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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复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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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豪杰之群起而亡秦族也,皆狃于三代封建之风,欲自统一而返诸割据。各求齐、楚、燕、赵、韩、魏之后,奉之为君。夫自春秋以后,天下之苦在封建战国,以后天下之痛在专制,二者皆非良法也。今去一统之专制,而为割据之专制,是犹以水濯水,徒扬其波,不足以保民而久安也明甚。然秦灭六国,其遗民皆有故国旧君之思。今适如其望而复之,自足维系人心,后来之利害,亦不暇计矣。

时项梁起兵于楚,求楚怀王之孙心,立为楚王。至是子房复韩之机,不可失矣。乃往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成贤,可立为王,以厚列国之党而弱秦。”由是韩国始复,子房继其祖父之业,再为韩相,出兵与沛公合,西向而攻秦。

沛公西入峣关(即蓝天关,在西安府蓝田县东南),此时赵高既弑二世。使人与沛公约,分王关中,沛公不许。及子婴诛赵高,遣将将兵距峣关,沛公欲击之。子房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视。臣闻其将,屠者子,易动以利。愿我兵无动,但张旗帜于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郦音历,食其读若异基),持重宝陷(徒滥切以利饵人曰陷)秦将,事乃可成。”

郦食其者,高阳人(杞县之高阳城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衣食业,年六十余,犹困于监门,里老皆谓之狂生。沛公略地陈留(今河南开封府陈留县),过高阳,食其仗剑诣军门造谒。沛公方于床上,令两女子洗足。食其见之,长揖不拜,曰:“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长者食其自称也)。”沛公改容谢之。自此食其常在军中,为沛公划策。其人负胆气,工口辩,有战国策士之遗风。子房故举之,以为秦使。

秦将得沛公之重宝,又入郦食其之游说,果愿连和,与沛公俱西袭咸阳。子房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懈而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遂北至蓝田(今陕西西安府蓝田县西)。再战,秦兵竟败。沛公之兵,长驱直入,遂破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入秦,睹秦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之富,意欲留居之。夫奢侈娱乐,此秦之所以亡天下也。今沛公乐之,其无远志可知矣。

樊哙谏沛公出舍于外,沛公不听。子房曰:“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躬行苦俭,为天下倡。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纣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见《孔子家语》)。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从之,还军霸上(临潼县南霸水之上也。霸亦作灞)。豪杰初起,各自为政,无统一之政府。此时项羽最强。羽,楚人也。而其所奉之主,则楚义帝也。诸侯并认为共主,而听命焉。义帝遣人入关灭秦。是时秦兵强,诸将无以先入关为利者。独项羽怨秦破项梁(项梁败秦兵有骄色,后为秦将章邯所破,杀项梁),自愿先行,义帝不许。初,义帝尝与诸将约曰:“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不意沛公乃先入关,欲执行义帝之约,以王关中。于是有鸿门之役,微项伯之助,几乎身不能保。强弱之间无公理,观于古而已然矣。

当沛公入关之先,秦伐赵,告急于楚。义帝使宋义为上将,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救赵。项羽杀宋义,自为上将军,率诸侯兵渡河,皆自沉其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钜鹿者十余壁(军所驻之处,皆筑垒以自卫。十余壁,谓诸侯之兵分筑十余垒也。钜鹿今直隶赵州宁晋县西南),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楚既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楚汉之争,亦于是始矣。

【批评】

人之识见,皆以经验而随时改变。子房初欲刺始皇,为韩报仇。既知此事难成,即成亦无补于事。于是以正正之师,堂堂之旗,西行灭秦。初欲重立韩后,既知封建不能再复,割据不能久安,乃忍其亡国之痛,不复作存亡继续之思。今日之见解,胜于昨日,则弃旧从新,虽十易其政见不为病。而固非有始无终,游移不定,及以势利为从违者,所可借口也。

