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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功成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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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十二年,定远以久在绝域,思归祖国,上疏曰:“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太公封于齐,五世之中皆反葬于周);狐死首邱,代马依风(语见《韩诗外传》,不忘故乡之意也)。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尚不能忘,况于远处绝域,小臣能无依风首邱之思哉?蛮夷之俗畏壮侮老,臣超犬马齿尽,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昔苏武留匈奴中尚十九年,今臣幸得奉节,带金银(金银谓印也),护西域,如自以寿终屯部,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西域(言恐后世以超不得生还而视西域为畏途也),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今肃州),但愿生入玉门关(今玉门县)。臣老病衰困,冒死瞽言,谨遣子勇随献物入塞。及臣生在,令勇目见中土。”书入不报。

定远之妹昭,更上书为之请曰:“妾同产兄西域都护定远侯超,幸得微功,特蒙重赏,爵列通侯,位二千石。天恩殊绝,诚非小臣所当被蒙。

超之始出,志捐躯命,冀立微功,以自陈效。会陈睦之变,道路隔绝,超以一身转侧绝域,晓譬诸国。因其兵众,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被金夷(夷,伤也,言为刀箭所伤也),不避死亡。赖陛下神灵,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积三十年。骨肉生离,不复相识,所与相随时人士众,皆已物故。超年最长,今且七十。衰老疾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虽欲竭尽其力,以报塞天恩,迫于岁暮,犬马齿索(索犹尽也)。蛮夷之性,悖逆侮老。而超旦暮入地。久不见代,恐开奸宄之源,生逆乱之心。而乡大夫咸怀一切,莫肯远虑。如有卒暴,超之气力,不能从心,便为上损累世之功,下弃忠臣竭力之用,诚可痛也。故超万里归诚,自陈苦急,延颈逾望,三年于今,未蒙省录。妾窃闻古者十五受兵,六十还之(此据周时制度,男子十五充兵役,六十岁而免役也),亦有休息不任职也。缘陛下以至孝理天下,得万国之欢心,不遣小国之臣,况超得备侯伯之位。故敢触死为超求哀,丐超余年(丐,乞也)。一得生还,复见阕庭,使国永无劳远之虑,西域无仓卒之尤。超得长蒙文王葬骨之恩(周文王出见骨,命人埋之,皆曰西伯泽及枯骨,而况于生者乎),子方哀老之惠(田子方,魏文侯之师也,见君之老马弃之,曰少尽其力,老而弃之,非仁也。于是收而养之)。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超有书与妾生诀,恐不复相见。妾诚伤超以壮年竭忠孝于沙漠,疲老则便捐死于旷野,诚可哀怜,如不蒙救护,超后有一旦之变,冀幸超家得蒙赵母卫姬先请之贷(赵母,谓赵奢之妻,赵括之母也。惧括败见坐,先请于君,言括必败。后果败,赵君追思其母先见之明,得勿与其子同罪。卫姬者,齐桓公之姬。桓公与管仲谋伐卫,卫姬脱簪珥解环佩,下堂再拜,曰愿请卫之罪。桓公乃止)。妾愚戆不知大义,触犯忌讳。”

书奏,章帝大为所感动,乃征定远还。定远在西域,前后凡三十一年,又比苏武多十二年也。永元十四年八月,至洛阳拜为射声校尉。定远素有胸协疾,至,病遂加。帝遣中黄门问疾,赐医药。其年月卒,年七十一。朝廷悯惜焉,遣使吊祭赠赗,恩礼有加。侯之有功于汉,与汉廷报功之厚,后世两美之。

当定远之被召也,朝命以戊己校尉任尚为都护。临别,尚请益于侯曰:“君侯在外国三十余年,而小人猥承君后。任重虑浅,宜有以诲之。”侯曰:“年老少智,任君数当大位,岂班超所能及哉?必不得已,愿进愚言。塞外吏士,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蛮夷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性严急,水清无大鱼,察政不得下和(二句家语),宜荡佚简易,宽小过,总大纲而已。”侯去后,尚私语所亲曰:“我以班君当有奇策,今所言平平耳。”尚至数年,而西域反乱,以罪被征,如侯所戒。

