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援奏凯还京,故人多迎劳之。援居高思危,志意愈恭。平陵人孟冀名有计谋,于坐贺援。援谓之曰:“吾望子有善言,反同众人邪?昔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置七郡(《汉书·路博德传》平南越以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朱崖、瞻耳九郡,今此言七郡则与前书不同也),裁封数百户。我今微劳,猥飨大县,功薄赏厚,何以能长久乎?”冀谢曰:“愚意不能知也。”援曰:“方今匈奴、乌桓,尚扰北边,欲自请击之,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耶?”冀曰:“谅为烈士,当如此矣。”还月余,会匈奴乌桓寇扶风,援以三辅侵扰,园陵危逼,因请行,许之。十二月,复出屯襄国(县名,属赵国,今龙冈县),诏百官祖道,赐巨鹿缣三百匹。
明年秋,援乃将三千骑,出高柳,行雁门、代郡、上谷障塞。乌桓候者见汉军至,遂散去。援无所得而还。
建武二十四年,武威将军刘尚,击武陵五溪蛮夷(郦元《注水经》云: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悉是蛮夷所居,故谓五溪。皆槃弧之子孙),深入,军没。援因复请行,时年已六十二矣。帝愍其老,未许之。援自请曰:“臣尚能披甲上马。”帝令试之。援据鞍顾眄,以示可用。帝笑曰之:“矍铄哉,是翁也(矍铄,勇貌)!”
帝遣援率中郎将马武、耿舒、刘匡、孙永等,将十二郡募士,及弛刑四万余人。征五溪,夜与送者诀曰:“吾受厚恩,年迫余日,率(尽也)常恐不得死国事。今获,所愿甘心瞑目。但畏长者家儿,或在左右,或与从事,殊难得调,介介独恶是耳(长者家儿,谓权要子弟等。介介,犹耿耿也)。”
明年春,军至武陵临乡,遇贼攻县。援迎击破之,斩获二千余人,皆散走入竹林中。初军次下隽(隽,音子兖反。下隽,县名,属长沙国,故城今沅陵县),有两道可入:从壶头则路近而水崄(壶头,山名,在今辰州),从充(《袁宏纪》作“充中”)则涂夷而运远(充,县名,属武陵郡)。帝初以为疑。及军至,耿舒欲从充道,援以为弃日费粮,不如进壶头搤(持也)其喉咽,充贼自破。以事上之,帝从援策。
汉兵进营壶头,贼乘高守隘。水疾,舩(同船)不得上。会暑甚,士卒多疫死。援亦中病,遂困。乃穿岸为室,以避炎气(今壶头山边有石坚,即援所穿室)。贼每升险鼓噪,援辄曳足以观之,左右哀其壮意,莫不为之流涕。未几,薨于军中。援久在军中,料敌末尝失算,而遽遭败绩。盖成败利钝,虽智者固未能逆料。耿舒与兄好畤侯弇书曰:
“前舒上书当先击充,粮虽难运而兵马得用,军人数万争欲先奋。今壶头竟不得进,大众怫郁行死,诚可痛息。前到临乡,贼无故自致,若夜击之,即可殄灭。伏波类西域贾胡,到一处辄止(言似商胡,所至之处辄停留),以是失利。今果疾疫,皆如舒言。”
弇得书,奏之。帝乃使虎贲中郎将梁松(统之子),乘驿责问援,乃代监军。初援尝有疾,梁松来候之,独拜床下,援不答。松去后,诸子问曰:“梁伯孙帝婿(伯孙,字松,松尚舞阴公主),贵重,朝廷公卿以下,莫不惮之。大人奈何独不为礼?”援曰:”我乃松父友也。虽贵何得失其序乎?”松由是不平。为监军,乃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绶。
