操心的慈祥而悲切的老人,更看到一位在生命的最后时日依然念念不忘国事,为天下而忧虑的爱国者的崇高形象。

这首绝笔,是伟大诗人杜甫一生不屈不挠、奋斗终身的宣言书,“ 是金剑沉埋、壮气蒿莱的烈士歌”,“是大千慈悲、慕道沉痛的哀生赋”(范曾《刘炳森隶书杜诗》序),它将以其博大沉雄的气势和精妙绝伦的艺术,彪炳诗史,流传千古!

这是一首五言长篇排律。唐代以五言排律取士,“五排”是当时官方批准使用的正规诗体,杜甫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用五言排律来寄赠亲友,也含有郑重其事和尊重对方的意思。但是,五言排律有很多束缚,不管多长,它要求除首尾各一联外,中间所有句子都必须对偶精工,而且要用典,同时,这首诗是奉呈亲友之作,亦即以诗代书,因此如道家常,娓娓动听,十分得体。开始两句本可不用对偶,但“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却对偶精切,一开始就给人以非常精整的感觉。但在中间的一路精整中,又杂以流水对“却假苏张舌,高夸周宋镡”,显得流动自然,富于变化。至于典故,诗中用得很多,黄庭坚说老杜作诗无一字无来处。但却没有堆砌之感,“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王骥德《曲律》)。

这充分体现出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学识和艺术修养,给后人留下深刻的启示。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

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

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

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

双照泪痕干?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在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八月自鄜州,奔赴灵武(唐肃宗的临时行宫,今宁夏灵武),途中被安禄山叛军所俘,陷于长安时所作。题为《月夜》,是怀念亲人的诗。

首联,诗人悬想妻子见月忆己,这正是诗人自己见月忆妻的移入。不说自己想,而说对方在想;不说自己见月思亲,却说对方见月忆人。这种化实为虚、虚实结合的艺术表现不但表现了诗人臻入化境的艺术技巧,而且渲染了诗人怀念亲人的真挚感情,表现了诗人对妻子的真挚而深厚的爱。次联流水对句转到小儿女作陪衬,以加强上联的情思。

“未解忆长安”有两层意思,一是说小儿女不知道想念在长安的父亲;另一层是说小儿女不理解妈妈看月的心事。后一层意思更深厚些,因为小儿女不理解妈妈的心事,当然就更不懂得去想念父亲了。这不仅写出诗人对儿女的想念,同时通过对天真的儿女的想象,也加强了诗人怀念的深度。这两句将“只独看”

突现出来,而长安二字点出自己的所在地;鄜州二字点出所怀念的对象所在地。“遥怜”、“未解”陪衬出“独”字来。

三联描绘想象中的妻子的望月之久,忆夫之深,以至夜深不寐,鬓湿臂寒。是“独看”的正面文字。

末联写自己的愿望,也就是妻子的愿望。说“何时”,实际是茫茫然不可知,但却又想得那么细致和急切,连重逢时望月流泪都写进去。说重逢时流泪,正映衬现在望月时流泪,说重逢时的泪可以被月照干,正反衬望月思人的泪是照不干的呵!“照”字应“月”字,“双”字应“独”字,“双照”与“独看”,对举成文,由虚入实,回忆过去的欢乐,感伤现在的孤独,将团聚寄托于将来。语意玲珑,章法紧密,感情深挚,表现出回环不已、一往情深的夫妇之情。

全诗两句写对方,两句兼言彼此,而中心写妻子,层层转折,层层深入,词意婉切,情悲笔丽。

春望

杜甫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

浑欲不胜簪。

杜甫诗鉴赏

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六月,安史叛军攻下唐都长安。七月,杜甫听到唐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便把家小安顿在鄜州的羌村,去投奔肃宗。途中为叛军俘获,带到长安。因他官卑职微,未被囚禁。《春望》写于次年三月。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开篇即写春望所见:国都沦陷,城池残破,虽然山河依旧,可是乱草遍地,林木苍苍。一个“破”字,使人怵目惊心,继而一个“深”字,令人满目凄然。司马光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温公续诗话》)诗人在此明为写景,实为抒感,寄情于物,托感于景,为全诗创造了气氛。此联对仗工巧,圆熟自然,诗意翻跌。“国破”对“城春”,两意相反。“国破”的颓垣残壁同富有生意的“城春”对举,对照强烈。“国破”之下继以“山河在”,意思相反,出人意表;“城春”原当为明媚之景,而后缀以“草木深”则叙荒芜之状,先后相悖,又是一翻。明代胡震亨极赞此联说:“对偶未尝不精,而纵横变幻,尽越陈规,浓淡浅深,动夺天巧。”(《唐音癸签》卷九)。

次联以下转言春望之情。“感时”承上二句,而“恨别”启下。“感时”、“恨别”二句概括深广,痛心于国破、忧思于家室,家国命运在这里得到了统一。看花溅泪,闻鸟惊心承“城春草木深”而来,“感时”是感春之时,也是感家国残破之时,也是感离家长久之时,故而引出“恨别”来。三联从国事引出家事。

诗的这前四句,都统在“望”字中。诗人俯仰瞻视,视线由近而远,又由远而近,视野从城到山河,再由满城到花鸟。感情则由隐而显,由弱而强,步步推进。在景与情的变化中,仿佛可见诗人由翘首望景,逐步地转入了低头沉思,自然地过渡到后半部分——想望亲人。“烽火连三月”是说战乱长久,战火持续“ 三个月”了。至德二年(757)三月,诗人杜甫正陷在安禄山及其叛军所占据的长安城。三月的春天并未给诗人带来快乐,战火连绵,国家危机日益深重。

“家书抵万金”是说音信隔绝,担忧家庭命运。战火纷飞,时局紧张,远在鄜州的家属,音信早已断绝,诗人担忧他们的命运,渴望能得到他们的消息。上句伤于国事是应“感时”,下句怀念家人是应“恨别”。

结联刻划自我形象以抒忧时伤春之情。烽火遍地,家信不通,想念远方的惨戚之象,眼望面前的颓败之景,不觉于极无聊赖之际,搔首踌躇,顿觉稀疏短发,几不胜簪。“白发”为愁所致,“搔”为想要解愁的动作“更短”可见愁的程度。这样,在国破家亡,离乱伤痛之外,又叹息衰老,则更增一层悲哀。这首诗在写作上,结构严谨,一环紧扣一环。一、二句描写长安的春景(起);三、四句表达感时恨别之情(承);五、六句写战事阻隔,不见家书(转);七、八句表现忧愁苍老(合)。尤其是三、四两句,上句承上联“国破’的现实,下句启下联“恨别”的苦境,可谓天衣无缝,恰到好处。

宋人司马光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而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云云,‘ 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

他皆类此,不可遍举。”(《续诗话》)。的确,言简意赅,语言精炼正是本诗的特色,也是诗人一贯的创作风格。

“白头”,因忧时感事而愁白了头发;“搔更短”,从表现心理的典型动作上写他心烦意乱的情状。“浑欲不胜簪”,头发越搔越少,简直连发簪也插不住了,鲍照《拟行路难》之十六有“白发零落不胜簪”句,诗人化用此句,抒写他的怀家忧国之情,更显深沉、哀痛。

全诗紧扣“望”字,层层深转,情景交融,曲折细腻,反映了诗人热爱国家、眷念家人的美好情操,意脉贯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具而不游离,感情强烈而不浅露,内容丰富而不芜杂,格律严谨而不板滞,以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写得铿然作响,气度浑灏,因而一千二百余年来一直脍炙人口,历久不衰。

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杜甫

高标跨苍穹,

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

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

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

始出枝掌幽。

七星在北户,

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

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

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

焉能辩皇州?

回首叫虞舜,

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

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

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

各有稻粱谋。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在天宝十一年(752)秋天登慈恩寺塔时所作。慈恩寺是唐高宗作太子时为他母亲而建,故称“慈恩”,建于贞观二十一年(647)。塔是玄奘在永徽三年(652)建的,称大雁塔,共有六层。

大足元年(701)改建,增高为七层,在今西安市东南。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诗一开头就出语突兀,气势不凡。不说高塔而说高标,使人想起左思《蜀都赋》中“阳鸟回翼乎高标”句所描绘的直插天穹的树梢,又想起李白《蜀道难》中“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句所形容的高耸入云的峰顶。这里借“高标”夸饰塔高。不说苍天而说“苍穹”,即勾勒出天象穹窿形。用一“跨”字,正与“苍穹”紧联。天是穹窿形的,故可“跨”在上面。这样夸张地写高还嫌不够,又以“烈风”来衬托。风“烈”而且“无时休”,更见塔之极高。“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二句委婉言怀,不无愤世之慨。诗人不说受不了烈风的狂吹而引起百忧,而说自己不如旷达之士那么清逸风雅,登塔俯视神州,百感交集,心中翻滚起无穷无尽的忧虑。此时唐王朝表面上还是歌舞升平,实际上已经危机四伏。对烈风而生百忧,正是感触到这种政治危机所在。

接下去四句宕开“百忧”,转而对寺塔建筑进行描绘。“方知”承“登兹”,衔接紧凑。象教即佛教,佛教以形象来教人,故称“象教”。“冥搜”,意谓在高远幽深中探索, 这里有冥思和想象的意思。“追”即“追攀”。由于塔是崇拜佛教的产物,塔就成了佛教力量的象征。“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二句,描绘寺塔建筑的奇伟宏雄,小阵其巧夺天工,尽人间想象之妙。写到这里,又以惊人之笔,点明登塔,突出塔之奇险。“仰穿龙蛇窟”,沿着狭窄、曲折而幽深的阶梯向上攀登,如同穿过龙蛇的洞穴;“始出枝撑幽”,绕过塔内犬牙交错的幽暗梁栏,攀到塔的顶层,方才豁然开朗。这二句既照应“高标”,又引出塔顶远眺,行文自然而严谨。

站在塔的最高层,仿佛置身天宫仙阙。“七星在北户”,眼前似乎能看到北斗七星在北窗外闪烁;“河汉声西流”,耳边似乎响着银河水向西流淌的声音。

银河既无水又无声,这里将它比作人间的河,引出水声,二句描绘想象中的夜景。接着转过来写登临时的黄昏景色。“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点明时间是黄昏,时令是秋季。羲和是驾驶日车的神,相传他赶着六条龙拉着的车子,载着太阳在空中跑。诗人在这里驰骋想象,化用这个神话,不是六条龙拉着太阳跑,而是羲和赶着太阳跑,他嫌太阳跑得慢,还用鞭子鞭打太阳,催它快跑。少昊,传说是黄帝的儿子,是主管秋天的神,他正在推行秋令,掌管着人间秋色。这两句点明登临正值清秋日暮的特定时分,为下面触景抒情酝酿了气氛。

接下去写俯视所见,从而引发感慨,是全篇重点。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诗人结合登塔所见,在写景中有所寄托。秦山指终南山和秦岭,在平地上望过去,只看到青苍的一片,而在塔上远眺,则群山大小相杂,高低起伏,大地仿佛被切成许多碎块。泾水浊,渭水清,然而从塔上望去分不清哪是泾水,哪是渭水,清浊混淆了。再看皇州(即首都长安),只见到朦胧一片。这四句写黄昏景象,却又另有含意,描写了山河破碎,清浊不分,京都朦胧,政治昏暗。这正和“百忧”呼应。《通鉴》:“(天宝十一载)上(玄宗)晚年自恃承平,以·1706·《唐诗鉴赏大典》

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于(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会上意,以固其宠。杜绝言路,掩蔽聪明,以成其奸;妒贤疾能,排抑胜己,以保其位;屡起大狱,诛逐贵臣,以张其势。”“凡在相位十九年,养成天下之乱。”杜甫注意到了这种情况,因此有百忧的感慨。

以下八句是感事。正由于朝廷政治黑暗,危机四伏,因此追思唐太宗时代。“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塔在长安东南区,上文俯视长安是面向西北,现在南望苍梧,所以要“回首”。唐高祖号神尧皇帝,太宗受内禅,故称虞舜。舜葬苍梧,比太宗的昭陵。

云正愁,写昭陵上空的云仿佛也在为唐朝的政治昏乱发愁。一个“叫”字,正表达出杜甫对太宗政治清明时代的深切怀念。下二句抚今追昔:“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瑶池饮,《穆天子传》卷四,记周穆王“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列子·周穆王》称周穆王“ 升昆仑之丘”,“ 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 乃观日之所入”。这里借指唐玄宗与杨贵妃在骊山饮宴,过着荒淫的生活。日晏结合日落,暗喻唐朝将陷入危乱。这就同秦山破碎四句呼应,申述所怀百忧。

正由于玄宗将政事交给李林甫,李排抑贤能,因此“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贤能的人才一个接一个地受到排斥,只好离开朝廷,象黄鹄那样哀鸣而无处可以投奔。最后,诗人愤慨地写道:“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指斥那样趋炎附势的人,就象随着太阳温暖转徙的候鸟,只顾追逐私利。

全诗情景交融,寓意深远。钱谦益说:“高标烈风,登兹百忧,岌岌乎有漂摇崩析之恐,正起兴也。

泾渭不可求,长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瑶池日晏,言天下将乱,而宴乐之不可以为常也”,就说明了全篇旨意。

饮中八仙歌

杜甫

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

道逢麯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

高谈雄辩惊四筵。

杜甫诗鉴赏

《饮中八仙歌》一诗以白描的手法,精炼的语言,为我们分别勾勒出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八人的形象轮廓。八个酒仙是同时代的人,又都在长安生活过,在嗜酒、豪放、旷达这些方面彼此相似。

八仙中首先出现的是贺知章。他是其中资格最老、年纪最大的一个。在长安,他曾“解金龟换酒为乐”(李白《对酒忆贺监序》)。诗中说他喝醉酒后,骑马的姿势就象乘船那样摇来晃去,醉眼朦胧,跌进井里竟会在井里熟睡不醒。相传“阮咸尝醉,骑马倾欹,人曰:‘箇老子如乘船游波浪中’”(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杜甫引用这一典故,以夸张手法描摹贺知章酒后骑马的醉态与醉意,弥漫着一种谐谑滑稽与欢快的情调,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旷达纵逸的性格特征。

接着出现的人物是汝阳王李琎。他是唐玄宗的侄子,宠极一时,所谓“主恩视遇频”,“倍比骨肉亲”(杜甫《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李琎》),所以,他敢于饮酒三斗才上朝拜见天子。他的嗜酒心理也与众不同,路上看到麯车(即酒车)竟然流起口水来,恨不得将把自己的封地迁到酒泉(今属甘肃)去。相传那里“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见《三秦记》)。

唐代皇亲国戚、贵族勋臣有资格袭领封地,因此,八人中只有李琎才会浮起“移封”的念头,诗人就抓着李琎出身皇族这一点,细腻地描摹他的享乐心理与醉态,刻划真实而有分寸。

继而出现的是李适之。他于天宝元年,代牛仙客为左丞相,雅好宾客,夜则燕赏,饮酒日费万钱,豪饮的酒量有如鲸鱼吐纳百川之水,一语点出他的豪华奢侈。然而好景不长,天宝五年适之被李林甫排挤,罢相后,在家与亲友会饮,虽酒兴未减,却不免牢骚满腹,赋诗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旧唐书·李适之传》)“衔杯乐圣称避贤”即化用李适之诗句。“乐圣”指喜喝清酒,“ 避贤”,指不喝浊酒。联系他罢相的事实看,“避贤”语意双关,有讽刺李林甫的意味。这里抓住权位的得失这一个重要方面刻画人物性格,含有深刻的政治内容,很耐人寻味。

三个显贵人物亮相后,跟着登台的是两个潇洒的名士崔宗之和苏晋。崔宗之,是一个倜傥洒脱,少年英俊的风流人物。他豪饮时,高举酒杯,用白眼仰望青天,渺视一切,旁若无人。喝醉后,犹如玉树迎风摇曳,不能自持。杜甫用“玉树临风”形容宗之的俊美丰姿和潇洒醉态,很有韵味。接着写苏晋。司马迁写《史记》常以矛盾冲突的情节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性格。杜甫也善于抓住矛盾的行为描写人物的性格特征。

苏晋耽禅,长期斋戒,但同时又嗜饮,经常醉酒,处于“斋”与“醉”的矛盾斗争中,但最终往往是“酒”战胜“佛”,因此他就只好“醉中爱逃禅”了。短短两句诗,幽默地表现了苏晋嗜酒而无所顾忌的性格特点。

以上五个次要人物描绘完以后,中心人物隆重出场了。

诗酒同李白结了不解之缘,李白自己也说过“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兴酣落笔摇五岳”(《江上吟》)。杜甫描写李白的几句诗,浮雕般地突出了李白的嗜酒和诗才。李白嗜酒,醉后在“长安市上酒家眠”,习以为常,不足为奇。

“天子呼来不上船”这一句,顿时使李白的形象变得高大奇伟了。李白醉后越发豪气纵横,狂放不羁,即使天子召见,也无所顾忌,而是自豪地大声呼喊:“臣是酒中仙!”鲜明地刻划出李白不畏权贵的性格。“天子呼来不上船”,未必是事实,但非常符合李白的思想性格,因而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杜甫是李白的知交,他把握李白思想性格的本质方面并加以浪漫主义的夸张,把李白塑造成一个桀骜不驯、毫放纵逸、傲视封建王侯的艺术形象。

另一个和李白并肩出现的重要人物是张旭。他“善草书,好酒,每醉后,号呼狂走,索笔挥洒,变化无穷,若有神助”(《杜臆》卷一)。当时人称“草圣”。张旭三杯酒醉后,豪情奔放,一路走一路挥毫泼墨。他无视权贵的威严,在显贵的王公大人面前,脱下帽子,露出头顶,奋笔疾书,自由挥洒,笔走龙蛇,字迹如云烟般舒卷自如。“脱帽露顶王公前”,这是何等的倨傲不恭,不拘礼仪!它酣畅淋漓地表现了张旭狂放不羁,傲世独立的性格特征。

歌中殿后的人物是焦遂。袁郊在《甘泽谣》中称焦遂为布衣,可见他是个平民。焦遂连饮五斗后才有醉意,那时他更显得神情卓异,高谈阔论,滔滔不绝,惊动了四座。诗里刻画焦遂的性格特征,突出渲染他的卓越见识和论辩口才,用笔准确、严谨。

《八仙歌》的情调幽默谐谑,色彩明丽,旋律轻快。在音韵上,一韵到底,一气呵成,是一首严密完整的歌行。在结构上,每个人物自成一章,八个人物主次分明,每个人物的性格特点,彼此衬托映照,有如一座群体圆雕,艺术上确有独创性。正如王嗣奭所说:“此创格,前无所因。”它在古典诗歌中的确是别开生面之作。

春日忆李白

杜甫

白也诗无敌,

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

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

重与细论文。

杜甫诗鉴赏

杜甫同李白的友谊,首先是在诗歌上结成的。这首怀念李白的五律,是天宝五年(746)或六年(747)春杜甫居长安时所作,主要就是从这方面来落笔的。

开头四句,都是对李白诗的热情赞美。首句称赞他的诗冠绝当代。第二句是对上句的说明,是说他之所以“ 诗无敌”,就在于他思想情趣,卓异不凡,因而作出的诗,超凡脱俗,无人可及。继而赞美李白的诗象庾信那样清新,象鲍照那样俊逸。庾信、鲍照都是南北朝时的著名诗人。庾信在北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马、司徒、司空),世称庾开府。鲍照刘宋时任荆州前军参军,世称鲍参军。这四句,笔力雄健,热情洋溢,首联的“也”、“然”两个语气助词,不但加强了赞美的语气,也加重了“诗无敌”、“思不群”的力量。

清代杨伦评此诗说:“首句自是阅尽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让一头地语。窃谓古今诗人,举不能出杜之范围;惟太白天才超逸绝尘,杜所不能压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杜诗镜铨》)这话说得很对。对李白奇伟瑰丽的诗篇,杜甫在题赠或怀念李白的诗中,总是赞扬备至。从此诗坦荡真率的赞语中,也可以见出杜甫对李白诗是何等钦仰。这不仅表达了他对李白诗的无比喜爱,也体现了他们的诚挚友谊。

这四句是由忆其人而忆及其诗,赞诗也就是忆人。但作者并不直接忆人,而是通过第三联写离情,自然补明。这样处理,不但简洁,还可避免平铺直叙,而使诗意前后勾联,曲折变化。

表面看来,第三联两句只是描绘了作者和李白各自所在之景。“渭北”指杜甫所在的长安一带;“江东”指李白正在漫游的江浙一带地方。“春天树”和“日暮云”都只是平实叙出,分开来看,两句都很一般,并没什么奇特之处。但作者把它们组织在一联之中,却自然形了一种奇妙的紧密的联系。也就是说,当诗人在渭北思念江东的李白之时,也正是李白在江东思念渭北的诗人之时;而作者遥望南天,只看见天边的云彩,李白翘首北国,所见也只有远处的树色,又自然显出两人的离别之恨,好象“春树”、“暮云”,也带着深重的离情。故而清代黄生说:“五句寓言己忆彼,六句悬度彼忆己。”(《杜诗说》)回忆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设想二人分别后的情形和此时的种种情状,这当中该有多么丰富的内容。这两句,看似平淡,实则每个字都精雕细琢;语言非常朴素,含蕴却极丰富,是历来传颂的名句。清代沈德潜称它“写景而离情自见”(《唐诗别裁》),明代王嗣奭《杜臆》引王慎中语誉为“淡中之工”,都极为赞赏。

上面将离情渲染得极深极浓,这就自然引出了末联的热切希望:什么时候才能再次欢聚,象过去那样,把酒论诗啊!把酒论诗,这是作者最难忘怀、最为向往的事,以此作结,正与诗的开头呼应。说“重与”,是说过去曾经如此,这就使眼前不得重晤的怅惘更为悠远,加深了对友人的怀念。以“何时”作诘问语,把渴望早日重聚的愿望表达得更加强烈,使结尾余意不尽。

清代浦起龙说:“ 此篇纯于诗学结契上立意”(《读杜心解》)。全诗以赞诗起,以“论文”结,由诗转到人,由人又回到诗,转接自然,通篇始终贯穿着一个“忆”字,把对人和对诗的倾慕怀念,结合得水乳交融。以景寓情的手法,更是出神入化,把作者的思念之情,表现得深厚无比,情韵绵绵。

丽人行

杜甫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

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

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

翠为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

珠压腰衤及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

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

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

鸾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

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

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

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落覆白苹,

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

慎莫近前丞相嗔!

杜甫诗鉴赏

《旧唐书·杨贵妃传》载:“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焕发。而遗钿坠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于路。而国忠私于虢国,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联镳方驾,不施帷幔。每三朝庆贺,五鼓待漏,靓妆盈巷,蜡炬如昼。”杨国忠于天宝十一年(752)十一月为右相。这首诗当作于十二载春,讽刺了杨家兄妹骄奢荒淫的生活,隐幽地反映了君王的昏庸和时政的腐败。

这篇歌行的主题思想并不隐晦难懂,但并非直发议论而是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诗人描写简短的场面和情节,都采取象《陌上桑》那样一些乐府民歌中所惯常用的正面咏叹方式,笔触精工细腻,着色鲜艳富丽。但令人惊叹不已的是,诗人就是在这一本正经的咏叹中,出色地达到了诗歌揭露腐朽、鞭挞邪恶的意旨,获得了比一般轻松的讽刺更为强烈的艺术批判力量。诗中首先泛写上巳曲江水边踏青丽人之众多,以及她们意态之娴雅、体态之优美、衣着之华丽。“态浓”八句回环反复,咏叹生情。《杜臆》:“钟云:‘本是风刺,而诗中直叙富丽,若深不容口,妙妙。’又云:‘如此富丽,而一片清明之气行乎其中。’..‘态浓意远’、‘骨肉匀’,画出一个国色。状姿色曰‘骨肉匀’,状服饰曰‘稳称身’,可谓善于形容。”前人注意到了这诗用工笔彩绘仕女图画法作讽刺画的特色。胡夏客说:“唐宣宗尝语大臣曰:

‘玄宗时内府锦袄二,饰以金雀,一自御,一与贵妃;今则卿等家家有之矣,’此诗所云,盖杨氏服拟于宫禁也。”简而言之,见丽人服饰的豪华,见丽人非等闲之辈。写到热闹处,笔锋一转,点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于是虢国、秦国(当然还有韩国)三夫人就在众人之内了。浓墨重新地刻绘众丽人,着眼却在三夫人;整个上层贵族骄奢淫佚之颓风见,不讽而讽意见。肴馔讲究色、香、味和器皿的衬托。“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举出一二品名,配以适当颜色,就写出器皿的雅致,肴馔的精美丰盛以及其香、其味来。如此名贵的山珍海味,缕切纷纶而厌饫久未下箸,足见三夫人的骄贵暴殄。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内廷太监鞚马飞逝而来,却路不动尘,足见其中的规矩与排场!

皇家气派,毕竟不同寻常。如此煞有介事地派遣太监前来,络绎不绝于途,到底所为何事?原来是奉旨从御厨房里送来珍馐美馔为诸夫人上巳曲江修禊盛筵添菜助兴,头白阿瞒(唐玄宗宫中常自称“阿瞒”)真可谓体贴入微。乐史《杨太真外传》载:“时新丰初进女伶谢阿蛮,善舞。上与妃子钟念,因而受焉。

就按于清元小殿,宁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马仙期方响,李龟年觱篥,张野狐箜篌,贺怀智拍。自旦至午,欢洽异常。时唯妃女弟秦国夫人端坐观之。

曲罢,上戏曰:‘阿瞒乐籍,今日幸得供养夫人。请一缠头!’秦国曰:‘岂有大唐天子阿姨,无钱用邪?’遂出三百万为一局焉。”黄门进馔时人皆知,曲罢请赏是宋人传奇,真真假假,两相对照,风流天子精神面貌的猥琐可以想见了。“箫鼓哀吟”、“宾从杂遝”,承上启下,为“后来”者的登场造作声势,烘托气氛。

而“后来”者鞍马逡巡,无须通报,竟然当轩下马,径入锦茵与三夫人欢会。北魏胡太后曾威逼杨白花私通,杨白花惧祸,降梁,改名杨华。胡太后思念他,作《杨白花歌》,有“秋去春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之句。“青岛”是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唐诗中多用来指“红娘”一类角色。章碣《曲江》诗有“落絮却笼他树白”之句,可见曲江沿岸盛植杨柳。隋唐时期,关中地域气温较高,上巳(阴历三月三日)飘杨花,当属实情。“杨花”二句似赋而实比兴,暗讽杨国忠与虢国夫人的淫乱。乐史《杨太真外传》载:“虢国又与国忠乱焉。略无仪检,每入朝谒,国忠与韩、虢连辔,挥鞭骤马,以为谐谑。从官女监妪百余骑。秉烛如昼,鲜装袨服而行,亦无蒙蔽。”

既然如此,为什么“先时丞相未至,观者犹得近前,乃其既至,则呵禁赫然”(黄生语),不许旁人围观了呢?为了显示其“炙手可热”权势之烜赫,这固然是个原因,但觥筹交错,酒后耳热,放浪形骸不想让旁人窥见其隐私。青鸟衔去的一方红手帕,就有意无意中暗示了这一点。浦起龙评《丽人行》说:“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此评可谓中肯。

贫交行

杜甫

翻手为云覆手雨,

纷纷轻薄何须数。

君不见管鲍贫时交,

此道今人弃如土。

杜甫诗鉴赏

此诗约作于天宝中作者献赋后。由于困守京华,“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作者饱尝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的滋味,故愤而作此诗。

诗以“贫交”为题取意。贫贱方能见真交,而富贵时的交游则未必可靠。诗的开篇“翻手为云覆手雨”,就给人一种势利之交“诚可畏也”的感觉。得意时如云之趋合,失意时便如雨之纷散,翻云覆雨之间变化迅速无常。“只起一语,尽千古世态。”(浦起龙《读杜心解》)“翻云覆雨”的成语,就出在这里。因此首句不但凝炼、生动,统摄全篇,而且在语言上是极富创造性的。

世风淡薄如此,人们还是纷纷恬然侈谈交道,“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轲湛(沉)七族”,“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

(刘峻《广绝交论》),实则不过是“贿交”、“势交”而已。次句斥之为“纷纷轻薄”,谓之“何须数”,轻蔑之极,愤慨之极。寥寥数字,鲜明地表现出作者对虚假情谊极度憎恶的态度。

现实既已令人失望,于是诗人记起一桩古人的交谊。《史记》载,管仲早年与鲍叔牙游,鲍知其贤。

管仲贫困,曾欺鲍叔牙,而鲍终善遇之。后来鲍事齐公子小白(即后来齐桓公),又荐举之。管仲遂佐齐桓成霸业,他感喟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也。”鲍叔牙待管仲的这种贫富不移的态度,岂不感人肺腑。“君不见管鲍贫时交”,当头一喝,将古道与现实作一对比,给这首评击黑暗的诗篇添了一点理想光辉。但其主要目的,还在于鞭挞现实。古人以友情为重,重于磐石,相形之下,“今人”之“轻薄”益显。“此道今人弃如土”“弃如土”三字极形象,古人的美德被“今人”象土块一样抛弃了,抛弃得多么彻底呵。一以概之的尚古斥今未免失之片面,但从中也可见诗人的愤慨之情何其深重。

此诗“作‘行’,止此四句,语短而恨长,亦唐人所绝少者”(见《杜诗镜铨》引王嗣奭语)。其所以能做到“语短恨长”,是由于它起句惊挺,绘形生动,通过正反对比手法和过情夸张语气的运用,反复咏叹,造成了“慷慨不可止”的情韵,吐露出心中郁结的愤懑与悲辛。

醉时歌

杜甫

诸公衮衮登台省,

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压粱肉,

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

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轲,

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

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

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

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

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

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

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

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

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

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

生前相遇且衔杯。

杜甫诗鉴赏

根据诗人的自注,这首诗是写给好友郑虔的。郑虔是当时有名的学者。他的诗、书、画被玄宗评为“三绝”。天宝初,被人密告“私修国史”,远谪十年。

回长安后,任广文馆博士。性旷放脱俗,又嗜酒。杜甫很敬爱他。两人年龄相差很远,但交往很密。加之都怀才不遇,更有知己之感。从此诗既可以感到他们肝胆相照的情谊,又可以感到那种抱负远大而又沉沦不遇的焦灼苦闷和感慨愤懑。

全诗可分为四段,前两段各八句,后两段各六句。

从开头到“名垂万古知何用”这八句是第一段。

第一段前四句用“诸公”的显达地位和奢靡生活来与郑虔的位卑穷窘对比。“袞袞”,相继不绝之意。

“台省”,指中枢显要之职。“诸公”未必都是英才,却一个个相继飞黄腾达,而广文先生,“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那些侯门显贵,精粮美肉已经吃腻了,而广文先生连饭也吃不饱。这四句,一正一衬,鲜明而强烈,突出了“官独冷”和“饭不足”。后四句诗人以无限惋惜的心情为广文先生鸣不平。论道德,广文先生远出羲皇。论才学,广文先生才过屈宋。然而,道德被举世推尊,仕途却总是坎坷;辞采虽能流芳百世,亦无补于生前的饥寒啊!

第二段从“广文先生”转到“杜陵野客”,记叙诗人和郑广文的忘年之交,二人象涸泉之鱼,相濡以沫,交往频繁。“时赴郑老同襟期”和“得钱即相觅”,仇兆鳌注说,前句是杜往,后句是郑来。俩人推心置腹、共叙怀抱,聊以解愁。

第三段六句是这首诗的高潮,前四句樽前放歌,悲慨突起,堪称神来之笔。后二句似宽慰,实激愤。

司马相如可谓一代逸才,却曾亲自卖酒涤器;才气横溢的杨雄因刘棻获罪被株连,逼得跳楼自杀。诗人似乎是以才士薄命的事例来安慰朋友,然而只要将才士的蹭蹬饥寒和首句“诸公袞袞登台省”连起来看,就可以感到诗笔的讽刺和批判之意。

末段六句,愤激中含有无可奈何之情。既然仕路坎坷,怀才不遇,那么儒术又有何用?孔丘盗跖也可等量齐观了!这样写,既评儒术,暗讽时政,又象是在茫茫世路中的自解自慰。末联以“痛饮”作结,孔丘非师,聊依杜康,以旷达为愤激。

前人评本篇,或说悲壮,或曰豪宕,其实悲慨与豪放兼而有之,而以悲慨为主。普通的诗,豪放易尽,悲慨不广。杜诗豪放不失蕴藉,悲慨无伤雅正,本诗可为一例。

首段以对比起,且造成排句气势,运笔如风。后四句两句陡转,愈转感情愈烈,真是“浩歌弥激烈”。

第二段续以缓调。前四句七言,后四句突转五言,免去板滞之感。且短句促调,渐变轩昂,把诗情推向高潮。第三段先用四句描写痛饮情状,韵脚换为促、沉的入声字,所谓“弦急知柱促”,“慷慨有余哀”也。

而语杂豪放,故无衰飒之气。无怪诗评家推崇备至,说“清夜以下,神来气来,千古独绝。”“清夜四句,惊天动地。”(见《唐宋诗举要》引)“相如逸才”、“子云识字”一联在以对句锁住奔流之势,而承上启下,过到下段使人不觉。此联要与首段联起来看,便会觉出“袞袞诸公”可耻。所谓“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由此便见得这篇赠诗非一般的叹老嗟卑、牢骚怨谤,而是伤时钦贤之作。激烈的郁结而出之以蕴藉,尤为难能。末段又换平声韵,除“不须”句外,句句用韵,慷慨高歌,显示出放逸傲岸的风度来。

房兵曹胡马

杜甫

胡马大宛名,

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

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

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

万里可横行。

杜甫诗鉴赏

这是一首咏物言志诗,一般认为作于开元二十八年(740)或二十九年,正值诗人漫游齐赵,裘马清狂的时期。诗的风格豪迈雄健,凛凛有生气,反映了青年杜甫锐于进取的精神。

诗分前后两部分。前面四句正面写马,是实写。

诗人以传神之笔为我们描画了一匹神清骨峻的“胡马”。

先说明它来自大宛(汉代西域的国名,素以产“汗血马”著称),接着,对马作了形象的刻画。杜甫写马的骨相:嶙峋耸峙,状如锋棱,勾勒出神峻的轮廓。

继而写马耳如刀削斧劈一般锐利劲挺,这也是良马的一个特征。至此,骏马的昂藏不凡已跃然纸上了,我们如见其咴咴喷气、跃跃欲试的情状,下面顺势描绘其四蹄腾空、凌厉奔驰的雄姿。“批”和“入”两个动词极其传神。前者写双耳直竖,有一种挺拔的力度;后者不写四蹄生风,而写风入四蹄,别具神韵。从骑者的感受说,当其风驰电掣之时,马仿佛是不动的,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闪,风也向蹄间呼啸而入。诗人刻画细致,维妙逼真。颔联两句以“二二一”的节奏,突出每句的最后一字:“峻”勾勒马的气概,“轻”描绘它的疾驰,都显示出诗人的匠心。这一部分写马的风骨,用的是大笔勾勒的方法,只写其骨相、双耳和奔驰之态,因为这三者最能体现马的特色。正如张彦远评画所云:“笔才一二,象已应焉,离披点画,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历代名画记》)。

诗的前四句描述马的外形动态,后四句转写马的品格,以虚写手法,由咏物转入了抒情。颈联承上奔马而来,写它纵横驰骋,有着无穷广阔的活动天地;它能逾越一切险阻的能力堪受人信赖。这里看似写马,实是写人,这岂非一个忠实的朋友、勇敢的将士、侠义的豪杰的形象吗?尾联先用“骁腾有如此”总挽上文,对马作概括,最后宕开一笔:“万里可横行”,包含着宏远的期望和抱负,将意境开拓得非常深远。

这一联既是写马驰骋万里,也是期望房兵曹为国立功,更是诗人自己志向的写照。盛唐时代国力的强盛,疆土的开拓,激发了民众的豪情,书生寒士都渴望建功立业,封侯万里。这种蓬勃向上的精神以骏马来表现确是最合适不过了。这与后期杜甫通过对病马的悲悯来表现忧国之情,实为异曲同工。

杜甫此诗将状物和抒情结合得自然无间。在写马中也写人,写人又离不开写马,一方面赋予马以人格化,用人的精神进一步将马写活;另一方面写人有马的品格,人的情志也有了形象的表现。

画鹰

杜甫

素练风霜起,

苍鹰画作殊。

扌双身思狡兔,

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

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

毛血洒平芜。

杜甫诗鉴赏

这是一首题画诗。古代文人画家,为了阐发画意,寄托感慨,往往在作品完成以后,在画面上题诗,以取得诗情画意相得益彰的效果。唐代诗人的题画诗,对后世画上题诗产生了极大影响。其中,杜甫的题画诗数量最多与影响最大。

这首题画诗大概作于开元末年,是杜甫早期的作品。此时诗人正当年少,富于理想,充满着青春活力,富有积极进取之心。诗人通过对画鹰的描绘,抒发了他那嫉恶如仇的激情和凌云的壮志。

全诗共八句,可分三层意思:

一、二两句为第一层,点明题旨。以惊讶的口吻起句:洁白的画绢上,突然腾起了一阵风霜肃杀之气,这是怎么回事呢?第二句随即点明:原来是矫健不凡的画鹰有挟风带霜而起,极赞绘画的特殊技巧所产生的艺术效果。这首诗起笔是倒插法。先从画鹰之人所画的角鹰写起,然后勾勒出画面上所产生的肃杀之气,就正起。而此诗则先写“素练风霜起”,然后再点明“画鹰”,所以叫作倒插法。这种手法,一起笔就有力地勾画出画鹰的气势,起到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

中间四句为第二层,描绘画面上苍鹰的神态,是正面文章。颔联的“扌双身”就是“竦身”。“侧目”句见《汉书·李广传》:“侧目而视,号曰苍鹰。”

又见孙楚《鹰赋》:“深目蛾眉,状如愁胡。”再见傅玄《猿猴赋》:“扬眉蹙额,若愁若嗔。”杜甫这两句是说苍鹰的眼睛和猢狲的眼睛相似,耸起身子的样子,仿佛是在想攫取狡猾的兔子似的,从而刻画出苍鹰搏击前的动作及其心理状态,使一只勇猛矫健的雄鹰瞬间展现在读者面前。颈联“绦镟”的“绦”是系鹰用的丝绳;“镟”是转轴,系鹰用的金属的圆轴。

“轩楹”是堂前廊柱,这里指画鹰悬挂之地。这两句是写系着金属圆轴的苍鹰,光彩照人,只要把丝绳解掉,就可展翅飞翔;悬挂在轩楹上的画鹰,神采飞动,气雄万夫,仿佛呼之即出,去追逐狡兔,从而描绘出画鹰跃跃欲试的气势。作者以真鹰来作比拟,把画鹰描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此两联中,“思”与“似”、“摘”与“呼”两对词,将画鹰刻画得极为传神。“思”写其动态,“似”写其静态,“摘”写其情态,“呼”表现其神态。诗人用字精工,颇见匠心。通过这些富有表现力的字眼,把画鹰描写得同真鹰一样。是真鹰,还是画鹰,几难分辨。

最后两句进到第三层,承上收结,把画鹰当作真鹰,寄托诗人的思想。大意是说:何时让这样卓然不凡的苍鹰展翅搏击,将那些“凡鸟”的毛血洒落在原野上。“何当”含有希望之意,就是希望画鹰能够变成真鹰,奋飞碧霄去搏击凡鸟。“毛血”句,见班固《西都赋》:“风毛雨血,洒野蔽天。”至于“凡鸟”,张上若说:“天下事皆庸人误之,末有深意。”这是将“凡鸟”喻为误国的庸人,似有锄恶之意。由此看来,此诗借咏《画鹰》以表现作者嫉恶如仇之心,奋发向上之志。作者在《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一诗的结尾,同样寄寓着自己的感慨曰:“为君除狡兔,会是翻韝上。”

总起来看,这首诗起势突兀,先勾勒出画鹰的气势,从“画作殊”兴起中间两联对画鹰神态的具体描绘,而又从“势可呼”顺势转入收结,寄寓诗人的思想,揭示主题。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曰:“起作惊疑问答之势。..‘扌双’身、‘侧目’,此以真鹰拟画,又是贴身写。‘堪摘’、‘可呼’,此从画鹰见真,又是饰色写。结则竟以真鹰气概期之。乘风思奋之心,疾恶如仇之志,一齐揭出。”可见此诗,不但章法严谨,而且形象生动,寓意深远,实为题画诗的杰作。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杜甫

纨袴不饿死,

儒冠多误身。

丈人试静听,

贱子请具陈:

甫昔少年日,

早充观国宾。

读书破万卷,

下笔如有神。

赋料扬雄敌,

诗看子建亲。

李邕求识面,

王翰愿卜邻。

自谓颇挺出,

立登要路津。

至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

此意竟萧条,

行歌非隐沦。

骑驴十三载,

旅食京华春。

朝扣富儿门,

暮随肥马尘。

残杯与冷炙,

到处潜悲辛。

主上顷见征,

歘然欲求伸。

青冥却垂翅,

蹭蹬无纵鳞。

甚愧丈人厚,

甚知丈人真。

每于百僚上,

猥诵佳句新。

窃效贡公喜,

难甘原宪贫。

焉能心怏怏?

只是走踆踆。

今欲东入海,

即将西去秦。

尚怜终南山,

回首清渭滨。

常拟报一饭,

况怀辞大臣。

白鸥没浩荡,

万里谁能驯!

杜甫诗鉴赏

唐玄宗天宝七年(748), 韦济任尚书左丞前后,杜甫曾赠过他两首诗,希望得到他的提拔。韦济虽然很赏识杜甫的诗才,却无法给以实际的帮助,因此杜甫又作了这首“二十二韵”,表示如果实在找不到出路,就决心离开长安,退隐江海。杜甫自二十四岁(735)在洛阳应进士试落选,到作此诗的时候已有十三年了。尤其是到长安寻求功名也已三年,结果却处处碰壁,素志难伸。青年时期的豪情,早已化为满腹牢骚愤激,不得已在韦济面前发泄出来。

细品全诗,诗人主要运用了对比和委婉曲折的表现手法,将胸中郁结的忧怨,抒写得如泣如诉,真切感人。这首诗应该说是体现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最早一篇。

诗中对比包括以他人和自己对比,和自己的今昔对比。开端的“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凌空而起把诗人强烈的不平之鸣,象江河决口那样突然喷发出来,那些纨袴子弟,不学无术,却过着脑满肠肥、趾高气扬的生活;他们精神空虚,原是世上多余的人,偏又不会饿死。而象诗人那样正直的读书人,却大多空怀壮志,穷困潦倒,眼看误尽了事业和前程。这两句诗,开门见山,鲜明揭示了全篇的主旨,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会贤愚倒置的黑暗现实。

从全诗描述的重点来看,写“纨袴”的“不饿死”,主要是为了对比突出“儒冠”的“多误身”,轻写别人是为了重写自己。因此接下去诗人对韦济坦露胸怀时,就撇开“纨袴”,紧紧抓住自己在追求“儒冠”事业中今昔截然不同的苦乐变化,再一次运用对比,以浓彩重墨抒写了自己少年得意、眼下误身受辱的无穷感慨。这第两个对比,诗人足足用了二十四句,真是浓墨重彩,淋漓尽致。从“甫昔少年日”到“再使风俗淳”十二句,是写得意蒙荣。诗人用铺叙追忆的手法,回忆了自己早年出众的才学和远大的抱负。

少年杜甫很早就在洛阳一带见过大世面。他搏学精深,下笔有神。作赋自认可与扬雄匹敌,咏诗堪比曹植。

头角乍露,就赢得当代文坛领袖李邕、诗人王翰的赏识。凭着这样卓越的才华,他天真地认为求取功名,登上仕途,易如反掌,梦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追叙往事,当然也是为了让韦济了解自己的为人,但更重要的还是要突出自己眼下的误身受辱。从“此意竟萧条”到“蹭蹬无纵鳞”,又用十二句写误身受辱,与前面的十二句形成强烈的对比。“要路津”早已被“纨袴”占尽,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无情地嘲弄着诗人。十三年来,诗人只能骑着一条瘦驴,奔波在闹市的大街小巷。早上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门,受尽纨袴子弟的白眼;晚上尾随着贵人肥马扬起的尘土郁郁归来,在权贵们的残杯冷炙中讨生活。前不久参加了朝廷主持的一次特试,谁料竟是奸相李林甫策划的一个忌才的大骗局。这对诗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如同刚飞向蓝天的大鹏又垂下了双翅,又象遨游于远洋的鲸鲵一下子又失去了自由。

这一大段的对比描写,迤逦展开,诗人越是渲染,越能衬托出眼前儒冠误身的悲凉凄惨,这大概是诗人要着力运用对比的苦心所在吧!