【批评】

光武时,伏波将军马援出守交趾。其地下潦上雾,毒气重蒸;仰视飞鸢,跕跕堕水中(跕跕,堕貌也。音贴)。及还,故人多迎劳之,贺其生还。援独辞之曰:“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手中耶?”定远自以远羁西域,急急求归,不如伏波之老当益壮矣。曰非也,伏波奉使未久,故作此豪语以自壮耳。定远在外,与祖宗邱墓、骨肉故旧,相别三十余年矣,于此而不思归者非人情。汉人行事,多依礼经。七十之年,应在悬车之列(悬车,谓车悬而不用,退老之谓也)。蛮夷之人,贵少侮老。使定远因避怯弱之名终不言归,万一事变猝起,精力已衰,不若壮年之精力弥满,动辄中机,身败名裂,并有损于国家之大计。岂定远之所敢出者哉?疏中就此著笔,虽立言之体,不得不尔,然亦是实在情。

定远思归之切,使其子奉表先还,曰令其目见中土,蒙因之有感矣。古时世界尚未开通,中国之外,不知有他。若今日之人类,策亚剌伯之肥马,衣里昂之锦绣,冬被俄罗斯之裘,夏戴巴拿马之笠,餐北极之鹿肉,然南洋之香料。以三带之气候,补其体温;五洲之膏腴,肥其身体;五色之人种,供其劳役。吾人之生命悬于世界,何必狭小其眼光,而惟故乡之恋乎?然对于世界,尚有狭小之区域,为人所永不可忘者,则即最亲密而受恩最深之本国是也。人不皆出洋游历,思国之念或未亲尝,则移思乡之念以例之可矣。人出门数里,或数百里,则未有不怀其故土者。陶渊明之诗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邱山。误落尘纲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盖乡土之于人实有一种不可思议之势力,实能使人他日为国家的世界之活动。故刘后主“此间乐不思蜀”之语,骂为全无心肝者之吐属,为其忘本也。爱乡土故能爱国,爱国故能爱世界。海天茫茫,故国万里,苟刻刻不忘本国,则其所作所为于本国必有益矣。我少年慎勿谓男子志在四方,而笑定远之迂也。

英雄之才识,固由天赋,而庸德庸言,当处处实践,则亦无异于常人。不知者以为成大事立大功之英雄,必别擅天才,非老生常谈之庸德庸言所能束缚。故任尚闻定远之言,心终不足,私移定远之不肯以实告也,而不信奉其言,西域后果大乱。夫乌获之力,不能自举其身离地一步。盖世之才不能外庸德庸言,亦犹此耳。庸德庸言,做到极处,便是圣贤豪杰。我少年其知之。

永元十二年,班超因为久在西域,想回祖国,便上疏说:“我听说,姜太公封于齐国,五世而归葬于周(姜太公的封地在齐,五世之内都安葬在周境内)。狐狸死的时候,头总朝着它出生的土丘,代地的马依恋北风(这句话出自《韩诗外传》,是不忘记故乡的意思)。周和齐同在中国,相距不过千里,何况我远居绝域,怎能没有‘依风’、‘首丘’的感情呢?蛮夷的风俗,害怕年壮的,欺侮年老的。我年纪渐长,经常怕年老体衰,突然死去,孤魂漂泊于异域。昔年苏武滞留匈奴只不过十九年,现在我持符节、捧印玺以监护西域,如果年寿将终,死于驻地,那也没有什么可遗恨的。然而我恐怕后世或许有人不敢再入西域(是说怕后世因为班超没有从西域生还而把西域看作险恶之地)。我不敢希望到酒泉郡,只愿活着进入玉门关。我老而多病,身体衰弱,冒死上言,谨派遣我的儿子班勇随带进贡的物品入塞。趁我活着的时候,让班勇回来看一看中国。”词意恳切,但是朝廷置之不答。