【批评】
忧勤惕厉者成矣,骄盈自足者败矣。当马援平交趾,振旅还京,故人郊迎之日,此岂非大丈夫得意之秋?乃退然自下,闻谀则惧,闻规则喜;得意事也,而以失意事处之。如此存心,宜其永保令名,免于中伤矣。乃偶在梁伯孙前,摆出老前辈面孔,遂至一蹶不振,吁可畏也。宋儒教人在在处处,存一敬字,如此则治己治人,可无大过欤。常人当有事之时,尚能用意;燕居之时,不觉玩忽。存养工夫有未至也。
马援以垂老之年,据鞍显盼,以示可用。固本其生平马革裹尸之壮志,亦以贵盛之身,难善其后,不如出身报国,可以孤忠结主知也。壶头一役,功业蹉跎,遂以身殉。薏苡明珠,腾谤身后。为臣不易,观此益信。
马援凯旋回京,旧友都来迎接他。马援居安思危,显得更加恭敬。平陵人孟冀,以有计谋著名,他祝贺马援。马援对他说:“我希望你有善言勉励我,你反而同众人一样只是祝贺吗?过去伏波将军路博德开置七郡(《汉书·路博德传》中记载:伏波将军路博平定南越,设置了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朱崖、瞻耳九座郡城,这里说七座,跟以前的记载有出入),才封了数百户;现在我只是微小功劳,却有食邑三千户,功劳小赏赐却厚重,这样怎么能长久呢?”孟冀道歉说:“我没有想到。”马援说:“现在匈奴、乌桓还在北部侵扰,我想请求去讨伐,男儿应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着尸体回来安葬,哪能睡在床上守着妻子儿女呢?”孟冀说:“真正的勇士,应当是这样的。”马援回来后一个多月,恰逢匈奴、乌桓侵犯扶风,马援觉得三辅一带受到侵扰,皇家园陵受到危逼,请求出兵,皇帝准许了。他从九月回京,十二月又出兵屯守在襄国(县城名,属于赵国,今龙冈县)。皇帝下令让百官为他饯行,同时赐予他百匹巨鹿布帛。
第二年秋天,马援统领三千骑兵出高柳,攻打雁门、代郡、上谷等边塞。乌桓候者看到汉军攻过来,就逃散离开了,马援军一无所获,只好退兵。
建武二十四年,武威将军刘尚,进兵武陵的五溪一带蛮夷(郦道元《水经注·注水经》记载:武陵有五条溪,分别是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都在蛮夷境内,所以统称五溪。这里的蛮夷都是槃弧的子孙后代),军队深入敌境,遭到覆灭。马援因此又请求出兵,马援这时已六十二岁,皇帝怜惜他年老,没有准许。马援自请说:“臣还能披甲上马。”皇帝就让他试试。马援在马鞍上稳稳当当,左顾右盼,显现出仍可胜用。皇帝笑着说:“勇猛啊,这个老头子(矍铄,勇敢的样子)!”
于是皇帝就派遣马援率领中郎将马武、耿舒、刘匡、孙永等将军。又到十二个郡城中招募士兵,再加上卸下枷锁的刑徒,一共四万多人,一起征讨五溪蛮夷。马援夜间与送行的人诀别,他说:“我受厚恩,年龄紧迫余日已经不多,时常(率,全部的意思)恐惧自己不能死于国事,现在获得出征机会,死了也心甘瞑目,害怕的只是一些权贵的子弟,他们有的在左右侍奉皇上,有的参与政事,(遇到战事)特别难以调遣安排,我独独为此耿耿于怀而已。”(长者家儿,指权贵的子弟。介介,通“耿耿”,有心事的样子)