从“甚愧丈人厚”到诗的终篇,写诗人对韦济的感激、期望落空、决心离去而又恋恋不舍的矛盾复杂心情。这样丰富错杂的思想内容,使诗人必得采用顿挫曲折的笔法来表现。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诗人再也不愿忍受象孔子学生原宪那样的贫困了。他为韦济当上了尚书左丞而暗自高兴,就象汉代贡禹听到好友王吉升了官而弹冠相庆一样。但后者也未能帮助自己。

诗人只能强制自己不要愤愤不平,即将离去了却仍不免在那里顾瞻徘徊。辞阙远游,退隐江海之上,这在诗人是不得已的。他对自己曾寄以希望的帝京,对曾有“一饭之恩”的韦济,恋恋不舍,难以忘怀。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最终只能毅然引退,象白鸥那样飘逝在万里波涛之间。这一段,诗人写自己由盼转愤、欲去不忍的矛盾心理,真是曲折尽情,丝丝入扣,和前面动人的对比相结合,充分体现出杜诗“思深意曲,极鸣悲慨”(方东树《昭昧詹言》)的艺术特色。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从结构安排上看,这个结尾是从百转千回中引发的,宛若奇峰突起,末势愈壮。它将诗人高洁的情操、宽广的胸怀、刚强的性格,表现得跃然纸上。正如浦起龙指出的“一结高绝”(见《读杜心解》)。董养性也说:“篇中..词气磊落,傲睨宇宙,可见公虽困踬之中,英锋俊彩,未尝少挫也。”(转引自仇兆鳌《杜诗详注》)。

全诗不仅成功地运用了对比和顿挫曲折的笔法,而且语言质朴中见锤炼,含蕴深广。如“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道尽了世态炎凉和诗人精神上的创伤,一个“潜”字,表现悲辛的无所不在,句式上的特点是骈散结合,以散为主,因此一气读来,既有整齐对衬之美,又有纵横飞动之妙。

在杜甫困守长安十年时期所写下的求人援引的诗篇中,数这一首最好的了。这类社交性的诗,常人写来,不是曲意讨好对方,就是有意贬低自己,阿谀奉承、俯首乞怜。杜甫在这首诗中却能做到不卑不亢,直抒胸臆,吐出长期郁积下来的对封建统治者压制人材的悲愤不平。这是他超出常人之处。

北征

杜甫

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

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

拜辞指阙下,怵惕久未出。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

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靡靡途阡陌,人烟渺萧瑟。

所遇多被伤,呻吟更流血。

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

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

邠郊入地底,泾水中荡潏。

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菊垂今秋花,石载古车辙。

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

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鸱鴞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

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

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

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

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

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慄?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

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

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

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

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

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

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

其王愿助顺,其俗善驰突。

送兵五千人,驱马一万匹。

此辈少为贵,四方服勇决。

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

圣心颇虚伫,时议气欲夺。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

官军请深入,蓄锐可俱发。

此举开青徐,旋瞻略恒碣。

昊天积霜露,正气有肃杀。

祸转亡胡岁,势成擒胡月。

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

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

奸臣意菹醢,同恶随荡析;

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

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

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

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

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

园陵固有神,扫洒数不缺。

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

杜甫诗鉴赏

此诗作于至德二年(757)八月,诗人从凤翔到鄜州探家,叙述一路见闻及到家后的感受。当时宰相房琯被贺兰进明等人诬谤受贿而论罪,作为左拾遗的杜甫上疏为房琯辩罪,触怒肃宗,下三司问罪,得张镐营救释放。八月,肃宗命他离凤翔探家,实为遣归。

《北征》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写就的。

全诗共分五大段。

“皇帝二载秋”至“忧虞何时毕”为一段,由北征问家叙起,交待探家的时间、背景、心情。

开篇以年月日写起,似史家笔法,起得奇特。接以“问家室”,点出探家;中间插入“苍茫”二字,将长期离别、战乱频仍,心中渺茫一并写出。“维时遭艰虞”四句,叙述国家遭难,朝野少暇,蒙受皇恩,奉诏探家,在转叙奉诏探家中,以“遭艰虞”三字表达国家危难的关切。“拜辞诣阙下”四句描述拜辞皇帝时的复杂心情。拜辞皇帝,内心惶恐不安,虽然缺乏谏诤的才能,但总是担心君王有过失。说“拜辞”,说“怵惕”, 流露无罪被遣的不得意心情。说“虽乏”,说“恐”委婉抒发因直言敢谏反遭排斥的不满情绪。这里一面说不奉诏自己不敢归;一面又说已奉诏,仍然不肯探家,表达得曲折委婉,心情抑郁沉重。

诚中兴主”四句赞美肃宗中兴、勤勉,表达其忠君爱国之情,他“愤所切”的是“东胡反未已”。

“ 挥涕恋行在”四句承上转入征途,战乱不息,满目疮痍,令人疾首,以深沉的忧国之情结束这一段。

“靡靡逾阡陌”至“残害为异物”为第二段,细叙沿途景事以抒怀。

“靡靡”四句勾勒百姓乱离、百业萧条的战乱图景。这是从整体上写,从大处作总的概括。“回首”二句承上带过“凤翔”,为转入景物描写铺叙。“前登”以下描写一路景物。铺陈寒山,苍崖秋菊、青云、山果等渲染自然美景,引出“缅思桃源内”的幻想,用以对照自身,加强“益叹身世拙”的愤慨。这是触景生情,由山果之得雨露,“甘苦齐结实”,反衬自身不如草木,以渲泄诗人的悲愤之情。以上写一路上邠地风光。“坡陀”以下写鄜州风物。前边写“回首凤翔县”,离开君主本已远,却说“回首”;这里写“坡陀望鄜畤”, 鄜州在望,本已离家日近,却说远望;可见笔势之变化多端,而前者虽远实近,以表达他的忠君恋主思想;后者虽近实远,以表现他的思家心切、牵挂亲人的复杂心理。“我行”二句以鲜明的对照,说“已”,说“犹”,写我心急步急,我仆心宽步缓,衬托诗人的急切心情。“鸱鴞”以下写接近家乡时所见的残破景象。“鸱鴞”、“野鼠”、“寒月”、“白骨”,粗笔勾勒战乱之后怵目惊心的凄惨景象。中间一句“夜深经战场”, 加重了气氛的渲染,又表现出诗人日夜兼程的情景。“潼关百万师”承眼前景象作收结,从眼前景象探究造成惨景的罪恶根源,由景物描写转入国家政事。“往者散何卒”一问,问得尖锐、犀利。

国家的残破正由于朝廷的昏朽无能、正由于潼关一败所造成的。“遂令”二句以因果肯定句式,由国家的残破转述人民的无辜受难,愤怒地揭示统治集团的昏庸腐朽。“遂令”,“ 为”,在极肯定的语气中加强了诗人的强烈愤怒感情。这一段写景抒情,触景伤情,在景物变化的描写中传达诗人的心情的变化,从中抒发了诗人的深沉的忧国忧民之情。

“况我堕胡尘”至“生理焉得说”为第三段,详细描述到家后的景象。

“况我”二句承潼关之败转入自身“堕胡尘”的痛苦遭遇,忧国思家令他“及归尽华发”。“经年”四句写经过一年的离别之后骤然回家,妻子悲喜交集的情状。“衣百结”,从衣服破旧上写生活的穷困。“松声回”,“共幽咽”,哭声与松涛一起回荡,泉水与人们一同呜咽。描画了久别生还家人悲喜交集的场面。

“平生”四句写娇儿的饥寒景况,从脸色苍白,浑身肮脏,光着双脚上表现其饥寒不堪,以“见耶背面啼”的具有特征性的动作描写,揭示其委曲悲痛,这些又与“平生所娇儿”相照应,既突出了娇儿的饥寒状况,也表现诗人的内心痛苦。“床前”六句描写儿女们的破烂衣着,形象地表现出家庭生活的艰难和女孩儿的饥寒情状。“老夫”四句承上总束,写诗人因痛心于家国残破,再加上朝廷对他的打击和一路上的风霜,而病倒,更因自己无力解除儿女的饥寒而悲伤。

说“那无”,说“救汝”,表现了他的急切与悲愤的心情。“粉黛”八句细腻刻画因自己还家,妻子儿女欢乐的情景。打开了常年不动的胭脂包,床头的被褥也叠得稍稍整齐了,瘦弱的妻子的脸上露出喜色,女儿也自己梳好头发,学着妈妈的样子,早晨胡乱涂抹梳妆,这些生活细节的维妙维肖的刻画,生动传神地表现了这一家人的思想感情,而在这里,诗人本意是着意写妻子,却借痴女映衬,极富生活情趣。“生还”

八句写诗人面对妻子儿女欢乐的复杂心情。一是得以活着回来,二来又面对天真幼稚的儿女,就这两件事,足可令人忘掉饥渴与痛苦了。孩子们,互相争抢发问,竟然上前扯胡须,面对此情此景,谁还能生气斥责?

回想陷身贼中,思归不得,如今回到家中听儿女们吵闹,也甘心情愿。说“生还”,“似欲”,“问事”,“谁能”,“ 翻思”,“甘受”,几经转折,将诗人复杂曲折的心理刻画得纤毫毕现。“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全家欢乐,顾不上考虑未来的生活,诗以反诘句意把诗人的复杂细微的心理变化充分刻画出来,结束这一段。这一段以细腻的笔触描画了全家团聚的欢乐的场景,写得真实生动,也写出了暂时欢愉中的喜中隐悲、笑中含泪。这一段的结尾“翻思”句又插入国事时局,是为下半段转折点,将家事截住,转入国事。

“至尊尚蒙尘”至“皇纲未宜绝”为第四段,抒发诗人复兴国家、收复两京的主张、期望和信心。

“至尊”四句承上转入国事,笔势突兀。说“尚”,说“几日”,是对皇帝仍在流亡表示痛心,对战乱的平息表示期望。“天色改”,天象好转;“妖氛豁”邪气消散,指时局发生变化,国家有了复兴的希望。“阴·1753·《唐诗鉴赏大典》

风”十二句全写借兵回纥的事。回纥,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当时居住于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至德二年,唐肃宗李亨向回纥借兵平定叛乱,回纥怀仁可汗派其子叶护和将军帝德率四千兵丁到凤翔。诗人认为回纥“其俗善驰突”,勇猛善战,但借兵平叛,并非良策,但肃宗一心依靠外力,大臣们也都不敢说话,“颇虚伫”,“ 气欲夺”,正是从皇帝和大臣两方不同态度上表示诗人的态度,诗人认为外兵终将成为国家祸患,因此主张用官军而不可借外兵。所以以“伊洛指掌收”转入官军。“伊洛”以下十二句全是平定叛乱,收复失地的期望,抒写得痛快淋漓。“指掌收”,“ 不足拔”,“开青徐”,“略恒碣”,写官军的势如破竹。“昊天”以下四句从形势好转的征兆上写,霜露下降,带有一股肃杀之气,是说朝廷有征伐叛乱之权,上天示警,厄运就要落到叛军头上,平定叛乱的大好形势已经形成。因此诗人坚信敌人的命运不能长久,皇朝纪纲永远不会断绝。诗以“岂能”,“未宜”的反诘句意加强他热情复国,坚信胜利的强烈感情。

“忆昨狼狈初”至最后为第五段,叙述除掉奸臣的过程,表达热切期望国家中兴的思想感情。

“忆昨”十二句回溯安史叛乱爆发之初,诛杀杨贵妃、杨国忠兄妹,颂扬陈玄礼的“仗钺奋忠烈”使“于今国犹活”的功勋。“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以夏桀之妹妹喜,殷纣之妲己,周幽之褒姒为鉴戒,希望统治者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使国家获得中兴。“凄凉”四句由回顾历史转入当前,“凄凉”、“寂寞”,描写长安一片荒凉残破景象,渲染环境气氛。“都人望翠华,佳气向金阙”,说“望”,说“向”,是盼望皇帝早日返都,兴旺之气笼罩着皇宫,将诗人热望国家复兴的感情作了充分的表达,并且表现了希望统治者以收复京华为念的的期望。“园陵”四句,先帝神灵常在,太宗建立的基业稳固深广,最后以坚信国家一定会复兴结束全篇,显得慷慨雄壮。

全诗描写了安史战乱中社会的残破,战后的惨象,人民的痛苦,谴责了国家的罪人,并表明了对借兵回纥的政见,对国家中兴的热望以及对家人儿女的深厚的爱。是一首政治性极强的叙事性抒情诗。

新婚别

杜甫

兔丝附蓬麻,

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

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妻子,

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

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

守边赴河阳。

妾身未分明,

何以拜姑嫜?

父母养我时,

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

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

沉痛迫中肠!

誓欲随君去,

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

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

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

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

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

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

与君永相望!

杜甫诗鉴赏

首四句以比兴领起,以“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比喻女子出嫁之后得不到长久的依靠,女人出嫁本图与丈夫偕老,现在却与征夫一别永绝,真不如弃之路旁了。开篇即作新妇口吻,起句哀怨凄绝。

“结发”八句描写新婚惜别之情。“暮婚晨别”,“席未及暖”,匆促之状可见。“君行守边”,“妾身未明”,今后如何生活!“无乃”、“何以”,以反诘语气兼表判断性的副词和疑问副词,在委婉的叙说中加强了她的痛苦心情,语言真挚朴实,感情深刻动人。

“父母”八句追忆新婚前后之事。“日夜令我藏”,写婚前生活之痛苦,暗示社会现实的混乱动荡。“君今往死地”,写婚后生活之悲惨。情真意切,本拟随君同往,却没想到征调出行如此之急迫。细细品味,字字血泪,缠绵曲折,柔肠百转。

“勿为”八句勉慰亲人并表白自己忠贞之情,从凄惋悲痛中转向高亢激愤。“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意为不要挂念新婚,努力杀敌,这是勉励亲人的话;军中有女人,恐碍军威,这是委婉劝诫的话;不施罗襦,永待君归,这是表白坚贞之情。前段,新妇情绪纷烦而语言缓涩;这一段,语言激昂,节奏急促,激昂慷慨。揭示出新妇以国为念而牺牲个人的高尚品格和情操。

“仰视”四句遥应首段,以比作结,期望夫妇终能团聚,表现了新妇的深挚的感情和坚贞不渝的情操。

全诗以比兴领起,又以比兴收结,缠绵、委婉而又激昂。诗以“暮婚晨别”的典型事件,突现刻画贫家新妇的光辉形象,表现了她以国为重,勉励亲人奔赴国难的爱国精神,揭示出人民大众的热爱祖国、将自身命运从于祖国命运的高贵品质。

杜甫的“三吏”,从官吏方面着墨,揭示广大人民的悲惨命运和社会风貌;而“三别”则从人民方面落笔,表现广大人民的苦难经历和高尚情操。

垂老别

杜甫

四郊未宁静,

垂老不得安。

子孙阵亡尽,

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

同行为辛酸。

幸有牙齿存,

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

长揖别上官。

老妻卧路啼,

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

且复伤其寒!

此去必不归,

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

杏园度亦难。

势异邺城下,

纵死时犹宽。

人生有离合,

岂择衰盛端?

忆昔少壮日,

迟回竟长叹。

万国尽征戍,

峰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

何乡为乐土?

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

塌然摧肺肝。

杜甫诗鉴赏

全诗可分五部分。

首四句为一段,叙述老人被征服役。“未宁静”

说明战乱未平;而垂幕之年却不得安宁,正深刻揭露统治者强征拉伕的残酷现实。《新安吏》征及中男,《石壕吏》拉走老妇,《垂老别》则老翁亦不得免。

“子孙”二句,意为子孙均死于军中,我这一身又何足惜,上句写人民牺牲惨重,照应“未宁静”;下句以反诘句意写抗敌激情,承应“不得安”。起势慷慨激昂,为下文垂老别家,投戎抗敌作铺垫。“投杖”六句为二段,叙述老人慷慨从军的情状。“投杖”,扔掉拐杖,拿起武器,写老人从军之英姿。“同行为辛酸”,不写自己辛酸,反写同行为己辛酸,正反衬自己辛酸之浓重。是诗人善用的表现手法。“幸有”句以宽慰语意作转进一层的描写,是说幸亏牙齿尚存,胃口尚好;“所悲”句又点出垂暮之年,叹自己骨髓枯干,身已老迈,不堪争战了。接下“男儿”二句以侠气尚在,长揖告别上官,身体虽已老朽,但身披甲胄,豪侠之气尚存,长揖告辞,慷慨上路,写得激奋昂扬。这六句一句一转,一转一意,极尽腾挪跌宕之至。

“老妻”六句为三段,叙述一对老夫妻告别的情状。“卧路啼”,写悲伤;“衣裳单”,写贫寒。而送行只有“老妻”,照应“子孙阵亡尽”,揭示安史乱中人民大众的沉重负担和惨重牺牲。此句承上“长揖别上官”, 不写征途,反写老妻,揭示了老人对亲人的无限深情,就眼前送别的实景来表现人物的悲愤的内心。

“孰知”二句承“衣裳单”作深一层铺写,生死诀别本令人肝肠痛断,而岁暮、衣单、老妻身体寒冷,犹令人痛心。“此去”二句转入老妻对征人的关切。“必不归”承应“焉用身独完”。“还闻劝加餐”,两句是说明知其“必不归”,还听到老妻“努力加餐饭”的劝勉。“必不”,“还闻”,一句一转,老妻的深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六句描写夫妻永诀情状,夫伤妻寒,妻劝夫餐,相互怜痛,情极痛极。

“土门”八句为四段,叙写老人宽慰老妻并“土门”二句,说“壁甚坚”,说“度亦难”,是说壁垒坚固,黄河难度,叛军很难得势,故此行危险不大。“势异”二句,承上铺叙,意为此时的战争形势不同于邺城,纵然会战死也得一段时间。这是从大的方面宽慰老妻。“人生”二句承上又转,由宽慰转入自慰自解。

人生离合不定,这是就人生的悲欢离合作一般论述,用以劝慰老妻,也用以自慰,望老妻不要过分悲伤。

“忆昔”承上又转,由自慰转入自励。回忆自己年壮的那些日子,感慨不已。这是因自己年老而不能象年青人那样驰骋疆场、立功报国而悲叹感慨。一转慷慨,诗情昂扬动人。这一段,承上之永诀,忽作相慰语,忽作自奋语,老翁之关切,豁达、壮志,在曲折跌宕中得到鲜明的表现。

“万国”以下八句为五段,就眼前战乱景况抒写老人的激昂慷慨的爱国激情。“万国”四句描绘了战火遍野,山河破碎,百姓惨死的图景。“尽”、“被”、“ 积尸”、“流血”,渲染国家之伤残,人民之流血,语带强烈悲愤。这四句承上“少壮日”,由忆昔转入现实,为最后收结作准备。“何乡”四句承上宽慰作转折,转入奋身卫国。“何乡”,“安敢”,以反诘句式说明现在海内没有不从役之人,也没有不乱之地,无乡可居,何敢盘桓?只有奋身报国,方可得到安宁。

“ 弃绝”二句以绝然离家从军作结。前说“迟回长叹”,这里说“安敢盘桓”,毅然出征,不迟回,不苟且,不再顾及身家性命了。但离开相依为命的老妻,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家屋,怎能不令人痛断肝肠,照应首段,缠绵而又悲壮。

全诗刻画了一位投杖从戎、舍身卫国的老英雄形象。悲壮慷慨,声情凄壮,惑人肺腑。

旅夜书怀

杜甫

细草微风岸,

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

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

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

天地一沙鸥。

杜甫诗鉴赏

代宗永泰元年(765),杜甫的好友、剑南节度使严武死去,杜甫携家乘舟离蜀东下,经嘉州(四川乐山)、云安(四川云阳),最后到达夔州(四川奉节)。

这首诗是船至渝(重庆)忠(忠县)时创作的。

开头四句通过景物描写写诗人的旅夜处境和感受。

这是一个“孤舟夜泊”的“旅夜”;岸上有细草微风,江上只有一叶孤舟,依岸而宿,就舟而居,遥望原野,远处天与地似乎相接了,天边的星宿也仿佛下垂得接近地面。大江之中,江水浩浩荡荡东流,一轮明月映照在江水中,随着江水的流动而浮荡着。

岸上星垂,舟前月涌,用“星垂”来描写原野的广阔,用“月涌”来形容大江的东流,形象而细致地描绘了江上的夜景。唯有在广阔的原野上才可感到“星垂”;唯其“星垂”,才能见出原野的广阔。而大江中有“月涌”,才能反映出江水的流动;也只因江水的流动,才能感到“月涌”。“星垂”、“月涌”是以细腻称阔大的手法,首四句塑造了一个宏阔非凡宁静孤寂的江边夜境。

后四句即景抒怀。

“名岂文章著”,声名不因政治抱负而显著,反因文章而显著,这本非自己的矢志,故说“岂”,这就流露出因政治理想不得实现的愤慨。说“官应老病休”, 诗人辞去官职,并非因老而多病,什么原因,诗人没有直接说出。说“应”当,本是不应当,正显出老诗人悲愤的心情。

面对辽阔寂寥的原野,想起自己的痛苦遭遇,深感自己漂泊无依,在这静夜孤舟的境界中,自己恰如是天地间无所依存的一只沙鸥。以形象比喻作结,鲜明深刻地传达了诗人深沉的感慨。天地虽大,却无自己安身之处,景色辽阔,却反衬出诗人孤寂而悲愤的心境。“一沙鸥”照应“独夜舟”,对比鲜明,比喻贴切。

全诗以细腻、含蓄、深沉见长,风格沉郁、感情激越,形象鲜明、境界宏阔,表现出诗人“老来渐于诗律细”的艺术成就。

八阵图

杜甫

功盖三分国,

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

遗恨失吞吴。

杜甫诗鉴赏

这首五言绝句是大历元年(766),初至夔州时作。

按《东坡志林》:“诸葛造八阵图于鱼腹平沙之上,垒石为八行,相去二丈。..”又《成都图经》:

“武侯八阵有三。在夔者,六十有四,方阵法也。在弥牟镇者,二十有八,当头阵法也。在棋盘市者,二百五十有六,下营阵法也。”又《刘宾客嘉话录》:

“夔州西市,俯临江沙,下有诸葛亮八阵图。聚石分布,宛然犹存。峡水大时,三蜀雪消之际,澒涌滉漾(波涛汹涌冲击)。大木十围,枯槎百丈,随波而下。

及乎水落川平,万物皆失故态,诸葛小石之堆,标聚行列依然。如是者近六百年,迨今不动。”

这些都说明八阵图的确存在,行列依然。前人大率皆以吞吴失计之恨,与武侯失于谏止之恨,而不从八阵图之徒然存在,成为千古之恨迹上理解。

“ 功盖三分国”,是对孔明功绩的大力肯定,而孔明之心力也尽显于这五字。

“ 名成八阵图”,指孔明设此阵隐以制止东吴寇蜀之路。东和孙权,北拒曹魏,乃是孔明三分胜算,而关羽却奋其一朝之勇,先主刘备又逞其一击之忿,三分胜算化作泡影。

“ 江流石不转”,是指诗人目击阵图,见大江日夜奔流,而八阵图至今屹然不动。赞颂八阵图实是赞美诸葛孔明。

“遗恨”承“石不转”生出。八阵石图不被江流所转,千载屹立。不亲吴而欲吞吴,反为吴所败,失掉设立阵图之本意而空存阵图之名,实为孔明留下的遗恨。

全诗雄深浑涵,奇警精湛。

兵车行

杜甫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

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傍过者问行人,

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

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

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

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

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

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

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

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

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

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

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

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

天阴雨湿声啾啾。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大约作于天宝十年(751)杜甫旅居长安时。《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长安、洛阳)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诗人的这篇长歌就是表现唐玄宗好战喜功,穷兵黩武敌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

诗一开始,就在读者眼前展现了一幅震人心魄的送别画面。在这幅画面上,兵车轧地,响声隆隆,战马奔腾,昂首嘶鸣。披挂着弓箭的士卒,夹杂在车马中,一列列地开赴边地战场。漫长的队伍旁,是众多的亲人,男女老少,在纷乱地哭喊、拽拉、捶胸、顿足,跑着为士卒悲恸地送行。车马行人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淹没了横跨渭水的咸阳大桥。“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句,不仅写出送别人扶老携幼的情景,同时从爷、娘、妻、子不同身分的送行人中,也表明征夫中长幼年龄的参差不齐。“走相送”的“走”(跑的意思)字,用得出神入化,它将亲人难舍难分的感情写得细致入微。同时,在“车辚辚,马萧萧”、队伍快速行进的时候,一个“走”字,又准确地反衬出了送行者的衰弱不堪。“牵衣、顿足、拦道、哭”四个动作,更将送行者的留恋、悲怆、绝望的感情与神态完整地展现出来。

第二段从“道傍过者问行人”直至结尾,叙述行人的答话。诗人让行人自己申述一生悲惨的经历,以突出诗的“非战”思想,而不加诗人的一语一评,颇似客观描述的“春秋”笔法。

这一段共分三个层次。

第一层自“道傍过者问行人”至“被驱不异犬与鸡”,写征夫在边庭冒着流血死亡的危险去参战,家中只有妇女耕作,以致田园荒芜、民生凋蔽。这层开始,诗人以“道傍过者”的身分向征夫中的一个“行人”询问,探究造成这凄惨送别场面的原因。行人回答问题时,首句就是“点行频”,这三个字一针见血地点出造成祸害的根源,可谓全诗的“诗眼”。接下去就具体叙述“点行频”的情况:从十五岁就去“防河”,到四十岁仍要去军队里“营田”;去的时候是里正给“裹头”的小孩子,回来时已白发苍苍了还要被拉去“戍边”。如此不幸的一生是何人一手造成的呢?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原来是唐王朝最高统治者为开拓疆土,不惜用人民“成海水”的鲜血频繁地发动侵略战争。控诉之矛直指皇帝唐玄宗。

在唐诗中,借汉武帝以指唐玄宗的例子是很多的。诗人在这首诗里如此大胆地指控,使我们看到一位胸怀正义的伟大诗人,对不顾人民死活的统治者是何等地激愤!接着诗人用“君不闻”三字领起,又将人们的视野从“行人”及“边庭”的“微观”世界引向“山东二百州”的“千村万落”这一“宏观”世界—— 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人烟萧条,田园荒芜,见不着男劳力,即使有一些妇女在把犁耕种,也难改变“禾生陇亩无东西”的局面。更何况关中秦地一带的人素来以英勇善战著称,被征调的就更加频繁。在统治者眼里,这些人连鸡犬都不如,这一层是由“点”到“面”、由“微观”到“宏观”地揭示出“点行频”给人民带来的灾难。

第二层自“长者虽有问”至“生男埋没随百草”,写役夫长年在外征战不息,家中却还遭官府催租之苦。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是反问句,以往人民是不敢申诉心中的怨恨的,但是现在愤怒的火焰终于喷涌而出:“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且如”二字,意思是且举一例,以见其余。这几句是说:就拿今年冬天来说吧,在函谷关以西征调关中兵,丁壮都去戍边,无人耕田,可是官府还要强索租税,那么租税又从什么地方来呢?这也是一句反问,但它却象一柄利刃,一下子就击中了统治者那无人耕作而还要缴纳租税的荒谬逻辑。征夫的两次反问都是含蓄的,但后一次更显得柔中有刚,义正辞严,体现出他们的恨之切,怨之重。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的,然而,无休无止的战争却把人们早已被扭曲的思想再来个弯上加弯,这就更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社会兵役的繁重及其罪恶。

第三层从“君不见青海头”到篇末,进一步通过描写战场的悲惨景象来诅咒拓边战争。这四句是全诗的高潮,也是“行人”对这次出征的前景形象化的预测。通过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对“山东”大地的纵览和对家庭濒临破败的预感的描述之后,“行人”的感情象决堤的河水,滔滔的恨浪奔腾汹涌,一发而不可收。“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义的战争必败。“行人”

这撕肝裂肺、令人战栗的“瞻望辞”,是对统治阶级穷兵黩武战争的愤怒诅咒。诗歌结尾这令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的恐怖场面与开头人声鼎沸的画面相对照,则更显示出“耶娘妻子走相送”这生离死别场面的悲惨。

《兵车行》是杜甫的代表作之一。它如同一页“诗史”。说它是“史”,因为它具有“春秋”史家纪事的客观性、真实性。特别是“耶娘妻子走相送”与“哭声直上干云霄”两句与《资治通鉴》中“于是行走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记叙的巧合,则更见出其“史”的价值。此外,从“道傍过者”与“ 行人”的谈吐中也可见杜甫“史笔”的严肃性。

“ 道傍过者”是诗人,但他的动作只有一“问”,且连问的内容都只字未提,这就更使诗的思想主题具有了客观性。至于“行人”的回话中的“边庭流血成海水”,也与史书中“士卒死者六万人”,“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之记载相合。

《兵车行》的另一显著特点就是寓情于叙事中。

这首诗无论是第一段的场景描写,还是第二段的答话记述,都充盈着诗人“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的忧心如焚的“非战”思想感情。

第一段叙眼前之事中的“牵衣顿足拦道哭”,把四个动作的措置组合就很富于感情色彩。“一切景语皆情语”。正因为诗人与送行队伍中的人民感情相通,所以他才能绘出感情真切的场景,为第二段渲染气氛,提供可信的背景。第二段尽管是“行人”的叙述,但也饱含着诗人的激情。象“行人但云点行频”、“武皇开边意未已”等句,抨击时弊的胆识就很卓绝,而这个“胆”中又包含了诗人“匡时济世”的炽烈情感。

在语言上《兵车行》的句式有三言的、五言的、七言的,而且往往错杂运用,表现出诗人剧烈起伏的胸波和鼓、钹、铙、磐众乐齐鸣的气势,让读者在句式错落变化中体味出诗人忧、悲、愤、怆等感情的剧烈变化。用韵上,全诗所用八韵,不仅增加了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而且也收到了声情并茂的效果,读后给人以波澜起伏,迭宕有致的感受。“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等等顶针句子的运用,使句子回环往复,上下蝉联,造成音节上的铿锵和谐,感情上的一气连贯。

此外,语意上的前后照应也是这首诗较突出的一个特点。如前有“道傍过者问行人”一语的存在,后才有“长者虽有问”、“君不闻”、“君不见”等语的出现;前有“开边意未已”的原因,后才有“未休关西卒”的结果;前有“千村万落生荆杞”的事实,后才有“租税从何出”的反问;前有“边庭流血成海水”

的惨状,后才有“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凄凉。这些都是上下关联,前后照应,给人以更深地思味。

石壕吏

杜甫

暮投石壕村,

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

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

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

“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

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

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

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

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

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

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

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

独与老翁别。

杜甫诗鉴赏

公元七五八年秋,杜甫因营救房琯获罪,谪迁华州。冬末,他回到洛阳。此时,安禄山已被其子安庆绪杀死,安庆绪由洛阳败走,退守邺城(今河南安阳县),正被唐大将郭子仪等九节度使率领的六十万大军包围。但昏庸的肃宗害怕节度使权力过大而不置元帅,只派了个不懂军事的宦官鱼朝恩做临军,使六十万大军陷入“进退无所禀”的涣散状态。使史思明有自魏州(今河北大名县东)来救邺城的机会,公元七五九年三月,两军大战于安阳一带,唐军大败。为补充兵力,唐统治者强征百姓充军,造成百姓的困苦不安。杜甫在这时离开洛阳,返回华州任所,将途中的所见所闻,写成了著名的组诗《三吏》、《三别》。《石壕吏》是《三吏》中的一篇。诗中通过“捉人”揭露了官吏横暴拉兵的不合理制度,反映了人民所承受的深重灾难,表现了诗人强烈的忧国爱民的思想感情。

全诗可分为三大段。

第一段自首句至“老妇出门看”,交待了事情发生的环境,是“捉人”的序幕。

诗一开头,就用“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两句点出了环境与事件。“暮投”反映出乱世动荡,人心不安,天刚一落黑就不敢继续赶路,赶快找地方投宿。“村”字透露出兵慌马乱的年月,行人不敢走大道,只有寻小路,歇荒村。然而就连这样的荒村僻壤,官府捉兵都没有放过。“夜”字揭露出官府差吏抓人的凶狠和狡猾,知道白天捉不到人,只有在夜里强捕。

而饱经战乱的老百姓在这动乱不安的社会里也早有了经验,知道半夜三更来打门,定是又要抓人,所以“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第二段从“吏呼一何怒”至“犹得备晨炊”,写捉人的经过。开头两句用“吏呼”“妇啼”两相对照,极其形象地概括出了差吏的残暴和老妇的悲痛,连用两个“一何”更加重了感情色彩,体现了投宿人对差吏的憎恶和对老妇的同情。

“听妇前致词”一句承上启下,一直贯到“如闻泣幽咽”, 是投宿者在房间内听到老妇啼哭着回答差吏怒呼的内容。这十二句并非老妇一口气说下来的,而是“吏呼”逼问的一次次回答。先说三男从军、二男战死的遭遇及老妇的沉痛之情。两个儿子都为国牺牲了,剩下的一个只能托人捎回家信。这样的家庭,三个儿子都献了出来,仍不放过,还一个劲地怒逼,足见其凶狠可恶了。“生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两句无限酸辛,无可奈何、活一天算一天的失望含悲之情表现得淋流尽致。

第二层从“室中更无人”至“出入无完裙”,写家中仅存孤儿寡母的贫穷生活。人民为战争,已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难道仅剩下的一个可以依靠的老伴还不应该幸免吗?何况家中的孤儿寡母都过着衣不蔽体的生活,人民对这一苦难的现实不正应该愤怒和反抗吗?

第三层从“老妪力虽衰”至“犹得备晨炊”,写老妇为挽救家庭,舍身应役的决心。老妇见多般的诉苦不行,差役还是逼她非交出人来不可。叫儿媳去吧,小孙子得饿死,把老伴儿交出来吧,家中不能没有个男人,于是老妇决定自己舍身从军。对统治阶级来说,无疑是一桩辛辣的讽刺、愤怒的控诉,就连这样一个“力衰”的“老妪”也没放过。

第三段自“夜久语声绝”至“独与老翁别”,交待出事情的结果,是尾声。

“语声绝”,说明老妇已被差吏带走了,“泣幽咽”是儿媳的哭声,“出入无完裙”的儿媳,死了丈夫,孩子又小,公公不在家,婆婆又被拉走,家破人亡。“如闻”二字用得形象,使我们看到投宿者对主人一家命运的关切,可推知他是悲愤激动得一夜不曾合眼的。最后一句“独与老翁别”含意丰富,它和诗开头第一句“暮投石壕村”遥相呼应。昨天投宿的时候,还有老翁老妇双双出迎,如今老妇被抓走,儿媳又无完裙,不便出入,只有刚刚溜回家的老翁一人出来送行,诗人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石壕吏》是一首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叙事诗,它最显著的艺术特色是寓褒贬于叙事之中,这首诗一百二十个字,叙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句句叙事,无抒情语,也无议论的话,但却通过叙事抒了情,表达了心中义愤。

其次,诗写得很精炼概括,前后照应,意见言表。

诗的开头部分和结尾部分都写得很简练,重点放在中间部分,其中心是老妇的申诉,写得具体详细。如开头只用一句写投宿,立刻转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题。

写投宿,只说“暮投石壕村”,没有写当时的情景,而后随着情节的发展,很自然地知道是宿在老妇老翁家。又如只写“老翁逾墙走”没写他何时归来;只写“ 请从吏夜归”,未写她是否被带走。但读到那句照应开头,结束全篇的“独与老翁别”一句,就完全领悟到:当“夜久语声绝”之后,老妇就被带走了,老翁也恐怕就在差吏走了之后才回到家的。

诗中老妇人的形象,主要是通过她的诉苦来完成的,刻划得栩栩如生。其他人如投宿者、差吏、老翁、儿媳等人物形象,虽着墨不多,但都很鲜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无家别

杜甫

寂寞天宝后,

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

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

贱子因阵败,

归来寻旧蹊。

久行见空巷,

日瘦气惨凄,

但对狐与狸,

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

一二老寡妻。

宿鸟恋本枝,

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

日暮还灌畦。

县吏知我至,

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

内顾无所携。

近行止一身,

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

远近理亦齐。

永痛长病母,

五年委沟谿,

生我不得力,

终身两酸嘶,

人生无家别,

何以为蒸黎。

杜甫诗鉴赏

《无家别》和《石壕吏》一样,是杜甫《三吏》、《三别》两组组诗中的名篇。都是唐肃宗乾元二年(759)三月,诗人自洛阳回华州的途中所作。公元七五八年的冬天,李唐王朝为消灭安史之乱叛军的余部,调动九路兵马围攻相州(即邺城,今河南省安阳县), 由于统治者的昏庸和战略战术等方面的错误,结果在第二年(759)三月,唐军大败。《无家别》就是写的这次战役后,一个溃逃的唐军老兵回到家乡的景况。诗中通过老兵自言自语的诉说,反映了唐王朝安史之乱以后,统治者的腐败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

全诗可分五大段。

第一段从开头至“死者为尘泥”,总述老兵回乡后所见家乡荒凉景象。

开头两句,概括地描写家乡荒芜的全貌。“天宝后”既说明荒芜的时间有三、四年之久长;又点出荒芜的原因,是由于安史之乱所造成的。“园庐”是整个的村内村外,满目荒凉,一片“蒿藜”,表现荒芜之甚。其后四句,以老兵的回忆写出村庄的前后变化。

本来的村庄有百余户人家,大家安居乐业。但战乱以来,死的永远死了,活着的不知道都逃奔到哪里。这种今昔景况的对比回想,进一步地渲染了老兵内心的痛苦。

第二段自“贱子因败阵”至“一二老寡妻”,细致描绘老兵回乡后所见家乡的荒凉景象。

“贱子因败阵,归来寻旧蹊”两句是过渡句。在结构上起承上启下的作用,在内容上有“从头说起”和“补充说明”的意义。第一段荒凉景象介绍老兵初回家的总印象,这一段又把总印象具体化,并补叙自己是因邺城阵败,思念家乡而逃回来的。“寻旧蹊”的“寻”字,很是贴切、含蓄,说明家乡荒芜、变化太大,连过去走熟了的老路都找不到了,需要来回折转寻找,以至走了好久才进到村里。这是承前面“园庐但蒿藜”的补充。下面六句接着详细地描写村中的情况:空巷无人,阳光惨淡,本来是邻里往来,热热闹闹的村庄,而今却成了“狐与狸”的世界,见到“我”来,朝“我”竖毛怒啼,似乎“我”打扰了它们的乐园似的。“我”又到处去寻找,找遍全村,只找到一两位爬不动、走不了而留下来的老年妇女。这幅荡寂无人,野兽横行的凄凉景象,与前面“世乱各东西”等句遥相呼应,进一步详细地补充了“世乱”给家乡带来的惨状,处处传达老兵沉痛的心情。

第三段自“宿鸟恋本枝”至“日暮还灌畦”,写老兵回归后的生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是写故土难离,人之常情,就象鸟儿恋着原来的树枝一样。家乡再破败也是家乡好,所以老兵宁肯忍受孤独、贫穷也要在家乡居住下来,开始早出晚归的“荷锄”、“灌畦”的劳动生活。这一段既是为以上情节完整的需要( 交待了回归后的着落),也为以下出现新的转折而埋下伏笔。

第四段自“县吏知我至”至“远近理亦齐”,写老兵的重被强征。老兵久役刚归,挣扎在凋蔽的乡土上,以求长存,但就连这点可怜的愿望也不能实现。

县吏知道他回来了,又来强令去服役,老兵接到“诏令”后,心中无限酸楚和矛盾。诗用六句分三层写出了他的心理变化。第一层,即老兵接到“诏令”后,首先想到的是这次服役在本乡本土,比上次远在他乡好得多,值得庆幸。然而再又一想,上次离家还有老母和邻里亲人相辞别,这次却“内顾无所携”,连一个辞别的亲人都没有,又岂能不伤情。第二层,再拿“近行”和“远去”的最终利害相比较,虽然是独身一人,还是在本乡服役好,否则还不知将来漂泊到哪里。又是自幸。第三层,再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就剩下我一人,到哪里还不一样,管它是远是近。于是又陷入自伤。这三层反复变化,层层深入,细腻入微地刻画出老兵又被强逼应征时的心理状态。

第五段自“永痛长病母”至篇末,写老兵临离家时的回忆,道尽“无家别”之惨凄。母亲是老兵惟一的亲人,上次服役临走时,母亲已卧病在床,本该留下来奉养、服侍。但为了平定叛乱,他还是挺身而去。

五年后归来,母亲早与世长辞,无人安葬,弃尸沟溪。

对于老兵来说,生不能奉养,死不能尽孝;对于老母来说,生不见儿,死不得葬,都是一生含恨不尽的事,故“终身两酸嘶。”最后两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是老兵伤痛的感情发展到顶点,几乎由哀而转怒。一腔愤怒之情,直指腐朽的统治集团,不言而喻,这一切灾难,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因此浦起龙在《读杜心解》里说:“末二以点(按:点《无家别》之题)作结。‘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按:指《三吏》、《三别》)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

《无家别》诗中只有老兵一个人物,通篇都是他的自叙,没有诗人一言一语的代叙和议论。这种客观地描述将诗人的看法和感情溶化其中,使诗的思想主题表现得更加深刻和充分。

老兵的叙述,首尾完整,层次清晰,并用感情的发展推动情节的演进,是本诗的叙述特点。老兵败阵归来,所见家乡的荒凉景象,在叙述中,由远及近,由总及详,既看到家乡的现在,又想到家乡的过去;在个人的命运上,既交待了当前的处境,又追叙了过往的遭遇。这一切都随着老兵感情的变化而波动起伏,层层深入,直至最后造成了老兵“无家”以“别”的结局,故事到此结束,感情也达到了凄凉—— 哀伤—— 愤怒的极点,尤其以“何以为蒸黎”结束全篇,非常有力。

其次,诗在老兵的叙述中,该详则详,该略则略,留人以回想的余地。如“我里百余家”,描述“天宝”

以前村中热热闹闹的太平盛世景象。仅一笔带过,接下去便是“世乱各东西”。再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又省略了老兵当找着这“一二老寡妻”时相互激动地言谈和寻问的情景。这是略的方面,至于详,从诗中就更显而易见。除了老兵进村后所见到的“空巷”、“日瘦”、“狐与狸”等荒芜景象写得比较具体外,老兵第二次被迫应征时的心理变化,都叙述得非常详尽和细腻。这对读者深入地了解老兵的感情,同情他的遭遇,从而增强诗的感染力,产生共鸣都是必不可少的细腻之笔。

悲陈陶

杜甫

孟冬十郡良家子,

血作陈陶泽中水。

野旷天清无战声,

四万义军同日死。

群胡归来血洗箭,

仍唱胡歌饮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

日夜更望官军至。

杜甫诗鉴赏

陈陶,地名,即陈陶斜,又名陈陶泽,在长安西北。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冬,唐军与安史叛军在此交战,唐军四五万人几乎全军覆没。来自西北十郡(今陕西一带)百姓的子弟,血染陈陶战场,景象惨烈。杜甫此时被困在长安,诗即为这次战事而作。

第一句就用了郑重的笔墨大书这一场悲剧的时间、牺牲者的籍贯和身份。这就显得庄重,使“十郡良家子”给人一种重于泰山的感觉。因而,第二句“血作陈陶泽中水”,就叫人痛心,甚至目不忍睹。这一开头,将唐军的死,写得很沉重。至于下面“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两句,并非说人死了,野外没有声息了,而是表现诗人的主观感受。是说战罢以后,原野显得格外空旷,天空显得清虚,天地间肃穆得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仿佛天地也在沉重哀悼“四万义军同日死”这样一个悲惨事件,渲染“天地同悲”的气氛和感受。