他的妹妹班昭又代他上书请求:

“我同父母的兄长西域都护定远侯班超,侥幸因微小的功勋,特蒙皇帝重赏,爵位列居通侯,官同二千石。天恩超绝,真非小臣所应当蒙赏的。班超当初出使西域,立志牺牲自己的家身性命,希望能建立微小的功勋,以图报效。不意碰上陈睦事变,道路阻塞。班超孤身挣扎于艰险的异地,以言辞晓谕西域各国,凭借各国的兵力,每有攻野战,总是奋勇向前,即使身受重伤,也不逃避死亡的危险。幸蒙陛下的神灵护佑,班超得以在荒漠之地延续生命,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兄妹骨肉之亲,长久离别,相见也许会不认识了。所有同他一道出使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班超年纪最大,现在将近七十岁了。身体衰老患病,头发也全白了,两手麻木不灵活,耳不聪,目不明,要拄着拐杖才能走路。他虽然想要竭尽力量来报答皇上的天恩,只是迫于年岁迟暮,年老体衰。蛮夷的本性,违反正道,欺侮老人,而班超旦夕之间就会逝去。长久不见有人来代替他,恐怕坏人伺机而动,萌生犯上之心,而下层官员心存一时应付的想法,不肯作深远的考虑。如果突然发生暴乱,班超力不从心,不能平息,那么上会毁灭国家累世的功勋,下会废弃忠臣所作的一切努力,那真是可悲痛的啊!所以班超于万里之外,怀归国之诚,自己陈述痛苦焦急之心,伸颈企望,到现在已经三年了,仍未蒙皇上省察。我听说古代十五岁服役,六十岁免役,也有休息而不任职的。因陛下以至孝来治理天下,博得万国之欢心,不遗忘小国的臣子,何况班超位列侯伯的爵位呢。所以我敢于冒死为班超哀求,乞让班超能安度余年。如果班超能活着回来,再见宫阙,让国家永远没有劳师远征的忧虑,西域也没有猝然暴发动乱的忧愁。班超得以长久蒙受皇上像文王那样赐予归葬骸骨的恩德,像田子方那样哀怜衰老的惠爱。《诗经·大雅》说:‘老百姓通过劳动,可以得到小康。先施恩惠于中国,然后乃安定四方。’班超写信和我作生前的诀别,恐怕真不会见到他了。我确实伤感于班超在壮年时候竭尽忠孝于沙漠之中,衰老的时候则被遗弃而死于荒凉空旷的原野。这真够悲伤可怜啊!如果不蒙皇上的救援爱护,班超以后西域一旦有变,希望班超一家能蒙受皇上像赵母、卫姬那样(赵母是指赵奢的妻子、赵括的母亲,她怕赵括打败仗受牵连,自己先去跟国君请罪,说赵括一定会败。后来赵括果然打了败仗,赵国国君回想到赵母之前的提醒,就没有把她和赵括一起治罪。卫姬是齐桓公的夫人。桓公跟管仲商量讨伐卫国,卫姬摘下配饰,向桓公请罪,桓公就停止了伐卫),因我事先上奏而免于治牵连之罪的宽恕。我愚笨不懂得大义,触犯了忌讳。”

她的奏疏上奏后,章帝看后大为感动,便下令调班超回国。班超在西域,前后共三十一年,比西汉时的苏武被留匈奴还要多十二年。永元十四年八月,班超回到洛阳,朝廷拜为射声校尉。他的胸胁间本有疾病,回朝后,病情加重。和帝赐医问疾,结果无效,终于在这一年九月病故,其时他已经七十一岁了。朝廷怜悯他,派使者吊唁拜祭,赐给丧葬费用,来表示礼敬。班超对汉朝有功,和汉朝对他的丰厚回报,被后世传为美谈。