第二年春天,马援行军到了临乡,就碰到贼军攻打县城,马援前往迎战击破了贼军,斩杀和俘虏二千多人,其余的都跑散到一片竹林中了。起初军队驻守在下隽(隽,子兖反。下隽,是县城名,属于长沙国,旧城在今沅陵县),有两条路可进入竹林追讨敌军,从壶头进入的路很近但是水势险(壶头,山名,在今辰州),从充(《袁宏纪》作“充中”)县进入的路宽敞安全但是运输路程遥远(充,县城名,属于武陵郡)。起先皇帝拿不定主意,等到军队赶到,耿舒打算从充县进入追击,马援认为这样路途遥远,拖延时间长而且耗费的粮食多,不如走壶头,还可以扼住(搤,把持的意思)敌人的咽喉,充贼自然就破灭了。他把这个计策报告给皇上,皇上采纳了。
于是马援进军壶头,贼军趁机在高处把守住关隘。因为河水湍急,船只(舩,就是船)不能逆行上去。当时又正好是酷暑时节,士卒们很多患病死去,马援自己也得了病,结果军队就在这种形势下被困住。士兵们就在河岸边凿洞开辟小室,来躲避酷暑(现在壶头山脚还有坚石,就是马援军队当时穿凿的屋室)。贼军常常爬到高而险要的地方击鼓叫嚣,马援时常拖着病腿去察看,左右副官被他这种壮举感动,都留下眼泪。没过多久,马援在军中病逝。马援一生指挥作战,从来没有失算过,却在最后一役惨遭失败。唉,这大概是因为成败难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耿舒写信给哥哥好畤侯耿弇,信中说:
“以前我就上了书,建议应该先进攻充县,虽然粮食难以运输,但是这样一来兵马就可以展开驱使,发挥应有的作用,要知道当时的数万士兵可是争先恐后,意气奋发的。哪像现在被困在壶头不能前进,大众忧郁将死,我实在是感到痛惜啊。前次到临乡,贼军就没有声息地进攻,当时我们如果乘着夜色攻击他们,就可以一举消灭掉的。我看马援用兵就像是当时西域的胡商,每到一处就止步不前(就是说马援用兵像胡商,所到之处就停留),所以就失败了。果然他现在被疾疫困住了。全部都跟我预计的一样。”
耿弇收到信后,将内容上奏朝廷。皇上就派虎贲中郎将梁松(梁统的儿子),让他乘驿站快马去问责马援,同时代理监军。当初马援得病的时候,梁松来看望他,拜在床下,马援竟然没有答礼。梁松走后,马援的儿子问他:“伯孙梁松可是皇帝的女婿(伯孙,字松。他娶了舞阴公主),身份贵重,朝廷中公卿以下的官员,都忌惮他。唯独父亲您怎么不行礼呢?”马援回答说:“我和梁松的父亲是朋友。梁松他虽然身份贵重,我怎么要因此乱了长幼次序呢?”梁松因此心中很是不平。当时,他代理监军,因此便捏造事实陷害马援。皇帝因此大怒,收回了马援新息侯的印绶。
【评论】
谦虚警惕的人可以成功,骄傲自满的人就会失败。当时马援平定了交趾,收兵回京城,这难道不是大丈夫洋洋得意的时候吗?马援却退一步委屈人下,听到阿谀奉承道贺的话就恐惧,听到规劝就高兴。他把得意的事看做失意的事。有这样的用心,他应该可以永远保持好名声,不会被人中伤。哪想到他偶尔一次在梁松面前,摆出了长辈的面孔,没有行礼,就这样被诬陷,一蹶不振了。这值得我们畏惧啊。宋朝的儒士认为在一举一动,生活中的各个地方,都必须心存“敬”字,这样克制自己,要求他人,就不会犯大错了。我们平常人在一般时候,还能够克制自己;到了退朝闲居时,不知不觉就懈怠了。我们在保持自我本心上都还有没做到的地方啊。
马援在衰老的时候,稳当当地坐上马鞍,炯炯有神,表示自己还可以被任用,他这样争着上阵本来也就是想实现马革裹尸的壮志,同时也因为自己官位贵重,很难独善其身,还不如报国身死沙场,可以表达自己的忠贞来得到皇帝的赏识。可惜在壶头一战,让他功业灰飞烟没,自己也以身殉职。毁谤的人却将薏米当作明珠,大肆渲染,使他死后仍遭人诬蔑。由此可更加确信,为人臣子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