诗的后四句,从陈陶斜战场掉转笔来写长安。写了两种人,一是胡兵,一是长安人民。“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两句渲染叛军得志骄横之态。人民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他们向北而哭,向着陈陶战场,向着肃宗所在的彭原方向啼哭,愈发渴望官军收复长安。一“哭”一“望”,而且中间加以一“更”字,充分表现了人民的情绪。

陈陶之战伤亡是惨重的,杜甫从战士的牺牲中,从宇宙的沉默气氛中,从人民流泪的悼念,从他们悲哀的心底上着重表现悲壮的美。

哀江头

杜甫

少陵野老吞声哭,

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

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

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

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

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

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

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

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

江水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

欲往城南望城北。

杜甫诗鉴赏

唐肃宗至德元年(756)秋天,杜甫离开鄜州去投奔刚即位的唐肃宗,被安史叛军抓获,带到沦陷了的长安。第二年春天,诗人沿长安城东南的曲江行走,触景伤情,感慨万千,《哀江头》就记录了当时的心情。

全诗分三部分。

前四句是第一部分,写长安沦陷后的曲江景象。

曲江原是长安有名的游览胜地,经过开元年间疏凿修建,亭台楼阁秀美,奇花异卉争芳,每到春天,更是繁华、锦秀。而今,“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一个忍着哭声低声呜咽的老人,偷偷行走在曲江的角落里。第一句有几层意思:行人少,行人哭,哭又不敢大放悲声,只能吞声而哭。第二句既交代时间、地点,又写出诗人情态:在春日游览胜地不敢公然行走,却要“潜行”,而且是在冷僻无人的角落里潜行,重复用一个“曲”字,给人一种纡曲难伸、愁肠百结的感觉。两句诗,描述了曲江的萧条和气氛的恐怖,表现出了诗人忧思惶恐、压抑沉痛的心理,含蕴无穷。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写诗人曲江所见。“千门”,渲染宫殿之多,说明昔日的繁华。而加一“锁”字,就将昔日的繁华与今日的萧条冷落并列在一起,巧妙地构成了今昔对比,看似信手拈来,却极见匠心。“细柳新蒲”,景物是很美的。岸上是袅袅的柳丝,水中是抽芽返青的新蒲。“为谁绿”

三字陡然一转,以乐景反衬哀恸,说明没有游人。无限伤心,无限凄凉,显露于字里行间中。

“忆昔霓旌下南苑”至“一笑正坠双飞翼”是第二部分,回忆安史之乱以前春到曲江的繁华景象。这里用“忆昔”二字一转,引出了一段极繁华热闹的文字。“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先总写一笔。南苑即曲江之南的芙蓉苑。唐玄宗开元二十年(732),自大明宫筑复道夹城,直达曲江芙蓉苑。玄宗和后妃公主经常通过夹城去曲江游赏。“苑中万物生颜色”一句,表现御驾游苑的豪华奢侈,明珠宝器映照得花木生辉。

接着具体描写唐明皇与杨贵妃游苑的情景。“同辇随君”事出《汉书·外戚传》。汉成帝游于后宫,曾想与班婕妤同辇载。班婕妤拒绝说:“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以班婕妤拒绝同辇反衬杨贵妃的“同辇随君”,其中的讽刺不言自现。下面又通过写“才人”来写杨贵妃。“才人”是宫中的女官,她们戎装侍卫,身骑以黄金为嚼口笼头的白马,射猎禽兽。侍从豪华如此,那“昭阳殿里第一人”的妃子、那拥有大唐江山的帝王该是何等景象啊!才人们仰射高空,正好射中比翼双飞的鸟。

“明眸皓齿今何在”以下八句是第三部分,抒发诗人在曲江头产生的感慨。分为两层。第一层(“明眸皓齿今何在”至“去住彼此无消息”)直承第二部分,感叹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悲剧。“明眸皓齿”对应“一笑正坠双飞翼”的“笑”字,把杨贵妃“笑”时的情态补足,生动而自然。“今何在”三字照应第一部分“细柳新蒲为谁绿”一句,把“为谁”二字写得更具体,感情极为沉痛。“血污游魂”意指杨贵妃遭变横死。长安失陷,身为游魂亦“归不得”,他们自作自受,结局何等凄惨!杨贵妃埋葬在渭水之滨的马嵬,唐玄宗却经由剑阁深入山路崎岖的蜀道,死生异路,彼此音容渺茫。昔日芙蓉苑里仰射比翼鸟,今日马嵬坡前生死两离分,诗人运用鲜明而巧妙的对照,点出了他们佚乐无度与大祸临头的因果关系,写得惊心动魄。第二层(“人生有情泪沾臆”至“欲往城南望城北”)总括全篇,表达诗人对世事沧桑变化的感慨。前两句是说,人是有感情的,触景伤怀,泪洒胸襟;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不随人世的变化而变化,花自开谢水自流。以无情反衬有情,而更显情深。最后两句,用行为动作描写以渲染他感慨的深沉和思绪的迷惘烦乱。“黄昏胡骑尘满城”一句,将高压恐怖的气氛推向顶点,使开头的“吞声哭”、“潜行”有了着落。黄昏来临,为防备人民的反抗,叛军纷纷出动,以致尘土飞扬,笼罩了整个长安城。本来就忧愤交迫的诗人,此时就更加心如火焚,他想回到长安城南的住处,却反而走向了城北。心烦意乱竟至不辨南北的程度,充分而形象地表现了诗人内心的巨大哀恸。

在这首诗里,诗人流露的感情是深沉的,也是复杂的。当他表达出真诚的爱国激情的时候,也流露出对蒙难君王的伤悼之情。全篇表现的,是对国破家亡的深哀巨恸。“哀”字是这首诗的情感主线。开篇第一句“少陵野老吞声哭”,就制造出了强烈的艺术氛围,后面写春日潜行是哀,睹物伤怀还是哀,最后,不辨南北更是极度哀伤的体现。

“哀”字笼罩全篇,沉郁顿挫,意境深邈。

诗的结构,从时间上说,是从眼前转入回忆,又从回忆回到现实。从感情上说,首先写哀,触类伤情,无事不哀;哀极而乐,回忆李、杨极度佚乐的腐朽生活;又乐极生悲,把亡国的哀恸推向高潮。不仅揭示出“乐”与“哀”的因果关系,也造成了强烈的对比效果,以乐衬哀,今昔对比,更好地突出诗人难以抑止的哀愁,造成结构上的曲折跌宕,纡曲有致。文笔则发敛抑扬,极开阖变化之妙,“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四)。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

面别情见于诗

杜甫

郑公樗散鬓成丝,

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

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

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

九重泉路尽交期。

杜甫诗鉴赏

郑虔以诗、书、画“三绝”著称,更精通天文、地理、军事、医药和音律。杜甫称赞他“才过屈宋”、“道出羲皇”、“德尊一代”。但他一生坎坷不幸。安史之乱前始终未被重用,食不裹腹。安史乱中,又和王维等一大批官员一起,被叛军劫到洛阳。安禄山任命他为“水部郎中”,他称病不肯就任,还暗中给唐政府通消息。但当洛阳收复,却被定了罪”,贬为台州司户参军。杜甫为此,写下了这首“情见于诗”的七律。

“ 樗”和“散”,见于《庄子·消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又《庄子·人间世》载:有一木匠往齐国去,路见一高大栎树,人甚奇之,木匠却说“‘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说郑公“樗散”,意为郑虔不过是“樗栎”那样的“无用之材”罢了,既无非份之想,又无犯“罪”行为,不可能是什么危险人物。何况他已经“鬓成丝”,又能有何作为呢!第二句,即用郑虔自己的言谈作证。他不过以“老画师”自居而已,并没有什么政治野心。既然如此,就让这个“鬓成丝”的、“垂死”的老头子画他的画儿去,不就行了吗?可见一、二两句,并非单纯是刻划郑虔的声容笑貌;而是通过写郑虔的为人,为郑虔鸣冤。

次联紧承首联,层层深入,表达了对郑虔的同情,抒发了对“严谴”的愤慨,的确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对于郑虔这样一个无罪、无害的人,本来就不该“谴”。如今却不但“谴”了,还“谴”得那样“严”,竟然将他贬到“万里”之外的台州去,真使人伤心啊!

这是第一层。郑虔如果还年轻力壮,或许能经受那样的“严谴”,但他已经“鬓成丝”了,眼看是个“垂死”的人了,却被贬到那么遥远、那么荒凉的地方去,岂不是要他早一点死吗?这是第二层。如果不明不白地死在乱世,那就没啥好说;但两京都已经收复了,大唐总算“中兴”了,该过太平日子了,而郑虔偏偏在这“中兴”之时受到了“严谴”,真是太不幸了!

这是第三层。由“严谴”和“垂死”激起的情感涛波奔腾前进,化成后四句。

“ 苍惶”一联,紧承“严谴”而来。正因为“谴”得那么“严”,作者没来得及送行,郑虔已经“ 苍惶”地踏上了漫长的道路。“永诀”一联,紧承“垂死”而来。郑虔已是“垂死”之年,而“严谴”又必然会加速他的死,不可能活着回来了;因此发出了“便与先生应永诀”的感叹。即使活着不能见面,仍然要“九重泉路尽交期”啊!情真意切,深痛不忍卒读。卢得水评这首诗说:“末竟作‘永诀’之词,诗到真处,不嫌其迫,不妨于尽也。”

前人评这首诗,有的说:“从肺腑流出,“万转千回,纯是泪点,都无墨痕”。有的说:“一片血泪,更不辨是诗是情。”这都可以说抓住了最本质的东西。

至于说它“屈曲赴题,清空一气,与《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同是一格”,则是就艺术特点而言的;说它“直可使署日霜飞,午时鬼泣”,则是就艺术感染力而言的。

春宿左省

杜甫

花隐掖垣暮,

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

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

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

数问夜如何?

杜甫诗鉴赏

至德二年(757)九月,唐军收复了被安史叛军所控制的京师长安;十月,肃宗自凤翔还京,杜甫于是从鄜州到京,仍任左拾遗。这首作于乾元元年(758)

的五律,描写作者上封事前在门下省值夜时的心情,表现了他忠勤为国的思想。诗题中的“宿”,指值夜。

“ 左省”,即左拾遗所属的门下省,和中书省同为掌机要的中央政府机构,因在殿庑之东,故称“左省”。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起首两句描绘开始值夜时“左省”的景色。看似信手拈来,即景而写,实则章法谨严,颇具匠心。首先它写了眼前景:在越来越朦胧的暮色,“左省”里开放的花朵隐约可见,天空中投林栖息的鸟儿飞鸣而过,描写自然真切。其次它还照应了诗中题:写花、写鸟是点“春”;“花隐”的状态和“栖鸟”的鸣声是傍晚时的景致,是作者值宿开始时的所见所闻,和“宿”相关联;“掖垣”本意是“左掖”(即“左省”)的矮墙,这里指门下省,交待值夜的所在地,扣“左省”。两句字字点题。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此联由暮至夜,写夜中之景。前句说在星光的照耀下,宫殿中的千门万户也似乎在闪动;后句说宫殿高入云霄,照到的月光仿佛也特别多。

这两句不仅把星月映照下宫殿巍峨清丽的夜景形象地描绘出来了,并且寓含着帝居高远的颂圣味道,虚实结合,形神兼备,语意含蓄双关。这两句既写景,又含情,在结构上是由写景到写情的过渡。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描写夜中值宿时的情景,金钥,即金锁。玉珂,即马铃。两句是说自己值夜时睡不着觉,仿佛听到了有人开宫门的钥匙声;风吹檐间铃铎,仿佛听到了百官骑马上朝的马铃响。

这些都是想象之辞,细致传神地表现了诗人勤于国事,唯恐次晨耽误上朝的心情。在写法上不仅刻画心情很细致,而且构思新巧。此联本来是进一步表现诗题中的“宿”字,可是作者反用“不寝”两字,描写自己宿省时睡不着觉时的心理活动,显得词意深蕴,笔法空灵。“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最后两句交待“不寝”的原因,继续写诗人宿省时的心情:第二天早朝要上封事,心绪不宁,因此好几次讯问宵夜时辰几何?后句化用《诗经·小雅·庭燎》中的诗句:“夜如何其?夜未央。”用在这里非常贴切自然,而加了“数问”二字,则更加重了诗人寝卧不安的程度。结尾二句由题后绕出,从宿省申发到次日早朝上封事,语句矫健有力,词意含蓄隽永,忠爱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

全诗八句,前四句写宿省之景,后四句写宿省之情。自暮至夜,自夜至将晓,自将晓至明朝,叙述详细而富于变化,描写真切而生动传神,体现了杜甫律诗结构既严谨又灵动,诗意既明达又蕴藉的特点。

曲江二首

杜甫

一片花飞减却春,

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

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

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

何用浮荣绊此身?

朝回日日典春衣,

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

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

点水蜻蜒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

暂时相赏莫相违。

杜甫诗鉴赏

曲江又名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城南五公里处,原为汉武帝所造。唐玄宗开元年间大加修整。其南有紫云楼、芙蓉苑;西有杏园、慈恩寺。为著名游览胜地。

第一首写他在曲江看花吃酒。

在曲江看花吃酒,正遇“良辰美景”,然而“一片花飞减却春!”历尽漫长的严冬,好容易盼到春天来了,花儿开了。然而“一片花飞”,又透露了春天消逝的消息。敏感的、特别珍惜春天的诗人又怎能不“愁”?“一片”是指一朵花儿上的一个花瓣。因为一瓣花儿被风吹落就发觉春色已减,暗暗发愁,可如今,面对着的分明是“风飘万点”的严酷现实啊!

“风飘万点”已成现实,那尚未被风吹走的花儿就更值得爱惜。然而那风还在吹。剩下的,又一片、一片地飘走,眼看即将飘尽了!第三句就描写这番情景:“且看欲尽花经眼。”“经眼”之花“欲尽”,只能“且看”。“且”,是暂且、姑且之意。而当眼睁睁地看着枝头残花一片、一片地被风飘走,心中又是什么滋味呢?由此引出第四句:“莫厌伤多酒入唇。”

吃酒为了消愁。一片花飞已愁;风飘万点更愁;枝上残花继续飘落,愁上添愁。因而“酒”已“伤多”,却禁不住继续“入唇”啊!

对此,蒋弱六评论说:“只一落花,连写三句,极反复层折之妙。接入第四句,魂消欲绝。”

第三联“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就写到了人事。诗人“且看欲尽花经眼”,目光随着那“风飘万点”移动:落到江上,就看见原来住人的小堂如今却巢着翡翠—— 翡翠鸟筑起了窝,荒凉之状可知;落到苑边,就看见原来雄踞高冢之前的石雕墓饰麒麟倒卧在地,不胜寂寞。经过安史之乱,曲江往日的盛况远没有恢复;好容易盼来的春天,眼看和万点落花一起,就要被风葬送了!面对这残败景象有什么办法呢?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如果只能如此,无法改变,那就只须行乐,何必让浮荣绊住此身,失掉自由呢?

所谓“行乐”,不过是他自己所说的“沉饮聊自遣”。

绊此身的浮荣指的就是“左拾遗”那个从八品上的谏官。因为疏救房琯,触怒了肃宗,自此,被肃宗疏远。作为谏官,他的意见却不被采纳,还蕴含着招灾惹祸的危机。这首诗就是乾元元年(758)暮春任“左拾遗”时写的。

这是“联章诗”,上、下两首之间有内在的联系。

下一首,即紧承“何用浮荣绊此身”而来。

前四句一气流转,而又细针密线。“日日典春衣”,并非窘困潦倒所致而是为了“每日江头尽醉归”。

接着诗人又逼进一层:“酒债寻常行处有。”“寻常行处”,包括了曲江,又不限于曲江。行到曲江,就在曲江尽醉;行到别的地方,就在别的地方尽醉。

因此只靠典春衣买酒,无异于杯水车薪,于是乎由买到赊,以至“寻常行处”,都欠有“酒债”。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得个醉醺醺,这又是为什么?

诗人终于作了回答:“人生七十古来稀。”意谓人生能活多久,既然不得行其志,就“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吧!这是激愤之言,联系诗的全篇和杜甫的全人,是不难了解言外之意的。

“穿花”一联写江头景。叶梦得曾评道:“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石林诗话》卷下)这一联“体物”有天然之妙,但不仅妙在“体物”,还妙在“缘情”。“七十古来稀”, 人生如此短促,而“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大好春光,又即将消逝。诗人正是满怀惜春之情观赏江头景物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这样恬静、这样自由、这样美好的境界,还能存在多久呢?于是诗人“且尽芳樽恋物华”, 写出了这样的结句: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传语”意为“寄语”,对象就是“风光”。这里的“风光”,就是明媚的春光。

诗人以情观物,物皆有情,因而“传语风光”说:

“可爱的风光呀,你就同穿花的蛱蝶、点水的蜻蜓一起流转,让我欣赏吧,那怕是暂时的;可别连这点心愿也违背了啊!”

仇注引张綖语云:“二诗以仕不得志,有感于暮春而作。”

这两首诗总的特点,就是“含畜”,就是有“神韵”。“一片花飞”、“风飘万点”,写景并不工细。然而“一片花飞”,最足以表现春减;“风飘万点”,也最足以表现春暮。一切与春减、春暮有关的景色,都可以从“一片花飞”、“风飘万点”中去联想。“穿花”一联,写景可谓工细;但工而不见斧凿之痕,细也并非详尽无遗。

就抒情方面说,“何用浮荣绊此身”,“朝回日日典春衣,..”,其“仕不得志”是依稀可见的。但如何不得志,为何不得志,却并不明言,只是通过描写暮春之景抒发惜春、留意之情;而惜春、留春的表现方式,也只是饮酒,只是赏花玩景,只是及时行乐。

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日日江头尽醉归”,从“一片花飞”到“风飘万点”,已经目睹了、感受了春减、春暮的全过程,还“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 真可谓乐此不疲了!然而仔细品味,就发现言外有意,味外有味,弦外有音,景外有景,情外有情,“ 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真正体现了“神余象外”的艺术特点。

曲江对酒

杜甫

苑外江头坐不归,

水精宫殿转霏微。

桃花细逐杨花落,

黄鸟时兼白鸟飞。

纵饮久判人共弃,

懒朝真与世相违。

吏情更觉沧洲远,

老大徒伤未拂衣。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写于乾元元年(758)春,是杜甫最后留居长安时的作品。

一年之前,杜甫只身投奔肃宗李享,受职左拾遗。

由于上疏为宰相房琯罢职一事鸣不平,激怒肃宗,遭到审讯。此后,虽仍任拾遗,但有名无实,不受重用。

杜甫无所作为,空怀报国之心,不免心中不平。这首《曲江对酒》就是诗人这种心境的反映。

曲江,即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东南,因池水曲折而得名,是当时京都的第一胜地。

前两联是曲江即景。“苑外江头坐不归”,苑,指芙蓉苑,在曲江西南,是帝妃游幸之所。坐不归,表明诗人已在江头多时。且突出了诗人的主观意愿,不想回去,足见心中郁闷。这就为三、四联的述怀作了垫笔。

以下三句,续写坐时所见。“水精宫殿转霏微”,水精宫殿,即苑中宫殿。霏微,迷蒙的样子。在“宫殿”、“霏微”间,又着一“转”字,突出了景物的变化。这似乎是承“坐不归”而来的:久坐不归,时间已晚,故而宫殿朦胧。但是,我们从下面的描写中,却见不到日暮的景象,这就说明了诗人另有笔意。浦起龙《读杜心解》曾将诗人这一时期所写的《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对雨》,与作于安史之乱之前的《丽人行》作过比较,认为:“此处曲江诗,所言皆‘花’、‘鸟’、‘蜻’、‘蝶’。一及宫苑,则云‘巢翡翠’,‘转霏微’,‘云覆’,‘晚静’而已。视前此所咏‘云幕’,‘御厨’,觉盛衰在目,彼此一时。”

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水精宫殿转霏微”所显示的,就是一种虚空寥落的情景,这个“转”字,可见有时过境迁的意味。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如期而至的自然界的春色: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短短一联,形、神、声、色、香俱备。“细逐”、“时兼”四字,描写落花轻盈无声,飞鸟欢跃和鸣,生动而传神。

两句衬托出诗人此时的心绪:久坐江头,空闲无聊,因而才如此留意于花落鸟飞。

这一联用“自对格”,两句不仅上下对仗,而且句中自对。此处“桃”对“杨”,“黄”对“白”。鸟分黄白,这是明点,桃杨之色则是暗点:桃花红而杨花白。这般色彩又随着花之“细逐”和鸟之“兼飞”而呈现出上下飘舞的动人景象,将一派春色渲染得异常绚丽。

风景虽好,却是暮春落花时节,容易勾起伤春之情,于是三、四联转写心中的不满和愁绪。

先写不满:“ 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这两句的意思是:我整日纵酒,早就甘愿被人嫌弃;我懒于参朝,的确有违世情。实际是说:既然人家嫌弃我,不如借酒自遣;既然我不被世用,何苦恭勤朝参?正话反说,更显其不满之盛,又妙在含蓄委婉。

最后抒发愁绪:“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伤未拂衣”。沧洲,水边绿洲,古时常用来指隐士的居处。

拂衣,指辞官。这一联是说:只因为微官缚身,不能解脱,因而虽老大伤悲,也无可奈何,终未拂衣而去。这里,以“沧洲远”、“未拂衣”,和上联的“纵饮”、“懒朝”形成对照,表明一种欲进既不能,欲退又不得的两难境地。杜甫虽然仕途失意,毕生坎坷,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始终如一,可见诗人之所以纵饮懒朝,是因为抱负难展,理想落空;他把自己的失望和忧愤托于花鸟清樽,正反映出诗人报国无门的苦痛。

九日蓝田崔氏庄

杜甫

老去悲秋强自宽,

兴来今日尽君欢。

羞将短发还吹帽,

笑倩旁人为正冠。

蓝水远从千涧落,

玉山高并两峰寒。

明年此会知谁健?

醉把茱萸仔细看。

杜甫诗鉴赏

“ 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意思是说,人已老去,对秋景更生悲,只有勉强宽慰自己。

今日重九兴致来了,一定要和你们尽欢而散。首联即用对仗,读来宛转自如。

“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是指人老了,怕帽子一落,显露出自己的萧萧短发,诗人以此为“羞”,因此风吹帽子时,笑着请旁人帮他正一正。这里借用“孟嘉落帽”的典故。王隐《晋书》:

“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日游龙山,风至,吹嘉帽落,温命孙盛为文嘲之。”杜甫曾授率府参军,此处以孟嘉自比,符合身份。孟嘉落帽显出名士风流蕴藉之态,杜甫此时心境不同,他怕落帽,反请人正冠,别是一番滋味。说是“笑”倩,实是强颜欢笑,内里流露出一缕伤感、悲凉的意绪。这一联用典入化,传神地写出杜甫那几分醉态。宋代杨万里说:“孟嘉以落帽为风流,此以不落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诚斋诗话》)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此联突然宕开一笔,以壮语唤起一篇精神。这两句描山绘水,气象峥嵘。用“蓝水”、“玉山”相对,色泽淡雅。用“远”、“高”拓开广阔的空间;用“落”、“寒”稍加点染,既标明深秋的时令,又令人有高危萧瑟之感。

豪壮中带几分悲凉,雄杰挺峻。

“ 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抬头仰望秋山秋水,如此壮观,低头再一想,山水无恙,人事难料,自己已如此衰老,又何能久长?所以他趁着几分醉意,手把着茱萸仔细端详;茱萸呀茱萸,明年此时,还有几人健在?上句一个问句,表现出诗人沉重的心情和深广的忧伤,含有无限悲天悯人之意。下句用一“醉”字,将全篇精神收拢,鲜明地刻画出诗人此时的情态:虽已醉眼朦胧,却仍盯住手中茱萸细看,未置一言,却胜过万语千言。

这首诗腾挪跌宕,酣畅淋漓,前人评论说:“字字亮,笔笔高。”(《读杜心解》)诗人满腹忧情,却以壮语写出,读之更觉慷慨旷放,凄楚悲凉。

日暮

杜甫

牛羊下来久,

各已闭柴门。

风月自清夜,

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

草露滴秋根。

头白灯明里,

何须花烬繁。

杜甫诗鉴赏

大历二年(767)秋,杜甫在流寓夔州瀼西东屯期间,作此诗。

“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意思是说一群群牛羊早已从田野归来,家家户户深闭柴扉。首联化用《诗经》“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句。“牛羊下来久”

句中仅著一“久”字,使人自然联想起山村傍晚时的闲静;而“各已闭柴门”,则使人从静寂的村落想象到户内的欢乐。这就隐隐透出一种思乡恋亲的情绪。

皓月悄悄升起,诗人凝望着这宁静的山村,禁不住触动思念故乡的愁怀:

“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秋夜,晚风清凉,明月皎洁,瀼西的山川在月光覆照下明丽如画,怎奈并非自己的故乡!淡淡二句,有着多少悲郁之感。杜甫在这一联中采用拗句。“自”字本当用平声,却用了去声,“非”字应用仄声而用了平声。“自”与“非”是句中关键的字眼,一拗一救,显得起伏有致,曲折委婉地表达了思念故园的深情。江山美丽,却非故园。

这一“自”一“非”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情绪和浓重的思乡愁怀。

夜愈深,人更静,诗人带着乡愁观看山村秋景,“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意思是,清冷的月色洒满山川,幽深的泉水在石壁上潺潺而流,秋夜的露珠在草根上,晶莹欲滴。意境是多么凄清而洁净!给人以悲凉、抑郁之感。

诗人默默走回屋里,挑灯独坐,却更觉悲凉凄怆:

“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杜甫居蜀近十年,晚年老弱多病,如今,花白的头发和明亮的灯光交相辉映,济世既渺茫,归乡又遥遥无期,眼前灯烬结花斑斓繁茂,诗人不但不觉欢欣,反而倍感烦恼,“何须”一句,说得幽默而又凄惋,饱含辛酸的眼泪和痛苦的叹息。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评论说诗人的衰老感,怀念故园的愁绪,诗中都没有正面表达,结句只委婉地说“何须花烬繁”,婉转曲折,含蓄蕴藉,耐人寻味。

赠卫八处士

杜甫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

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

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

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

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

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

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

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

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肃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杜甫自洛阳返回华州途中所作。处士,指隐居不仕的人。

开头四句说,人生如参、商二星,此出彼没,常常彼此不得相见;今夕又是何夕,大家一同在这灯烛光下叙谈。这几句从离别写到聚首,亦悲亦喜,悲喜交集,把强烈的人生感慨带入了诗篇。诗人与卫八重逢时,安史之乱已延续了三年多,尽管长安已经收复,但叛军仍很猖獗,局势动荡不安。诗人的慨叹,正暗隐着对这个乱离时代的感受。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两句,由“能几时”引出,对于世事、人生的迅速变化,表现出一片惋惜、惊悸的心情。意思是久别重逢发现两人都已鬓发斑白。

接着互相询问亲朋故旧的下落,竟有一半已不在人间了,彼此都不禁失声惊呼,心里火辣辣地难受。“焉知”二句承接上文“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诗人故意用反问句式,含有意想不到彼此竟能活到今天的心情。其中既不无幸存的欣慰,又带着深深的痛伤。

前十句主要是抒情。接下去,则转为叙事,而无处不表现人世感慨。随着二十年岁月的过去,此番重来,眼前出现了儿女成行的景象。这里面当然有倏忽之间迟暮已至的喟叹。“怡然”以下四句,写出卫八的儿女彬彬有礼、亲切可爱的情态。字里行间始终流露出一种真挚感人的情意。接着又写处士的热情款待:

菜是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饭是新煮的掺有黄米的。

体现出老朋友间不拘形迹的淳朴友情。“主称”以下四句,描写主客畅饮的情形。故人重逢话旧,不是细斟慢酌,而是一连就进了十大杯酒,说明主人内心不平静。主人尚且如此,客人心情的激动,更无须说。

“感子故意长”,概括地点出了今昔感受。对“今夕”的眷恋,自然要引起对明日离别的慨叹。末二句回应开头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暗示着明日之别,悲于昔日之别:昔日之别,今幸复会;明日之别,后会何年?低回委婉,耐人玩味。

这首诗平易真切,层次分明。诗人只是随其所感,信手拈来,便有一种浓厚的气氛。它与杜甫以沉郁顿挫为显著特征的大多数古体诗有别,而更近于浑朴的汉魏古诗和陶渊明的创作;但它的感情内涵比汉魏古诗丰富复杂。清代张上若说它“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杨伦《杜诗镜铨》引),正是深一层地看到了内在的沉郁顿挫。诗写朋友相会,却由“人生不相见”的慨叹发端,因而转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时,便格外表现出内心的激动。但下面并不因为相会便抒写喜悦之情,而是接以“少壮能几时”至“惊呼热中肠”四句,感情又趋向沉郁。诗的中间部分,酒宴的款待,冲淡了世事茫茫的凄惋,带给诗人幸福的微醺,但劝酒的语辞却是“主称会面难”,又带来离乱的感慨。诗人以“人生不相见”开篇,以“世事两茫茫”结尾,前后一片苍茫,将一夕的温馨之感,置于苍凉的感情基调上。这些,正是诗的内在沉郁的表现。

洗兵马

杜甫

中兴诸将收山东,

捷书夜报清昼同。

河广传闻一苇过,

胡危命在破竹中。

祗残邺城不日得,

独任朔方无限功。

京师皆骑汗血马,

回纥饣委肉蒲萄宫。

已喜皇威清海岱,

常思仙仗过崆峒。

三年笛里关山月,

万国兵前草木风。

成王功大心转小,

郭相谋深古来少。

司徒清鉴悬明镜,

尚书气与秋天杳。

二三豪俊为时出,

整顿乾坤济时了。

东走无复忆鲈鱼,

南飞觉有安巢鸟。

青春复随冠冕入,

紫禁正耐烟花绕。

鹤驾通宵凤辇备,

鸡鸣问寝龙楼晓。

攀龙附凤势莫当,

天下尽化为侯王。

汝等岂知蒙帝力,

时来不得夸身强!

关中既留萧丞相,

幕下复用张子房。

张公一身江海客,

身长九尺须眉苍;

征起适遇风云会,

扶颠始知筹策良。

青袍白马更何有?

后汉今周喜再昌。

寸地尺天皆入贡,

奇祥异瑞争来送。

不知何国致白环,

复道诸山得银瓮。

隐士休歌紫芝曲,

词人解撰河清颂。

田家望望惜雨干,

布谷处处催春种。

淇上健儿归莫懒,

城南思妇愁多梦。

安得壮士挽天河,

尽洗甲兵长不用!

杜甫诗鉴赏

此诗于乾元二年(759)春二月,即两京收复后,相州兵败前,作于洛阳。当时战争形势很好,大有一举复兴之势。故诗中多欣喜祝望之词。此诗凡四转韵,每韵十二句,自成段落。

第一段(从“中兴诸将收山东”至“万国军前草木风”)以歌颂战局突变开始。唐室在“中兴诸将”的努力下,已光复华山以东包括河北大片土地,捷报频传。《诗经·卫风·河广》云:“谁渭河广,一苇航之”, 三句代用此句以表明克敌极易,安史乱军的覆灭已成“破竹”之势。当时,安庆绪困守邺城(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因此说“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既是肯定与赞扬当时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在平叛战争中的地位和功绩,又表达希望朝廷信赖诸将,以奏光复之功的意愿。以上多叙述,“京师”二句则描绘了两个充满胜利喜庆气氛的画面:

长安街上出入的官员们,都骑着边地的名马(“汗血马”),春风得意;助战有功的回纥兵则在“蒲萄宫”(汉元帝宴请单于,此借用。)倍受款待,大吃大喝。

“餧(喂)肉”二字传神生动而略寓讽意(诗人一贯反对借兵于回纥)。从“捷书夜报”句至此,句句表达战争克捷之意,节奏急促,似有破竹之势。以下意略转折,“已喜皇威清海岱”,此时河北尚未完全收复,因此说“清海岱”(海岱,指古青、徐二州之域);“常思仙仗过崆峒”一句启下,意在提醒肃宗居安思危,勿忘銮舆播迁、往来于崆峒山(在今甘肃平凉西)的艰难日子。紧接以“三年笛里”一联,概括地描绘出战争带来的创伤。此联连同上联,抚今追昔,痛定思痛,淋漓悲壮,欢快中稍作跌宕,极抑扬顿挫之致,将作者激动而复杂的心情写出。因此胡应麟说“三年笛里”一联“以和平端雅之调,寓愤郁凄戾之思,古今壮句者难及此。”(《诗薮》卷五)

第二段(从“成王功大心转小”到“鸡鸣问寝龙楼晓”)逆接篇首“中兴诸将”四字,以铺张排比句式,赞颂李豫、郭子仪等人。“成王”即后来的唐代宗李豫,收复两京时为总兵元帅,“功大心转小”云云,赞颂其成大功后更加小心谨慎。随后盛赞郭子仪的谋略、司徒李光弼的明察、尚书王思礼的高远气度。四句中,前两句直叙,后两句略作比喻,铺述排比中有变化。赞语既符合各人身分事迹,又表达出对光复大业卓有贡献的“豪俊”的钦仰。“二三豪俊为时出”,意思是他们本来就为重整乾坤,应运而生的。

“东走无复”以下六句“整顿乾坤济时了”而展开描写,从普天下的喜庆到宫禁中的新气象,调子轻快:

做官的人弹冠庆贺,不必再弃官避乱;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如鸟之有归巢;春天的繁华景象正随朝仪之再整而重新回到宫禁,天子与上皇也能重新“昏定晨省”。

第三段(从攀龙附凤势莫当”至“后汉今周喜再昌”)一开头就揭示一种政治腐败,朝廷赏爵太滥,许多投机者无功受禄,“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二句,声调一变而为愤激。继而歌颂张镐、房琯等,声调复转为轻快,一张一弛,极富跌宕之致。“青袍白马”句以南朝北来降将侯景比安、史,表明其不堪一击;“后汉今周”句则以周、汉的中兴比喻时局。

当时,房琯、张镐俱已罢相,诗人希望朝廷能复用他们,因此大加颂唱,与赞“中兴诸将”相表里。镐于去年五月罢相,改荆王府长史。说“幕下复用”,措词委婉。

第四段(从“寸地尺天皆入贡”到篇终)先用六句申“后汉今周喜再昌”之意,说四方皆来入贡,海内遍呈祥瑞,举国称贺。以下继续说:隐士们也不必再避乱遁世(“ 紫芝歌”为秦末号称“四皓”的四位隐士所作),文人们都大作歌颂诗文。至此,诗人是“颂其已然”,同时他并未忘记民生忧患,从而又“祷其将然”:时值春耕逢旱,农夫盼雨,而“健儿”“思妇”尚未得团圆,社会的安定,生产的恢复,均有赖战争的最后胜利。诗人勉励围邺的“淇上健儿”以“ 归莫懒”,传达着殷切的敦促。这几句话虽不多,却显示出诗人对人民的关切。正由于这样,诗人在篇末唱出了自己的强烈愿望“安得壮士挽天河,尽洗甲兵长不用!”

这首诗基调是歌颂祝愿性的,热烈欢畅,把诗人热切关怀国家命运、充满乐观信念的感情淋离尽致地传达出来了。诗章以宏亮的声调,壮丽的词句,浪漫夸张的语气,表达了极大的喜悦和歌颂。杜诗本以“沉郁”的诗风见称,而此篇在杜甫古风中堪称别调。

诗中采用了华采工整、兼有古近体之长的“四杰体”。词藻富赡,对偶工整,用典贴切,气势雄浑。

诗的韵脚,逐段平仄互换;声调上忽疾忽徐,忽翕忽张,于热情奔放中饶顿挫之致,清词丽句而能兼苍劲之气,读来觉跌宕生姿,大大增强了诗篇的艺术感染力。

北宋王安石选杜诗, 标榜此篇为压卷之作(见《王临川集》卷八四《老杜诗后集序》)。的确,无论就感情之充沛,结撰之精心而言,《洗兵马》都不失为杜诗的一篇力作。

新安吏

杜甫

客行新安道,

喧呼闻点兵。

借问新安吏:

“县小更无丁?”

“府贴昨夜下,

次选中男行。”

“中男绝短小,

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

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

青山犹哭声。

“莫自使眼枯,

收汝泪纵横。

眼枯即见骨,

天地终无情!

我军取相州,

日夕望其平。

岂意贼难料,

归军星散营。

就粮近故垒,

练卒依旧京。

掘壕不到水,

牧马役亦轻。

况乃王师顺,

抚养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

仆射如父兄。”

杜甫诗鉴赏

唐肃宗乾元元年(758)冬,郭子仪收复长安和洛阳,接着,郭和李光弼、王思礼等九节度使乘胜率军进击,以二十万兵力在邺郡(即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包围了安庆绪叛军,局势可喜。但昏庸的肃宗对郭子仪、李光弼等领兵并不信任,加上粮食不足,士气低落,两军相持到次年春天,史思明援军至,唐军于是在邺城大败。郭子仪退保东都洛阳,其余各节度使逃归本镇。唐王朝为了补充兵力,大举征夫。杜甫这时正由洛阳回华州任所,耳闻目睹了这次惨败后人民罹难的痛苦情状,作组诗“三吏”、“三别”。

《新安吏》是组诗的第一首。新安,在洛阳西。

“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这两句是全篇的总起。“客”,杜甫自称。以下一切描写,都是从诗人“喧呼闻点兵。”五字中生出。

“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这是杜甫的问话。唐高祖武德七年(624)定制:男女十六为中,二十一为丁。至天宝三年(744),又改以十八为中男,二十二为丁。按照正常的征兵制度,中男不该服役。杜甫的问话是很尖锐的,眼前明明有许多人被当作壮丁抓走,却转而问:“新安县小,再也没有丁男了吧?”“府贴昨夜下,次选中男行。”吏很狡黠,回答说,州府昨夜下的军贴,要依次抽中男出征。“中男又矮又小,怎么能守卫东都洛阳呢?”王城,指洛阳,周代曾把洛邑称作王城。杜甫又一问,却没有答话。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杜甫把目光转向被押送的人群。那些似乎长得壮实一点的男孩子是因为有母亲照料,而且有母亲在送行。显然父亲早已被征调。“瘦男”之“瘦”已叫人目不忍睹,加上“独伶俜”三字,更见无亲无靠。杜甫对着这一群哀号的人流,究竟站了多久呢?

只觉天已黄昏了,白水在暮色中无语东流,青山也仿佛带着哭声。这里用一个“犹”字以显示恍惚。人走以后,哭声仍然在耳,仿佛连青山白水也呜咽不止。

似幻觉又似真实,读起来令人惊心动魄。以上四句是诗人的主观感受。它在前面与吏的对话和后面对征人的劝慰语之间,在行文与感情的发展上起着过渡作用。

“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这是杜甫劝慰征人的开头几句话。

“使眼枯”、“泪纵横”本来似乎可以再作淋漓尽致的刻画,但杜甫却加上了“莫”和“收”。“不要哭得眼睛发枯,收起奔涌的热泪吧。”然后再用“天地终无情”来加以堵塞。“莫”、“收”在前,“终无情”在后一笔煞住,仿佛要人把眼泪全部吞进肚里。这种悲愤也就显得更深、更难控制,“天地”也就显得更加“无情”。

“天地终无情”, 已经极其深刻地揭露了兵役制度的不合理。当此国家存亡迫在眉睫之时,诗人从维护祖国的统一角度考虑,在控诉“天地终无情”之后,又说了一些宽慰的话。相州之败,本来罪在朝廷和唐肃宗,杜甫却说敌情难以预料,一方面诗人忠君之心犹存,一方面不免有讽意于其中。本来是败兵,却说是“归军”,也是为了不致过分叫人丧气。“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唐军讨伐安史叛军,虽然可以说正义之师,但哪里又能谈得上爱护士卒、抚养分明呢?此外,所谓战壕挖得浅,牧马劳役很轻,郭子仪对待士卒亲如父兄等等,也都是些安慰之词。诗在揭露的同时,又对朝廷有所维护,杜甫这样说,实际上,人民的惨痛,国家面临的灾难,都深深地刺激着他沉重而痛苦的心灵。

杜甫在诗中所表现的矛盾,也是社会现实矛盾的反映。一方面,安史叛军烧杀掳掠,对中原地区生产力和人民生活的破坏巨大。另一方面,唐朝统治者昏庸无能,把战争造成的灾难全部推向人民。两种矛盾,在当时社会现实中尖锐地存在着,但在平叛这一点上,人民和唐王朝是一致的。因此,杜甫的“三吏”“三别”既揭露统治集团不顾人民死活,又旗帜鲜明地肯定平叛战争,甚至对应征者加以劝慰和鼓励。

潼关吏

杜甫

士卒何草草,

筑城潼关道。

大城铁不如,

小城万丈余。

借问潼关吏:

“修关还备胡?”

要我下马行,

为我指山隅:

“连云列战格,

飞鸟不能逾。

胡来但自守,

岂复忧西都。

丈人视要处,

窄狭容单车。

艰难奋长戟,

万古用一夫。”

“哀哉桃林战,

百万化为鱼。”

请嘱防关将,

慎勿学哥舒!”

杜甫诗鉴赏

乾元二年(759)春,唐军在相州(治所在今河南安阳)大败,安史叛军乘势进逼洛阳。如洛阳再次失陷,叛军西攻长安,作为长安和关中地区屏障的潼关就势必有一场恶战。杜甫经过这里时,正好看到了紧张的备战气氛。开头四句可以说是对筑城的士兵和潼关关防的概述。漫漫潼关道上,无数的士卒在辛勤地修筑工事。“草草”,劳苦的样子。前面加一“何”字,更流露出诗人的无限感慨。放眼四望,沿着起伏的山势而筑的大小城墙,既高峻又牢固。这里大城小城应作互文来理解。一开篇杜甫就用简括的诗笔写出唐军加紧修筑潼关的状况。“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这两句引出了“潼关吏”。胡,即指安史叛军。

这里故意发问,而且又有一个“还”字,暗借三年前潼关曾经失守一事,从而引起人们对这次潼关防卫措施的关心与悬念。

接下来,应该是潼关吏的回答了。可是他似乎并不急于作答,却“要(yāo邀)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从结构上看,这是在两段对话中插入一段叙述,暗承“修关还备胡”。那位潼关吏看来对所筑工事充满了信心。下面八句,都是潼关吏的话,他首先指着高耸的山峦说:“那层层战墙,高接云天,连鸟也难以飞越。敌兵来了,只要坚决自守,不必再担心长安的安危。“语调轻松而自豪,可以想象,关吏说话时因富有信心而表现出的神采。他又兴致勃勃地邀请杜甫察看最险要处:您看那山口要冲,狭窄得只能容单车通过。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八句,“神情声口俱活”(浦起龙《读杜心解》),不只是关吏简单的介绍,更主要的是表现了一种“胡来但自守”的决心和“艰难奋长戟”的气概。而这是借关吏之口表现守关将士昂扬的斗志。

紧接关吏的话头,诗人却没有赞语,而是一番深深的感慨。因为诗人并没有忘记“前车之覆”。桃林,即桃林塞,指河南灵宝县以西至潼关一带地方。三年前,占据了洛阳的安禄山派兵攻打潼关,当时守将哥舒翰本拟坚守,但为杨国忠所疑忌。在杨国忠的怂恿下,唐玄宗派宦官至潼关督战。哥舒翰不得已领兵出战,结果全军覆没,许多将士被淹死在黄河里。睹今思昔,杜甫余哀未尽,希望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避免重蹈复辙。“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慎”字意味深长,它并非指责哥舒翰的无能或失策,而是深刻地触及了多方面的历史教训,表现了诗人久久难以消磨的沉痛悲愤之感。

与“三别”通篇作人物独白不同,“三吏”是夹带问答的。而此篇的对话又具有自己的特点。首先是在对话的安排上,缓急有致,表现了不同人物的心理和神态。“修关还备胡”,是诗人的问话,关吏却不急答,这一“缓”,使人可以感觉到关吏胸有成竹。关吏的话一结束, 诗人马上表示了心中的忧虑,这一“ 急”,更显示出对历史教训的痛心。其次,对话中神情毕现,形象鲜明。关吏的答话并无刻意造奇之感,而守关的唐军却给读者留下一种坚韧不拔、英勇沉着的印象。其中“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两句形象鲜明地塑造出战神式的英雄形象,令人倍受鼓舞。

新婚别

杜甫

兔丝附蓬麻,

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

不如弃路旁。

结发为君妻,

席不暖君床。

暮婚晨告别,

无乃太匆忙!