当班超被召回国时,朝廷命戊己校尉任尚代他为都护。临别的时候,任尚请教他道:“您在外国三十多年,我是个无用的小人,承继您担负这重大的责任,请您多多指教。”班超道:“我已衰老,没有多少智慧,您多次承担重要任务,哪里是我能比得上的呢?既承你问及,不得已,稍贡献一点愚见。塞外的官兵,都是因为有罪而被送往边塞的,性情本不纯良。加之蛮夷的心肠,像鸟兽一般难养而易败。您的性情过于严厉急躁。水太清澈了,就没有大鱼;在政事上苛求,就不能使部下和谐、团结。应洒脱而不严厉,平易近人,宽容小过错,只掌握关键性的大事就可以了。”班超走后,任尚私下对左右说道:“我以为班君有什么妙策呢,现在所说的未免太平淡了。”可是任尚到了没几年,西域便叛乱了。他因此获罪,正如班超当日所戒勉他的话。

【评论】

光武帝时,伏波将军马援驻守在交趾。交趾这地方只要地面有水,就会大雾缭绕,毒气熏蒸,天上的巨鹰飞着飞着就会坠落水中。当他回来时,朋友们大多来迎接他,祝贺他活着回来。马援却推辞说:“男子汉应当死在边境野外,用马皮把尸体包裹回来安葬。怎么能躺在床上,经儿女之手安葬呢?”班超以为自己被困在西域,匆匆忙忙请求回来,比不上马援越老越豪迈啊。其实不是这样的,马援只是奉命出使时间不长,所以说这种豪言壮语来激励自己罢了。班超在西域,跟祖宗坟墓、亲人朋友分别三十多年了,这样的情况下不想着回来就太不合人情了。汉族人处事,大多遵从礼仪经典。七十岁的人,应当退休了。蛮夷的风俗是看重年轻人,欺侮老人。假使班超为了避免背上怯懦的名声一直不提出回国,万一有事变发生,他精力衰退,已经比不上壮年时期的饱满状态,一旦陷入其中,不仅自己身败名裂,也对国家的安定大业有损,这怎么是班超敢冒险的呢?班超的上疏中也提到过这一点,虽然因为体裁不得不说,但也是实情。

班超回国心急,派他的儿子带着奏表先回去,说让他能看一眼中国,这是有感而发啊。古代的世界还没有开通,中国以外的地方,人们都不了解。像今天的人们,驾着亚剌伯的骏马,穿着里昂的锦绣,冬天披着俄罗斯的裘衣,夏天戴着巴拿马的斗笠,吃着北极的鹿肉,点着南洋的香料。他们享受着全世界的温暖,吃着全世界的美味,役使着全世界的奴隶。我们的生命都像飘浮在空中一样没有着落,何必用狭小的眼光眷恋故乡呢?然而对于全世界来说,人们却还有一片狭小的地方,永远不会被人所忘,就是人们最亲的也是受到最多恩泽的祖国。人们不是都有出国的经历,想念祖国的感觉有的人没有亲自尝过。那么就举想家的感情为例吧。人们离开家乡,有时候几里,有时候几百里,没有不怀念自己故乡的。陶渊明作诗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因为家乡对于人们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能够让人们为了家国而奋斗。所以刘后主“乐不思蜀”的话,被骂为没有心肝,因为这句话忘了自己的根本。热爱自己的家乡才能爱国家,爱国家才能爱世界。海天相接处一片苍茫,祖国远在万里之外,如果能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的国家,那么他的所作所为必定对祖国有益。我们的年轻人千万不要只说男子汉的志向在远方,而笑话班超想要回国啊。

英雄的才学见识,固然由上天决定,而对于一般人来说,应该处处践行基本的道德规范。不知道的人以为成就大事业的英雄,一定具有特殊的才能,不是平常人天天说的道德规范能够束缚的。所以任尚听到班超的话,心中不以为然,私下里怀疑班超不肯说实话,后来西域果然大乱;乌获那么大的力气,却不能自己把自己举起来。盖世英才不能脱离基本道德规范之外,也就是这个道理。平常的道德规范,做得好了,就是英雄豪杰。我们的年轻人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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