君行虽不远,

守边赴河阳。

妾身未分明,

何以拜姑嫜?

父母养我时,

日夜令我藏。

生女有所归,

鸡狗亦得将。

君今往死地,

沉痛迫中肠。

誓欲随君去,

形势反苍黄。

勿为新婚念,

努力事戎行!

妇人在军中,

兵气恐不扬。

自嗟贫家女,

久致罗襦裳。

罗襦不复施,

对君洗红妆。

仰视百鸟飞,

大小必双翔。

人事多错迕,

与君永相望!

杜甫诗鉴赏

杜甫“三别”中的《新婚别》,刻划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少妇形象。诗歌采用独白形式,全篇先后用了七个“君”字,都是新娘对新郎倾吐的肺腑之言,读来深切感人。

这首诗大致可分为三段,层层深入且有曲折。这是因为人物的心情本来就是很复杂的。第一段,从“兔丝附蓬麻”到“何以拜姑嫜”,是新娘子诉说自己的不幸命运。她是刚过门的新嫁娘,从前与丈夫没见过面,没讲过话。因此语气显得有些羞涩,有些吞吞吐吐。这明显地表现在开头这两句:“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新嫁娘这番话不是单刀直入,而是以比喻来引起的。这很符合她的特定身份和她此时的心理状态。“兔丝”是一种蔓生的草,常寄生在别的植物身上。“蓬”和“麻”也都是小植物,因此,寄生在蓬麻上的兔丝,它的蔓儿也就不能延长。在封建社会里,女子得依靠丈夫才能生活,但现在她嫁的是一个“征夫”,很难指望白头偕老,以“兔丝附蓬麻”的比喻非常贴切。“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怨恨之意显而易见。“结发为君妻”以下的八句,则是回溯怨恨的原因。“结发”二字,说明妇人之对丈夫的好歹看得很重,因为这关系到她今后一生的命运。然而,谁料到这洞房花烛之夜,却就是生离死别之时呢!

前一天晚上刚结婚,第二天一早就得走,连你的床席都没有睡暖,这哪里象个结发夫妻呢?“无乃太匆忙”的“无乃”,是反问对方的口气,意即“岂不是”。

“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两句,指明了造成新婚别的根由是战争;同时说明了当时进行的战争是一次“守边”战争。从诗的结构上看,这两句为下文“君今往死地”和“努力事戎行”作铺叙。当时正值安史之乱,广大地区沦陷,边防不得不向内地一再迁移,而现在,边境是在洛阳附近的河阳,守边居然守到自己家门口来了,可见这两句中暗含对统治阶级昏庸误国的讥讽,诗人在这里用的是一种;“婉而多讽”的写法。

第二段,从“父母养我时”到“形势反苍黄”。

新娘子将话题从自身进一步转到丈夫身上了。她关心丈夫的生死,并且表达了对丈夫的忠贞,要与他一同去作战。“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当年父母对自己非常疼爱,把自己当作宝贝儿似的。然而女大当嫁,“鸡狗亦得将”,“将”字当“跟随”讲,就是俗话说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是如今,“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你却要到那九死一生的战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呢?想到这些,怎能不令人柔肠寸断?紧接着,新娘子表示:“我本决心随你前去,死也死在一起,但又怕这样一来,反而要把事情弄得更糟糕,更复杂。军队里是不允许有年轻妇女的,你带着妻子去从军,也有许多不方便,我又是一个刚过门的闺女,没见过世面,更不用说打仗了。这段话,刻画了新娘子那种心痛如割、左右为难的矛盾心理,非常细腻、深刻。

诗的第三段,从“勿为新婚念”到“与君永相望”。女主人公经过一番痛苦的内心斗争以后,终于从个人的不幸中、从对丈夫的关切中,跳了出来,站在更高的角度,“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她一改哀怨沉痛的诉说而为积极的鼓励,话也说得干脆,不象开始时候那样吞吞吐吐的了,她决定不随同丈夫前去,并且,为了使丈夫一心一意英勇杀敌,她表白了自己生死不渝的坚贞爱情。这爱情,是通过一些看来不重要,其实却大有作用的细节,或者说具体行动表现出来的。这就是“自嗟贫家女”这四句所描写的。

新娘说,费了许久的心血好不容易才置办得一套美丽的衣裳,现在没必要再穿了。并且,趁你还在,我这就把脸上的脂粉洗掉。你走了以后,我更没心情梳妆打扮了。这固然是她对丈夫坚贞专一的爱情的表白,但是更可贵的,是她鼓励丈夫,好叫他放心地、并且满怀信心地去杀敌。

“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这四句是全诗的总结。其中有哀怨,有伤感,但是已经不象最初那么强烈、显露,主要意思还是在鼓励丈夫,因此说出“人事多错迕”,似乎有点人不如鸟,但立即又振作起来,说出了“与君永相望”这样深情无限话,以生死不渝的爱情来坚定丈夫的斗志。

《新婚别》是一首高度思想性和完美艺术性结合的作品。诗人运用了大胆的浪漫的艺术虚构,在女主人公的身上倾注了诗人浪漫主义的理想色彩。另一方面,在人物塑造上,《新婚别》又具有现实主义的精雕细琢的特点,诗中主人公形象有血有肉,经过曲折剧烈的痛苦的内心斗争,最后毅然勉励丈夫“努力事戎行”, 细致表现战争环境中人物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丝毫不感到牵强和抽象,而觉得非常自然,符合事件和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并且极具感染力。

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也是《新婚别》的一大艺术特点。诗人以新娘子的口吻说话,语气生动、逼真。

诗里采用了不少俗语,这也有助于语言的个性化。符合女主人公“贫家女”的身份。

此外,在押韵上,《新婚别》和《石壕吏》有所不同。《石壕吏》换了好几个韵脚,《新婚别》却是一韵到底。这大概和诗歌用人物独白的方式有关,一韵到底,一气直下,更有利于主人公的诉说,也更便于读者的倾听。

自京赴奉先县

咏怀五百字

杜甫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

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

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再难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

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戌卒。

犹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玄宗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杜甫由长安回奉先县探亲时所作。此时杜甫在长安已滞留了将近十个年头,在此期间,他为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多方奔走,直到这年年底才得到一个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小官。接受官职后,先离开长安去奉先·1852·《唐诗鉴赏大典》

县探望家眷。此前不久,安禄山已在范阳(今北京附近)起兵叛乱,这首诗正是从个人的生活遭遇中总结出当时社会的重大问题。

全诗可分三大段。

第一段自首句至“放歌破愁绝”,抒发自己忠君、爱国、忧民的思想感情和百折不挠的远大志向。

诗的开头以自嘲的口吻表达自己矢志而不得实现的远大政治抱负。诗人自幼嫉恶如仇,想凭借自己的才学求取功名,匡世济民,报效祖国。然而,昏暗的现实使他的志向不但不得施展,反而到处碰壁,以至生计窘迫。这就是诗中“意转拙”、“一何愚”感慨的由来,诗人称自己“窃比稷与契”的志向为“拙”“愚”,从这痛心的自嘲中,不难看出诗人难以抑制的激愤!

然而诗人并没有为此放弃自己的志向,相反对自己的抱负非常执着,“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正是这种执着决心的表达:

那怕是辛苦到老,只要一息尚存,也要去争取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两句说明正是出于对人民群众深厚的爱,对人民疾苦的关心而产生的忧·1853·《唐诗鉴赏大典》

愁,以致诗人百折而不挠对自己的理想矢志以求,这种忧愁不是一般的忧,而是忧到“肠内热”的程度。

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基础,才使得诗人对那些自私自利、目光短浅的“同学翁”的“取笑”不但不屑一顾,反而“浩歌弥激烈”。一个“弥”字,愈加体现了杜甫对人民的深厚感情和自己矢志不移的精神,也表达了对那些取笑自己的人的蔑视。

“非无江海志”以下至“物性固难夺”八句是写过“潇洒送日月”的隐士生活本不是诗人的愿望。而是因为“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从诗中下文的描写中可以知道,诗人并非把当时的唐明皇视作尧舜一样贤明的圣君,而只是由于杜甫的忠君思想使他把昏君当圣君一样尊崇,这与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一贯思想是相吻合的。所以即便朝廷不重用他,他也不忍离去,其道理就在于“蔡藿向太阳,物性固难夺”的一种天性所致吧。

以下从“顾惟蝼蚁辈”到这一大段的最后,指出自己愁绝的原因,作为全段的总结。

“ 独耻事干谒”,一个“独”字,刻划出了诗人不从时俗浊流,不卑躬屈节的傲岸精神,他对那些象蝼蚁一样的只经营自己的巢穴,逢迎媚上的龌龊之辈,极端鄙视,他敬仰的是那种遨游苍海的大鲸,并从这两种生物的品格中悟出人生的道理,从而更加坚定自己的理想。毅然要沿着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走下去。“忍为尘埃没”是写甘愿忍饥受困也要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抱负。最后两句“沉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是诗人的感愤之言,也是爱国、忧民、忠君愿望不得实现的无可奈何的聊以自慰的举动。

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至“惆怅再难述”,描述经过骊山时所见所感,揭露和抨击了阶级对立的现实和统治阶级的奢侈生活。

前六句先描写岁暮、天寒,夜半上路时的情景。

百草凋零,疾风怒号、阴云压顶、遍地霜冻等既是实景描写,也象征着当时的政治环境,仿佛使人看到我们的不同流俗、不容于世的诗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怀着郁郁不得志的心情离开了长安。

接下去描写经过骊山时的情景,诗人到达骊山已是“凌晨”,当时的骊山正是“蚩尤塞寒空”的弥天大雾。一个“塞”字,不仅表现出了雾气之大—— 仿佛整个天空都被填满,而且也写出了人物的感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显然诗人是以这样的自然环境象征当时昏暗的政治气氛。

雾大、天寒,一方面是冻得瑟缩的诗人在崖间狭谷中蹒跚跌撞,另一方面“御榻”所在的高山上却是“瑶池气郁津,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对这种奢靡无度的腐朽生活,诗人的义愤溢于言表,“君臣”二字,将批判的矛头直指整个上层统治集团,乃至皇帝。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四句诗进一步揭露统治阶级穷奢极欲的生活来自于用“鞭挞”的手段聚敛的劳动人民的血汗!所以宋人罗大经说:“‘彤庭’数句,即‘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之意。士大夫诵此,亦可以悚然惧矣。”

“仁者宜战栗”正是诗人痛心疾首地鞭策那些有良心的大臣应当猛醒了。

其后用“况闻”二字引起下文,详细地铺陈了皇亲国戚等贵族们的豪华生活:家中用的是金银器皿;供他们取乐的是身着薄纱隐露玉体的舞女;供他们欣赏的是管瑟和奏的清歌;穿的是贵重的貂鼠裘;吃的是香橘、霜橙、驼蹄羹。然而,在这样豪华生活的后面又掩盖着什么呢?“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高度概括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统治阶级的奢侈正是建筑在许许多多饥尸寒骨之上的。“怅惆再难述”一句道出面对这种“咫尺之间”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黑暗现实。杜甫难言的痛苦,从而结束上文,引出第三段。

第三段自“北辕就泾渭”至“澒洞不可掇”,描写行路到家的情景,从个人的家庭遭遇推想到广大人民的苦难。

前六句先写泾渭之水。“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崒兀”,写出了巨浪滔天的江水远远而来之势。“凝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是诗人从水景中产生的幻觉。

“疑”、“恐”二字,很细腻地揭示了诗人的心理变化。从奔腾咆哮的大水,联想到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绝”的可怕情景,由此又联想到唐王朝的“天柱”已处在一“冲”即“折”的境遇。所以这两句诗真实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夕,人们为局势动荡而不安的时代心理。正如王嗣奭《杜臆》中说:“天柱折,乃隐语,忧国将覆也。”

后四句描写行人渡河的情景,同时也是影射当时的社会形势。一架“幸未坼”而摇摇欲坠的木桥,正象征腐朽将倾的唐王朝政权。行人攀援争渡是大乱前夕人心不安的真实写照。

接着写自己的家庭遭遇。

先写将到家时的感叹。社会如此动荡不安,而自己却与寄居异县的家人长期分离,“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正表现出诗人思念妻小和急切地希望同亲人患难与共的思想感情,同时也表现出诗人快到家门时的喜悦。然而,迎面所见的不是老妻的笑脸和幼子的欢跳,而是“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的悲惨景况,这对风尘仆仆一路上喜忧交加的诗人该是多么大的打击呢?他内心的悲恸是可想而知的。但诗人并没有在个人的痛苦上作过多的纠缠,只以“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两句带过,从而由自己的遭遇推想到天下广大人民的不幸。自己是个小官,不必缴纳租税,自己的孩子却在“秋禾登”的情况下饿死,那些平民百姓,尤其是那些无产无业和远戍边疆人的遭遇不就更不必说了吗?诗人念此忧彼,愁绪百结,愤激之情不可抑制。“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正是这种感情的强烈收结。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一首“咏怀”诗,它抒发了诗人匡世济国的远大政治抱负和忧国忧民的强烈思想感情,同时又是一部“史诗”,它真实地记录了安史之乱前夕的唐代社会现实,揭露了统治集团奢侈豪华的腐朽生活,表现了人民在统治者的剥削和压迫下所承受的贫穷和苦难。

这首诗对社会现实进行了典型的艺术概括。诗的内容通过描写旅途的见闻,叙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抒发多种的感叹,有个人家庭的,有社会广大人民的,有上层统治集团的。内容繁富,篇幅巨大,洋洋五百言,却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两句诗是贯穿全诗的一条主线,它有机地将开头部分的抒怀、中间部分过骊山的所见所感与后半部分的家庭遭遇等情景组合在一起,使人读后在感情上回环往复,一唱三叹。

此外诗中还采用了叙事、抒情、议论相结合的手法,景物描写烘染着环境,为叙事、抒情创造气氛,叙事为议论提供根据,从而使议论显得具体、细致。

如诗中把社会贫富悬殊,阶级对立的一些情况作了对比,尤其是对皇亲国戚的奢靡生活作了详尽的铺叙之后,从而得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结论,真是透辟、尖锐,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唐代宗广德元年(763)杜甫寓居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时所作。这年正月,安史叛军头子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持续七年之久的安史之乱暂告结束,河南河北相继收复。当时携家带眷流落在梓州的杜甫,听到唐军的胜利消息,喜不自禁,写下了这首千古传诵的七律——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开门见山,诗情激荡。“剑外”点明听到喜讯的地点。“忽传”“初闻”表明喜讯来得突然,也表明喜之“惊”,“收蓟北”直接写出是什么样的喜讯。一个“忽”字,将惊喜之情溢于纸上,同时又将“剑外”“ 蓟北”相隔千里的两地连接在一起,把人们奔走相告飞快地传递喜讯的情态和气势都融于字里行间。

杜甫在国家的动乱中,颠沛流离,饱受忧患,无时不在渴望着叛乱的平定。“初闻涕泪满衣裳”呢?

一个“满”字,将诗人百感交集,喜泪纵横的状貌真实而细致地描摹出来。不是半生坎坷,饱经沧桑的人,怎会如此“泪满”!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如狂”是继表现闻听喜讯后的情景。初闻时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有更多地体会,在惊喜之中已是涕泪纵横。这是感情的第一次爆发,“喜”情还多在“惊”情之中。回过头来看看妻子儿女,她们脸上平日的愁云,早已烟消云散,呈现出一片欢乐的情态。这就不能不使诗人想到,平日患难与共的妻子儿女,几年来与自己一样遭受过多少战乱之苦,忍受了多少忧愁的折磨。如今也都转忧为喜,这就更使诗人喜上加喜,以致顾不得看书了,胡乱地把书收拾一下,就手舞足蹈起来,一个“狂”字,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诗人当时的喜态,这是诗人喜悦感情的第二次爆发。

“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是诗人喜悦感情的第三次爆发。诗人象小孩子一样欢乐得手舞足蹈还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还需要“放歌纵酒”才能把喜情抒尽。’白日放歌”纵酒,不是借酒浇愁,而是以酒助兴;今日之高歌,不是长歌当哭,而是快乐地欢唱。他恨不能立即归去,“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正是诗人归心似箭的心理写照。

“ 穿”“下”二字,贴切、形象地描绘出诗人想象中在险峡中穿行疾驶与出峡后顺流而下的畅快之情。

这首抒情诗,抒发了听到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消息后的极度喜悦心情,表达了诗人渴望祖国统一,人民生活得到安定的热烈感情。诗中突出地抒发了一个“喜”字,从闻喜讯,到流喜泪、观喜容、呈喜态、唱喜歌、思喜归,无处不喜。

杜甫的诗一向以“沉郁顿挫”著称,这首诗却一反往日的风格,而以爽朗明快取胜。八句诗似脱口而出,水到渠成,极其欢欣鼓舞,轻快跳宕。因此清人孙沫评这首诗说:“一气旋折,八句如一句,而开合动荡,元气浑然,自是神来之作。”除第一句叙事外,这首诗后七句全是抒情;除前两句不对仗,后六句全对仗。这种内容与形式毫无拘束地完美结合,更加增强了诗的感染力。

春夜喜雨

杜甫

好雨知时节,

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

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

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

花重锦官城。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在成都草堂居住时所作。诗中以极大的喜悦之情,赞美了来得及时、滋润万物的春雨。

其中对春雨的描写,体物精微,绘声绘形,是一首入化传神,别具风韵的咏雨诗,为千古所诵的佳作。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描写春雨适时而降。

刮风下雨,本来是一种极平常的自然现象,它本无感情和知觉。诗人在这里以拟人化的手法,赋予春雨以思想感情,似乎它很懂得人们盼雨的心情,“知时节”而来。接着点出是春雨,正因为是“当春”之雨,才显出雨之来得可喜可贵。于是“好雨”二字脱口而出,极其感奋自然,诗人当时喜兴的情态仿佛就在眼前。

这里诗人对喜雨的赞美,既没有抽象的议论,也没有采用什么比喻,而是真挚感情的自然爆发。

“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两句是神来之笔,不但写出了雨的形态,而且传达出了雨的神态。

在一个春天的夜晚,绵绵细雨伴着和煦的春风飘洒大地,悄然无声地滋润着泥土、禾苗、花木。“潜”、“细”二字,十分精确、形象,传出了春雨悄悄而来、轻轻而动的神态。将一个特定的自然景物描绘到入化之境。无怪乎清人沈德潜称道这两句诗“传出春雨之神”。

如果说上两句是诗人在屋内听春雨飘洒声之所感,那么“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两句,则是诗人推门远望雨夜景色之再现。雨声沙沙,喜而思见。推门向外一望:细雨绵绵,乌云笼罩,天下一片漆黑,分不清山,看不出路,只有远处闪耀着一点红光,是江上渔船的灯火。这迷人的春郊夜雨之景,使人在广漠的幽暗中感受着一种甜美的静寂。这里作者细致地写出雨夜之景,正是以这种气象寓托对喜雨的兴致心情。

夜色越阴暗,才越能觉出绵绵细雨不断之势,盼喜雨的心情就更加称意。诗人在这幅春郊夜雨的画面上,于一大片的黑色之中,点上一点“渔火”的光亮,使得“黑”“明”映衬,醒目鲜明,从而更增强画面的诗意。

最后两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是想象中的景象,也是诗人喜兴心情的进一步表达。诗人推想这雨今夜一半时是不会停的,经过一夜的滋润,到明天拂晓时,雨过天晴,锦官城满城含着雨水的百花,会更加鲜艳夺目,一片生机。从这层春意盎然的想象中,足见诗人对好雨的喜悦难尽心情,给人留下无穷的意味。“红”、“湿”、“重”三字,极其形象、准确地表达了雨后花朵的特征。故而明人谭元春说:“红湿字已妙于说雨矣。重字尤妙,不湿不重。”(见《唐诗归》)。

这首诗全篇按时间的顺序,依照景物的变化,顺应着主观的感受,点染出“春夜喜雨”的景色与气氛。

全篇句句是“雨”,处处是“喜”,而“喜”字却一字不露,足见诗人的匠心独运。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杜甫

八月秋高风怒号,

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度江洒江郊,

高者挂罥长林梢,

下者飘转沈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

唇焦口燥呼不得。

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

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

骄儿恶卧蹋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

雨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

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

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

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约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是杜甫晚年的重要作品。

安史之乱以后,杜甫流离到四川成都,由于得到严武等人的资助,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找到了一块荒地,盖了一座小茅草房居住下来,即“杜甫草堂”。

茅屋刚盖起来不久,就在这年的八月遭到一场暴风雨的洗劫,屋顶的茅草被刮走,屋内彻夜漏雨不止,诗人一家在寒冷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这就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所描写的景象。

全诗可分四大段。

第一段从开头至“下者飘转沈塘坳”。首句点题,开门见山地描写茅屋为秋风所破的情景。

“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开头两句,诗人就具体交待了时间和当时的情景,以简洁遒劲的笔触,概括而生动地表现出秋风的狂暴。“怒号”与“卷”字紧密相承,形象地描摹出高天长空呼啸而来的狂风的凶猛,倾刻间就把屋上的茅草席卷而去。

接着在下面三句中,具体铺叙茅草被狂风吹得满天遍野,四处飞扬的情景。这里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渲染风力之大,二是烘托出诗人眼望着自己苦心经营的草堂遭到破坏,而却无力挽救的焦急心情。

第二段自“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至“归来倚杖自叹息”,描写顽童抢草的情景和诗人无可奈何的叹息。

屋上的茅草,被风卷走,挂在树梢,跌落在塘坳,诗人本希望能拣回来一点以备修补房屋。但是从村上来了一群顽童,看主人年老力衰,就把撒落在地面上的茅草,一捆捆地抱走,主人呼喊他们也不听。“忍能”、“面对”、“公然”描摹出了顽童的无所顾忌、大摇大摆地调皮情态。“唇焦”、“口燥”、“呼不得”,将当时诗人焦急,费尽口舌的呵斥、劝阻都细致形象地记录下来。最后诗人只好回到家中,精疲力竭地靠在拐杖上叹息。“倚杖”与“老无力”紧紧相扣,表现出了诗人的未老先衰,“自叹息”又使人深感诗人的孤寂、不幸。

诗人笔下的顽童固然可恶,并当面呼他们为“盗贼”, 但是诗人在思想感情上并没有把他们置于敌对的地位而加以认真地谴责,相反却将他们的顽皮、幼稚的神情表现得活泼可爱。

第三段从“俄顷风定云墨色”至“长夜沾湿何由彻”,描写风定屋漏雨来之夜,愁迫难眠的情景。

这段头两句先描绘风息云浓,渐近黑夜,大雨袭临之势,交待了天气的变化和时间的推移。“俄顷”点明时间的短暂,“漠漠”、“昏黑”渲染出大雨前阴霾浓暗的气氛。三、四句接着从天气恶变写到破屋的情形:一床盖过多年的粗布被子,棉花已经干硬不能御寒,以致盖在身上“冷似铁”。被里子已经单薄得无筋力了,所以孩子在睡梦中一蹬就破。这种对布衾的细腻描绘,逼真地展现了诗人的困苦图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秋夜棉被本已“冷似铁”, 然又遭屋漏雨淋,床上几乎无干处,其景象就可想而知。因此诗人瞻前顾后,从眼前的一切回想到多年的颠沛流离生活,真是愁苦不堪,彻夜难眠,怎不希望天快亮啊!

第四段从“安得广厦千万间”至篇末,表达诗人的理想和愿望。

诗人在破屋湿床之上,彻夜难眠,由自己的苦难,想到天下广大穷苦人民的苦难,并且把自己的命运和广大人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并从中升华出宁愿牺牲自己而能普济天下穷人的崇高理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是多么富于浪漫而有气魄的想象;“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又是何等地激情奔泻!这几句豪言壮语正是诗人伟大理想与高尚品质的集中体现。

这首诗,通俗流畅,广为流传,茅屋为秋风所破,从白天、傍晚、夜里、直到第二天早晨,所见所感可写的东西很多,但诗人精心选择了风卷屋茅、顽童抱茅、倚杖叹息、孩儿蹬被、屋湿无干处等场面和细节,进行具体形象地描绘,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诗人当时所经受的生活上和精神上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正是唐王朝自安史之乱后,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整个社会人民生活的缩影,从而使诗歌的主题思想更富有现实意义。

这首诗第一段以描写为主,二、三段以叙述为主,第四段以抒情为主。前三段写的是具体事物,因为紧扣主题,充满了感情,所以不使人感到板滞,最后一段的抒情,由于用了“广厦千万间”,“天下寒士俱欢颜”等鲜明、生动的形象来表达,也就使抒情避免了抽象、空洞。

此外这首诗的语言朴素、生动。不用典故,没有华丽的辞藻,读起来朗朗上口,极富有感染力,同时诗的形式自由,挥洒自如。全诗以七言为主,间有九言句式。无论是长句或是短句;无论是快是慢;无论是高昂激烈或是沉郁顿挫,都是随着诗人感情的波澜而变化起伏,摇曳多姿,充分地表达了诗歌的主旨。

绝句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诗鉴赏

公元七六四年三月,在军阀混战中,长期处于颠沛流离之中的杜甫,由于严武被任命为成都府尹兼剑南节度使,使他喜出望外,携带家眷又回到了成都草堂。飘泊的生活又暂时安定下来了,于是写下了不少充满生活情趣的短诗,这首“绝句”就是其中的一首。

诗歌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恬淡幽美的风景画。画面的近处,两个黄鹂在碧绿的翠柳中婉啭鸣唱;湛蓝的天空中一行白鹭悠然自飞;远处,高高的山巅,积着一片皑皑的白雪;门前的江边停泊着一只只从远方来的帆船。

画面的颜色布局,浓淡相间,各得其所。一团葱绿中点染着两点鹅黄;一片青淡淡的蓝天里一行白鹭勾勒出一条白色的曲线;远处的山,衬托着近处的柳;高岸的屋映衬着门前的水,色彩鲜明和谐,引人入胜。

这是诗人饱蘸着喜悦的笔墨勾勒出来的,它反映了诗人对暂居成都草堂的满足,也流露出诗人因见吴船而思离蜀东下的心情。

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在对仗方面尤见功力。

绝句一般两句相对,但这首诗却四句皆对,因此有人称之为截律,诗中每一词都工整地相对,如:“两个”对“一行”,“ 黄鹂”对“白鹭”,“鸣”对“上”, “翠柳”对“青天”,“窗”对“门”,“含”对“泊”,“ 西岭”对“东吴”,“千秋”对“万里”,“雪”对“船”。这种工整的对仗,起到相互勾连作用,使不同事物之间相互映衬,从而给人留下更鲜明的感觉。

这首诗语言平易通俗,宛如平常话。它自然、通脱、流畅、匀称,信手拈来,似拙而实工。句中不少字都很有讲究,含意极深。如“含”字既形象地把广漠的积雪聚集在一窗之中,又把外景与草堂联系起来引出人的感情。全诗无一字写人,但有了这个“含”字,就显见一切景物都是从诗人眼中出发的,表现了诗人对草堂无限喜爱的心理。再如“泊”字,也很含蕴,既描绘了草堂门前港湾的美景—— 万里之外的吴船都来这里停泊;也流露出见鞍思马—— 诗人早就想去蜀东游的心情。

赠花卿

杜甫

锦城丝管日纷纷,

半入江风半入云。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能得几回闻?

杜甫诗鉴赏

花卿名敬定,原为西川牙将,曾平定梓州段子璋之乱,其部下乘势大掠东川,本人亦恃功踞傲。杨慎说:“花卿在蜀,颇僭用天子礼乐,子美作此讥之,而意在言外,最得诗人之旨。”可见此诗用以讽喻花卿居功自傲之举。

“锦城丝管日纷纷”—— 意思是花卿在成都无日不宴饮歌舞。“锦城”即锦官城,成都别名。虽写“锦城”,根据末句“人间能得几回闻”,可指“丝管日纷纷”并非泛指,而是仅就花卿幕下而言。“纷纷”

二字给人以急管繁弦之感。“半入江风半入云”——乐声随风荡漾于锦江上空,隐约可以听见,而更多的飘入云空,难以追摄。这句不但写出那音乐如行云流水般的美妙,而且表现出了它的缥缈。“半入云”三字又引出下文对乐声的赞美——“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里将乐曲比为天上仙乐,看来是对乐曲的极度称美了。晚唐李群玉就化用这两句诗来赞美歌妓:“风格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

唐时,人们常把宫廷乐曲称为“天乐”。(刘禹·1875·《唐诗鉴赏大典》

锡《与歌者何戡》:“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自天宝后,梨园弟子多流落人间。随着玄宗入蜀,宫廷艺人亦有流离其间。因此宫中音乐颇多外传。刘禹锡《田顺郎歌》云:“清歌不是世间音,玉殿常开君主心,唯有顺郎全学得,一声飞出九重深。”然而杜甫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就暗示了花卿的享受几乎等同帝王。联系花敬定其人的恃功骄奢,与结语“即赞为贬”的《戏赠花卿歌》,这里显然是有所讽喻的。只不过投赠之什,措语相当曲婉罢了。因此杨伦《杜诗镜诠》高度评价此诗说:“似谀似(实)讽,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也。此等绝句,何减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

戏为六绝句选一

杜甫

王杨卢骆当时体,

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杜甫诗鉴赏

杜甫在绝句题材的开拓成就很高,以绝句评论诗文就是他开创的。后世仿效者绵绵不绝,如元好问、王士祯等俱有名篇,“论诗绝句”于是成为百代不易之一体。《戏为六绝句》是杜甫论诗绝句的代表作。

唐代诗歌理论自陈子昂、李白提出复古主张以后,明确了诗歌发展方向,但一些人粗暴地全盘否定六朝文学,殃及“四杰”—— 即“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四杰本来已有意识摆脱传统因袭的影响,从色情、宫廷等黄色无聊的题材中解放出来,将视野转向广阔的社会生活,同时在律绝歌行等诗体的发展上也有贡献。但因他们尚未全然摆脱六朝藻绘余习,有人就对他们求全责备,吹毛求疵。至于以“轻薄为文(诗)”哂之,又更甚焉。

杜甫显然并不同意这种见解和态度。“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二句首先指出这种时弊,而且表明了自己的反对态度。“当时体”这个创语,包含有一个极为精辟的见解, 即大凡作家都是“当时”历史的产物,诗风文风的形成与时代有关。应当把它放到一定历史环境中去考察,看它是进步的还是落后的,而不能以今例古,一概而论苛求前人。用这种观点来看王杨卢骆尚染六朝色彩的诗文,就会发现尽管它们还留有六朝色彩,但毕竟有了新的气象,足称初唐之“当时体”,符合诗文发展的进步趋势。

轻诋前贤者大抵眼高手低,而杜甫所指时人眼亦未高。他们苛责前贤,又不能反求诸己。因此后两句诗人进而对这些人发一当头棒喝:“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史炳《杜诗琐证》解释说:“言四子文体,自是当时风尚,乃嗤其轻薄者至今未休。

曾不知尔曹名俱灭,而四子之文不废,如江河万古常流。”这里,杜甫对四杰赞以不朽,给予充分肯定。

此诗虽主议论,但兼用比兴(末句),富于激情,结构上两联各以一句说四杰、一句说时人,承转自然,有唱叹之音。因此虽以议论入诗,而非押韵之文。在艺术上亦是值得称道的。

绝句二首选一

杜甫

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

少暖睡鸳鸯。

杜甫诗鉴赏

先唐以五绝写景,有所谓“一时而四景皆列”的手法,这种手法写景,工致如画,杜甫比较偏爱。作于广德二年成都草堂的“迟日江山丽”一首绝句,即运用此法。它四句皆对,工整自然。

“迟日江山丽”。《诗经·豳风·七月》云:“春日迟迟”, 是说仲春的日子,白昼一天比一天长。这时风和日丽,山河尤为秀美可爱。“迟日”二字笼罩全篇,给人以温暖明媚之感。

“ 春风花草香”。前句描绘春光明媚,此句则表现春的气息。前句偏于触觉,此句偏于嗅觉。因“日”见“丽”,凭“风”传“香”,用字工对,又表现出景物间的联系。

前两句着力表现春天给人的总体感受,较为宏观,如同画图的阔大背景。后二句则着力刻划一二细节,较具体而微,它写的是小径与溪边的景物。“泥融”、“沙暖”都承“迟日”句来。“飞燕子”、“睡鸳鸯”

则描摹两种鸟儿,一动一静,它们分别与“泥融”、“沙暖”搭配, 意蕴更加丰富。描摹燕子春来忙做窠,春来土湿,它们啄泥芳径,又复飞去。鸳鸯成双作对,因春水犹寒而日照沙暖,它们便交颈而眠,贪享春天的温暖。通过两种鸟儿的动静刻画,表现了春天的勃勃生机。

全诗既从大处着眼,又从细处落墨,有联系又有对照,虽一句一景,但不零乱、单调。“丽”、“香”、“融”、“暖”等形容词,下得准确,堪称诗眼。通过美好春光的描绘,所表达出饱经离乱漂泊之苦的诗人在相对安定和平的环境中的喜悦心情。

秦州杂诗

杜甫

其一

满目悲生事,

因人作远游。

迟回度陇怯,

浩荡及关愁。

水落鱼龙夜,

由空鸟鼠秋。

西征问烽火,

心折此淹留。

杜甫诗鉴赏

杂诗,古代诗人常用的题目,内容多半是随感而作。杜甫在秦州的诗很多,但独独把这二十首编在一起,称为《秦州杂诗》,这组诗大约是为了回答关内同僚们的询问,用以代替书信。这组诗从西入秦州开始,到打算离开秦州结束。宋朝林亦之说:“杜陵诗卷是图经”。南宋刘克庄则称这二十首诗记秦州“山川城郭之异,土地风气所宜,开卷一览,尽在是矣。”

首联大致介绍到秦州的原因:公元755年开始的安史之乱,严重地破坏了李唐王朝的国势,因为战乱,诗人离开华州到秦州,路上看到满目疮痍,所谓“满目悲生事”,到秦州则是为了投奔在秦州的从侄杜佐和旧友赞公。此即“因人作远游”。次联以下叙述进入秦州后所见。

“迟回度陇怯”一联表现诗人在接近秦州时犹豫不决不敢进入的心情,“水落”一联描写展现在诗人眼前的秦州的景象:落水的河道,空旷的山谷都笼罩在萧瑟,凋蔽的气氛中,龙即鱼龙河,发源于陇县西北,鸟鼠即鸟鼠山,在渭源县西,诗人在此以鱼龙河鸟鼠山代指秦州的山水。尾联是写诗人一边向西跋涉,一边不断打听前方有无战事,最后以“此地亦不可久留”的心情结束全诗。心折指心惊,淹留指停留。

其五

西使宜天马,

由来万匹强。

浮云连阵没,

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

仍残老驌驦。

哀鸣思战斗,

迥立向苍苍。

这首诗借咏马以抒怀。诗中前四句写自从汉朝使节张骞从西域引入“天马”以来,就不断有良马被带到中原,至今已是数以万计了。但这些神马并没有发挥它们的作用。宜:得到。浮云:良马名,这里代指一切良马。据史书记载,公元759年3月,九节度使惨败邺城,战马万匹,仅剩三千。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很可能就是为此而发的。“浮云连阵没”,用正面描写法,“秋草遍山长”,用侧面烘托法,前句是因,后句是果。

后四句单写驌驦。驌驦传说中的神马。驌驦之为真龙种,只是一种传闻,因此诗句以“闻说”起头。

“龙种”将绝,惟一留下来的也已老,这是诗人的感慨所在。但是,驌驦虽老,仍不愧龙种之后,它迥立荒野,向苍天而哀鸣,意在期待和盼望驰骋沙场为国立功的机会。杜甫笔下的老驌驦却是独立于广漠之上,昂首向天,萧萧长鸣,它不仅具备千里之志,就是立即让它参加战斗,也能够建立功业。

杜甫绝不是为写马而写马的。诗人虽然穷愁潦倒,在战乱之中流离飘泊,却从来不忘国事。诗人从良马引起感兴,以驌驦自喻,抒发自己在处境十分艰难的时候,仍然渴望为国立功的心情。同时也有“怀才不遇”,才不得施展感慨于其中。

其六

城上胡笳奏,

山边汉节归。

防河赴沧海,

奉诏发金微。

士苦形骸黑,

旌疏鸟兽稀。

那堪往来戍,

恨解邺城围。

秦州杂诗前五首主要是借物、借景抒发作者对国家前途的忧虑,这一首则是对军旅之事的直接描写和议论。

第一、二句,写唐军已到秦州。诗人听到了城上不断响起的胡笳声,看到了山边唐军旌节在移动,一个“归”字,点明了唐军由西面边塞经秦州向内地行进的方向。这起首二句不用传统的比、兴手法,一开始就有声音、有行动动态地把东调军队展现在读者面前。

这些兵士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呢?原来他们是金微守军,东征西调奉了皇帝的命令东移沧海一带,防守黄河天险。此时黄河下游正是两军交战的地区,但唐朝兵力不足,不得不东征西调,以致从极西边调兵前去增援。军事形势的可危,于此可见一斑了。

第五句近看士兵的阵容,因为长期戍边和跋涉,他们一个个又黑又瘦;旌旗也是稀疏零乱,可见战争的持久和艰苦。

“那堪往来戍?”意思是“这样的军队还能往来征战吗?”当时中原兵力不足,邺城惨败之后,刚刚收复的洛阳又受到严重威胁。“恨解邺城围”中的“恨”,是遗憾的意思。诗中不言“溃”而说“解”,可以看出诗人在用词上是经过仔细地斟酌的,“解”字从敌人方面着笔,却委婉地表达了对唐王朝的讽刺。

这首诗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是充满矛盾的。要“防河”就要发兵,别处无兵可调,只能从西部边界守卒征调;但是这些士兵又很难有战斗力。待人虽然不忘关内战事,然而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只能无可奈何地恨邺城之败了。

其七

莽莽万重山,

孤城山谷间。

无风云出塞,

不夜月临关。

属国归何晚,

楼兰斩未还。

烟尘独怅望,

衰飒正摧颜。

“莽莽万重山。”陇南山区,冈岭重迭,峰峦密布,数山之间偶有河谷地带,就是秦州所在。这首诗开头用“莽莽万重山,孤城山谷间”两句,就是对秦州附近地理形势最概括、最形象的描写。

“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紧接前两句,写的是陇南山区特有的自然现象。山区多风,因为有山峰阻隔,山南山北,天上地下的风都未必是不一样的。

因此,“无”风是诗人在山谷里的感觉,“云出塞”却是天上有风在吹的结果。又由于秦州地处万山丛中,因此这里黄昏和黎明的时间都要比平原地区长一些—— 尤其是在秋冬季节。黄昏,日隐西山,天并没有全黑,但是昏暗之中明月却往往皎然可见,因此才有“不夜月临关”的现象。

总之,前四句写景。一、二句从高角度俯视,写地下;三、四句从低角度仰视,写天上。这样的景物描写,突出了秦州的地理位置及其特点。

五、六句用了两个典故。汉武帝时,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扣留,十九年后才得以返回,汉武帝封他为典属国。“属国归何晚”,表示对各族人民重新和好,使节顺利往来的盼望。用“楼兰斩未还”,而应该理解成诗人对扫除障碍,使唐朝同周围各少数民族友好交往的的期待。楼兰:汉时西域国名,后称鄯善。汉武帝时派遣使者到大宛国去,楼兰阻挡道路,扣留汉朝使者。汉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平乐监(官职名)傅介子前往楼兰,用计斩楼兰国王而归。

最后两句,诗人写到了自己。在黄土高原的茫茫烟尘之中,诗人独自作长时间的眺望。望什么呢?望使节的正常往来,望平定叛乱凯旋的战士,然而所能望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高山和深秋季节一片衰败的景象。这时,对战争的忧虑和对安定的渴求一下涌上诗人心头,忧愁烦闷,自然难免“摧颜”了。

后四句承前四句而抒情,关键在一个“望”字。

有了这个“望”字不仅使后四句脉络清楚,而且使得前四句的描写也落到了实处。

其八

闻道寻源使,

从天此路回。

牵牛去几许?

宛马至今来。

一望幽工隔,

何时郡国开?

东征健儿尽,

羌笛暮吹哀。

这也是一首忧愁战乱、渴望安定的诗。

前四句写汉代的历史。寻源使:汉武帝派张骞等人出使西域,寻找黄河源头,因此后人称张骞等人为“ 寻源使”。牵牛:晋朝人张华著《博物志》中记着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个人发现每年八月都有一只浮槎(现在叫筏子)按时飘到海边来。有一年当浮槎再飘来时,他登了上去。行到一个地方,看见对岸有华丽的殿堂,便问河边一个牵牛人这是何处,那人告诉他回去问蜀郡的严君平就可知道。第二年八月,浮槎送他回到海边,于是他去找严君平。经过严君平推算,这人见到牵牛人的那天,正好有一颗客星,到了天上牵牛星的跟前。意思是说这个人实际上是到了天上,见到的是牵牛星。古人认为海与天相通,这个故事就反映了这种认识。后来,人们又把这个传说同张骞寻找河源的事拉在了一起。这首诗中第二句说“从天此路回”。正是说张骞寻找河源寻到了天上,又从天上下来顺黄河回到内地。作者借用了传说,讴歌了张骞与他的同伴们仅仅靠一只筏子就由黄河上溯入天,从而奠定了东西各国之间几百年友好往来基础的伟大功绩,同时对东海通黄河、黄河通天海这样四通八达,毫无阻隔的境界表示深深的向往。第二句中的“此路回”, 还透露出诗人所处的地理位置,以及秦州诗中屡用“寻河源”故事的原因。

句写唐朝的现实。当时幽燕一带已被安、史军队占据,郡国之间的通道也很难在短期内打通。关内兵力不足,从西部抽调去东征的“健儿”们又不堪往来奔波,在战斗中伤亡殆尽。击退叛军,使“郡国开”的希望更渺茫了。此时此地,诗人心里悲痛酸楚,当听到传来的羌笛声,感觉就像一片悲哀的泣诉了。

从全诗的布局来看,前后两部分采用了对比手法。

前四句追昔,缅怀汉代的强盛;后四句伤今,感叹国力的衰落。前四句盛赞张骞沟通东西方关系的功绩,笔调是夸张、昂扬的;后四句写唐朝倾全国之力与各国结和而不可得,语调是悲凉、凝重的。

其九

今日明人眼,

临他好驿亭。

丛篁低地碧,

高柳半天青。

稠叠多幽事,

喧呼阅使星。

老夫如有此,

不异在郊埛。

杜甫初到秦州,尽管旅居凄凉,但也就近寻访过名刹南郭寺,游览过胜迹隗嚣宫..但那些地方,赏心悦目的少,献愁供恨者多。而这座不为常人注意的驿亭,却独独使得诗人留连忘返,足见这个地方的不同寻常。

诗分前后两段。前四句写亭景,后四句叙事。写景又以一、二句虚写,三、四句实描。前两句说出驿亭之“好”,后两句则说明出驿亭“好”在哪里。再进一步看,第一句从人的方面写,第二句从亭的方面写,但是所以“明人眼”者是亭,能够欣赏“好驿亭”

的是人,可谓景中有情,情景交融。三句写“篁”说“ 丛”,那是矮竹子,所以配“低地”,用“碧”字;四句写“柳”说“高”,那是千年古柳,因此配“半天”,用“青”字。这两句层次清晰,错落有致,十个字含盖了一座小小驿亭周围的全部景致。

后四句中以五、六句写他人,七、八句写自己。

五、六句中,又以五句写历史传闻,六句写现实。幽事以“稠迭”修饰,把无形的“事”写得似乎可以用手摸得出幽事之多来。使星又“喧呼”又“阅”,有声音有动作,把那些旅途劳苦、前程渺茫的使者们的心理状态都生动传神地刻划出来了。杜甫来到秦州的公元759年,在西方作乱的吐蕃已经逼近了洮州(今甘南藏族自治州)、岷州(今甘肃岷县)一带,威胁着秦州,唐王朝不得不经常派遣使者经过秦州西入吐蕃。这五、六句“幽事”和“喧呼”两种不同气氛的对比中,也真实地再现了边界局势紧张这一现实。

最后两句关于“老夫如有此”的感叹,一方面回顾前一段,以诗人的羡慕加深了驿亭“好”的程度,另一方面也流露出了杜甫旅泊异乡,想择土而居,过几天清闲日子的思想。

佳人

杜甫

绝代有佳人,

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

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

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

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

万事随转烛。

夫婿轻薄儿,

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

鸳鸯不独宿。

但见新人笑,

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

出山泉水浊。

侍婢卖珠回,

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

采柏动盈掬。

天寒翠袖薄,

日暮倚修竹。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通过叙述一个流落异乡的女子的遭遇,寄寓了流离生活中的杜甫的感受与政治情怀。

这首诗每八句为一段,共有三段。

第一段写“ 丧乱”,揭示这位佳人一切不幸的根源。其中“幽居在空谷”一句统领全篇,为这首诗的中心所在。“自云”二字则让“佳人”的经历全由她自己口中说出,情调更加凄切、悲凉。“良家子”与“ 官高”相映衬;“遭杀戮”与“收骨肉”相照应,写出官宦人家的遭遇,为下文中女子被遗弃作铺垫。

九至十六句为第二段,记叙“佳人”因家境衰落被丈夫遗弃的过程, 诗句在愁苦中夹杂愤愤之语。

“世情”两句,写尽人间势利眼,可以说是杜甫借女子之口,抒发自己的感慨。“合昏”两句,以草木禽鸟与轻薄夫婿相对比,对不义之人作了有力的鞭挞和斥责。

十七至二十四句为第三段,写女人在边地的生活和思想,照应“零落依草木”句。这里的“在山”当指在家,“ 出山”当指被遗弃,因此这两句诗反映的是社会舆论对被遗弃者的看法,同时又流露出诗人对这种错误舆论的不满。

“侍婢”以下六句重点描写女子的贤贞清贫,颂扬她的节操,说明她并未因被遗弃而“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两句,是指卖掉珍藏的宝珠,才有力量修补茅屋,继续生活,这正是衰败以后,宦门小姐特殊生活的写照。“摘花不插发”,暗用《诗经·卫风·伯兮》中的“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的意思,以不事打扮来衬托自己的操守。“采柏动盈掬”与“摘花”句形成对照,以柏象征女子的品性洁白、坚贞。最后两句总写女子的隐居生活,“ 翠袖”、“修竹”照应“佳人”,“天寒”、“日暮”照应“幽居”,更显出佳人的忠贞品格。

这首诗反映了安史之乱时期社会生活的一个侧面,它生动、具体地记录了这一时期的历史,无怪乎前人评论杜诗是“诗史”。

梦李白二首

杜甫

死别已吞声,

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

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

明我长相亿。

恐非平生魂,

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林青,

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

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

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

无使蛟龙得!

杜甫诗鉴赏

李白于天宝十七年(公元758年)因为永王李璘事被判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境内)。第二年春夏之交,在前往夜郎途中遇赦得还。当时杜甫在北方,不知道李白遇赦的消息,只听到一些传闻,他十分挂念。

《梦李白》就是这时的作品。

这首诗分三段。第一段四句,写别离;第二段八句,写梦境;第三段四句,写梦后。

一、二句从一个“别”字入笔,以“死别”陪衬“ 生别”。“吞声”表明悲哀到了极点,以至哭不出声来,但诗中却以一个“已”字轻轻带过,这就使得“常恻恻”的“生别”更显悲凄。诗人生别李白之难,在这两句里已渲染得酣畅淋漓。三、四句中前一句写地,后一句写人;以“逐客”的身份入“瘴疠”之地,悲苦可知,生死未卜。这是“常恻恻”的原因,也是故人入梦的原因。所以这三、四句,实际上起着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

中间八句写梦中情景。这八句每两句一组,对梦境分别作信其为真和疑其为假的描写,这样写不仅衬托出作者对友人的思念之切,唯恐所见并非其人,而且使梦境恍恍惚惚,若隐若现,读之如在梦中。其中“ 故人”句不写“我梦故人”而写“入我梦”,是从李白方面落笔,有“我念故人,故人也不忘我”的意思。此外,“枫林”是李白所在地,“关塞”是杜甫所在地,这两句上承第八句中的路远,又引出“何以有羽翼”的疑问。

最后四句写梦醒以后。“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诗人梦醒后,迷离恍惚中觉得月光之下还有梦中的李白—— 这又是把醒后与梦中揉到了一起。与第二段写梦联系起来看,梦里分明相遇,疑其非是,醒后看见屋梁,又疑其是,只有感情至深,才会想念得这样如痴似呆。最后两句是清醒以后的叮咛语,“水深波浪阔”不仅是想象南方水乡风物,而且以此暗示环境的险恶。“蛟龙”正承水、波而来,祈愿李白不要误落水中,也有在不利的环境中应对奸佞之人特别小心的寓意。这就非常真切地表达了作者对挚友李白的关切。

浮云终日行,

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

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

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

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

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

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

《梦李白二首》都紧扣一个“梦”字,恍恍惚惚,如在梦中,情切意真,缠绵悱恻。第二首所写的情态举动如在醒时,感慨悲叹,也更加深沉感人。

这首诗头两句自成一段。以“浮云”比喻“游子”,并作为全篇开头,这是古代诗歌常用的“兴”的手法。浮云飘忽不定,历来诗词多以它喻写游子,如《古诗十九首》中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李白《送友人》诗中也有“浮云游子意”。杜甫化用其意,说游子象浮云一样整日飘行不止,但每天总能见到浮云,而游子却长久不得回来,浮云游子的比喻在这里进一步得到了深化。

第二段八句,写梦。与前一首比较,前一首说“故人入我梦”,从梦中入笔;这首说“三夜频梦君”,综合多次梦境。前首说“常恻恻”,表现诗人思友之切;这首说“频梦君”,写李白访友之勤。前一首说“ 长相忆”,是杜甫想念李白;这一首说“见君意”, 是李白了解杜甫。“告归”以下四句描摹梦中李白的情态、言语,“三夜频梦”,但告归时仍然“常局促”,可见两位挚友恨相见时短的依恋之情。“江湖”两句,由“告归”写到归程的险恶。不过,前一首中的“水深”两句是诗人的嘱托,这一首中的“江湖”两句是李白的自叙。“出门”两句写李白辞别的情态,“搔白首”正是“局促”的具体表现,“若负平生志”则是从这个动作中看出来的。“平生志”三字,又引出了下面一段。

最后六句为第三段,抒发诗人梦醒后的感慨。

“冠盖”两句以对比手法,为李白鸣不平。“满京华”的究竟有几个是贤能者,而一代诗仙却“独憔悴”!

“满”、“独”两字包含了诗人对“冠盖”的鄙弃和对李白的同情。“孰云”两句对“天网”提出怀疑,表示愤慨,并指斥天地不公,对友人的坎坷遭遇悲愤不已,这种感情在这里得到有力的表露。最后两句以“身后事”的“寂寞”来抒发对李白生前的关切和死后的忧虑。杜甫深知李白,他知道千年万载之后,李白的名声将是不朽的,但生前却遭冤狱而不能实现平生抱负。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评论此诗说:“千古交情,惟此为至。然非公至性,不能有此至情,非公至文,亦不能写此至性。”何其芳在《诗歌欣赏》中也认为,在杜诗中,赠李白和谈到李白的诗有十多首,“其中最动人的是《梦李白二首》”。他指出这两首诗“写得十分沉痛,写出了他和李白之间的友谊的深厚,也表现了他对于封建社会的不平的愤懑。”这些评价都是十分中肯的。

天末怀李白

杜甫

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

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

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

投诗赠汨罗。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的写作,大致与《梦李白二首》同时。诗中设想李白已到汨罗江边。

前四句应题目中的“天末”,从自己方面写,后四句应题目中的“怀李白”,从李白方面看。前四句明写秋天(“凉风”、“鸿雁”、“秋水”),后四句明提文章(“文章”、“投诗”)及诗人屈原(“冤魂”、“汨罗”),不仅描写有中心,就是取材也相当集中。

“凉风起天末”, 诗人推己及人,想到了李白:

我这里已是秋风飒飒,那么身为“逐客”的友人,在这悲凉的秋日,究竟“意如何”呢?诗人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于是想到了惟一可以回答这一问题的书信。但是“江湖秋水多”,山高水阔,这一句中包含着对“鸿雁几时到”的否定性回答。诗的前四句由凉风写起,一环套一环,环环紧扣,最后归结到“江湖秋水多”。这一句不仅说明对收到书信的不抱希望,而且以“秋水多”暗示李白前途坎坷,从而引出了以下四句。

五、六句对李白横遭不白之冤表示愤慨。“文章憎命达”所表达的是激愤,是不平;“魑魅喜人过”所表达的则是指斥,以及对友人的叮嘱。七、八句中的“冤魂”、“汨罗”由“文章”、“魑魅”而来。屈原也是千古文豪,但最后的结局却是放逐江湖,投水而死。屈原与李白的遭遇不正是“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的最好说明吗?“共语”、“投诗”反映了这两位诗人的遭遇有极其相似之处。“冤魂”指屈原,“投诗”指李白。屈原已逝,不说凭吊,而说“共语”,不说“赋诗祭汨罗”而说“投诗赠汨罗”,这样不仅把屈原写活了,而且以屈原如果有知,应当同李白诗歌相交的假设,来加强李白遭遇的悲剧性质。

月夜忆舍弟

杜甫

戍鼓断人行,

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

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

况乃未休兵。

杜甫诗鉴赏

杜甫共有四个弟弟。公元759年他西来秦州时只有最小的杜占同行,另外三个弟弟杜颖、杜观、杜丰分别在河南山东客居。这首诗就是抒发对不在身边的三个弟弟的思念。

全诗可分两段。前四句是第一段,内容紧扣“月夜”,表面上写景,实际上字里行间流露出“忆舍弟”的感情。“戍鼓断人行”, 真实描绘了面临战争威胁的边城景象,这一句所烘托出的战争气氛,也是诗人当时为什么那样深切怀念诸弟的原因之一。在章法上,这一句与后面的“有弟皆分散”、“况乃未休兵”相互照应,也使全诗脉络连贯,条理清楚。

“ 边秋一雁声”从前句的地上写到天空。边地、秋日、雁声都是引起人“倍思亲”的原因。“一雁声”三个字,还让人想到古人称兄弟为“雁行”的典故。

这两句从听觉方面来写,后两句从视觉方面来写,可谓有声有色。“露从今夜白”,意思是露从今晚上开始才分外惨白。在苦苦思念胞弟的诗人眼中,本来夜夜一样洁白的霜露,也偏偏在今天晚上显得格外苍白,本来到处一样的月亮,也只有故乡的月亮最明亮。这两句诗以“移情”的修辞手法,在自然景物描写中融注了浓厚的主观感受成分,借景生情,景随情变,是诗人深切思念家乡和亲人的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为千古传颂的名句。

最后四句为第二段,直接抒写对舍弟们的怀念。

“有弟皆分散”,以致老家无人,又因为“无家”,所以想写封信打听一下分散各地的弟弟们的“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寄书长不达”正承“无家问死生”,“况乃未休兵”又进一步申说:平时尚且如此,何况又值战乱不已的时候呢!这四句层层紧逼,一环扣一环,真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

七首(其七)

杜甫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三年饥走荒山道。

长安卿相多少年,

富贵应须致身早。

山中儒生旧相识,

但话宿昔伤怀抱。

呜呼七歌兮悄终曲,

仰视皇天白日速。

杜甫诗鉴赏

乾元二年(759),杜甫四十八岁。七月,他自华州弃官寓居秦州(今甘肃天水),十月,转赴同谷(今甘肃成县),在那里滞留了约一个月,这是他生活最为困窘的时期。一家人贫病交加,只能挖掘土芋来充饥。在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诗人以七古体裁,写了《同谷七歌》,描绘颠沛流离的生活,抒发老病穷愁的感喟,大有“长歌当哭”的意味。这是第七首,为组诗中最精彩的篇章。

此诗开头使用了九字句:“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化用《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意,抒发了身世感慨。杜甫素有匡世报国之抱负,却始终未得施展。如今年近半百,名未成,身先老,而且转徙流离,几乎“饿死填沟壑”,岂能不悲愤填膺!六年后杜甫在严武幕府,曾又一次发出这种叹穷嗟老的感慨:“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

(《莫相疑行》)其意是相仿的。

次句“三年饥走荒山道”,把“三年”二字置于句首,进一步强调了诗人所经苦难的时间之长。“三年”,指至德二年(757)至乾元二年。杜甫因上疏营救房琯触怒肃宗而遭贬斥,被饥饿驱迫,在“荒山道”上尝够了艰辛困苦。

三、四句,诗人追叙了困居长安时的感受,全诗陡然出现高潮。十二年前,杜甫西入长安,但进取无门,度过了惨淡的十年。他接触过各种各样的达官贵人,发现长安城中凭借父兄余荫,轻易取得卿相的,以少年为多:“长安卿相多少年。”这不能不使诗人发出愤激之词:“富贵应须致身早。”“致身早”,似是劝人的口吻,却深蕴着对出现“少年”“卿相”这种腐败政治的愤慨。

五、六句又回到现实,记叙诗人和“山中儒生”

的对话:“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诗人身处异常困窘的境地,感叹自己不幸的遭遇,因而与友人谈起的都是些令人很不愉快的往事。忧国忧民的“怀抱”无法实现,自然引起无限伤感与惆怅。

第七句“呜呼七歌兮悄终曲”, 诗人默默地收起笔,终止了他那悲愤激越的吟唱。仰视皇天白日速”,搁笔望天,只见白日在飞速地奔跑,一种迟暮之感,一种凄凉沉郁、哀壮激烈之情,油然而生。

《同谷七歌》采用了定格联章的写法,在内容上较多地汲取了鲍照《拟行路难》的艺术经验,然而又“神明变化,不袭形貌”(沈德潜《唐诗别裁》),自创一体。这首诗作为组诗的末篇,集中地抒发了诗人身世飘零之感。艺术上,长短句错综使用,悲伤愤激的情感,在字里行间中被能达得沐漓尽致。

成都府

杜甫

翳翳桑榆日,

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

忽在天一方。

但逢新人民,

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

游子日月长。

曾城填华屋,

季冬树木苍。

喧然名都会,

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

侧身望川梁。

鸟雀夜各归,

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

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

我何苦哀伤。

杜甫诗鉴赏

这首五言古诗,是杜甫从同谷赴西川途中所作的十二首纪行组诗的末篇。肃宗乾元二年(759)十二月一日,诗人举家从同谷出发,历尽艰辛,终于在年底到达成都。这首诗真实地刻画了他初到成都时喜忧交加的感情,风格古朴浑成,有汉魏遗风。全诗以朴实自然之笔,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迤逦写出,其中却蕴含了深沉的情思,耐人咀嚼。

抒情的深婉含蓄是本诗最大的特色。初读此诗,以为只是一般的纪行写景,吟咏再三,就能体会到平和外表下激荡着的感情波澜。其中有着喜和忧两种感情的交织,内心微妙的变化,曲折尽致。杜甫举家远徙,艰苦跋涉,为的是寻找一块栖身之地,如今来到富庶繁华的成都,“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眼前展开一个新天地,给了他新的生活希望,欣慰之感,不言而喻。“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快慰之情刚生,马上又想到了梦魂萦绕的故乡,归期遥遥,但见大江东去,自己只能做长年飘泊的游子了。下面能写成都的繁华、气候的温和,又转悲为喜。然而成都虽美,终非故土,鸟雀天黑尚且各自归巢,而茫茫中原,关山阻隔,自己何日才能回去呢?于是诗人又陷入了痛苦之中。当时中原州郡正陷于安史叛军之手,一句“ 中原杳茫茫”,包含着多少忧国伤时之情!诗人遥望星空,愁思怅惘,最后只能以自宽之词作结。可以看到,全诗写喜,并不欣喜若狂,诉悲,也不泣血迸空,在表面缓和平的字里行间,蕴含着一股喜忧交错的复杂的感情潜流。

作为纪行诗,本诗用“赋”来铺陈其事,而“赋”中又往往兼有比兴,因而形成了曲折回旋、深婉含蓄的风格。诗一上来就描绘眼前之景:夕阳西下,暮色朦胧,诗人风尘仆仆地在岁暮黄昏中来到成都,渲染出一种苍茫的气氛。它既是赋,又兼比兴。桑榆之日同时暗喻诗人垂暮飘零,同时它也兴起了深沉的羁旅之情。继而写“大江东流去,游子日月长”,“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都是赋中兼兴。最后写“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暗寓中兴草创、寇乱未平的忧思。诗人妙用比兴手法,使笔下的自然景物都隐含深挚的感情。全诗一一再现山川、城郭、原野、星空这些空间景物,同时也使人觉察到由薄暮至黄昏至星出月升的时光流逝。这种时空的交织使意境呈现出立体的美,烘托出感情上多层次的变化,达到情与景的自然交融。

胡应麟论东汉末年时的《古诗十九首》说:“蓄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篇不可句摘,句不可字求。”(《诗薮》)杜甫此篇正继承了《古诗》的这一风格。而在思想感情上,它又突破了《古诗》多写失意飘泊之士苦闷忧伤的狭小境界,它运用喜忧交织的笔法,表现了关怀祖国和人民命运的诗人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杜甫

十日画一水,

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

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

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

赤岸水与银河通,

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

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

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

剪取吴淞半江水。

杜甫诗鉴赏

杜甫寓居成都期间,结识四川著名山水画家王宰,应邀约于上元元年(760)作这首题画诗。

首四句先不谈画,极力赞扬王宰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他不愿受时间的催限,仓猝从事,十日五日才画一水一石。只有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后,胸有成竹,兴之所致,才从容不迫地挥毫作画,留下真实的笔迹于人间。接着诗人进而描写挂在高堂白壁上的昆仑方壶图。昆仑,传说中西方神山。方壶,神话中东海仙山。这里泛指高山,并非实指。极西的昆仑和极东的方壶对举,山岭峰峦,巍峨高耸,由西至东,连绵起伏,蔚为壮观。画面空间非常辽远广阔,构图宏伟,气韵生动,给人以雄奇壮美的感受。“壮哉”一词,抒发诗人观画时由衷的赞叹。

中间五句,杜甫从仄声韵转押平声东、钟韵,以铿锵昂扬的音调描摹画面上的奇伟水势,与巍巍群山相间,笔墨酣畅淋漓。“巴陵洞庭日本东”句中连举三个地名,一气呵成,描绘图中江水从洞庭湖的西部起,一直流向日本东部海面,一泻千里,波澜壮阔。

诗里的地名并非实指而是泛指,“赤岸水与银河通”和“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出塞》)有异曲同工之妙,表现水势浩瀚渺远,连接天际,水天一色,仿佛与银河相通。这里形容水势的壮美,与前面描绘山势的雄奇相呼应,山水一体,相得益彰。“中有云气随飞龙”句,语意出《庄子·逍遥游》:“姑射山有神人,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书也有“云从龙”的说法。这里形容画面上云气迷漫飘忽,云层团团飞动。诗人化虚为实,以云气烘托风势的猛烈,使无影无形的风力得以形象地体现出来。笔势自然活泼。在狂风激流中,渔人正急急驾舟驶向岸边躲避,山上树木被掀起洪涛巨浪的暴风吹得低垂俯偃。

“山木尽亚洪涛风”,亚,通压,俯偃低垂;着一“亚”字,就把大风的威力表现得活灵活现。诗人着意渲染风猛、浪高、水急,使整个画面神韵飞动。

接着诗人进一步评论王宰无与伦比的绘画技巧: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远势,指绘画中的平远、深远、高远的构图背景。诗人高度评价王宰山水图在构图布局及透视比例等方面旷古未有的技法,在尺幅画面上绘出了万里江山景象。“咫尺应须论万里”,这也可看作是诗人以极为精炼的诗歌语言概括了我国山水画的表现特点,富有美学意义。诗人深为这幅山水图的艺术魅力所吸引:“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诗人盛赞画的逼真,惊叹道:不知从哪里弄来锋利的剪刀,把吴淞江水也剪来了!结尾两句用典,语意相关。相传晋索靖观赏顾恺之画,倾倒欲绝,不禁赞叹:“恨不带并州快剪刀来,剪松江半幅练纹归去。”杜甫在这里以索靖自比,以王宰画比顾恺之画,用以赞扬昆仑方壶图的巨大艺术感染力,写得含蓄简练,精绝无比。

这首歌行体诗,写得生动活泼,挥洒自如。诗情画意融为一体,清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说:“读老杜入峡诸诗,奇思百出,便是吴生王宰蜀中山水图。自来题画诗亦惟此老使笔如画。”是见杜甫题画诗的成就。

南邻

杜甫

锦里先生乌角巾,

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

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

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

相送柴门月色新。

杜甫诗鉴赏

距离浣花草堂不远,有位锦里先生,杜甫称之为“南邻”。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杜甫从他家走出以后,写了这首《南邻》诗。

诗人首先看到的,主人是位头戴“乌角巾”的山人;进门是个园子,园里种了不少的芋头;栗子也都熟了。说“未全贫”,实指这家境况并不富裕。但从山人和全家的愉快神情中,可以看出他是个安贫乐道之士,很满足于这种朴素的田园生活。进了庭院,儿童笑语相迎。可见这家时常有人来往,连孩子们都很好客,阶除上啄食的鸟雀,看到人来也不惊飞,因为平时并没有人去惊扰、伤害它们。这气氛是多么和谐、宁静!三、四两句是一幅形神兼备的绝妙的写意画,连主人耿介而不孤僻,诚恳而又热情的性格都给描绘出来了。

随着时间的推进,下半篇又换了另一幅江村送别图。“白沙”、“翠竹”,明净无尘,在新月掩映下,意境显得特别清幽。这就是这家人家的外景。因为是“江村”,所以河港纵横,“柴门”外就是一条小河。

王嗣奭《杜臆》曰:“‘野航’及乡村过渡小船,所谓‘一苇杭之’者,故‘恰受两三人’”。杜甫在主人的“相送”下登上了这“野航”;来时,他也是从这儿摆渡的。

从“惯看宾客儿童喜”到“相送柴门月色新”,不难想象,主人是殷勤接待,客人是竟日淹留。中间“具鸡黍”、“话桑麻”这类事情,都略而不写。全诗语言朴实自然,剪裁得当,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恬淡的农家待客图。

狂夫

杜甫

万里桥西一草堂,

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篠娟娟净,

雨筿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

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

自笑狂夫老更狂。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律作于杜甫客居成都时。诗题为“狂夫”,当以写人为主,诗却先从居住环境写来。

成都南门外有座小石桥, 相传为诸葛亮送费祎处,名“万里桥”。过桥向东,就来到“百花潭”

( 即浣花溪),这一带地处水乡,景致幽美。杜甫就在这里营建草堂。饱经丧乱之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他的心情舒展乃至旷放了。首联“即沧浪”三字,暗寓《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句意,引出下文疏狂之意。“即”字传达出知足的意味,“岂其食鱼,必河之鲂”,有此清潭,又何必“沧浪”呢。

“万里桥”与“百花潭”,“草堂”与“沧浪”,略相映衬,似对非对,有形式天成之美;而一联之中尽管连用四个地名,由于它们展现极有层次,使读者目接一路风光,而境中又略有表意(“即沧浪”),便令人不觉痕迹。“万里”、“百花”,使诗歌一开头就不落寒俭之态,为下文写“狂”预作铺垫。

这是一个斜风细雨天气,光景饶有情趣:翠竹轻摇,带着水光的枝枝叶叶,明净悦目;细雨使荷花格外娇艳,微风吹送,清香可闻。颔联结撰极为精心,写微风细雨全从境界自然现出。“含”“裛”两个动词运用细腻生动。“含”通常写微风的“拂”字感情色彩更浓,有小心呵护之意,而风的柔和不言而喻。

“ 裛”通“浥”,比洗、洒一类字更轻柔,有“润物细无声”的意味,足见雨之细。两句分咏风雨,而第三句风中有雨,这从“净”字可以体味(雨后翠篠如洗,方“净”);第四句雨中有风,这从“香”字可以觉察(没有微风,是嗅不到细香的)。诗歌采用互文手法,使诗句更为凝炼精警。两句中各有三个形容词:翠、娟娟(美好貌)、净;红、冉冉(娇柔貌)、香,却安排得错落有致,无堆砌之感;而“冉冉”、“娟娟”的叠词,又凭添音韵之美。此联意蕴丰富,形式精工,充分体现作者的“晚节渐于诗律细”。

前四句描绘草堂及浣花溪的美丽景色,令人陶然。

然而诗人现实的生活处境。初到成都时,他曾靠故人严武接济,分赠禄米,而一旦这故人音书继绝,他一家子就得重陷饥荒。“厚禄故人书断绝”即写此事,这就导致“恒饥稚子色凄凉”。“颈联句法是“上二下五”,“厚禄”、“恒饥”前置句首显著地位,从声律要求说是为了粘对,从诗意看,则突出“恒饥”的贫困处境,使接下去“欲填沟壑”的夸张说法不至有失实之感。

“ 填沟壑”,即倒毙路旁无人收葬,这是何等严酷的生活现实呢。要在凡夫俗子,早从精神上被摧垮了。然而杜甫却不如此,他是“欲填沟壑唯疏放”,饱经患难,却没有被生活的磨难压倒,始终用一种顽强的态度来对待生活,这就是所谓“疏放”。在几乎快饿死的情况下, 他却兴致勃勃地在那里赞美“翠篠”、“红蕖”,联系眼前的迷醉与现实的处境,诗人都不禁哑然“自笑”了:你是怎样一个越来越狂放的老头儿啊!(“自笑狂夫老更狂” ) 《狂夫》值得玩味之处,在于它将两种看似无法调合的情景成功地调合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意境。

一面是“风含翠篠”、“雨裛红蕖”的自然美景,一面是“凄凉”“恒饥”、“欲填沟壑”的可悲可叹之事,全都借“狂夫”这一形象而统一起来。没有前半部分优美景致的描写,不足以衬托“狂夫”的贫困不能移的精神;没有后半部分潦倒生计的描述,“狂夫”就不成其为“狂夫”。

江村

杜甫

清江一曲抱村流,

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

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此前, 诗人经过四年的流离生活,从同州经由绵州,来到了尚未遭到战乱骚扰的成都郊外浣花溪畔。他依靠亲友故旧的资助而辛苦经营的草堂已经建成;饱尝颠沛流离之苦的诗人,终于获得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时值初夏,浣花溪畔,江流曲折,水木清翠,一派恬静幽雅的田园景象。诗人因之借《江村》诗题,放笔咏怀。

本诗首联第二句“事事幽”三字,统领全篇。中间四句,紧紧扣住“事事幽”,一路叙下。梁间燕子,时来时去,自由而自在;江上白鸥,忽远忽近,相亲相近。从诗人眼里看来,燕子也罢,鸥鸟也罢,都有一种忘机不疑、乐群适性的意趣。不仅美好夏景让人陶醉,家中的恬静使诗人惬心快意:老妻画纸为棋局的痴情憨态,望而可亲;稚子敲针作钓钩的天真无邪,弥觉可爱。结句“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虽然表面上是喜幸之词,而骨子里正隐含着不少悲苦之情。曰“但有”,就不能保证必有;曰“更何求”,正说明已有所求。杜甫确实没有忘记,自己眼前优游闲适的生活,是建筑在“故人供禄米”的基础之上的。

一旦分禄赐米不存在了,一切就都谈不到了。所以,这结末两句,与其说是幸词,倒毋宁说是苦情。

中联四句,从物态人情方面,写足了江村幽事,然后,在结句上,以“此外更何求”一句,承合“事事幽”,收煞了一篇主题。

《江村》一诗,在艺术处理上,也有独特之处。

一是复字不犯复。首联的两句中,“江”字、“村”字都出现过两次。按一般律诗的要求,颔、颈两联同一联中忌有复字,首尾两联散行的句子,要求虽不那么严格,但也应该尽可能避复字。这里用一对复字反有一种轻快俊逸的感觉,并不觉得是犯复了。这情况,很象律句中的拗救,拗句就要用拗句来救正,复字也要用复字来弥补。况且,第二句又安下了另外两个叠字“事事”,这样一来,头两句诗在读起来的时候,就完全没有支撑之感了。

二是全诗前后照应紧凑。“梁上燕”属“村”,“水中鸥”属“江”;“棋局”正承“长夏”,“钓钩”又暗寓“清江”。颔联“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两“自”字,两“相”字,当句自对;“去”“来”与“亲”“ 近”又上下句为对。自对而又互对,读起来轻快流畅。颈联两句皆以朴直的语气,最能表达夫妻偕老,相敬弥笃,稚子痴顽的意境。

三是结句,忽转凄婉,是杜甫咏怀诗一贯的特色。

杜甫有两句诗自道其做诗的甘苦,说是“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至后》)。这首诗本是写闲适心境,但他写着写着,最后结末的地方,也不免吐露落寞不欢之情,使人有怅然之感。前人谓杜诗“沉郁”,就在此处。

野老

杜甫

野老篱边江岸回,

柴门不正逐江开。

渔人网集澄潭下,

贾客船随返照来。

长路关心悲剑阁,

片云何意傍琴台?

王师未报收东郡,

城阙秋生画角哀。

杜甫诗鉴赏

此诗作于上元元年(760),这时杜甫刚在成都西郊的草堂寄居下来。经过长年颠沛流离之后,总算得到了一个栖居之处,这使他聊感欣慰。但国家残破、民生凋散的现实,却使他无法宁静。这首诗就表达了他忧国忧民的思想。

诗的前四句写草堂之景,笔触悠闲疏淡,给人信手拈来之感。开头“野老”二字,是杜甫自称。江岸回曲,竹篱茅舍,此时诗人正在草堂前的江边漫步游赏。“柴门”一句妙在写得毫不费力。这个柴门似乎是随意安上去的,既然江流在这里拐了个弯,就迎江安个门吧,方位不正也无关紧要,一切任其自然。而那边澄碧的百花潭中,渔民们正在欢快地下网捕鱼呢。

“澄潭”指百花潭,在草堂南面。因为江流回曲,适于泊舟,一艘艘商船也映着晚霞,纷纷在此靠岸了。

这四句,是诗人野望所见,出语那么纯真自然,为我们勾勒了一幅素淡恬静的江村闲居图,整个画面充满了村野之趣,表现出此时此刻诗人的闲适心情。然而诗人并不是一个超然物外的隐士,久望之下,竟又生出另一番情思来了。

“长路”承上“贾客船”而来,接得极自然。正是这些“远道而来的客船,扰乱了他平静的心境,令人想起那漫漫长途。这“长路”首先把他的思绪引向大江南北,那里有他日夜思念的手足,他常想顺江东下或北上长安,东下洛阳,重返故里。然而剑门失守,不仅归路断绝,而且整个局势是那样紧张危急,使他更加牵挂身处异地的亲人。在这迷惘痛苦之中,他仰头见到白云,不由地发出一声痴问:“片云何意傍琴台?”琴台是成都的一个名胜,相传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地方,这里代指成都。“片云”用以自说,意思是:自己浮云般的飘泊之身,为何滞留蜀中呢?这一句借云抒怀,深婉含蓄。云傍琴台,本是自然现象,诗人却借此抒发了流寓剑外、报国无门的痛苦,以及找不到出路的迷乱心情。

尾联二句,表达了诗人哀愁伤感的心情。诗人感叹去年洛阳再次失陷后,至今尚未光复,而西北方面吐蕃又在逼近。蜀中也隐伏着战乱的危机,萧瑟秋风中从成都城头传来的画角声,多么凄切悲凉!全诗以此作结,余味无穷。

本诗前四句诗人心境淡泊闲静,完全陶醉于优美的江边晚景中,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诗的后四句转入抒情后,仍未脱离写景,但这时诗中的景物,无论是云彩还是城阙,是秋色还是角音,都融注了诗人哀伤的感情色彩。两种境界,相互映衬,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当诗的上半部展现出那幅江村图时,人们以为诗人是忘情于自然了,读到下面,才感受到他深沉的忧国忧民之心,原来他的闲适放旷,是在报国无门的困境中的一种自我解脱。这种无奈的超脱,反过来加强了痛苦心情的表达,在平静水面下奔涌着的痛苦的潜流,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哀痛。

恨别

杜甫

洛城一别四千里,

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

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

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

司徒急为破幽燕。

杜甫诗鉴赏

这是杜甫上元元年(760) 在成都写的一首七言律诗。诗歌抒发了诗人流落他乡的感慨和对故园、骨肉的怀念,表达了他渴望早日平定叛乱的爱国思想,情真意切,沉郁顿挫,感人肺腑。

首联领起“恨别”,点出思家、忧国的题旨。“四千里”,说明离家之远;“五六年”,可见战乱之久。

个人的困苦经历,国家的艰难遭遇,都在这些数量词中体现出来。诗人于乾元二年(759)春离开故乡洛阳,返华州司功参军任所,不久弃官赴秦州,寓同谷,后又到达成都,辗转四千里。诗人作此诗时,距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已五六个年头。

在这几年中,叛军铁蹄蹂躏中原各地,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令诗人深为忧虑。

颔联两句描述诗人流落蜀中的情况。“草木变衰”,语出宋玉《九辩》“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里是指草木的盛衰变易,承上句的“五六年”,暗示入蜀已有多年,同时也与下一句的“老”相呼应,暗比自己的漂零憔悴。诗人到成都,靠亲友帮助,过上比较安定的草堂生活,但思乡恋亲之情是念念不忘的。由于“兵戈阻绝”,他不能重返故土,只能老于锦江之边了。“老江边”的“老”字,悲凉沉郁。

颈联通过“宵立昼眠,忧而反常”(《杜少陵集详注》)的生活细节描写,曲折地表达了思家忆弟的深情。杜甫有四弟,名为颖、观、丰、占,其中颖、观、分居在各地,只有杜占随杜甫入蜀。此二句中的“思家”、“忆弟”为互文。月夜,思不能寐,忽步忽立;白昼,卧看行云,倦极而眠。诗人这种坐立不安的举动,正委婉曲折地表现了思念亲人的无限情思,突出了题意的“恨别”。沈德潜评论此联说:“若说如何思,如何忆,情事易尽。‘步月’、‘看云’,有不言神伤之妙。”(《唐诗别裁集》)这就是说,它不是抽象抒怀,而是借具体生动的形象说话,让读者从形象中体会所蕴含的忧伤之情。手法含蓄巧妙,诗味隽永,富有情致。

尾联回应次句,抒写诗人听到唐军连战告捷的喜讯,渴望尽破幽燕、平叛乱的急切心情。上元元年三月,检校司徒李光弼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四月,又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当时李光弼又急欲直捣叛军老巢幽燕,以打破相持局面。诗人以充满希望之句作结,感情由悲凉转为欢快,同样抒发诗人的爱国之心。

这首七律语言简朴优美,言近旨远,辞浅情深。

诗人将个人的遭际与国家的命运结合起来写,蕴蓄着丰富的内涵,饱和着浓郁的诗情,令人回味无穷。

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

杜甫

东阁官梅动诗兴,

还如何逊在扬州。

此时对雪遥相忆,

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来伤岁暮,

若为看去乱乡愁。

江边一树垂垂发,

朝夕催人自白头。

杜甫诗鉴赏

裴迪,关中(今陕西省)人,早年隐居终南山,晚年入蜀作幕僚,与杜甫交谊较深。蜀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崇庆县。裴迪寄了一首题为“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的诗给杜甫,表达了对杜甫的怀念;杜甫深受感动,和以此诗。

“ 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二句赞美裴迪咏早梅诗,大意是你在蜀州东亭看到梅花凌冬盛开,诗兴勃发,写出了如此动人的诗篇,如同当年何逊在扬州咏梅那般高雅。何逊是杜甫所钦慕的南朝梁代的诗人,这里把裴迪与何逊相比,是表示对裴迪的赞美。

“此时对雪遥相忆,送客逢春可自由?”二句上承“动诗兴”,说在这样的时候,单是看到飞雪就会想起故人,何况你去东亭送客,更何况又看到那恼人的梅花,岂能不思念我?这样遥领故人对自己的相忆,表达了对故人的深深谢忱和心心相印的情谊。“此时”,是指肃宗上元元年末、二年初,正是安史叛军气焰嚣张、大唐帝国万方多难之际,裴杜二人又都来蜀中寄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忆之情,弥足珍重。

“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早梅开花在岁末春前,它能使人感到岁月无情,老之易至,又能催人加倍思乡,渴望与亲人团聚。这两句诗意是:

幸而你未折梅寄来勾起我岁暮的伤感,要不然,我面对折梅一定会乡愁撩乱、感慨万千的。诗人庆幸未蒙以梅相寄,恳切地告诉友人,不要以此而感到不安和抱歉。在我草堂门前的浣花溪上,也有一株梅树呢。

“江边一树垂垂发,朝夕催人自白头。”这一树梅花也在渐渐地开放,仿佛朝朝暮暮催人老去,催得我早已白发满头了。倘蒙您再把那里的梅花寄来,让它们一起来折磨我,我可怎么承受得了!梅花自开自谢,当然没有催老之功,因此诗人忧国忧民之思,感时伤别之意就观可感了。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

本诗通篇都以早梅伤愁立意,前两联就着“忆”字感谢故人对自己的思念,后两联围绕“愁”字抒写诗人自己的情怀,重点在于抒情,不在咏物,但此诗历来被推为咏梅诗的上品,明代王世贞更有“古今咏梅第一”的说法(见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九引)。这首诗感情深挚,语言浅白,始终出以谈话的口吻,推心置腹,荡气回肠,“直而实曲,朴而实秀”(清人黄生语),在杜诗七律中,别具一种风格。

后游

杜甫

寺忆曾游处,

桥怜再渡时。

江山如有待,

花柳自无私。

野润烟光薄,

沙暄日色迟。

客愁全为减,

舍此复何之?

杜甫诗鉴赏

杜甫于上元二年(761)春到新津,写了《游修觉寺》,不久第二次游览时即写了这首《后游》。

此诗前四句回应往日之游而写今日之游,后四句写观景解愁之感。全篇景象鲜明,理趣盎然。

“寺忆曾游处,桥怜再渡时。”寺和桥都是曾游之地,再游时对桥和寺都更生爱怜之情。两句采用倒装句式,将宾词的“寺”和“桥”提到动词谓语“忆”与“怜”前,点明游览的处所,将对景物的深厚感情和盘托出,突出后游在感情上的深进。

“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自从上次游览之后,美好的江山仿佛也在那儿“忆”着我,“等待”着我的再游;花也绽笑脸,柳也扭柔腰,无私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欢迎我再度登临。头两句写诗人对“寺”、“桥”有情,这两句转入描写此地山水草木也都对诗人有情,真可谓人有意,物有情。细味这两句诗,是很有含蕴的,它流露了诗人对世态炎凉的感慨。言外之意是大自然是有情的、无私的,而人世间却是无情的、自私的。正如清人薛雪说“花柳自无私”,“下一‘自’字,便觉其寄身离乱感时伤事之情,掬出纸上”(《一瓢诗话》)。

“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在概述了江山花柳之情后,又具体描绘晨景和晚景两幅画面,清早薄如轻纱的晨曦,滋润着大地,原野象浸透了酥油;傍晚滞留大地的余晖,迟迟不退,沙地闪闪发光。这两句表明了时间推移,诗人从早到暮在此,足见流连之久;又从侧面表现了景色之美。“润字从薄字看出,暄字从迟字看出,写景极细。”(《杜诗镜诠》引张上若评)

“客愁全为减,舍此复何之?”全诗以感慨作结。

看了如此美好的景色流落异乡的愁闷完全消减了,除了这儿还要往哪儿去呢?表面看来似乎仍是赞美这儿风景绝佳,其实,这说明诗人心中有愁难解,强作豁达之语。杜甫流落西南山水间,中原未定,干戈不止,山河破碎,民生多艰,满腔愁愤,无由排解,只能终日徜徉于山水之间,故而减愁两字是以喜写悲,益增其哀。

这首诗表面豁达,实则沉郁,只是以顿挫委曲之态出之。正因为如此,感人更深。诗采用散文句式,而极为平顺自然。这一种创新,对后世尤其是宋代诗人的影响颇大。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

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

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

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

隔篱呼取尽馀杯。

杜甫诗鉴赏

这是一首洋溢着浓郁生活气息的纪事诗,表现诗人诚朴的性格和喜客的心情。诗人自注:“喜崔明府相过”,简要说明了题意。

一、二两句先从户外的景色描写,点明客人来访的时间、地点和来访前夕诗人的心境。“舍南舍北皆春水”, 把绿水缭绕、春意荡漾的环境描写得十分秀丽可爱。这就是临江近水的成都草堂。“皆”字表现出春江水势涨溢的情景,给人以江波浩渺、茫茫一片之感。群鸥,在古人笔下常常作水边隐士的伴侣,它们“日日”到来,足见环境清幽僻静,为诗人的生活增添了隐逸的色彩。“但见,言下之意:群鸥固然可爱,而不见其他的来访者,不是也过于单调么!诗人就这样寓情于景,表现了他在闲逸的江村中的寂寥心情。这就为贯串全诗的喜客心情,巧妙地作了铺垫。

颔联将笔触转向庭院,引出“客至”。诗人采用与客谈话的口吻,增强了宾主接谈的生活实感。上句说,长满花草的庭院小路,还没有因为迎客打扫过。

下句写,一向紧闭的家门,今天才第一次为你崔明府打开。寂寥之中,佳客临门,一向闲适恬淡的主人不由得喜出望外。这两句,前后映衬,情薛深厚。前句不仅说不常来客,还有主人不轻易延客意,今日“君”来,更说明两人交情之深厚,为后面的酣畅欢快作了铺垫。后句的“今始为”又使前句之意显得更为超脱,补足了首联两句。

以上虚写客至,下面转入实写待客。诗人舍弃了其他情节,专拈出最能显示宾主情份的生活场景,重笔浓墨,着意刻划。“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使我们仿佛看到诗人延客就餐、频频劝饮的情景,听到诗人抱歉酒菜欠丰盛的话语:远离街市买东西不便,菜肴很简单,买不起高贵的酒,只好用家酿的陈酒,请随便进用吧!家常话语听来十分亲切,很容易从中感觉到主人竭诚尽意的盛情和力不从心的歉仄,也可以体会到主客之间真诚相待的深厚情谊。

字里行间充满了友好的融洽气氛。

“客至”之情到此似已写足,诗人巧妙地以“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作结,将席间的气氛推向更热烈的高潮。诗人高声呼喊着,请邻翁共饮作陪。这一细节描写,细腻逼真。不难想象,两位挚友越喝酒意越浓,越喝兴致越高,兴奋、欢快,气氛相当热烈。就写法而言,结尾两句真可谓峰回路转,别开境界。

杜甫《宾至》、《有客》、《过客相寻》等诗中,都写到待客吃饭,但表情达意各不相同。在《宾至》中,诗人对来客敬而远之,写到吃饭,只用“百年粗粝腐儒餐”一笔带过;在《有客》和《过客相寻》中说,“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挂壁移筐果,呼儿问煮鱼”,表现出待客亲切、礼貌,但又不够隆重、热烈,都只用一两句诗交代,而且没有提到饮酒。而《客至》中的待客描写,却不惜以半首诗的篇幅,具体展现了酒菜款待的场面,还出人料想地突出了邀邻助兴的细节,描写得那样情彩细腻,语态传神,表现了诚挚、率真的友情。这首诗,把门前景、家常话、身边情、编织成富有情趣的生活场景,表现出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人情味。

江亭

杜甫

坦腹江亭暖,

长吟野望时。

水流心不竞,

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

欣欣物自私。

江东犹苦战,

回首一颦眉。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上元二年(761),那时杜甫居于成都草堂,生活暂时比较安定。表面上,“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与那些山林隐士的感情没有太大的不同;然而一读三、四两句,却从中体悟到诗人忧国忧民的焦灼心理。

“ 水流心不竞”,是说江水如此滔滔,仿佛是为了什么事情,争着向前奔跑;而我此时却心情平静,无意与流水相争。“云在意俱迟”,是说白云在天上飘浮,那种舒缓悠闲,与我此时的闲适心情全没两样。

因此仇兆鳌主说它“有淡然物外、优游观化意”。(《杜诗详》)。

“水流心不竞”,本来心里是“竞”的,看了流水之后,才忽然觉得平日如此栖栖遑遑,毕竟无谓,心中陡然冒出“何须去竞”的一种念头来。“云在意俱迟”也一样,本来满腔抱负,要有所作为,而客观情势却处处与自己为难。在平时,本是极不愿意“迟迟”的,如今看见白云悠悠,于是也突然觉得一向的做法未免是自讨苦吃,应该同白云“俱迟”才对了。

“ 水流心不竞”,“不竞”泄露了诗人平日的“竞”。

真是“正言若反”,在诗人却是不自觉的。

下面第三联,更是进一步揭示出诗人的真实心理。

“ 寂寂春将晚”,带出心头的寂寞;“欣欣物自私”, 透露了众荣独瘁的悲凉。这是一种融景入情的手法。

晚春本来不寂寞,诗人此时处境闲寂,移情入景,自然觉得景色也是寂寞无聊的了;眼前百草千花争奇斗艳,欣欣向荣,然而都与己无关,引不起自己心情的欣悦,因此就嗔怪春物的“自私”了。当然,这其中也不全是个人遭遇上的感慨,但正好说明诗人此时心境并非是那样悠闲自在的。

杜甫作此诗时,安史之乱未平。李光弼在这年春间大败于邙山,河阳怀州皆陷。诗人虽然避乱在四川,暂时得以“ 坦腹江亭”,但始终未忘记国家安危的,因此诗的最后,就不能不归结到“江东犹苦战,回首一颦眉”,又陷入满腹忧国忧民的愁绪中去了。可见杜甫这首诗表面上悠闲恬适,骨子里仍是一片焦灼苦闷。这正是杜甫不同于一般山水诗人的地方。

琴台

杜甫

茂陵多病后,

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

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

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凰意,

寥寥不复闻。

杜甫诗鉴赏

此诗是杜甫晚年在成都凭吊司马相如遗迹—— 琴台时所作。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起句凌空而下,从相如与文君的晚年生活下笔,写他俩始终不渝的真挚爱情。司马相如晚年退居茂陵,诗人以地名指代相如。这两句是说,司马相如虽已年老多病,对文君仍然怀着热烈的爱。短短二句,如仇兆鳌说:“病后犹爱,言钟情之至。”(《杜诗详注》)还有人评论说:

“言茂陵多病后,尚爱文君,其文采风流,固足以传闻后世矣。”(《杜诗直解》)诗的起笔不同寻常,以相如、文君晚年的相爱益深,暗点他们当年琴心相结的爱情的美好。

“酒肆人间世”一句,笔锋陡转,从相如、文君的晚年生活,回溯到他俩的年轻时代。司马相如因爱慕蜀地富人卓王孙孀居的女儿文君,在琴台上奏《凤求凰》,文君为琴音所动,夜奔相如。此事遭到卓王孙的竭力反对,不给他们任何嫁妆和财礼,但两人决不屈服。相如家徒四壁,生活困窘,两人就开了个酒店,以卖酒为生。“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即围裙,形如犊鼻),与庸保杂作,涤器于市中”(《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富户千金,竟以“酒肆”来表示对世俗礼法的蔑视,在当时社会条件下,是要有很大的勇气的。诗人对此表示了赞赏。“琴台日暮云”句,则又回到诗人远眺之所见。“日暮云”化用江淹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语,感慨今日空见琴台,文君安在?引出下联对“野花”、“蔓草”的联翩浮想。这一联,诗人选择了“酒肆”、“琴台”这两个富有代表性的事物,既体现了相如那种倜傥超尘的性格,又表现出他与文君爱情的执着。前四句诗,在大开大阖、陡起陡转的叙写中,从晚年回溯到年轻时代,从追怀古迹到心中思慕,纵横驰聘,而又紧密联系,情景俱出,而又神思邈邈。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两句,刻划文君光彩照人的形象。相如的神彩则伴随文君的出现而不写自见。两句是从“琴台日暮云”的抬头仰望而回到眼前之景:看到琴台旁一丛丛美丽的野花,使诗人联想到它仿佛是文君当年脸颊上的笑靥;一丛丛嫩绿的蔓草,仿佛是文君昔日所着的碧罗裙。这一联是写由眼前景引起的诗人眼中的幻象。这种联想,既有真实感,又富有浪漫气息,宛似满面花般笑靥,身着碧草色罗裙就在眼前。

结句“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明快有力地点明全诗主题。这两句是说,相如、文君反抗世俗礼法,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后来几乎是无人继起了。

诗人在凭吊琴台时, 其思想感情也是与相如的《琴歌》紧紧相连的。《琴歌》中唱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颉颉颃颃兮共翱翔。”正因为诗人深深地了解相如与文君,才能发出这种千古知音的慨叹。在此一则是说琴声已不可再得而闻;一则是感叹后世知音之少。因此,《琴歌》中所含之意,在诗人眼中决不是一般后世轻薄之士慕羡风流,而是“颉颉颃颃兮共翱翔”的那种值得千古传诵的真情至爱。

水槛遣心二首(其一)

杜甫

去郭轩楹敞,

无村眺望赊。

澄江平少岸,

幽树晚多花。

细雨鱼儿出,

微风燕子斜。

城中十万户,

此地两三家。

杜甫诗鉴赏

《水槛遣心》二首,大约作于公元七六一年。此为第一首,表现了诗人离开尘嚣的闲适心情。轩,长廊;楹,柱子。赊,远。首联先写草堂的环境:这儿离城郭很远,庭园开阔宽敞,旁无村落,因此诗人能够极目远眺。中间四句紧接着写眺望到的景色。“澄江平少岸”,诗人凭槛远望,清澈碧澄的江水,浩浩荡荡,似乎和江岸齐平了。这是写远景;“幽树晚多花”则写近景,草堂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在春日的黄昏里, 盛开着艳丽的花朵,散发出迷人的清香。

五、六两句刻画细腻,描写极为生动:“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鱼儿在绵绵细雨中摇曳着身躯,欢欣地浮到水面来了。燕子呢,轻柔的躯体,在微风的吹拂下,倾斜着掠过天空..这是历来为人传诵的名句。

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诗语忌过巧。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正因为雨细,鱼儿才欢腾地游到上面。正因为风微,燕子才轻盈地掠过天空;足见诗人遣词用意精微。“出”写出了鱼的欢欣,极其自然;“斜”写出了燕子的轻盈,逼肖生动。

尾联呼应起首两句。以“城中十万户”与“此地两三家”对比,更衬出这儿非常闲适幽静。全诗八句都是对仗,而且描写中,远近交错,精细自然,“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划之痕”。它句句写景,句句有“遣心”之意。黄宾虹先生曾经说过:“山水画乃写自然之性,亦写吾人之心。”(《黄宾虹画语录》)

高明的绘画如此,感人的诗歌更是如此。杜甫定居草堂后,经过他的一番经营,草堂园亩扩展了,树木栽多了。水亭旁,还添了专供垂钓、眺望的水槛。诗人经过了长期颠沛流离的生活以后, 得到了安身的处所,面对着绮丽的风光,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些歌咏自然景物的小诗。此诗描绘的是草堂环境,然而字里行间含蕴的,却是诗人优游闲适的心情和对大自然春天的热爱。

送韩十四江东觐省

杜甫

兵戈不见老莱衣,

叹息人间万事非。

我已无家寻弟妹,

君今何处访庭闱?

黄牛峡静滩声转,

白马江寒树影稀。

此别应须各努力,

故乡犹恐未同归。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律,作于唐肃宗上元二年(761)深秋,些时杜甫在成都。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江东(长江下游)一带虽未遭受兵祸,但九月间江淮大饥,再加上统治者暴敛盘剥,于是暴动四起,饿殍塞途。此诗是诗人在成都附近的蜀州白马江畔送韩十四去江东探亲时写的,在深沉的别情中表现出忧国忧民的百结愁畅。

诗发端即自不凡,苍劲中蕴有一股郁抑之气。诗人感叹古代老莱子彩衣娱亲这样的美谈,在干戈遍地的今天,已经很难找到。这就从侧面扣住题意“觐省”,并且点示出背景。第二句,诗歌突破“不见老莱衣”

的范围,而着眼于整个时代。安史之乱使社会遭到极大破坏,开元盛世一去不复返了。诗人深感人间万事都已颠倒,到处是离乱和灾难,不由发出了声声叹息。

“万事非”三字,包含着多么巨大的世上沧桑,概括了多少辛酸的人间悲剧,流露出诗人何等深厚的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

三、四两句,紧承“万事非”进一步点明题意。

送友人探亲,不由勾起诗人对自己骨肉同胞的怀念。

在动荡中,诗人与亲人长期离散,生死未卜,虽有家实等于“无家”!这也正是“万事非”中的一例。相比之下,韩十四似乎幸运得多了。但是韩十四与父母分手年久,现在江东一带又不太平,“访庭闱”恐怕也还要费一番周折。因此诗人用了一个探问句,表示对韩十四此行的关切,感情十分真挚。同时暗示值此乱世,韩十四的前途也不免有渺茫之感。这一联是前后相生的流水对,从自己的“无家寻弟妹”,引出对方的“何处访庭闱”,宾主分明,寄慨遥深,有一气流贯之妙。

五、六两句,描写分手时诗人的遐想与怅惘。诗人伫立白马江头,目送着韩十四登船解缆,扬帆远去,逐渐消失在水光山影之间了。韩十四走长江水路,宜昌西面的黄牛峡是必经之地。于是诗人的耳际似乎响起了峡下黄牛滩的流水声。水声回响不绝,韩十四乘坐的船也就越走越远,诗人的离情别绪,也被牵引得没完没了。一个“静”字,越发描绘出了滩声汩汩,如在目前。等到从幻觉中回来,才发现自己依然站在二人分别之地。江上的暮霭渐浓,一阵阵寒风吹来,砭人肌骨。稀疏的树影在水边掩映摇晃,秋意更深了。

一种孤独感蓦然向诗人袭来。

尾联更是余音袅袅,耐人咀嚼。出句是说,分手不应过于伤感,我们应各自努力,珍重前程。“此别”,总括前面离别的情景;“各”字,又双绾行者、留者,也起到总结全诗的作用。对句意思是,虽说如此,只怕不能实现同返故乡的愿望。韩十四与杜甫可能是同乡,诗人盼望有一天能和他在故乡重逢。但是,世事难料,只怕愿不能偿!诗就在这样欲尽不尽的诚挚情意中结束。“犹恐”二字,用得很好,隐隐表达出诗人对未来的耽忧,与“叹息人间万事非”前后呼应,倍觉意味深长。

这是一首送别诗,但不特意渲染凄凄戚戚之情,诗人笔力苍劲,伸缩自如,包容国难民忧,个人遭际,离情别绪深沉委婉,可谓送别诗中的上乘之作。

不见

杜甫

不见李生久,

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

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

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

头白好归来。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客居成都的初期,杜甫此时辗转得知李白已在流放夜郎途中获释,遂有感而作。诗以质朴的语言,表达了对挚友的深情。

开头一句,突兀陡起,仿佛蓄积于内心的感情一下子迸发出来了。“不见”二字置于句首,突出了渴望见到李白的强烈愿望,又把“久”字放到句末,强调思念时间之长。杜甫和李白自天宝四年(745)在兖州分别,已有整整十五年没有见面了。

紧接着第二句,诗人就表达了对李白怀才不遇、因而疏狂自放的哀怜和同情。古代一些不满现实的人往往佯狂避世,如同春秋时的接舆。李白就自命“我本楚狂人”(《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并常常吟诗纵酒,以狂放不羁的态度来抒发欲济世而不得的悲愤心情。一个有着远大抱负的人却不得不“佯狂”,这实在是悲哀。“佯狂”虽能蒙蔽世人,但杜甫却深深地理解和体谅李白的苦衷。“真可”两字修饰“哀”,生动地表达出诗人无限叹惋和同情。

这种感情在颔联中得到进一步展现。这两句用了一个“反对”,形成了强烈对比的艺术效果。“世人”指统治集团中的人,永王璘一案,李白被牵连,许多人主张将李白处以极刑。这里“皆欲杀”和“独怜才”,突出表现了杜甫与“世人”态度的对立。“怜”承上“哀”而来,“怜才”不仅是指文学才能,也包含着对李白政治上蒙冤的同情。而这种悲剧也同样存在于杜甫的身上, 他因疏救房琯而被逐出朝廷,不也是“世人”的不公吗?“怜才”也是怜己。共同的遭遇使两位挚友的心更加紧密地连在一起了,这也是杜甫深切哀怜的根本原因。

颈联宕开一笔,两句诗是对李白一生的绝妙概括,勾勤出一个诗酒飘零的浪漫诗人的形象。杜甫想象李白在飘零中以酒相伴,酒或许能浇其块垒,慰其忧愁。

这一联仍然是抒写李白的不幸,更深一层地抒发了怀念挚友的绵绵情思。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深情的怀念最后化为热切的呼唤。诗意承上“飘零”而来杜甫为李白的命运担忧,希望他叶落归根,终老故里,声声呼唤表达了对老友的深长情意。“匡山”,指绵州彰明(在今四川北部)之大匡山,李白少时读书于此,此时杜甫客居成都,因而希望李白回归蜀中。就章法言,开头慨叹“不见”,结尾渴望相见,首尾呼应,全诗浑然一体。

这首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色是直抒胸臆,不加藻饰。律诗往往借景抒情,或情景结合,胡应麟说:

“作诗不过情景二端。如五言律体,前起后结,中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此通例也。”(《诗薮》)杜甫往往打破这种传统写法,“通篇一字不粘带景物,而雄峭沈著,句律天然”(同上)。这首诗就是以倾诉心曲的写法,不描绘景物,感情深厚,同样产生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如本诗语言质朴自然看似平常,却写出了对友人的一往情深;其次是通过散文化使精工整饬的律体变得灵活多姿,便于传情达意,诗中以虚字转折诗意,使对偶不切等。这种律诗改变了传统的妃青俪白、四平八稳的老调,增强了律诗的表现力。

奉济驿重送严公四韵

杜甫

远送从此别,

青山空复情。

几时杯重把?

昨夜月同行。

列郡讴歌惜,

三朝出入荣。

江村独归处,

寂寞养残生。

杜甫诗鉴赏

奉济驿,在成都东北的绵阳县。严公,即严武,曾两度任剑南节度使。宝应元年(762)四月,肃宗死,代宗即位,六月,召严武入朝,杜甫送别赠诗,因为此前已写过《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故称“重送”。律诗双句押韵,八句诗四个韵脚,因而称“四韵”。

诗一开头,点明“远送”。诗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了一站又一站,一直送到了二百里外的奉济驿,足见情深意长,依依不舍之意。“青山空复情”一句,饶有深意。青峰伫立,也似含情送客;途程几转,那山仍仿佛恋恋不舍,目送行人。然而送君千里,也终须一别了。借山言人,情致婉曲,表现了诗人那种不忍相别而又不得不别的无可奈何之情。

伤别之余,想到“昨夜”相送的情景:皎洁的月亮曾与自己一起“同行”送别,在月下同饮共醉,行吟叙情,如今一别,后会难期,于是诗人发问道:“几时杯重把?”“杯重把”,将诗人憧憬中重逢的情景,具体形象地表现出来了。这里用问句,是问自己,也是问友人。社会动荡,生死未卜,能否再会还很难说。诗人此时此刻极端复杂的感情,凝聚在一个寻常的问语中。

以上这四句倒装,增添了诗的情趣韵致。首联若提“青山”句在前,就会显得感情突兀,使人不知所云;颔联若“昨夜”句在前,就会直而少致,采用倒装,就奇曲多趣了。这是此诗平中见奇之处。

诗人想到,象严武这样知遇至深的官员恐怕将来也难得遇到,于是离愁之中又添一层凄楚。诗人没有正面颂严武政绩,而说“列郡讴歌惜,三朝出入荣”,写他于玄、肃、代三朝出守外郡或入处朝廷,都荣居高位。离任时东西两川属邑的人们讴歌他,表达依依不舍之情。

最后两句抒写诗人自己送别后的心境。“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江村”指成都西郊的浣花溪边。“独”字表现离别之后的孤单无依;“残”字渲染风烛余年的悲凉凄切;“寂寞”则流露出知遇远去的冷落和惆怅。两句充分体现了诗人对严武的真诚感激和深挚友谊,依恋惜别之情溢于言表。

这首诗语言质朴含情,章法谨严有度,平直中有奇致,浅易中见沉郁,情真意挚,凄楚感人。

送路六侍御入朝

杜甫

童稚情亲四十年,

中间消息两茫然。

更为后会知何地?

忽漫相逢是别筵!

不分桃花红似锦,

生憎柳絮白于棉。

春色还无赖,

触忤愁人到酒边。

杜甫诗鉴赏

这诗作于唐代宗广德元年( 763 )春。762年,杜甫因徐知道在成都叛变,避乱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763年正月,唐军收复幽燕,史朝义自缢身亡。持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虽然告一段落,但是已经激化了的各类社会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动荡的时局并未因此而真正平息。曾经因胜利而一度在杜甫心底燃起的欢快的火花,很快就破灭了。这首诗也是借聚散离合之情,抒写迟暮飘零的身世之感的。

从诗的开头一句看,路六侍御应是杜甫儿时旧友。

作此诗时,杜甫五十一岁,四十年前,他们都十岁左右,正是竹马童年。诗人以“童稚情亲四十年”真实地表现出童年伙伴那种特有的亲切的感情。“四十年”,在这里不仅点明分别的时间,更主要的是表明童年时代的友情,并不随着四十年漫长岁月的迁流而淡忘。

正因为如此,下句说,“中间消息两茫然”。在兵荒马乱、流离转徙的动乱年代里,朋友间失去联系,想知道他的消息而又无从问讯,故有“茫然”之感。而这种心情,两人是相同的,故曰“两茫然”。一别四十年,那能想到现在的重新会合?因此说“忽漫相逢”。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同样没有想到,久别重逢,乍逢又别;故交叙旧之日,即离筵饯别之时。“忽漫相逢是别筵”。在“相逢”和“别筵”之间加上— “是”字,使相聚的欢娱,立即转化为别离的愁思。笔力千钧,直透纸背。

从过去到现在,聚散离合是这样的迷离莫测;从现在推想将来,又将如何呢?诗人把感慨集中地融洽在“更为后会知何地”这句话里。这是全诗的主旨。

它包涵有下列两重意思:

路六侍御这次离开梓州,回到长安去做官,自然勾起杜甫满腹心事。他设想倘若今后和路再度相会,这地点又将在哪里?自己能不能够也被召还朝?从自身坎坷的生活历程,从这次与路的聚散离合,他懂得了乱世人生,有如飘蓬泛梗,一切都难以预料。这是就空间而言的。从时间方面来说,过去的分别,一别就是四十年;别时彼此都在童年,如今俱入老境。人生几何?“更为后会”,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诗人没有直说后会无期,而是采用诘问语,以咏叹出之,以表现向往之切、感慨之深。

前四句写送别之情,由过去到现在,再由现在想到未来,本身有个时间的层次。诗从“童稚情亲”依次写来,写到四十年来,“中间消息两茫然”,不接着写现在的相逢和送别,而突然插入“更为后会知何地”。乍读时,恍如天外奇峰,劈空飞来,煞星突兀。

但仔细体味,则“更为后会”,就已暗含了下文的“忽漫相逢”。因为没有现在的“忽漫相逢”,是不可能想到将来的“更为后会”的。这句对上句来说,是突接。

这样的突接,能掀起波澜,把感伤离乱的情怀,表现得沉郁苍凉、百感交集。就下文来说,这是在一联之内的逆挽,这样的逆挽化板滞为飞动,使得全诗神完气足,精彩四溢。

诗的后四句写景,这景物描写,全是从上文的“别筵”生发出来的。尾联结句“触忤愁人到酒边的“酒”,正是“别筵”饯别之酒;“酒边”的“剑南春色”,亦正是“别筵”的眼前风光。“桃红似锦”,“絮白于棉”,这风光是明艳的,而诗偏说是“不分”,“ 生憎”,恼怒春色“无赖”,是因为它“触忤”了“愁人”;而它之所以“触忤愁人”,则是因为后会无期,离怀难遣,对景伤情的缘故。一气运转,跌宕起伏;而其语言措注,脉落贯输,则又丝丝入扣,于宏大中见精细。

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

杜甫

使君高义驱今古,

寥落三年坐剑州。

但见文翁能化俗,

焉知李广未封侯?

路经滟滪双蓬鬓,

天入沧浪一钓舟。

戎马相逢更何日?

春风回首仲宣楼。

杜甫诗鉴赏

此诗作于公元七六三年。李剑州当时任剑州刺史。

这年,杜甫曾经准备离蜀东行,写了这诗寄给他。

诗的前半篇,热情地歌颂了李剑州“能化俗”的政绩,为他的“未封侯”而鸣不平。诗从“高义”和“寥落”生发出这两层意思,使人对他那沉沦州郡的坎坷遭遇,更深为惋惜。“文翁”和“李广”,用了两个典故。文翁政绩流传蜀中,用以比拟李之官剑州刺史;未封侯的李广,则和李剑州同姓。典故用得非常贴切,在“文翁能化俗”的前面加上个“但见”,在“ 李广未封侯”的前面着个“焉知”“但见”和“焉知”,一呼一应,一开一阖,运之以动荡之笔,精神顿出,有如画龙点晴,立即破壁飞去。不仅如此,在历史上,李广对自己屡立战功而未得封侯,时刻耿耿于怀,终身引为恨事。这里却推开来,说“焉知李广未封侯”,这就改造了旧典,注入了新义。

下半篇叙身世之感、离别之情,境界更大、感慨更深。诗人完全从空际着笔,表现的是意想中的自己“将赴荆南”的情景。

“ 路经滟滪”,表现瞿塘风涛之险恶;“天入沧浪”,写江汉烟波之浩渺。这是他赴荆南途中所经之地。在这里,诗人并未诉说其迟暮飘零之感,而是以“ 一钓舟”和“沧浪”,“双蓬鬓”和“滟滪”相对照,构成鲜明的形象,展现出一幅扁舟出峡图。

尾联用“仲宣楼”轻轻点出到达荆南的可能情景。

诗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时代和命运,即使到了那里,也还和当年避难荆州的王粲一样,仍然是作客他乡,托身无所。而在此时,回望蜀中,思念故人,想到兵戈阻隔,相见无期,那就会更加四顾苍茫,百感交集了。

全诗由李写到自己,再由自己的离别之情,一笔转回到李,脉络贯通,而起结转折,不着痕迹。杜甫这类的诗,往往劈空而来,一起既挺拔而又沉重,有笼罩全篇的气势。写到第四句,似乎意已尽,可是到了五、六两句,忽然又转换一个新的意思,拓出一个新的境界,喷薄出更为汹涌、更为壮阔的波澜。然而它又并非一泻无余;收束处,总是荡漾萦回,与篇首遥相照映,显得气固神完,而情韵不绝,耐人寻味。

杜甫善于将七言歌行中纵横挥斥的笔意,创造性地运用和融化于律体中,他能在尺幅之中,运之以磅礴飞动的气势;而这磅礴飞动的气势,又是和精密平整的诗律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的。所以“工而能化”,“中律而不为律缚”。

别房太尉墓

杜甫

他乡复行役,

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

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

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

莺啼送客闻。

杜甫诗鉴赏

房太尉即房琯,玄宗幸蜀时拜相,为人比较正直。

至德二年(757), 被肃宗所贬。杜甫曾上疏力谏,结果得罪肃宗,几遭刑戮。房琯罢相后,于宝应二年(763)拜特进、刑部尚书。途中遇疾,卒于阆州。死后赠太尉。

(见《旧唐书·房琯传》)二年后杜甫经过阆州,在房基前赋此诗。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写诗人在他乡复值行役之中,公事在身,行色匆匆。尽管如此,还是驻马暂留,来到孤坟前,向亡友致哀。先前堂堂宰相之墓,如今已是茕茕“孤坟”,房的晚岁坎坷、身后凄凉可想而知。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无干土”的原因是“近泪”。诗人在坟前洒下许多伤悼之泪,以致于身旁周围的土都湿润了。诗人哭墓之哀,使天上的云也不忍离去。天低云断,空气里都带着愁惨凝滞之感,使人倍觉寂寥哀伤。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谢傅指谢安。

《晋书·谢安传》说:谢玄等破苻坚,有檄书至安方对客围棋,了无喜色。诗人以谢安的镇定自若、儒雅风流来比喻房琯,可见他对房琯的推崇倍至。下句则用了另一典故。《说苑》载:吴季札聘晋过徐,心知徐君爱其宝剑,及还,徐君已殁,解剑系其冢树而去。诗人以延陵季子自比,表达对亡友的深情厚谊,虽死不忘。这又照应前两联,指出痛悼的原因。诗篇布局严谨,前后关连十分紧密。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唯”字统领以下两句,意思是,只看见林花纷纷落下,和莺啼送客之声。这两句收尾,显得余韵悠扬不断。诗人着意刻画出一个幽静肃穆之极的氛围,引人联想:林花飘落似珠泪纷纷,啼莺送客,亦如同哀乐阵阵。此时此地,只见此景,仅闻此声,格外衬托出坟的孤寂与孤零零的吊客的悲哀。

此诗写得既雍容典雅,又一往情深,十分切合题旨。

诗人表达的感情十分深沉而含蓄,房琯的问题,涉及肃字,已经为此吃了苦头的杜甫,自有难言之苦。

但诗中那阴郁的氛围,那深沉的哀痛,还是使人感到:

诗歌不仅仅是悼念亡友而已,更多的是诗人内心对国事的殷忧和叹息。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

作先寄严郑公五首

(其四)

杜甫

常苦沙崩损药栏,

也从江槛落风湍。

新松恨不高千尺,

恶竹应须斩万竿!

生理只凭黄阁老,

衰颜欲付紫金丹。

三年奔走空皮骨,

信有人间行路难。

杜甫诗鉴赏

因徐知道据成都叛乱,杜甫曾一度离开成都草堂,避难于梓州、阆州等地。广德二年(764)正月,杜甫携家由梓州赴阆州。二月,听说严武再度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同时,严武也来信相邀,诗人于是决定重返成都。于阆州返成都途中作诗五首,此为其中第四首。诗题中的“严郑公”,即严武,广德元年严武被封为郑国公。

首四句是设想回成都后整理草堂之事。“常苦沙崩损药拦,也从江槛落风湍。”大意是说:自离草堂,常常担心沙岸崩塌,损坏药栏,现在恐怕连同江槛一起落到湍急的水流中去了。这虽是遥想离成都之后,草堂的自然环境,同时也是对风风雨雨的社会现状的焦虑。“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想当年,诗人离开草堂时,亲手培植的四株小松,当时才“大抵三尺强”(《四松》),诗人很是喜爱它,恨不得它迅速长成千仞大树;那到处侵蔓的恶竹,有万竿也要斩除!诗人喜爱新松是因它峻秀挺拔,不随时态而变,诗人痛恨恶竹,是因恶竹随乱而生。体味这两句,其言外之意全在“恨不”、“应须”四字上。杨伦在《杜诗镜铨》旁注中说:此二句“兼寓扶善疾恶意”,的确,乱世之际,匡时济世之才难为世用,而各种丑恶势力竞相登场,诗人怎能不感慨万分!这二句,深深交织着诗人对世事的爱憎。

诗的后四句转入“赠严郑公”的题意上。“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生理,即生计。黄阁老,指严武。唐代中书、门下省的官员称“阁老”,严武以黄门侍郎镇成都,故称。金丹,烧炼的丹药。

这两句说,自己的生活全靠严武照顾,衰老的身体也可托付给益寿延年的丹药了。这里意在强调生活有了依靠,疗养有了条件,表现了诗人对朋友的真诚信赖。最后两句忽又由瞻望未来转到回顾过去,似有痛定思痛意:“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

诗人自宝应元年(762)七月与严武分别,到广德二年(764)回到草堂,前后三年。这三年,兵祸不断,飘泊不定,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过去常读古乐府诗《行路难》,现在身经其事,方知世路艰辛,人生坎坷,真是“行路难”啊!“行路难”三字,语意双关。一个“信”字,饱含着诗人历经艰难困苦后的无限感慨。

全诗描写了诗人重返草堂的欢乐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欢欣和感慨相融,瞻望与回顾同叙,更显出了此诗思想情感的深厚。

登楼

杜甫

花近高楼伤客心,

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

西山寇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

日暮聊为梁甫吟。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成都,时在代宗广德二年(764)春,诗人客蜀已是第五个年头。763年正月,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安史之乱平定;十月吐蕃陷长安、立傀儡、改年号,代宗奔陕州事;随后郭子仪复京师,乘舆反正;年底吐蕃又破松、维、保等州(在今四川北部),继而再陷剑南、西山诸州。诗中“西山寇盗”即指吐蕃;“万方多难”也以吐蕃入侵为最烈,同时,也暗指宦官专权、藩镇割据、朝廷内外交困、灾患重重的日益衰败景象。

首联统领全篇,“万方多难”,是全诗写景抒情的根本。值此万方多难之际,流离他乡的诗人愁思满腹,登上此楼,虽是繁花满目,却更加叫人黯然心伤。花伤客心,以乐景衬哀情,在行文上,先写见花伤心的反常现象,再说是由于万方多难的缘故,因果倒装,起势突兀;“登临”二字,以高屋建瓴之势,领起下面的种种观感。

颔联描述山河壮观,“锦江”、“玉垒”是登楼所见。锦江,源出灌县,由郫县流经成都入岷江;玉垒,山名,在今茂汶羌族自治县。登楼远望,锦江流水在蓬勃的春色中从天地的边际汹涌而来,玉垒山上的浮云宛如古今世势的风云变幻。上句向空间开拓视野,下句就时间驰骋遐思,天高地迥,古往今来,形成一个阔大悠远的境界,饱含着对祖国山河的赞美和对民族历史的追思;而且,登高临远,独自向西北前线游目骋怀,也透露诗人忧国忧民的无限心事。

颈联纵论天下大势,“朝廷”“ 寇盗”,是登楼所思。北极,星名,居北天正中,这里象征大唐政权。

上句“终不改”,反承第四句的“变古今”,是从吐蕃陷京、代宗复辟一事而来,指出大唐帝国气运久远;下句“寇盗”“相侵”,具体写第二句的“万方多难”,针对吐蕃的觊觎寄语相告:莫再徒劳无益地前来侵扰!

义正词严,浩气凛然,于焦虑之中透露出坚定的信念。

尾联咏怀古迹,讽喻当朝昏君,寄托个人怀抱。

后主,指蜀汉刘禅,宠信宦官,终于亡国;先主庙在成都锦官门外,西有武侯祠,东有后主祠;《梁甫吟》是诸葛亮遇刘备前喜欢诵读的乐府诗篇,诗人在此借用含有对诸葛武侯的仰慕之意。伫立楼头,徘徊沉吟,不觉日已西落,在苍茫的暮色中,城南先主庙、后主祠依稀可见。想到后主刘禅,诗人不禁喟然而叹:可怜那亡国昏君,竟也能和诸葛武侯一样,专居祠庙,歆享后人香火!这是以刘禅喻代宗李豫。李豫重用宦官程元振、鱼朝恩,造成国事维艰、吐蕃入侵,同刘禅信任黄皓而亡国极其相似。所不同者,此时只有刘后主那样的昏君,却没有诸葛亮那样的贤相!而诗人自己,空怀济世之心,苦无献身之路,万里他乡,危楼落日,忧愁难解,聊吟诗以自遣,如斯而已!

全诗即景抒怀,写山川联系着古往今来社会的变化,谈人事又借助自然界的景物,相互渗透,相互包容;熔自然景象、国家灾难、个人情思于一体,语壮境阔,寄慨遥深,体现着诗人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

这首七律,格律严谨。中间两联,对仗工稳,颈联为流水对,有一种飞动流走之势。在语言上,特别工于各句(末句例外)第五字的锤炼。首句的“伤”给全诗点染上一层悲怆气氛,而且突如其来,造成强烈的悬念。次句的“此”,兼有此时、此地、此人、此行等多重含义,也包含着无奈的感慨。三句的“来”,烘托锦江春色逐人、气势浩大,令人有荡胸扑面的感受。四句的“变”,浮云如白云变苍狗,世事如沧海变桑田,一字双关,引人作联翩无穷的想象。五句的“ 终”,既表示终于,也表示始终,也更有是终久之意;有庆幸,有祝愿,也有信心,从而使六句的“莫”

字充满令寇盗闻而却步的威力。七句的“还”,是不当如此而竟然如此的语气,表示对古今误国昏君的极大感慨。只有末句,炼字的重点放在第三字上,“聊”是不甘如此却只能如此的意思,表达诗人无可奈何的伤感,与第二句的“此”字遥相呼应。

首句的“近”字和末句的“暮”字,在诗的构思方面起着突出的作用。全诗写登楼观感,俯仰瞻眺,山川古迹,都是从空间着眼;“日暮”,说明诗人徜徉时间已久。这样就兼顾了空间和时间,增强了意境的立体感。单就空间而论,无论西北的锦江、玉垒,还是城南的后主祠庙,都是远处的景物;开端的“花近高楼”却近在咫尺之间。远景近景互相配合,就使诗的境界阔大雄浑而无豁落空洞之感。

历代诗家对于此诗评价极高。清人浦起龙评谓:

“声宏势阔,自然杰作。”(《读杜心解》卷四)沈德潜更为推崇说:“气象雄伟,笼盖宇宙,此杜诗之最上者。”(《唐诗别裁》卷十三)

禹庙

杜甫

禹庙空山里,

秋风落日斜。

荒庭垂桔柚,

古屋画龙蛇。

云气嘘青壁,

江声走白沙。

早知乘四载,

疏凿控三巴。

杜甫诗鉴赏

这里写的禹庙,在忠州(治所在今四川忠县)临江的山崖上。杜甫在代宗永泰元年(765)出蜀东下,途经忠州时,观览了这座古庙。

“禹庙空山里,秋风落日斜。”开门见山,起笔就令人森然、肃然。山是“空”的,可见荒凉;加以秋风萧瑟,更觉气氛阴森。但山空,那古庙就更显得巍然独立;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庄严,令人肃然而生敬意。诗人正是怀着这种心情登山入庙的。

“荒庭垂桔柚,古屋画龙蛇。”庙内,庭院荒芜,房屋古旧,一“荒”二“古”,不免使人感到凄凉、冷落。但庭中桔柚硕果垂枝,壁上古画神龙舞爪。

桔柚和龙蛇,给荒庭古屋带来一片生气。“垂桔柚”、“ 画龙蛇”,既是眼前实景,又暗含着歌颂大禹的典故。据《尚书·禹贡》载,禹治洪水后,九州人民得以安居生产,远居东南的“岛夷”之民也“厥包桔柚”—— 把丰收的桔柚包裹好送给禹。又传说,禹“驱龙蛇而放菹(泽中有水草处)”,使龙蛇也有所归宿,不再兴风作浪(见《孟子·滕文公》)。这两个典故恰好配合着眼前景物,由景物显示出来;景与典,融为一体,使人不觉诗人是在用典。前人称赞这两句“ 用事入化”,是“老杜千古绝技”(《诗薮·内篇》卷四)。这样用典更觉意味深浓,被古代英雄的业绩所鼓舞;即使看不出它是用典,也同样可以欣赏这古色古香、富有生气的古庙景物,从中体会诗人豪迈的感情。

五、六两句写庙外之景:“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云雾在长满青苔的古老的山崖峭壁间缓缓卷动;江涛澎湃,白浪淘沙,向三峡滚滚奔流。这里“嘘”、“走”二字特别传神。在这里,神话和现实,庙内和庙外之景,大自然的磅礴气势和大禹治理山河的伟大气魄,迭合到一起了。这壮观的画面,令人感到无限的力与美。

“早知乘四载,疏凿控三巴。”传说禹治水到处奔波,水乘舟,陆乘车,泥乘车盾,山乘樏,是为“ 四载”。三巴指巴郡、巴东、巴西(今四川忠县、云阳、阆中等地)。传说这一带原是沼泽,大禹凿通三峡后改建为陆地。这两句诗很含蓄,意思是说:禹啊,禹啊,我早就听说你乘四载、凿三峡、疏长江、控三巴的英雄事迹;今天亲眼目睹遗迹,越发敬佩你的伟大了!

这首诗重点在于歌颂大禹不畏艰险、征服自然、为民造福的创业精神。唐王朝自安史之乱后,长期战乱,象洪水横流,给人民带来了无边的灾难;山“空”庭“荒”,正是当时整个社会面貌的真实写照。诗人以“春秋笔法”暗暗讽刺当时祸国殃民的昏庸统治者,而寄希望于新当政的代宗李豫, 希望他能发扬大禹“乘四载”、“控三巴”的艰苦创业精神,重振山河,把国家治理好。

这首诗,诗人歌颂英雄,感情基调昂扬、豪迈,但禹庙之景却十分荒凉:山空,风寒,庭荒,屋旧。

这些景物与感情基调不协调。诗人为解决这个矛盾,巧妙地采用了抑扬相衬的手法:山虽空,但有禹庙的峥嵘;秋风虽萧瑟,但有落日之光彩;庭虽荒,但有桔柚垂枝;屋虽古旧,但有龙蛇在画壁间飞动..。

这样一抑一扬,既真实地再现了客观景物,又不使人产生冷落、低沉之感;加之以后四句声弘气壮,调子愈来愈昂扬,令人愈读愈振奋。

阁夜

杜甫

岁暮阴阳催短景,

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

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

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

人事音书漫寂寥。

杜甫诗鉴赏

这是大历元年冬杜甫寓居夔州西阁时所作。当时西川军阀割据,混战不断;吐蕃也不断侵袭蜀地。而杜甫的好友郑虔、苏源明、李白、严武、高適等,都先后死去。这首诗感时忆旧,表现出异常沉重的心情。

开首二句点明时间。首句岁暮,指冬季;阴阳,指日月;短景,指冬天日短。“催”字,形象地说明夜长昼短,使人觉得时光飞逝。次句天涯,指夔州,又有沦落天涯意。霜雪方歇的寒冬夜晚,雪光明朗如昼,诗人对此凄凉寒怆的夜景,不由感慨万千。

“五更”二句,承次句“寒宵”,描写出了夜中所闻所见。鼓角,指古代军中用以报时和发号施令的鼓声、号角声。晴朗的夜空,鼓角声格外响亮,黎明时分,愁人不寐,那声音更显得悲凉。这就从侧面烘托出夔州一带也不太平,黎明前军队已在加紧备战。

诗人用“鼓角”二字点示,再和“五更”、“声悲壮”等词语结合,兵戈未息、战争频繁的气氛就自然地传达出来了。下句说雨后玉宇无尘,天上银河显得格外澄澈,群星参差,映照峡江,星影在湍急的江流中摇曳不定。前人赞扬此联写得“伟丽”。诗人通过对句把他对时局的深切关怀和三峡深夜美景的赞叹,有声有色地表现出来,诗句气势苍凉恢宏,音调铿锵悦耳,辞采清丽夺目,“伟丽”中深蕴着诗人悲壮深沉的情怀。

“野哭”二句,写拂晓前所闻。听到征战的消息,就立即引起千家的恸哭,哭声传遍四野,其景多么凄惨!夷歌,指四川境内少数民族的歌谣。夔州是民族杂居之地。杜甫客寓此间,渔夫樵子不时在夜深传来“ 夷歌”之声。“数处”指不止一起。这两句把偏远的夔州的典型环境真实形象地表现出来。“野哭”、“ 夷歌”,一个富有时代感,一个具有地方性。对这位忧国忧民的伟大诗人来说,这两种声音都使他倍感悲伤。

“卧龙”二句,诗人极目远眺夔州西郊的武侯庙与东南的白帝庙,而引出无限感慨。卧龙,指诸葛亮。

跃马,化用左思《蜀都赋》“公孙跃马而称帝”句,意指公孙述在西汉末乘乱据蜀称帝。一世之雄,而今安在?他们不都成了黄土中的枯骨吗!“人事音书”,词意平列。这句是说,人事与音书,现在都只能任其寂寞了。结尾二句,流露出诗人极为忧愤感伤的情绪。

沈德潜说:“结言贤愚同尽,则目前人事,远地音书,亦付之寂寥而已。”(《唐诗别裁》)象诸葛亮、公孙述这样的历史人物,无论他是贤是愚,都烟消云散了。现实生活中,征戍、诛掠更造成广大人民天天都在死亡,我眼前这点寂寥孤独,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话看似自遣之词,实际上却充分传达出诗人感情上的矛盾与苦恼。”卢世氵隺认为此诗“意中言外,怆然有无穷之思”,是颇有见地的。

此诗向来被誉为杜律中的典范性作品。诗人紧扣题目,从几个侧面抒写夜宿西阁的所见所闻所感,从寒宵雪霁写到五更鼓角,从天空星河写到江上洪波,从山川形胜写到战乱人事,从当前现实写到千年往迹。

气象雄浑,气吞宇宙有上天下地、俯仰古今之概。因此胡应麟称赞此诗说:“气象雄盖宇宙,法律细入毫芒”,并说它是七言律诗的“千秋鼻祖”。

孤雁

杜甫

孤雁不饮啄,

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

相失万重云?

望尽似犹见,

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

鸣噪自纷纷。

杜甫诗鉴赏

这首咏物诗作于大历初杜甫居夔州时。它是一首孤雁念群之歌,同时又融注了诗人的思想感情,堪称佳绝。

开篇即唤出“孤雁”,而此孤雁不同一般,它不饮,不啄,而是一个劲地飞着,叫着,声音里透出:它是多么思念它的同伴!不仅想念,而且还拼命追寻,这真是一只情感热烈而执着的“孤雁”。清人浦起龙评论说:“‘飞鸣声念群’,一诗之骨”(《读杜心解》)。

次联境界骤然开阔。高远浩渺的天空中,这小小的孤雁仅是“一片影”,它与雁群相失在“万重云”间,此时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天高路遥,云海迷漫,将往何处去找失去的伴侣?此联以“谁怜”二字设问,引起诗人浓郁的思乡之愁:“孤雁儿啊,我不正和你一样凄惶么?天壤茫茫,又有谁来怜惜我呢?”清人朱鹤龄注此诗说:“此托孤雁以念兄弟也”,诗人所思念者不仅是兄弟,还包括他的亲密的朋友。经历了安史之乱,在那动荡不安的年月里,诗人流落他乡,亲朋离散,天各一方,而他无时不渴望骨肉团聚,无日不梦想知友重逢,这孤零零的雁儿,寄托了诗人自己的思绪。

三联紧承上联,从心理方面刻画孤雁的鲜明个性:

它被思念缠绕着,被痛苦煎熬着,它不停地飞鸣。它望尽天际,望啊,望啊,那失去的雁群仿佛总在它眼前晃;似乎那雁群的鸣声老在它耳畔响;所以,它更·1987·《唐诗鉴赏大典》

要不停地追飞,不停地呼唤了。这两句血泪文字,情深意切哀痛欲绝。浦起龙评析说:“惟念故飞,望断矣而飞不止,似犹见其群而逐之者;惟念故鸣,哀多矣而鸣不绝,如更闻其群而呼之者。写生至此,天雨池矣!”(《读杜心解》)

结尾以陪衬的笔法表达了诗人的爱憎感情。孤雁念群之情那么痛切,它那么痛苦、劳累;而野鸦们是全然不理解的,它们纷纷然鸣噪不停,自得其乐。“无意绪”是孤雁面对野鸦时的心情,也是杜甫既不能与知己亲朋相见,却面对着一些俗客庸夫时厌恶无聊的心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王风·黍离》),与这般“不知我者”有什么可谈呢?

这是一篇念群之雁的赞歌,它表现的情感是浓挚的,悲中有壮的。诗情激切高昂,思想境界很高。

就艺术技巧而论,全篇咏物传神,自然浑成,全无斧凿之痕。中间两联有情有景,一气呵成,而且景中有声有色,更兼有光和影能给人以“立体感”,可谓神来之笔。

又呈吴郎

杜甫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

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

正思戎马泪盈巾。

杜甫诗鉴赏

大历二年(767),即杜甫流离到四川夔府的第二年。他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里。草堂前有几棵枣树,西邻的一个寡妇常来打枣,杜甫从不干涉。后来,杜甫将草堂转给一位姓吴的亲戚(即诗中吴郎),自己搬到离草堂十几里路远的东屯去。不料吴姓亲戚一来就在草堂插上篱笆,不允许别人打枣。寡妇向杜甫诉苦,杜甫于是写此诗去劝告吴郎。此前杜甫写过一首《简吴郎司法》,因此这一首题作《又呈吴郎》。吴郎的年辈要比杜甫小,杜甫不说“又简吴郎”,而有意地用了“呈”这个似乎与对方身分不大相称的敬词,以让吴郎易于接受。

诗的第一句开门见山,从自己过去如何对待邻妇扑枣说起。“扑枣”就是打枣。这里不用音调强烈的上声字“打”,而用短促的、沉着的入声字“扑”,是为了取得声调与情调的一致。“任”就是放任。为什么要放任呢?第二句说,“无食无儿一妇人。”因为这位西邻是一个没有吃的、没有儿女的老寡妇。

三四两句紧接一二句:“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困穷”,承上第二句;“此”,指扑枣一事。意思是如果不是因为穷得万般无奈,她又哪里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呢?正由于她扑枣时总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情,所以我们不但不应该干涉,反而应当表示些亲善,使她安心扑枣。这里说明杜甫十分同情体谅穷苦人的处境。难怪陕西民歌云:“唐朝诗圣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以上四句,一气贯串,是杜甫自叙从前的事情,目的是为了启发吴郎。

五六两句才落到吴郎身上。“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这两句上下一气,相互关联,相互依赖,相互补充,要联系起来看。这两句诗是说,那寡妇一见你插篱笆就怕你不让她打枣,虽未免多心,但是,你一搬进草堂就忙着插篱笆,倒真让人以为你要禁止她打枣呢!这两句诗,措词十分委婉含蓄。这是因为怕话说得太直、太生硬,教训意味太重,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反而不肯接受劝告。

最后两句“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是全诗中心。上句,杜甫借寡妇的诉苦,指出了寡妇的、同时也是当时广大人民困穷的社会根源。这就是官吏们的剥削,也就是诗中所谓“征求”。下句说得更远、更大、更深刻,指出了使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又一社会根源。这就是安史之乱以来持续了十多年的战乱,即所谓“戎马”。由一个穷苦的寡妇,从一件打枣的小事,杜甫竟联想到整个国家,以致于落泪。这一方面固然是他那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也是开导吴郎,告诉他在这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苦难的人还有的是,希望他由此能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想得开一点,他自然就不会在几颗枣子上斤斤计较了。

这首诗的人民性是强烈而鲜明的,在通常用来歌功颂德以“高华典雅”为特征的七言律诗中,尤其鲜见诗的艺术表现方面也很有特点。首先是现身说法,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启发对方,最后还以自己的眼泪来感动对方,尽可能地避免抽象的说教,措词委婉,入情入理。其次是,运用散文中常用的虚字来作转接。

如“不为”、“只缘”、“已诉”、“正思”,以及“即”、“便”、“虽”、“却”等,因而能化呆板为活泼,既有律诗的形式美、节奏感,又有散文的灵活性,抑扬顿挫,耐人寻味。

九日

杜甫

重阳独酌杯中酒,

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

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

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在,

干戈衰谢两相催!

杜甫诗鉴赏

此诗是大历二年(767)重九日杜甫在夔州登高之作。诗人回溯两年来客寓夔州的现实,抒写自己九月九日重阳登高的感慨。

首联表现了诗人浓烈的生活情趣。诗人客居异乡,重阳到来,一时兴致勃发,抱病登台,独酌杯酒,欣赏重阳秋色。诗人酷好饮酒、热爱生活的情态,便显见于字里行间了。

颔联诗笔陡转。重九饮酒赏菊,是古代高士的传统,可是诗人因病戒酒,虽“抱病”登台,却“无分”饮酒,因此也无心赏菊。于是诗人向菊花发号施令起来:“菊花从此不须开”!这一带着较强烈主观情绪的诗句,妙趣神来,似乎有些任性,反而证明诗人既喜饮酒,又爱赏菊。而诗人的任性使气,显然是他艰难困苦的生活遭遇使然。这一联,杜甫巧妙地使用借对即沈德潜所谓“真假对”),借“竹叶青”酒的“竹叶”二字与“菊花”相对,“萧散不为绳墨所窘”(《诗人玉屑》),被称为杜律的创格。

颈联进一步写诗人瞩目遐思,触景伤情,牵动了万千愁绪。诗人独自飘泊异地,日暮时分听到一声声黑猿的啼哭,不免泪如雨下。霜天秋晚,白雁南来,更容易引起诗人思亲怀乡的感情。诗中用他乡与故园的物候作对照,很自然地透露。原来诗人对酒停杯,对花辍赏,并不只是由于病肺,而是因为乡愁撩人啊!

尾联以佳节思亲作结,遥怜弟妹,寄托漂零寥落之感。上句由雁来感伤了弟妹音信茫然;下句哀叹自己身遭战乱,衰老多病。诗人一边诅咒“干戈”接连发生,一边惋惜岁月不停地催,对造成生活悲剧的根源—— “干戈”,抒发出更多的不满情绪。这正是诗人忧国伤时的思想感情的直接流露。

这首诗由因病戒酒,对花发慨,黑猿哀啼,白雁南来,引出思念故乡,忆想弟妹的情怀,进而触发遭逢战乱,衰老催人的感伤。结尾将诗的主题升华:诗人登高,不仅仅是思亲,更多的是伤时,正所谓“杜陵有句皆忧国”。此诗全篇皆对,语言自然流转,苍劲有力,既有气势,更显性情。句句讲诗律却不着痕迹,直接发议论而结合形象,使人感到枯燥。写景、叙事又能与诗人的忧思紧密结合。笔端融洽感情,主人公呼之欲出,颇能显示出杜甫夔州时期七律诗的悲壮风格。

观公孙大娘弟子

舞剑器行并序

杜甫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颖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五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燿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

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

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

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

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

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

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

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

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

足茧荒山转愁疾。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序文介绍了作此诗的原因:诗人杜甫在夔州看到公孙大娘的弟子所表演的剑器舞,想起唐玄宗初年自己童年时在郾城观看公孙大娘亲自表演的剑器舞,当时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名声很大。抚今追昔,良多感慨,遂作此诗,又听说大书法家张旭观看公孙大娘的剑舞后,草书大有长进。

剑器舞是一种女子穿着军装的舞蹈,舞起来,有一种雄健刚劲的姿势和浏漓顿挫的节奏。

诗的开头八句先写公孙大娘的舞蹈:从前有一位公孙大娘,她善舞剑器的名声传遍了四面八方。观看她表演的观众人山人海,看她的舞蹈都惊讶失色,整个天地好象也在随着她的剑器舞而起伏低昂,无法恢复平静。“燿如羿射九日落”四句,描绘公孙舞蹈给杜甫留下的美好印象。羿射九日,形容公孙手持红旗、火炬或剑器作旋转或滚翻式舞蹈动作,如同一个接一个的火球从高疾下,满堂旋转;骖龙翔舞,是写公孙翩翩轻举,腾空飞翔;雷霆收怒,是比喻舞蹈将近尾声,声势收敛;江海凝光,则写舞蹈结束,舞场内外肃静空阔,好象江海风平浪静,水光清澈的情景。

“绛唇珠袖两寂寞”以下六句,转到公孙死后剑器舞的沉寂,幸好晚年还有弟子继承了她的才艺。接着写她的弟子临颖李十二娘在白帝城重舞剑器,还有公孙氏当年神采飞扬的气概。与李十二娘一席谈话,不仅知道她舞技的师传渊源,而且引发了自己抚今思昔的无限感慨。

“先帝侍女八千人”以下六句,笔势又一转折,思者又回到五十年前。回忆开元初年,当时政治清明,国势强盛,唐玄宗在日理万机之余,亲自建立了教坊和梨园,亲选乐工,亲教法曲,唐代歌舞艺术的空前繁荣,当时宫庭内与内外教坊的歌舞女乐就有八千人,而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又在八千人中“独出冠时”,号称第一。然而五十年间天旋地变,一场安史之乱把大唐帝国扰得风尘四起、天昏地暗。唐玄宗当年亲自挑选、亲自培养的成千上万的梨园弟子,也在这一场浩劫中烟消云散了,如今只有教坊艺人李十二娘的舞姿,还在冬天残阳的余光里映出美丽而凄凉的影子。这一段是全诗的高潮。以最简短的几句话集中概括了巨大的历史变化和广阔的社会内容。

“金粟堆南木已拱”以下六句,是全诗的尾声。

诗人接着上段深沉的感慨,说玄宗已死了六年,他那金粟山上的陵墓上的树已够双手拱抱了。而自己这个玄宗时代的小臣,却流离在这个草木萧条的白帝城里。

末了写别驾府宅里的盛筵,在又一曲急管繁弦的歌舞之后告终了,这时下弦月已经东出了,一种乐极哀来的情绪笼罩着诗人,他不禁四顾茫茫,百感交集,行不知所往,止不知所居,长满老茧的双足,拖着衰老久病的身躯,寒月荒山,踽踽独行。“转愁疾”三字,是说自己以茧足走山道本来很慢,但在心情沉重时,反而嫌自己走得太快了。

这首七言歌行始终围绕公孙大娘师徒和剑器舞,从全诗那雄浑的气势,从“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这样力透纸背的诗史之笔,又可以感到诗人是在通过歌舞的事,表现五十年来兴衰治乱的历史。

王嗣奭总评这首诗说:“此诗见剑器而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也。故咏李氏,却思公孙;咏公孙,却思先帝;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摇其笔端哉!”(《杜诗详注》引《杜臆》)。

这首诗既有“浏漓顿挫”的气势节奏,又有“豪荡感激”的感人力量,是七言歌行中沉郁悲壮的杰作。

开头八句,富丽而不浮艳,铺排而不板滞。“绛唇珠袖”以下,随意境之开合,思潮之起伏,语言音节也随之顿挫变化。全诗既不失雄浑完整的美,遣字造句又有浑括锤炼的功力。篇幅虽然不太长,包容却相当广大。

漫成一首

杜甫

江月去人只数尺,

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

船尾跳鱼拨刺鸣。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是杜甫寄居巴蜀时期写的,诗写夜泊之景。

写一个月夜,诗人不从天上月写起,却写水中月影(“江月”),一开始就抓住江上夜景的特征。“去人只数尺”是指月影靠船很近,“江清月近人”,表现江水之清明。江中月影近人,绘出了“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江间月夜美景,境界宁静安谧的。

第二句写舟中樯竿上挂着照夜的灯,在月下灯光显得朦胧而柔和。一二句似乎都是写景,但读者从中能够真切感到一个未眠人的存在,这就是诗人自己。从“江月”写到“风灯”,由舟外写到舟内,由远及近。

然后再由近及远地描写江岸,由于月照沙岸如雪,岸边景物依稀可辨,夜宿的白鹭屈曲着身子,三五成群团聚在沙滩上,它们睡得那样安恬,与环境极为和谐;同时又表现出宁静的景物中有生命的呼吸。诗句中洋溢着诗人对和平生活的向往和对于自然界小生命的热爱,这与诗人忧国忧民的精神是相联系的。诗人对着“ 沙头宿鹭”,不由衷心赞美夜的“静”美。忽然船尾传来“拨刺”的声响,使凝神暇思的诗人猛地惊醒,他转向船尾,那里波光粼粼,显然刚刚有一条大鱼从那儿跃出水面。诗的前三句着力刻画都在一个“静”字,末句却写动、写声,似乎破了静谧之境,实则以动破静,愈见其静;以声破静,愈见其静。这是陪衬的手法,适当将对立因素渗入统一的基调,可以强化总的基调。这是诗、画、音乐都常采用的手法。诗的末两句分写鱼、鸟,一动一静,相反相生,写得逼真、亲切而又传神,可见诗人体物之工。

在绝句体中,有一种“一句一绝”的格调。即每句写一景,多用两联骈偶,句子之间似无关联。它最初起源于晋代《四时咏》(“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唐代作者已不多,唯杜甫最喜运用这种体格。大约是因为他太精于诗律,运用这种绝体,可以因难见巧吧。他最脍炙人口的绝句如“两个黄鹂鸣翠柳”、“糁径杨花铺白毡”、“迟日江山丽”等,也都是用这种体格。这些诗的优点不只在于写景生动,律对精切,而尤其在于能形成一个统一完美的意境,句与句彼此照应,融为一幅完整图画。

此诗乍看上去,四句分写月、灯、鸟、鱼,各成一景,不相联属,确是“一句一绝”。然而,诗人通过远近推移、动静相成的手法,使舟内舟外、江间陆上、物与物、情与景之间相互关联,浑融一体,读之如身历其境,由境会意。

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杜甫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

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

豫章翻风白日动,

鲸鱼跋浪沧溟开。

且脱佩剑休徘徊。

西得诸侯棹锦水,

欲向何门趿珠履?

仲宣楼头春色深,

青眼高歌望吾子。

眼中之人吾老矣!

杜甫诗鉴赏

《短歌行》是乐府旧题,称短歌是指歌声短促,王郎,名不详,司直是纠劾的官。代宗大历三年(768)春天,杜甫一家从夔州出三峡,到达江陵。这诗是这年春末在江陵所作。

上半首表达劝慰王郎之意。王郎在江陵不得志,趁着酒兴正浓,拔剑起舞,斫地悲歌,因此杜甫劝他不要悲哀。当时王郎正要西行入蜀,却投奔地方长官,杜甫久居四川,表示愿意替王郎推荐,即所说“我能拔尔”,把你这个俊伟不凡的奇才从压抑中推举出来。

下面二句承上,以奇特的比喻赞誉王郎。豫、章,两种乔木名,都是优良的木材。诗中说豫、章的枝叶在大风中摇动时,可以动摇太阳,极力夸张树高。又说鲸鱼在海浪中纵游时可以使沧茫大海翻腾起来,极力渲染鱼大。两句盛赞王郎的杰出才能,说他能够担当大事,有所作为,因此不必拔剑斫地,徘徊起舞,可以将剑放下来,休息一下。

下半首抒写送别之情。诗人说以王郎的奇才,此去西川,一定会得到蜀中高官的赏识,却不知要去投奔哪一位地方长官。“趿珠履”,穿上装饰着明珠的鞋。

《史记·春申君传》:“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仲宣楼,当是杜甫送别王郎的地方,在江陵城东南。仲宣是三国时诗人王粲的字,他到荆州去投靠刘表,作《登楼赋》,后梁时高季兴在江陵建了仲宣楼。送别时已是春末,杜甫以钦佩的眼光望着王郎,高歌寄予厚望,希望他入蜀能够施展才能。眼中之人,指王郎。最后一句由人及己,慨然长叹道:王郎啊王郎,你年富力强,大可一展宏图,我却已衰老无用了!

这首诗起势突兀,跌宕悲凉。从“拔剑斫地”写出王郎的悲歌,是一悲;诗人劝他“莫衰”,到“我能拔尔”,是一喜。“拔剑斫地”,情绪昂扬,是一扬;“我能拔尔,使情绪稍缓,是一落。“抑塞磊落”呼应悲歌,“我能拔尔”照应“莫哀”。接着引出“奇才”,以“豫章翻风”、“鲸鱼跋浪,极力夸张渲染,激起轩然大波,是再起;承接“莫哀”,“且脱剑佩”趋向和缓,是再落。指出“得诸侯”,应该是由哀转喜,但又转到“何门”未定,“得诸侯”还是空的,又由喜转悲。既然“我能拔尔”,又是“青眼”相望,不是可喜吗?可是又一转“吾老矣”,不能有所作为了,于是所谓“我能拔尔”只成了美好愿望,又落空了,又由喜转悲。一悲一喜,一起一落,跌宕起伏,终不免回到“拔剑”悲歌。“莫哀”只成了劝慰的话,总不免归到抑塞磊落上。正由于豫章两句的奇峰拔起,更加强抑塞磊落的可悲,抒发了诗人对人才不得施展的悲愤,它的意义就更深刻了。这首诗在音节上很有特色。开头两个十一字句字数多而音节急促,五、十两句单句押韵,上半首五句一组平韵,下半首五句一组仄韵,节奏短促,在古诗中较少见,富于独创性。

江汉

杜甫

江汉思归客,

乾坤一腐儒。

片云天共远,

永夜月同孤。

落日心犹壮,

秋风病欲苏。

古来存老马,

不必取长途。

杜甫诗鉴赏

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自夔州出峡,流落湖北江陵、公安等地。此时他已五十六岁,北归无望,生计窘艰。此诗以首句头两字“江汉”为题,正暗示流离漂泊。尽管如此,诗人匡世济国之心未已,忠君爱国之心不改。

“江汉”句,叙写诗人客滞江汉的窘境。“思归客”三字饱含无限的辛酸,因为诗人思归而不能归,成为天涯沦落人。“乾坤”代指天地。“乾坤句包含“自鄙而兼自负”这样两层意思,妙在“一腐儒”上冠以“乾坤”二字。“身在草野,心忧社稷,乾坤之内,此腐儒能有几人?”(《杜诗说》)。

“片云”二句紧扣首句,对仗十分工整。通过眼前自然景物的描写,诗人将他“思归”之情表现得很沉郁。他由远浮天边的片云,孤悬明月的永夜,联想到了自己客中情事,仿佛自己就与云、月一样孤远。

这样就把自己的感情和身外的景物融为一片。诗人表面上是在写片云孤月,实际是在写自己:虽然远在天外,他的一片忠心却象孤月一样的皎洁。

“落日”二句直承次句,表现出诗人积极用世的精神。次句的腐儒,并非纯是诗人对自己的鄙薄。上联写了永夜、孤月,本联的落日,就决不止是写实景,而是用作比喻。黄生指出:“落日乃借喻暮齿”,是咏怀而非写景。落日相当于“日薄西山”的意思。

“ 落日”句的本意,就是“暮年心犹壮”。就律诗格式说,此联用的是借对法。“落日”与“秋风”相对,但“落日”实际上是比喻“暮年”。“秋风”句是写实。“苏”有康复意。诗人流落江汉,面对飒飒秋风,不但没有悲秋之感,反而觉得“病欲苏”。这与李白“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的思想境界,颇为相似,表现了诗人身处逆境而壮心不已的精神状态。胡应麟《诗薮·内篇》卷四赞扬此诗的二、三联”含阔大于沉深”,是十分精当的。

这两联诗的意境,苏轼曾深得其妙,他贬谪岭外、晚年归来时,曾有诗曰:“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次韵江晦叔二首》),表明他不因政治上遭到打击迫害,而改变自己匡国利民的态度。“孤月此心明”

就是从杜诗“永夜月同孤”和“落日心犹壮”两句化用而成的。

“古来”二句,再一次表现了诗人老当益壮的精神。“老马”用了《韩非子·说林上》“老马识途”的故事:齐桓公伐孤竹返,迷惑失道。他接受管仲“老马之智可用”的建议,放老马而随之,果然“得道”。

“ 老马”是诗人自比,“长途”代指驱驰之力。诗人写道,古人存养老马,并非取它的力,而是用他的智。我虽是一个“腐儒”,但心犹壮,同老马一样,并不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其中的言外之意是:莫非我真是一个毫无可取的腐儒,连一匹老马都不如么?

此诗用凝炼的笔触,抒发了诗人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气和报国思用的慷慨情思。诗的中间四句,情景相融,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历来为人所称道。

南征

杜甫

春岸桃花水,

云帆枫树林。

偷生长避地,

适远更沾襟。

老病南征日,

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

未见有知音。

杜甫诗鉴赏

此诗是大历四年(769)春,杜甫从岳阳赴长沙途中所作。此时距他去世只有一年。诗篇表现了诗人晚年极度矛盾的思想感情。

“春岸”二句写南行途中的春江景色。春水方生,桃花夹岸,锦浪浮天;云帆一片,极目四望,枫树成林。

“偷生”二句表现了诗人长年颠沛流离,远适南国的羁旅悲愁。如果是一次愉快的旅行,面对眼前的美景,诗人定会分外高兴。但是诗人光景无多,前途渺茫,旅程中的忧郁情怀与春江上的盎然生意,就很不协调。触景伤情,岂能不泣下沾襟呢?

“老病”二句,道出了自己思想上的矛盾。诗人此时已是年老多病,本当北归长安,然而命运却迫使他南往衡湘。但即使这样,诗人仍然一片忠心,希望报效朝廷。“君恩”当指经严武举荐,蒙授检校工部员外郎一事。这里,诗人运用流水对,短短十个字,蕴含着丰富的内容。“南征日”、“北望心”六字,通过工对,将诗人的矛盾心情加以鲜明对比,给人很深的印象。

诗人“老病”还不得不“南征”,“百年”二句对此作了回答。杜甫是有政治抱负的,然而仕途坎坷,壮志未酬,他有旷世才华,然而“百年歌自苦”,一生苦吟,又能有几人理解?他在诗坛的光辉成就并未得到重视,这怎能不使诗人发出“未见有知音”的感慨呢?这确是杜甫一生的悲剧。三、四两联,正是杜甫晚年生活与思想的自我写照。

此诗以明媚的江上春光开头, 接着又让“偷生”“适远”的沾襟泪水,把明朗欢快的气息,冲洗得干干净净。于此不协调处展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苦恼。整首诗悲凉凄楚,反映了诗人衰病时愁苦悲哀、无以自遣的心境,读之令人怆然而涕下。

发潭州

杜甫

夜醉长沙酒,

晓行湘水春。

岸花飞送客,

樯燕语留人。

贾傅才未有,

褚公书绝伦。

名高前后事,

回首一伤神。

杜甫诗鉴赏

唐代宗大历三年(768)正月,杜甫自夔州出峡,准备北归洛阳,终因时局动乱,亲友尽疏,北归无望,只能以舟为家,漂泊于江陵、公安、岳州、潭州一带。

《发潭州》一诗,是诗人在大历四年春离开潭州赴衡州时所作。

首联紧扣题面,点出题意,但又饱含奔波无定、生计日窘的悲辛。杜甫本来是“性豪业嗜酒”的,何况现在是沦落天涯,前途渺茫,因此夜来痛饮沉醉而眠,其中透露借酒浇愁的无限辛酸。天明之后,湘江两岸一派春色,诗人却要孤舟远行,黯然伤情的心绪可以想见。

颔联紧承首联,描写启程时的情景。诗人扬帆启航,环顾四周,唯有岸上春风中飘零的落花在为他送行;船桅上的春燕呢喃作语,似乎也在亲切地挽留他,一种浓重的寂寥凄楚之情溢于言表。岸上风吹落花,樯桅春燕作语,这原是极普通的自然现象,但诗人以我观物,而使“物色带情”,赋予落花、飞燕以人的感情来“送客”、“留人”,这就有力地渲染了一种十分悲凉寥落的气氛,这种气氛深刻地表现了世情的淡薄;同时也反映了诗人辗转流徙、飘零无依的深沉感喟。这一联情景浑然一体,有着强烈感人的艺术力量。梁代诗人何逊《赠诸旧游》一诗中,有“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之句,写得很工致。杜甫这一联从此脱化而来。但诗人在艺术上进行了新的创造,他以拟人化手法,将花、鸟写得楚楚动人,以寄寓孤寂寥落之情,这就不是何逊诗所能比拟的。

颈联是用典抒情。诗人登舟而行,百感交集,浮想联翩。身处湘地,他很自然地想到西汉时的贾谊,因才高而被大臣所忌,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他又想到初唐时的褚遂良,书法冠绝一时,因谏阻立武则天为皇后,被贬为潭州都督。诗人何尝不是因疏救房琯,离开朝廷而沉沦不偶吗?正因为如此,这两位古人的遭遇才引起诗人感情上强烈的共鸣。显然,诗人是在借古人之事抒写情怀。前人论及诗中用典时强调以“不隔”为佳,就是说不要因为用典而使诗句晦涩难懂,杜甫此处用典,因是触景而联想,十分妥贴,“借人形己”,匠心独具。

诗的最后一联进一步借古人以抒怀,直接抒发自己沦落他乡、抱负不能施展的情怀。贾谊、褚遂良在不同的时代都名震一时,但都被贬抑而死,而今诗人流落荆、湘,漂泊无依,沉郁悲愤之情在这里达到了高潮。诗人感叹身世、忧国伤时的愁绪,恰如湘水一样悠长。

这首五言律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或托物寓意,或用典言情,或直接抒怀,百转千回,创造了深切感人、沉郁深婉的艺术意境,成为杜甫晚年诗作中的名篇。

燕子来舟中作

杜甫

湖南为客动经春,

燕子衔泥两度新。

旧入故园尝识主,

如今社日远看人。

可怜处处巢居室,

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樯还起去,

穿花贴水益沾巾。

杜甫诗鉴赏

杜甫于大历三年(768)出峡,先是漂零湖北,后转徙湖南,大历四年正月由岳州到潭州。作此诗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诗人仍滞留潭州,以舟为家。因此诗一开始就点明“湖南为客动经春”,继而又以燕子衔泥筑巢来形象地描绘春天的景象,引出所咏的对象—— 燕子。

“旧入故园尝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这两句是诗人向燕子发问:旧时你入我故园之中曾经认识了我这主人,如今又逢春社之日,你竟远远地看着我,莫非你也在疑惑为什么主人变成这么孤独,这么衰老?

他的故园又怎样了?他为什么在孤舟中漂流?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这两句还是诗人对燕子的倾诉。我老病一身,有谁来怜我,只有你小燕子来关心我了。而我也正在哀怜你,天地如此广阔,小小的燕子却只能到处筑巢没有定居之所,这跟飘飘荡荡托身于茫茫江湖之中的我有什么区别呢。

“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这两句大意是:为了安慰我的寂寞,小燕子啊,你竟翩然来我舟中,暂歇船樯上,可刚和我说了几句话马上又起身飞去,因为你也忙于生计要不断地去衔泥捉虫呀。

而你又不忍离去,穿花贴水,徘徊顾恋,真令我禁不住老泪纵横了。

这首诗写燕来舟中,似乎是来陪伴寂寞的诗人;而诗人的感情象泉水般汩汩地流入读者的心田。我们仿佛看见那衰颜白发的诗人,病滞孤舟中,而在船樯上却站着一只轻盈的小燕子,这活泼的小生命给诗人带来春天的信息。我们的诗人抬头对着燕子充满爱怜地说话,一边又悲叹着喃喃自语..还有比这样的情景更令人感动的么?

全诗完整地表现了漂泊动荡之忧思,“为客经春”是一篇的主骨。看似句句咏燕,实是句句关连着自己的茫茫身世。体物缘情,浑然一体,使人分不清究竟是人怜燕,还是燕怜人,凄楚悲怆,感人肺腑。清人卢世榷评曰:“此子美晚岁客湖南时作。七言律诗以此收卷,五十六字内,比物连类,似复似繁,茫茫有身世无穷之感,却又一字不说出,读之但觉满纸是泪,世之相后也,一千岁矣,而其诗能动人如此。”

小寒食舟中作

杜甫

佳辰强饮食犹寒,

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

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

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

愁看直北是长安。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写在诗人去世前半年多,即大历五年(770)春淹留潭州的时候,表现他暮年流落江舟而依然深切关怀唐王朝安危的思想感情。

小寒食是指寒食的次日,清明的前一天。从寒食到清明三日禁火,因此首句说“佳辰强饮食犹寒”,每遇节日佳辰,诗人虽在老病之中还是打起精神来饮酒。“强饮”不仅是写多病之身不耐酒力,也透露着漂泊中勉强过节的心情。这个起句为诗中写景抒情,安排了一个有内在联系的开端。第二句刻画舟中诗人的孤寂形象。“鹖冠”传说是楚隐者鹖冠子所戴的鹖羽所制之冠,指出诗人失去官职不为朝廷所用的身份。

穷愁潦倒,身不在官而依然忧心时势,思念朝廷,这正是无能为力的杜甫最为伤情之处。首联中“强饮”

与“鹖冠”正概括了诗人此时的身世际遇,也包蕴着一生的无尽辛酸。

第二联紧接首联,十分传神地写出了诗人凭舟中的所见所感,是历来为人传诵的名句。春来水涨,江流浩瀚,因此在舟中漂荡起伏仿佛坐在天上云间;诗人身体衰迈,老眼昏花,看岸边的花草如同隔着一层薄雾。“天上坐”、“雾中看”非常切合年迈多病居舟观景的实际,读来倍觉真切;而在真切中又渗出一层空灵漫渺,把诗人起伏的心潮也带了出来。这种心潮起伏不仅是诗人暗自伤老,也包含着更深的意绪:时局的动荡不定,变乱无常,不也如同隔雾看花,真象难明么!笔触细腻含蓄,足见诗人忧思之深以及观察力与表现力的精湛。

第三联两句写舟中江上的景物。第一句“娟娟戏蝶”是舟中近景,因此说“过闲幔”。第二句“片片轻鸥”是舟外远景,因此说“下急湍”。这里表面看似乎与上下各联均无联系,实则不然。这两句承上,写由舟中外望空中水面之景。“闲幔”的“闲”字承应首联第二句的“萧条”,布幔闲卷,舟中寂寥,因此蝴蝶翩跹,穿空飞过。“急湍”指江水中的急流,片片白鸥轻快地逐流飞翔,远远离去。正是这样蝶鸥往来自如的景色,才易于对比引发出困居舟中的诗人“直北”望长安的忧思,向尾联作了十分自然的过渡。

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引朱翰语云:“蝶鸥自在,而云山空望,所以对景生愁”,也是看出了第三联与尾联在景与情上的联系。

尾联两句总收全诗。“云白山青”,正是寒食佳辰春来江上的自然景色,“万余里”将诗人的思绪随着层叠不断的青山白云引开去,为结句作一铺垫。“愁看”句收括全诗的思想感情,将深长的愁思凝聚在“直北是长安”上。浦起龙说:“‘云白山青’应‘佳辰’,‘愁看直北’应‘隐几’”,其实这一句将舟中舟外,近处远处的观感,以至漂泊时期诗人对时局多难的忧伤感怀全部融洽其中,而以一个“愁”字总绾,既凝重地结束了全诗,又有无限的深情寄于言外。所以《杜诗镜铨》说“结有远神”。这首七律于自然流转中显深沉凝炼,很能表现杜甫晚年诗风苍茫而沉郁的特色。

江南逢李龟年

杜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诗鉴赏

这是杜甫绝句中最有情韵、最富含蕴的一篇。寥寥二十八字,却包含着丰富的时代生活内容。

李龟年是开元时期“特承顾遇”的著名歌唱家。

杜甫初次遇见李龟年,是在“开口咏凤凰”的少年时期,正值所谓“开元全盛日”。当时王公贵族普遍爱好文艺,杜甫因此而受到岐王李范和秘书监崔涤的延接,得以在他们的府邸欣赏李龟年的歌唱。在杜甫心目中,李龟年正是与鼎盛的开元时代、也与自己充满浪漫情调的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几十年之后,他们又在江南重逢。这时,遭受了八年动乱的唐王朝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杜甫辗转漂泊到潭州,晚境极为凄凉;李龟年也流落江南,这样的相会,自然很容易触发杜甫胸中本就郁积着的无限沧桑之感。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诗人虽然是在追忆往昔与李龟年的交往,流露的却是对“开元全盛日”的深情怀念。这两句下语似乎很轻,含蕴的感情却深沉而凝重。“岐王宅里”、“崔九堂前”,似乎随口说出,但这两个文艺名流经常雅集之处,无疑是鼎盛的开元时期丰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的象征,它们的名字就足以勾起对“全盛日”的美好回忆。当年出入其间,接触李龟年这样的艺术明星,是“寻常”而不难“几度”的,如今回想起来,简直是不可企及的梦境了。两句诗在迭唱和咏叹中,流露了对开元全盛日的无限眷恋,好像是要拉长回味的时间似的。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风景秀丽的江南,在承平时代,原是诗人们所向往的作快意之游的所在。如今自己置身其间,所面对的竟是满眼凋零的“落花时节”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艺人。“落花时节”,象是即景书事,又象是别有寓托,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读者会从这四个字联想起世运的衰颓、社会的动乱和诗人的衰病漂泊,却又丝毫不觉得诗人在刻意设喻。加上两句当中“正是”和“又”这两个虚词一转一跌,更在字里行间寓寓着无限感慨。江南好风景,恰恰成了乱离时世和沉沦身世的有力反衬。

落花流水的风光,点缀着两位形容憔悴的老人,成了时代沧桑的一幅典型画图。它无情地证明“开元全盛日”已经成为历史。感慨无疑是很深的,但诗人写到“ 落花时节又逢君”,却黯然而收,在无言中包孕着深沉的慨叹,痛定思痛的悲哀。“刚开头却又煞了尾”,显得蕴藉之极。沈德潜评此诗:“含意未申,有案未断”。这“未申”之意对于有着类似经历的李龟年,自不难领会;对于后世善于知人论世的读者,也不难把握。

四句诗,从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闻”歌,到落花江南的重“逢”,“闻”、“逢”之间,联结着四十年的时代沧桑、人生巨变。尽管诗中没有一笔正面涉及时世身世,但透过诗人的追忆感喟,读者却不难感受到安史之乱给唐代社会造成的浩劫,以及它给人们造成的巨大灾难和心灵创伤。确实可以说“世运之治乱,华年之盛衰,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孙洙评)。

羌村三首

杜甫

其一

峥嵘赤云西,

日脚下平地。

柴门鸟雀噪,

归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

惊定还拭泪。

世乱遭飘荡,

生还偶然遂。

邻人满墙头,

感叹亦歔欷。

夜阑更秉烛,

相对如梦寐。

其二

晚岁迫偷生,

还家少欢趣。

娇儿不离膝,

畏我复却去。

忆昔好追凉,

故绕池边树。

萧萧北风劲,

抚事煎百虑。

赖知禾黍收,

已觉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

且用慰迟暮。

其三

群鸡正乱叫,

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

始闻扣柴荆。

父老四五人,

问我久远行。

手中各有携,

倾榼浊复清。

苦辞“酒味薄,

黍地无人耕。

兵革既未息,

儿童尽东征。”

请为父老歌,

艰难愧深情。

歌罢仰天叹,

四座泪纵横。

杜甫诗鉴赏

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初夏,杜甫几经艰辛,逃出被安禄山叛军占领的长安,辗转投奔到临时政府中央所在地凤翔。五月十六日,肃宗授他左拾遗官职。拾遗官是皇帝的近臣,官阶虽不高,却可以直接对朝政提出意见和建议。杜甫素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远大抱负,国难当头,他接受了左拾遗职。不久,肃宗借事处罚宰相房琯,杜甫不顾个人得失,据理谏阻,触怒了肃宗,幸得大臣张镐等人求情,才免於治罪。不久肃宗借口让他回家探亲,将他支使开去。这对于忧国忧民,救亡心切的杜甫,是一个沉重打击。著名的长诗《北征》,和《羌村三首》这一杰出的组诗,就是此次从凤翔回到羌村家中之后所作。

组诗的第一章,描写的是刚到家时悲喜交加的动人场面。

前四句从写景入手,写到达羌村时沿路由远及近所见的景物。先是西边天上的晚霞,从厚厚的云层中射到地面的太阳光束, 走近家门又看到家门前的篱笆,傍晚归来的鸟群,这些景物,都是些极寻常的农村景物,使人倍感真实、亲切。作者写这些景物,目的在于制造家的氛围。第四句由写景转入写情,“归客千里至”这句诗,语浅而意深,含意丰富。作者回想自去年七月离家之后,自己历尽艰险,家人寄居在鄜州,这一带正是官军与叛军进行拉锯战的地区,与家人两地隔绝,双方音信全无,经受了多少揪心的牵挂啊!如今,家人老小幸存,自己也总算活着回来了。

个中滋味,可想而知。

中间四句诗,是全诗的重点和中心,正面表现初见家人时悲喜交集的情景,“妻孥怪我在”,这个“怪”字准确、凝炼,传神传情。这句说杨氏夫人突然发现站在面前的“我”,惊得呆了,一时分不清眼前是真是幻。“惊定”,承上句“怪”字说,过了一会儿,“ 还拭泪”,仍然拭泪。自然是喜极而泣。因为是极度的喜,难以言明,正面说出反而不能充分表达其喜,不能表达战乱中妻离子散而又重新团聚时激动的感情。因此,这两句诗,写喜而不直接说喜,而用悲的形式来表现,更具有动人心魄的感染力量。浦起龙总结杜甫这种抒情方法说:“公凡写喜,必带泪写,其情弥挚。”(《读杜心解》)写喜带泪写,或者说用悲来表现喜,这实际上是艺术表现上相反相承的辩证法。

上面两句,是写妻子悲喜交集的神态。接着从心理活动来描写诗人自己感慨之情。“世乱”,是“遭飘荡”的原因,这五个字,包含了作者这一年多来,先是被俘陷入叛军之手,冒死逃脱后投奔肃宗,又因救房琯而险遭杀身之祸的种种艰险经历。因此他重重地感叹说:“生还偶然遂”。生还,可喜;偶然遂,想想又深觉可悲。正因为侥幸生还,所以喜到极点;而念及命运无常又不由感慨。和前两句相比,一从行动上表现,一从心理上刻画,不仅显得笔调富于变化,而且后者还揭示了前者所以如此的原因和背景,将夫妻悲喜交集的心境,表现得更加深沉。

接着诗人又从邻居们、旁观者的反映,来表现悲喜交集的情景。羌村的邻居们,围在低矮的垣墙边,看到老夫妻相见时那悲不自胜、喜不自胜的情状,也被感动得有的叹息,有的还陪着杨氏夫人一同落泪。

这一笔,既衬托了悲喜交集的场面,还表现了邻居们的忠厚善良和杜甫一家与当地百姓的亲密关系。

结尾的两句,是回应前面惊定拭泪、生还偶然的诗意,不仅总括了全篇所表现的悲喜交集的感情,而且是对动乱时期人们痛苦生活的典型概括。

写的是和家人团聚的情形。动乱之际,国事

家计,都极为艰难,因此这一章写团聚之乐,却充满悲愁。开头的“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两句,就给全篇定下了基调。

“晚岁”这个词,和诗尾的“迟暮”一词,都指年纪老。杜甫这年四十六岁,正当中年,因为历尽艰险,忧国忧民,未老而先衰,是很容易心生老意。

“迫偷生”三字,语极沉痛,这把年纪本当赶紧为国效力,却偏偏在国势危殆之际,被迫离开了朝廷。因此,回到家里,闲下来时,他感到是苟且偷生。因为有了偷生之感,全家团聚的欢趣也就少了。

“娇儿”两句,是指娇儿怕我又要离开他们,所以缠绕在身边。这两句诗,一句写喜,一句写悲。不离膝,是喜;畏我复去,又是悲,悲喜交加,自然“少欢趣”。

中间四句再写被孩子们纠缠不过,想设法摆脱,便想起了屋外池塘边散步的往事,信步来到池边。时过境迁,以往散步是夏天,如今已是深秋了;西北早寒,已是北风劲吹,寒气袭人,一片衰飒。本想散散心,而这萧瑟之景,反引起了愁思,使人联想到国家动荡的局势。“抚事”的事,包括了国事和家事。国事指京师失陷,玄宗奔蜀,叛军猖獗,官军反攻累遭挫折,同时房琯罢相,自己受到打击;家事指故乡不能归,一家十口流落在外,生计艰难。所谓“煎百虑”,并非夸大之辞。想寻找一点欢趣,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忧愁。因此下文又收回笔锋,再写欢趣。

结尾四句说,幸亏老天爷有眼,兵灾之外,没有再降天灾,今年庄稼还好,禾黍已收获,有了饭吃,还可以酿一点酒。晚年无以寄托,有了酒,可以讨得一醉,借以缓解一下压在心上的忧愁。有饭有酒,这是万种不幸中之一幸,是少欢趣中的一趣,但“赖知”、“已觉”、“如今”、“且用”这几个关联词语,已将百无聊赖,故作旷达的心境,隐约地透露出来。写团聚之喜,亦带泪写,给全诗笼罩上沉痛的气氛,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最后一章写和邻里的交往。

数鸡相斗而群鸡惊叫,这是农家习见的场景,诗从这习见的事物写起,增添了生活气息和轻松的气氛。

“乱叫”的乱,是混杂不清。乱叫和斗争,都是鸡的行为,斗争是乱叫的原因。但诗句先说乱叫,后说斗争,上下句错综成文,这两句本意是说,客人来时,正值数鸡相斗而群鸡惊叫。“驱鸡”两句,紧承上文说,将鸡赶回树上的鸡窝里,静了下来,才听清门外来客扣门的声音。古时许多地方养鸡,都是把鸡窝安置在树上。“驱鸡上树木”,就是赶鸡回窝。下文写“客至”的情形。

来客是四五位邻居父老。从下文所写的情形看,这些父老,都是羌村的劳苦农民。杜甫身为朝廷拾遗官,老百姓敢于和他交往,并带来礼物慰问他,这也可看出杜甫为人的忠厚。在平时,酒并非稀罕之物,而今战乱时期,吃饭也难,酒就更加难得了。而各人所带之酒,有劣等的浊酒,也有好一点的清酒。浊酒也拿来慰问杜拾遗,足可看出百姓的敦厚,和宾主间的亲密关系。

“苦辞”四句,由“酒味薄”引入话题,借父老之口写时局,写战争带给陕西一带百姓的巨大灾难。

这里从战争破坏了生产,民生凋蔽着眼,写关中人民为平叛战争承担沉重的兵役负担,壮年男子被征尽了,未成年的儿童也都应征入伍。“苦辞”,即再三称说。

“酒味薄”,淡薄低劣之酒。下三句说明没有好酒的原因,借父老劝酒的话,巧妙地表现了战争造成农村萧条的情形。

“请为”两句,是诗人对父老们的答谢。“歌”,这里是作辞而歌之,“艰难愧深情”意思是说值此国家多难、生计艰难之时,各位父老携酒慰问,我受之有愧啊!

诗的结尾,诗人仰天而叹,叹他“穷年忧黎元”,而今身为拾遗,而百姓正处在水深火热中,自己却不能为百姓分忧,怎能不令他老泪纵横?而听者父老,被诗人忧国忧民的一片至诚所感动,也泪流满面。最后这一章,写与邻里交往,本为欢宴,却四座皆泪,深沉感人。

《羌村三首》是杜甫前期诗歌中杰出的组诗之一,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和高度的艺术性。

蜀相

杜甫

丞相祠堂何处寻?

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

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

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甫诗鉴赏

上元元年(760)春,诗人由秦州漂泊到成都,耕读浣花溪畔。成都是当年蜀汉建都的地方,城西北有诸葛亮庙,称武侯祠。诗人寻幽凭吊,写下这首七律《蜀相》,抒发对这位伟大政治家的才智品德的崇敬和功业未遂的感慨。全诗熔情、景、议于一炉,既有对历史的评说,又有现实的寓托,在历代咏赞诸葛亮的诗篇中,堪称绝唱。

古典诗歌中常以问答起句,突出感情的起伏不平。

这首诗的首联也是如此。“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一问一答,一开始就形成浓重的感情氛围,笼罩全篇。上句“丞相祠堂”直切题意,语意亲切而又饱含崇敬。“何处寻”,不疑而问,加强语势,并非到哪里去寻找的意思。诸葛亮在历史上颇受人民爱戴,尤其在四川成都,祭祀他的庙宇很容易找到。

“寻”字之妙在于它刻画出诗人那追慕先贤的执著感情和虔诚造谒的悠悠我思。下句“锦官城外柏森森”,指出诗人凭吊的是成都郊外的武侯祠。这里柏树成荫,高大茂密,呈现出一派静谧肃穆的气氛。柏树生命长久,常年不凋,高大挺拔,有象征意义,常被用作祠庙中的观赏树木。作者抓住武侯祠的这一景物,展现出柏树那伟岸、葱郁、苍劲、朴质的形象特征,使人联想到诸葛亮的精神,不禁肃然起敬。

接着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茵茵春草,铺展到石阶之下,映现出一片绿色;只只黄莺,在林叶之间穿行,发出宛转清脆的叫声。第二联“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所描绘的这些景物,色彩鲜明,音韵浏亮,静动相衬,恬淡自然,无限美妙地表现出武侯祠内那春意盎然的景象。然而,自然界的春天来了,祖国中兴的希望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不免又产生了一种哀愁怅惆的感觉,因此说是“自春色”、“空好音”。“自”和“空”互文,刻画出一种静态和静境。

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情意渗进了客观景物之中,使景中生意,把自己内心的忧伤从景物描写中传达出来,反映出诗人忧国忧民的爱国精神。

透过这种爱国思想的折射,诗人眼中的诸葛亮形象就更加光彩照人。“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第三联浓墨重彩,高度概括了诸葛亮的一生。

上句写出山之前,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隆中对策,指出诸葛亮在当时就能预见魏蜀吴鼎足三分的政治形势,并为刘备制定了一整套统一国家之策,足见其济世雄才。下句写出山之后,诸葛亮辅助刘备开创蜀汉,匡扶刘禅,颂扬他为国呕心沥血的耿耿忠心。两句十四个字,将人们带到战乱不已的三国时代,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刻划出一位忠君爱国、济世扶危的贤相形象。怀古为了伤今。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平定,国家分崩离析,人民流离失所,使诗人忧心如焚。他渴望能有忠臣贤相匡扶社稷,整顿乾坤,恢复国家的和平统一。正是这种忧国思想凝聚成诗人对诸葛亮的敬慕之情;在这一历史人物身上,诗人寄托自己对国家命运的美好憧憬。

诗的最后一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咏叹了诸葛亮病死军中功业未成的历史不幸。

诸葛亮赍志以殁的悲剧性结局无疑又是一曲生命的赞歌,他以行动实践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誓言,使这位古代杰出政治家的精神境界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产生使人奋发兴起的力量。

总的说来,这首诗分两部分,前四句凭吊丞相祠堂,从景物描写中感怀现实,透露出诗人忧国忧民之心;后四句咏叹丞相才德,从历史追忆中缅怀先贤,又蕴含着诗人对祖国命运的许多期盼与憧憬。全诗蕴藉深厚,寄托遥深,造成深沉悲凉的意境。在艺术表现上,设问自答,以实写虚,情景交融,叙议结合,结构起承转合、层次波澜,又有炼字琢句、音调和谐的语言魅力,使人一唱三叹,余味不绝。称杜诗“沉郁顿挫”,《蜀相》就是典型代表。

登岳阳楼

杜甫

昔闻洞庭水,

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

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

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

凭轩涕泗流。

杜甫诗鉴赏

大历三年(768)春天,杜甫从成都流浪到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又出蜀东下,经湖北江陵、公安等地,于冬天辗转入湘,到了岳州(今岳阳市)。

《登岳阳楼》就是此期的登楼抒怀之作。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首联是一组工对严整的句子。

岳阳楼久负盛名,杜甫早“闻”其名而未曾一见,今日不但见了,而且“上”了。那种欣喜之情就不由倾泻于诗句之中。“昔闻”说明他渴望、向往之久,“今上”点出他如愿以偿之喜。一般来说,五律的首联不必对仗。诗人之所以要运用对偶句,就是因为通过这种严整的对仗,强烈地把自己今昔的心情作对照,强调登楼时的喜悦。从结构上说,这一联切入诗题,引起全篇的写景和抒情。

登上岳阳楼,是为了观赏洞庭壮景。颔联紧承首联的“上”,写登楼后所见。洞庭湖的气象万千,风光无限,而诗人抓住洞庭湖最显著、最典型的特征—— 雄伟壮阔来加以描绘。“坼”字,诗人下得有力,仿佛洞庭万顷波涛、千层巨浪,把吴、楚两地的广袤区域冲开、分裂,显示出洞庭湖的磅礴气势。而“浮”字,具有十分鲜明的动态感,在诗人的笔下,洞庭几乎包容了整个天地万物,并且主宰着它们的沉浮,日月星辰都随着湖水的波动而漂荡起落,一派壮阔的图景展现在读者眼前。

这两句描绘洞庭气象的诗,成了千古绝唱,为历代诗人和诗论家叹服。宋代刘须溪说:“气压百代,为五言雄浑之绝”(杨伦《杜诗镜铨》)。明代王嗣奭则认为这两句“已尽大观,后来诗人,何处措手”(《杜臆》卷十)。对此二句的推崇,可谓至极。孟浩然也曾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诗句来描写洞庭湖的壮阔。清代诗论家沈德潜比较这两联诗句说:“孟襄阳(指孟浩然)三四语实写洞庭,此只用虚写”

(《唐诗别裁集》卷十),从“实”和“虚”的手法上指出了这两联诗写景的差异。孟浩然的诗句是他不过是借写洞庭湖景来表达个人“欲济无舟楫”,想做官而无人引荐的心情,总还不免拘限于个人的仕宦得失。

而杜甫不仅从洞庭写到江南大地,而且又从江南大地写到天地日月,从这个无比广大的角度来描写洞庭湖,就从更大的空间范围表现出了洞庭的壮阔气象。这当然与杜甫的怀抱有关。他一生“蒿目者民生,系怀者君国”(杨伦《杜诗镜铨·序》),时刻将人民的安危和国家的命运放在心上,所以,他眼中不只是一个洞庭,而是整个吴楚乃至乾坤;他胸中不仅仅有他自己,而是天下的百姓。这就使他的这两句诗比起孟浩然的两句诗更显得气势不凡,惊天动地。因此《西清诗话》说此二句“大与诸子迥别”,而别又别在“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接下来诗人笔锋一转,从前四句的写景转入后四句的抒情。亲朋音讯阻绝,老病孤舟为伴,一“无”一“有”,曰“一”曰“孤”,感情色彩特别浓厚,炼字遣词十分精确。此时已五十七岁的杜甫,年老多病,飘零无依,晚景凄凉。在广阔无垠的天地中,诗人倍觉自己的孤单,联想起走过的漫长的人生道路和经历的种种艰辛,更感到悲哀,肝肠欲裂。这其间包含了诗人对往事痛苦的追忆过程。黄生说:“写景如此阔大,自叙如此落寞,诗境阔狭顿异”(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指出了诗人情绪的起伏和诗人表现手法的巧妙。诗人运用这种阔狭的鲜明对比,把自己的坎坷遭遇描述得更为突出,正如浦起龙所说:“不阔则狭处不苦,能狭则阔境愈空”,起到了互为映衬的作用。这一联从写景转入抒情,从所见转到所感,从阔大转到狭小,从登临的喜悦转到身世的凄凉,结构严谨,层层变换,步步深入,显示出杜甫娴熟的诗歌表现技巧。

在诗的尾联,诗人又从狭处跳到阔处,从个人推及到国家,近十年的安史之乱,给国家和人民造成巨大的损失。此后,外族侵扰,藩镇割据,民不聊生,怎不令诗人牵肠挂肚?就在这一年八月,吐蕃进犯,京师戒严,边陲屯兵,战事频繁。同年六月,幽州兵马使朱希彩等作乱,杀死节度使李怀仙,自称留后,逼迫朝廷认可。这就是所谓“戎马关山北”的史实。

诗人想到这里,不禁涕泪纵横。这涕泪之中,有对亲戚朋友的眷念,有年老孤独的悲伤,有对国家前途的忧虑,也有无以报国的自悼。最后这一联,诗人由个人扩展到国家。“戎马关山北”五字,体现出诗人胸中装有黎民社稷,襟怀无比宽广,与洞庭湖的阔大壮伟的气象达到和谐统一,使情感与景物相得益彰。

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其六)

杜甫

黄四娘家花满蹊,

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

白在娇莺恰恰啼。

杜甫诗鉴赏

这组诗共七首,作于离乱之后诗人居住在成都草堂时。这里选其第六首。

春风送暖,百花争艳。诗人独自在江畔漫步。

在去往黄四娘家的小径两旁,姹紫嫣红。诗人徜徉在花的海洋中,弥望的是奇花异卉;闻到的是浓馥花香。接着,描写的是大小各异、色彩不同的花枝上,映出众多花朵。“千朵万朵”已使人有数不尽之感,但还不能写出花的质感和重量,而“压枝低”却形象出逼真地写出花的质和量。读者仿佛看到万朵硕大的花团盛开在枝叶中。微风吹来,枝条在微微颤动,似乎不胜花重,“压”、“低”两字不但写出花朵的多而大,同时从静态中写出微微的动态,更赋予花枝以感情,引发读者的广泛联想。

“留连戏蝶”应是“戏蝶留连”的倒装,戏蕊彩蝶在花丛中留连忘返,不时在花间翩翩起舞。如果说上两句还是描绘花朵静态的妩媚,那么此句则写出戏蝶动态的舞姿。这里的“戏”和“舞”都用了拟人之法,写出了众多彩蝶忽上忽下,时左时右,乍停乍飞,搧动翅膀的优美舞姿。此时作者已把艳丽的花丛作为背景,而将目光集中在翩然起舞的彩蝶上,由静过渡到动,更加深化了春色欲滴的意境。正当诗人也“留连”于花蝶艳舞之中时,耳边又传来黄莺娇嫩的啼声。至此,诗人便把视觉、嗅觉、听觉等感受写全,从多方面抒写春意。“恰恰”两字固然照顾和上句“时时”的对仗,但这两字也贴切地写出诗人对此时意境的切身感受。当诗人从视觉、嗅觉感知外界自然的色艳、形美,花香、蝶舞等多种景色时,—— 恰在此时,从听觉又感知了娇莺自由自在的啼叫,这令诗人也令读者陶醉在这一幅大自然的美景中。

全诗从静态写到花朵压枝的微颤,再写到彩蝶飞舞的动态,从形、色、味等视觉、嗅觉写到声音的感觉,调动读者的各种感觉器官,感受自然美景,使人的心灵受到美的陶冶。

绝句

杜甫

江碧鸟逾白,

山青花欲然。

今春看又过,

何日是归年?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的春天。此时诗人正寓居成都。由于严武重镇成都,诗人重返草堂,生活上稍稍平定,因此心情也就比较舒畅。

开头两句先以对偶句写景。草堂位于锦江之滨,春来之后,江水显得特别碧绿透明。碧波之上几只洁白的水鸟正在戏水。屋后的青山,也显得更加清秀,在早晨阳光的映照下,山花鲜艳如火。寥寥十个字勾画出一幅色彩绚丽意境优美的图画,它将一切山景物态在春日风光中所呈现出来的蓬勃的生机,生动的神态,传神地描绘出来了。梁元帝《宫殿名诗》:“林间花欲然,竹径露初圆。”此诗第二句改“林间”为“山青”,形象更为鲜明突出。两句中以江水的碧蓝来衬托水鸟的洁白,以青山的葱郁来映照山花的火红,对比极其强烈,着色极为鲜艳,描摹自然景物出神入化。

是以“画法为诗法”(《杜臆》),采用工笔描绘、对比衬托来取得其艺术效果的。

异乡优美的景色固然也能使人流连忘返,但对于长期漂泊异乡的诗人来说,却又容易触起他思乡的情怀;三、四两句表现的就是这种心情。“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今年的春天转眼又要过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去呢?这里的“看”字和“又”字,都写得很有分量。“看”,是指观看,观赏。春色诱人,确实值得人流连欣赏,但是年复一年的而回乡的愿望却始终不能实现。“又”字包含着诗人诸多感慨在内。“何日是归年”,表达的是一种身不由己之感。

当时,由于国内战乱不已,诗人不得不长期流寓他乡,颠沛流离, 因而,这里写怀乡之念,正是对和平安定生活的一种渴望。全诗以问句结束,使我们更能体会到诗人内心深沉的痛苦。

白帝

杜甫

白帝城中云出门,

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

翠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

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

恸哭秋原何处村。

杜甫诗鉴赏

这首诗,大历元年(766)秋作于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白帝城,位于夔州东五里的白帝山上,汉末公孙述据蜀称帝时建造,下临大江,地势险要。

首联,使用民歌复踏句法,描写白帝城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的奇景。白帝高踞于山头,登城望,只见云雾翻滚,从城内倾泻而出。低头俯瞰,城下暴雨急骤,有如翻盆倾泻。这两句表面写云雨,实际在突显白帝城之高。因为白帝高耸云端,云雾缭绕,暴雨到来时,才能出现人在云雾中,雨从双足落的奇观。

颔联紧承前景具体描述。“高江急峡”,不仅说明白帝一带地势高危,江水由此向东,悬流直下,而且两岸高山,江流狭窄,奔腾呼啸,加上急风骤雨,江水陡涨,水位加高,江流湍急,争相奔涌,白浪滔天,有雷霆万钧之势,万马奔腾之状。一个“斗”字,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大雨倾注,水流迅疾,泄洪之声惊天动地的壮观情景。在覆盆暴雨之下,星月无光、阴霾蔽日:“翠木苍藤”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高峡两侧,显得一派昏暗。

以上两联,写云雨变幻,暗示了时代动乱、阴霾蔽日的现实,为下文表现破败凋敝、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作铺垫。

颈联,笔锋一转,境界陡变,与急骤猛烈的风雨景色形成鲜明对照。诗人俯视雨后的蜀郡大地,“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眼前是荒芜空旷的土地,一匹疲惫懒散的归马,在荒原上闲蹓。山村之内比荒原更显清冷,人烟寥寥,从前的千户中如今只剩下百户,这情景怎不叫人触目惊心。

景象如此凄凉悲惨,乡村如此荒芜凋敝,人民生活可想而知。这自然地使诗人注意到了“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的社会现实。“诛求”,就是横征暴敛。多少在战乱中失去了丈夫的寡妇,本来就已是孤苦无依,仅有的一点维持生计的粮食、什物,遭到官府横征暴敛,被搜刮净尽,秋收季节,村里却传来阵阵哭声,哭声悲恸欲绝,哀号遍布原野。“何处村”,是说明哭声来自哪里,并不清楚,但可知处处有人恸哭,哀鸿遍野,悲怆凄凉。

这首诗在意境上的变化参差错落,大开大阖,在暴风骤雨之后,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凄凉萧索,满目疮痍的秋原荒村图,这图景正是安史之乱后唐代社会的缩影。诗以白帝的急风暴雨,喻唐代社会的战乱动荡;以荒村的萧条凄凉,喻安史乱后国家的疮痍满目。表现了诗人对国家动荡,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沉郁的忧愁与哀思。

白帝城最高楼

杜甫

城尖径仄旌旆愁,

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霜龙虎卧,

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

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

泣血迸空回白头。

杜甫诗鉴赏

白帝城危耸于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东白帝山之上,背负峭壁,前临大江,占据高峻山势,为三峡入口处著名胜景。杜甫晚年寄居夔州,咏白帝城作品颇多,此为其中之一。

“城尖经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起句突出“白帝城最高楼”之高:城高路险,城头遍插旗帜,而旗帜亦愁城楼高险,则人愁不言而喻。白帝城楼高耸于此缥缈之际,凌空若飞,诗人驻立楼前,极目四望,胸襟益开。其立足之高,视野之阔,使得全诗在未展开之前已笼罩于一种雄奇壮丽的气势之中。“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这一联是写楼头所见:忽而江峡若裂,云气昏晦,纵横怪石似龙盘虎踞,横卧波心;忽而江清水澈,日照当空,滩石于粼粼光影隐耀之中,又如鼋鼍怡然嬉游,阴晴气象殊异,而动人之处各不相让,两句并举,将楼头观景的倏忽万变写得活龙活现。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扶桑,为古神话中东方日出处一种神木,长约数千丈;弱水,为古神话中西方昆仑山下一条水流。此处是诗人登高临深,不禁心驰神往,设想出虚幻之境:如见扶桑西边的枝条正与山峡相对,弱水东边的影子似与长江相随。此前的诗人用此二典,一般是“东观扶桑曜,西卧弱水流”(曹植)的写法,而杜诗反向用之,是紧扣诗题,极力渲染城楼之高,可望扶桑西向;极言江流之远,可接弱水东来。以虚境写实景,于虚实之间传达神韵。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诗人的目光又从愈见虚渺的远景上落回楼头,孑孑老者,倚杖望空,情境与首联“独立”句相似,面对苍茫浩荡之江水,立此险峻峭拔之峰,心与物化,问“叹世者谁子?”似已达到忘我境界。但毕竟执着难遣,惟有泪洒天半。这篇诗约作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诗人一生漂泊,年逾半百仍不得归所,安史之乱平息不过三四年,朝野间百废待兴,国恨、乡愁,平生叹喟,郁积于胸,只有回首归去,让这地老天荒的萧瑟苍凉之感逐渐淡化消释于心罢了。

这是一首句法用律体而音节用古体的拗体七律,其情绪勃郁,声调拗怒,互相配合,突破了七律中传统的和谐,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加上格局严谨,首联叙写楼高,二联摹写近景,三联拟想远境,末联感慨身世,起、承、转、合,诗法井然。正如清人王嗣奭《杜臆》评“此诗真作惊人语,是缘忧世之心,发之以自消其垒块,叹世二字,为一章之纲,泣血迸空,起于叹世。以迸空写楼高,落想尤奇。”

宿江边阁

杜甫

暝色延山径,

高斋次水门。

薄云岩际宿,

孤月浪中翻。

鹳鹤追飞静,

豺狼得食喧。

不眠忧战伐,

无力正乾坤!

杜甫诗鉴赏

大历元年(766)春,杜甫由云安到夔州,同年秋寓居夔州的西阁。阁在长江边,有山川之胜。此诗是未移寓前宿西阁之作。诗人通过不眠时的所见所闻,抒发了他关心时事,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

“暝色延山径,高斋次水门。”开头两句点时点地,说明诗人登高远眺的情景。“高斋”,即江边阁。

“ 水门”,指瞿塘峡口。瞿塘峡两岸对峙,滚滚长江水贯穿于其间,形势陡峻,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巨大的石门。江边阁就位于这水门之上。它背倚山崖,前俯江水。现在又正是夕阳西下夜幕将临的时候,苍茫的暮色正渐渐地从远处的山径之间漫延开来,这自然牵动了诗人迟暮、孤独的情绪。这两句,从诗的布局上看,是题前之笔,为“宿”作好时间上的过渡;同时它还起着渲染环境、烘托情绪的作用。“暝色”,本来并不能行动,这里却以“延”字来形容它的降临,就更加生动地写出了它由远及近,不断漫延不断加浓的过程,同时也写出了诗人高楼久坐孤单寂寞之感愈加沉重。

三、四两句紧承首联,继续描写高楼远眺所见的景色。这是一个美丽的寂静的夜晚,夜色越来越浓了,深蓝的夜空,升起一轮明月,山脉、河流、森林、房屋都沉浸在如水般的浓月光之中。远处高耸的山峰,已经安睡,几丝薄云悠然缭绕在山崖之间。楼下的江水,不停息地奔腾着,波涛翻滚,倒映于水中的明月,忽隐忽现起伏不定。上句写山崖云宿,承首句;下句写浪翻孤月,承次句,结构安排颇具匠心。这两句源出于南朝梁诗人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诗:“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但何诗是写清晨之景,这首诗则是描写山城夔州的夜景,意境气象全然不同。

三、四两句不但活化了深夜山间薄云漂浮的情态,大江日夜奔流的气势,而且烘托了诗人孤寂的情绪,构成了一种清幽的艺术境界。

五、六两句由所见写到所闻。上句写夜静更深,白天在江面飞翔追逐的鹳鸟与水鹤,此时也都静静地安睡了,没有一点声响。下句写高山深谷之中,豺狼出来觅食,相互争夺,发出阵阵凄厉的嗥声。前几句一动一静,愈加衬托出夜境的凄哀悲凉气氛。

最后两句由“豺狼”而写到“战伐”,由写景而到抒情,间接传达出诗人忧国忧民的心情。“忧战伐”

而至彻夜“不眠”,正面表现了诗人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的极度关怀,“无力正乾坤”的“无力”,既指自己病卧沧江,身滞山城,也代指自己一斥不返,有受重用。

尾联对结。中间两联都写诗人不眠时见闻。这一联才点出“不眠”的原委。永泰元年(765)五月,杜甫离开成都草堂东下,次年春末来到夔州。这时严武刚死不久,继任的郭英又因暴戾骄奢,为汉州刺史崔旰所攻,逃亡被杀。邛州牙将柏茂琳等又合兵讨崔,于是蜀中大乱。杜甫留滞夔州,忧念“战伐”,寄宿西阁时听到鹳鹤、豺狼的追逐喧嚣之声而引起感触。

诗人早年就有“致君尧舜上”、“常怀契与稷”的政治抱负,而今飘泊羁旅,无力实现整顿乾坤的夙愿,社会的动乱使他忧心如焚,彻夜无眠。这一联正是诗人忧心国事的情怀和潦倒艰难的处境的真实写照。

此诗全篇皆用对句,笔力雄健,毫不见雕饰痕迹。

它既写景,又写情;先写景,后写情,可说是融景入情、情景并茂的一首杰作。

杜甫

露下天高秋水清,

空山独夜旅魂惊。

疏灯自照孤帆宿,

新月犹悬双杵鸣。

南菊再逢人卧病,

北书不至雁无情。

步檐倚仗看牛斗,

银汉遥应接凤城。

杜甫诗鉴赏

这首七言律诗写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 )的秋天。此时诗人正寓居在夔州西阁。西阁面临大江,背负山崖,凭栏远眺,夔州的山川景物尽收眼底。在一个深秋的夜晚,诗人独坐高楼,对着窗外空山的景色,听着远处传来的砧杵之声,对故国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写下了这首诗。

开头两句写景点题,写出山城深秋之夜的环境。

第一句点明季节、景物,第二句写出时间、人物。秋天夜空晴朗,因而更使人感到景物的凄清,气氛的幽静。夜色渐浓,露水在渐渐凝结、垂落,楼下的江水,在静静地不断流淌。周围的山峰,像巨人一样屹立。

夜风轻拂,一切都是那样柔和、安祥。然而这寂静幽美的境界,却触拨了游子的心弦,引动了他的万千愁绪。

三、四两句进一步描写夜景:远“处”长江水面上,零星地闪烁着几点灯火,那是夜泊的客船和渔舟,新月高悬,万籁俱寂,这时从城中传来一阵阵捣衣的砧杵之声,回荡在夜空之中。两句写景和上联结合,增加了画面的优美。在这幅画面中,高天是深蓝的,疏灯是飘忽的,月光是柔和的,空山是黝黑的。秋夜、碧空、新月、露珠、江水、渔火、山峰,相互辉映,在这优美的画面之外,又传来断断续续的捣衣声,这岂能不触动诗人异乡作客的无限愁肠呢?

五、六两句由写景转到抒情。“南菊再逢”,是指诗人从成都东下至今已近两年。杜甫是永泰元年(765)四月从成都携家东下的,但秋天到达云安之后,因肺病、风痹等病复发,只得留下养病,次年夏初才抵达夔州。秋天,又从山腰客堂迁居西阁,因此说“南菊再逢”。此时诗人除了肺病和风湿痹症以外,还患有糖尿病,所以说“人卧病”。“南菊再逢人卧病”,刻划出了诗人流落他乡病卧山城无限悲凄的处境和心情。因为时局动乱,战争不断,诗人已经很久没有接到故乡亲人的来信了。夔州在长安和洛阳的南面,所以称故乡的来信为“北书”。“北书不至”,自然是有具体原因的,这里却说是“雁无情”,就取得了意在言外、言而无尽的艺术效果。

最后两句由个人的身世遭遇写到对故乡的思念。

上句写自己走到室外,倚杖步檐,仰看星斗。下句写由银河想到长安,表明思念故乡的心情。“步檐”与西阁照应,“倚杖”与“人卧病”照应。“牛斗”即二十八宿中的“牛宿”和“斗宿”,二星都在银河的旁边。由“牛斗”而到“银汉”,由“银汉”而到“凤城”,一层一层地表现出了诗人由仰望星斗到眺望故国的过程。诗人对故国长安的无限思念就蕴含在这伫立步檐倚杖远眺的老人形象之中。

滟滪堆

杜甫

巨石水中央,

江寒出水长。

沉牛答云雨,

如马戒舟航。

天意存倾覆,

神功接混茫。

干戈连解缆,

行止忆垂堂。

杜甫诗鉴赏

杜甫在成都时深得严武照应,严武死后他不得不离开成都草堂,再次开始漂泊生活。他沿长江顺流东下,经重庆(渝州)、忠县(忠州)、云阳(云安),在大历元年(766)至奉节,也就是当时的夔州。本诗当是过瞿塘峡滟滪堆时所作。

滟滪堆是长江三峡瞿塘峡中的一个险滩。据《太平寰宇记》载:“滟滪堆,周回二十丈,在夔州西南二百步,蜀江中心瞿塘峡口。冬水浅,屹然露百余尺;夏水涨,没数十丈,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谚曰:

“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鳖,瞿塘行舟绝,滟滪大如龟,瞿塘不可窥,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触。”

“巨石水中央”,湍流之中一巨石当中巍然而立,已见其险。到了江寒水浅之时,巨石出水,更令人望而生畏。这两句已突出滟滪的险恶。下两句则写舟人过此祭江的习俗和惊悸心理:“沉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沉牛”,就是把牛沉于水中,以祭山林川泽,是古代的一种祭礼习俗,用这种方式来酬答上天的云雨神灵,以便在过险滩时得到神灵的保护。但即使如此,在滟滪大如马时也绝不可行船。两句用习俗和谚语烘衬滟滪的险恶。此处用了侧写之法,“沉牛祭江”,则暗示已有许多航船葬身江底;“滟滪如马,戒止舟航”,再用古谚强调险恶,但全诗的目的并不全在描写滟滪的险恶上。“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诗人认为上天有意使航船存在着倾覆的危险,于是就使造物神功设此巨石,立于茫茫水中以戒行船。此处一转,则把滟滪险滩化为“水候”成为航船人的戒石了。

《世说新语》曾言:“滟滪如象,瞿塘莫上,滟滪如马,瞿塘莫下。峡人以此为水候。”也是此意。

“干戈连解缆”是指大历年间战乱未息,诗人漂泊于战乱中,从成都乘船辗转至夔州,在这一段江中漂泊的岁月里,无论是行、是止,时刻都要想到自己是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全诗以“忆垂堂”为结,不仅写出诗人的忧虑,同时也反映出当时动乱的现实。

诗人“忆垂堂”包含两个方面,一是社会的变乱,二是自然的险恶。因此诗虽从险滩巨石起笔,而重点并非只在写自然的险恶上。此诗意在通过描述滟滪堆的险恶,抒发诗人“行止忆垂堂”的忧虑心情。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诗鉴赏

古人有农历九月九日登高的习俗,这首诗就是唐代宗大历二年(767)的重阳节时诗人登高抒怀之作。

此时杜甫寓居长江畔的夔州(今四川省奉节县),患有严重的肺病,生活也很困顿。

全诗通过对凄清的秋景的描写,抒发了诗人年迈多病、感时伤世和寄寓异乡的悲苦。

诗篇前四句描写登高闻见之景。

首联连借风、天、猿、渚、沙、鸟六种景物,并以急、高、哀、清、白、飞等词修饰,指明了节序和环境,渲染了浓郁的秋意,风物具有鲜明的夔州地区特征。这两句不仅是工对的联语,而且句中自对“ 天高”对“风急”,“沙白”对“渚清”。句法严谨,语言锤炼,素来被视为佳句。

颔联前句写山,上承首句;后句写水,上承次句。

写山为远望,写水为俯瞰。落木而说“萧萧”,并以“无边”修饰,如闻秋风萧瑟,如见败叶纷扬;长江而说“滚滚”,并用“不尽”一词领起,如闻滚滚涛声,如见湍湍水势。两句诗,无论是描摹形态,还是形容气势,都极为生动传神。从萧瑟的景物和深远的意境中,可以体察出诗人壮志难酬的感慨之情和悲凉心境。

诗篇后四句抒发登高所生之慨。

颈联上句写羁旅之愁。“常作客”,表明诗人多年漂泊不定的处境;“万里”,说明夔州距离家乡非常遥远,是从距离上渲染愁苦之深;“悲秋”,又是从时令上烘托悲哀之重,“秋” 字是在前两联写足秋意后,顺势带出,并应合着“登高”的节候。下句写孤病之态。“百年”,犹言一生;“百年多病”,迟暮之年百病缠身,痛苦之情可想而知;“独”字,写出举目无亲的孤独感;“登台”二字是明点题面,情才因景而生。这两句词意精炼,含意极为丰富,叙述自己远离故乡,长期漂泊,而暮年多病,举目无亲,秋季独自登高,不禁满怀愁绪。

尾联进一步写国势艰危,仕途坎坷,年迈和忧愁引得须发皆白;而因疾病缠身,新来戒酒,所以虽有万般愁绪,也无以排遣。古人重阳节登高照例是要饮酒的,而诗人连这点欢乐也失去了。这一联分承五、六句:“艰难”备尝是因“常作客”所致;“潦倒”日甚又是“多病”的结果。

诗前半写景,后半抒情,在写法上各有错综之妙。

首联着重刻画眼前具体景物,好比画家的工笔,形、声、色、态,一一得到表现。次联着重渲染整个秋天气氛,好比画家的写意,只宜传神会意,让读者用想象补充。三联表现感情,从纵(时间)、横(空间)

两方面着笔,由异乡飘泊写到多病残生。四联又从白发日多,护病断饮,归结到时世艰难是潦倒不堪的根源。这样,杜甫忧国伤时的情操,便跃然纸上。

此诗八句皆对。粗略一看,首尾好象“未尝有对”,胸腹好象“无意于对”,细细体味,“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无怪乎胡应麟盛誉其为“旷代之作”清代杨论推崇此诗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明人胡应麟更说此诗“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诗薮》)

秋兴八首选四

杜甫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杜甫诗鉴赏

《秋兴》八首是杜甫寄居四川夔州(四川奉节县)

时(大历二年——767年)的作品,是杜甫的七言律诗的代表作。《秋兴》八首为次第相连首尾呼应的组诗,杜甫时处夔府西阁,因秋而起兴,分咏为八首,合则为一组。诗人以寄居夔州北望长安为主题,表现对祖国兴衰动乱的无限关切。

这第一首,为八诗之总领,因秋起兴,触景伤情,思致缠绵,断而复续,总为秋兴所感。

起联直点秋景。开始就呈现出秋风萧瑟冷落凄清的悲凉景色。玉露,枫林,霜打枫林,林叶转红,山峡之间秋气凛然,中间加一“凋伤”,秋意全出。巫山、巫峡是夔地之景。《水经注》:“江水历峡,东迳新崩滩..其下十余里有大巫山,..其间首尾百六十里,谓之巫峡,盖因山为名也。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此时,诗人正值晚年多病,知交零落,离开成都后本想沿江而下,不意滞留夔州,心境抑郁,望秋伤情,写出孤寂肃杀的诗句。三四句紧承起联对秋景作进一层渲染。江间、塞上紧扣夔府;浪涌、云阴紧承秋意。江间承巫峡,塞上承巫山。巫峡江中,波浪势若兼天,写江水倒流,自天而下;巫山塞上,风云接地,写阴霾由地而升。“波浪兼天涌”为自下而上一片秋色;“风云接地阴”为自上而下一片秋色;这两句以飞动、状阔的笔触叙写诗人忧郁的情怀,使情景交融,创造了一个新的动人意境。三联承二联一转,江间承峡,塞上承山,菊开山间,舟系江中,这四句错综相映;而江间塞上,状其悲愁,丛菊孤舟,写其凄紧。杜甫在夔州,已经过两个秋天,所以说“丛菊两开”;故园心指回到长安杜陵的愿望,诗人原拟棹孤舟而出峡,一叶小舟寄托着返回故里的希望,如今却还牢系在江边,不能东下。结联转入秋思,进一步把秋思写足。秋已深,家家都在赶制寒衣,准备越冬了,刚刚换下来的旧衣也在捣洗,准备收藏起来,而诗人客居他乡,贫寒孤寂,不胜悲凉。“刀尺”而说“催”,“暮砧”而说“急”,处处写出寄寓他乡之感和思念家乡之情。“处处催”,是写眼前一片秋景催人;“ 催”字,“急”字,刀尺催而砧声急,形象地写出诗人急不可耐的思念故园、心怀家国的迫切心情。

全诗因秋起兴,交织着深秋的冷落萧条心情的寂寞凄楚,以及对国事的忧伤。三四句承接二句;触景伤怀,五六句转七八句。起伏回环,回肠荡气。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

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

山城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罗月,

已映洲前芦荻花。

《秋兴》八首首尾呼应,次第蝉联,上首诗以暮字结,这首诗以落日起。上首诗明说深秋寄寓,却不写出夔州,这首诗特点夔州,写其身在夔州,心系长安,而时则经秋,正见出秋兴组诗之间的内在结构关系。

首联写夔州暮景,直点“望京华”,这是这首诗的中心,也是《秋兴》组诗写作的主旨。夔府孤城落日,是其典型环境,一派凄凉衰飒景象。“望京华”,正是“孤舟一系故园心”的具体化。说“每依”,实为无夕不依,古人认为长安为帝京以象紫微垣天帝座,北斗正列垣旁,所以说依斗而望。依斗望京华是全诗的主要脉胳。次联承首联,阐明“望京华”,并启下文。《水经注》:“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杜甫化用此句,听猿堕泪,身历苦境,故用一“实”字。“三声泪”句是“听猿三声实下泪”的倒装句。“八月槎”借用张骞事,《荆楚岁时纪》记载:“汉张骞使大夏,寻河源,八月乘槎到天河,经年而返。”大约是杜甫好友严武镇守成都,杜甫因此留蜀,一年后严武死,杜甫想走又走不成,因此用此作比入诗。乘槎还能有归期,而自己却孤舟长系,有似乘槎不返,故用一“虚”字。夔府孤城听猿下泪是实指,而北斗京华乘槎可到则是虚指。

登城看落日在黄昏,依北斗在初夜,而看月在夜深之际,时间线索清晰,层次井然。“画省”二句:官省中以粉涂壁,称“画省”。杜甫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属尚书省,因而说“画省香炉”。“悲笳”,用芦叶卷起来吹,称为笳箫,似觱篥而无孔,用来报告早晚时辰。五句遥应“望京华”,追念昔日任左拾遗,焚香而寝,而今日身在夔州,一卧沧江,忧愁多病;加之山城落日,伏枕闻笳,悲不能寐。前说日落,此时夜晚,念香炉直省,违于伏枕,山楼粉堞,悲笳长鸣,情写得深沉而真挚。以上就望京华,写眼前景,心中事。尾联“请看”二句承“落”、“依斗”、“看月”,写一夜不寐。“请看石”,是月之初上;“已映洲前”,是月之下照;“藤罗月”应“落日”;“芦荻花”应秋兴,结联以变律构成拗峭诗风,形象具体地表达了诗人心念京华故国的激动心情。

此诗进一步抒写怀念故国的情怀。羁留夔府,切望京华,高秋暮晚,猿鸣笳悲,情景相生,委婉含蓄,深刻地表现了诗人心怀故国的真挚感情。

千家山郭静朝晖,

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

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

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

五陵衣马自轻肥。

这是《秋兴》组诗的第三首。

上首诗写夜,这首诗写清晨。

首联:“山郭”说明夔州地处偏僻,“千家”指人烟稀少。“朝晖”写秋晨朝霞的美景,以“静”饰“朝晖”, 空寂冷漠之意顿出。早起坐江楼赏朝晖,看翠微,似乎不无惬意,冠以“日日”二字,就揭示出诗人无聊而孤寂的心情,并使“朝晖”失去诱人的光彩,甚至望“翠微”生厌。二联就眼前所见作进一层铺叙。“信宿”,一夜曰宿,再宿曰信。渔舟依旧泛泛,燕子故意飞飞,是“日日”看到的景致,在“泛泛”、“飞飞”中就透出诗人的憎厌之情。身处异地,心怀家国,触目皆愁,日坐江楼,看朝晖,对翠微,已透出无聊情绪,而舟泛、燕飞又皆从无聊者的眼中看出,无可奈何的心情益发清晰。三联借古人写心中事。这里是指如果抗言上疏论奏政治得失,何减匡衡,结果却因此遭贬,“ 伏奏无成,终身愧耻”,因此说“ 功名薄”;进而不得为国出力,只得退而讲经如刘向父子,但窗老一经,一事无成,违背自己的心愿,因此说“心事违”。说“功名薄”,说“心事违”,以转进一层的笔法,表达了诗人的强烈愤慨。抗疏遭贬,著诗抒情,诗人借二古人事以抒发自己的愤懑,写得委婉深沉。结联借“同学少年”之得意反衬自己不得意的处境。想到同学少年多已腾达得意,轻裘肥马,作威作福,既不念故人之流落,更不念家国之残破,一个“多”字,一个“自”字,表现了诗人的痛心,也表明了他的鄙视之情。诗人本不得意,却以得意者反衬,转折得突兀,收结得愤激,诗正是在愤激中揭示了诗人的深挚的忧国忧民之情。

闻道长安似弈棋,

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

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

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

故国平民有所思。

此诗承上从慨叹身世飘零转入慨叹世事时局。首联:“闻道”,是指听说,“似弈棋”,说长安政局如同弈棋之变化,盛衰无常,开篇突兀,比拟奇崛。接以“ 世事”之“不胜悲”,“世事”贯以“百年”,是就唐王朝开国至今而言,也暗指“世事”之“不胜悲”乃日渐积成。长安之似弈棋,实指国家之似弈棋,这种局面不是一朝一夕形成,而扫除这种悲剧局面也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做到的。首联委婉曲折,而又从大处落墨,笔带感情。二联承上进一步就“闻道”写长安之变化。王侯奔逃,旧宅易新主;文武非人,群小并进,衣冠皆易。说“皆新”,说“异昔”,一来映照己身之寂寞潦倒,一来揭露政局黑暗腐朽。这两句承上作细致描写以见“长安”之“似弈棋”。三联又从长安跳出,写全国“世事”之不胜悲。诗以“直北关山”、“征西车马”作转换,作振起,形成纵横开阖之势。上两联以传闻口气写,这一联写亲闻战鼓振响,目睹羽书飞驰,与上一联“第宅”、“衣冠”构成尖锐对照。“直北关山”指回纥内侵,“征西车马”谓吐蕃入寇。正值志士枕戈,流血边庭之时,而自身却流离异乡,请缨无路;那些王侯新贵,文武衣冠会怎么想?结联收转到自身。战乱频繁,国事堪悲,诗人却远走他乡,对此秋江,何等惆怅。秋日江寒,鱼龙潜跃,滞秋江而怀故国,悲政局而思致太平,其情可悯,其境堪悲。

全诗纵横跌宕,悲壮婉转,感情深沉。

全组诗因秋发兴,以己为纬,以秋为主,以悲慨为骨,描写身世之悲愤,历史兴亡的感慨,抒发故园之心,故国之思。

全组诗融雄浑、富丽、奇崛、悲怆。

全组诗气势磅礴飞动,感情雄浑深厚,工对严整。

以描写沧江穷老之系故园,思故园,悲世事,感兴衰,而揭出诗人悲慨之深,爱国之切。由现实到回忆,由回忆到现实,揭示出诗人对理想之不断追求,对国家命运的深沉的关切。

全组诗以其广阔的笔触,雄伟的气魄,悲慨的深沉,爱国的极切,以及境界之高、笔致之美而成为杜甫全部诗歌创作中最有代表意义的组诗。

咏怀古迹五首选二

杜甫

支离东北风尘际,

飘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

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

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生平最萧瑟,

暮年诗赋动江关。

杜甫诗鉴赏

《咏怀古迹》五首是杜甫于大历元年(766)在夔州写成的。

浦起龙《读杜心解》认为:“此‘咏怀’也,与‘ 古迹’无涉,与下四首,亦无关会。”意思是《咏怀古迹》借古迹以抒己怀,专咏古迹,合则为组诗,分则为咏怀。首言庾信,次及宋玉、王嫱,皆叹其才之不得用;咏蜀主刘备与诸葛武侯,感君臣际会之难;通过怀古,抒发自己的身世感叹和内心感受。

“支离东北”、“漂泊西南”,直指诗人最痛心之处,概括了无数离乱痛苦和无限愁肠。“东北风尘”指安史之乱;“西南天地”指逃亡蜀中。三四句承上,正面抒写“漂泊之感”。“三峡楼台”,说夔府山居,“ 淹日月”,写久滞无聊。夔南五溪是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杂处之地,因此称“衣服共云山”。久滞异地,无限痛楚,却冠以“楼台”、“日月”、“衣服”、“云山”的轻松之词,这是以乐写哀的手法。五六句宾主双关,以流水对句,转入时事。“羯胡”句追述安禄山叛乱。“词客”句以词客自比,并连带下文庾信,写自己漂泊西南。七八句承“哀时”,以庾信作结。

庾信之“萧瑟”代指杜甫自身之萧瑟;庾信之“暮年”实为杜甫之暮年;“词客”之“暮年”只有“诗赋”可慰“平生”,这是自慰,自哀,诗人正是从咏古中以述怀,庾信以其绝世之诗赋“动”其“乡关”之思,杜甫也正是以其绝世之诗歌“系”其“故园”之心。

群山万壑赴荆门,

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

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

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是《咏怀古迹》五首之三,咏怀明妃王昭君。

起句“群山万壑”,写群山相连,万壑钟秀,奔赴荆门,山川灵秀钟于此处,才生长出明妃这样的人物来。诗人瞻慕古人之情,写得极为郑重,起得极为突兀。二句引出明妃,说“尚有村”,生长名邦,殁身塞外,仅遗此迹,一个“尚”字,流露出沉郁的伤悼之情。三四句承上转出一出深宫,竟死塞外之意。

“一去”二字说得痛切。“紫台”,汉宫名。“去紫台”而“连朔漠”,出汉宫而入塞外,这是怨恨之始。“独留青冢向黄昏”,写得凄绝。生离汉国,死葬异地,其骨虽朽,其冢犹青,这是怨恨之结。“独留”,“向黄昏”,“ 青冢”,都透出明妃之怨恨。五六句承上作转折,“画图省识”一语说得委婉而尖历,是以虚笔运实事。“省识”与“空归”对文,“省识”即详识。

识人靠画图,君王之昏庸可知,后宫之黑暗可知,多少才人被埋没又可想而知了。故“画图省面”,生前失宠之“怨恨”可知。而“一去紫台”、“独留青冢”都因此而生,因此而起。“一去紫台”、“独留青冢”,说去国之恨,留葬异乡之怨,这里饱含家国之思,因此六句引出“环珮归魂”。美如明妃,抱恨绝域,因而此句说其死之遗恨未偿,故曰“归魂”;而此“归魂”终属“空归”、枉归。生前失宠,死后无依,离家去国,遗恨绝域,写来凄极,怨极。结尾借出塞之曲点明题旨。《琴操》:“昭君作怨思之歌。”昭君之怨歌当从“琵琶”中弹出,饰“琵琶”以“千载”,是指其怨恨之长久,何况汉人又“作胡语”,此中更透出离家去国之怨思。唯有琵琶写意,千载留恨。

结尾一气喷薄,变全诗之含蓄委婉而为怨恨慷慨。

美女遗恨与才士失志本相通联,感明妃遗恨绝域,叹志士失遇无路。美不得宠才不得用,离家去国之思,寂寥千载之恨,种种古人今人之怨恨,都概括在诗中。

诗风含蓄委婉而又慷慨悲歌,极有韵致。

《咏怀古迹》组诗借古迹以咏怀,叹庾信之“萧瑟”,伤宋玉之“空文藻”,悲明妃之“怨恨”,感怀蜀主身后之“虚无”,奴惜诸葛孔明之大功不成。诗人借古人古事寄托感慨,将自身之感、时事之情融入诗中,因此全组诗感情深厚,转折跌宕,峥嵘多姿,是杜诗七律中优秀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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