汉初承战国之余风,故犹未脱策士之习。郦食其、陆贾、随何皆卓然舌辩之士,其用贤于十万师。古人以辩士之舌端,与武士之剑端并重,辩士之有益于国亦大矣。古时纸墨未兴,传写不易,故不重笔而重舌。其口述之语,犹今笔述之文,抑扬反复,皆非苟焉而已。昔齐宣王在稷下、狙丘两地,开馆以延能言之士,梁昭明太子文选序曰:“坐狙丘,议稷下,冰释泉湧,金相玉振。”即赞其言语之妙,他人听之,如聆音乐,不觉意为之移。此后世极妙之文字,尚不能及也。子房佐汉,利用此术,以代武士之剑端,诚得其道矣。

汉祖灭秦,即乐其宫室妇女之奉,而无大志,又不量力,遽欲闭关绝楚,据关中以自立。平心论之,其英武不如项羽,先发难不如陈胜,项陈不得人故败,汉祖得人故成也。子房初见汉祖,说以太公兵法,语人曰:“吾与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闻之欣然。遂以兵属之。”盖子房之于汉祖亦不以汤、武相待,惟取其能纳善言而已。夫己不智而能用人之智,犹胜于愎谏自用者。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陈胜有一武臣而不能用,此其所以败也。

项羽钜鹿之战,亦吾国历史上之大战也。力拔山兮气盖世之概,可于此战见之。羽之善战,可比拿破仑,惟治国之才不及。如以拿破仑当之,则入关之后,天下事已大定矣!何至有垓下之困,而身败名裂也哉!

当时各路英雄豪杰揭竿而起要灭秦朝,却都拘泥于秦朝以前三代的封建思想,各自都想一统天下,反而回到了最初群雄割据的局面。他们各自找到齐、楚、燕、赵、韩、魏六国的后代,拥戴为王。自从春秋时期以后,天下百姓痛苦地生活在封建战国时代的战火之中,之后又生活在秦朝的专制制度之下,这两种都不是好的治国办法。现在推翻了统一的专制王朝,又变成了群雄割据的状况,就像是用水洗涤水,只是推波助澜罢了,明显的不能保证百姓的长治久安。然而秦朝灭六国后,六国的遗民都有兴复故国旧君主的念头。现在正好满足他们的希望而让他们重建故国,自然可以维系人心,至于后来利害关系,也就无暇顾及了。

当时项梁在楚地起兵,他找到楚怀王的孙子芈心,立芈心为楚王。这下张良有了复兴韩国的机会,机不可失。于是他前往游说项梁说:“您已经拥立了楚国的后人,而韩国后人中的一位公子韩成十分贤能,可以立他为韩王,以此来增强抗秦阵营的力量。”于是韩国复国,张良继承祖父的官位,做了韩国的丞相,带兵与沛公汇合,向西进发攻打秦国。

刘邦率军进入峣关(现在蓝天关在西安府蓝田县东南)时,赵高已经杀害了秦二世。他派人过来与刘邦协商,想两人在关中各自为王,刘邦不同意。子婴杀了赵高后,他派遣将领率重兵扼守峣关,刘邦想要攻取峣关。张良说:“目前秦国守关的兵力还很强大,不可轻视敌人而轻举妄动。我听说峣关的守将是个屠夫的儿子,容易被钱财收买。我希望沛公暂且不要行动,但可在四周的山上插上军旗,虚张声势,作为疑兵。然后再派郦食其(郦读历音,食其与异基同音)带着珍宝财物(白白地给很多珍宝来引诱敌人称之为陷)去劝诱秦将,这样事情就可能成功了。”郦食其,陈留县高阳乡人(杞县就是高阳城)。喜欢读书,从小家境贫寒,缺衣少食,六十多岁了还在当看门人,家乡的里长都称他为“狂生”。刘邦带兵攻打陈留(现在河南省开封市陈留县),路过高阳,郦食其带剑前往军营拜访。当时刘邦正坐在床边让两个女人洗脚。郦食其进来见此情形,只对刘邦作个长揖而没有倾身下拜,并说:“如果您决心推翻暴虐无道的秦朝,那就不应该用这种倨慢无礼的态度对待长者(郦食其自称为长者)。”刘邦赶紧恭敬道歉。从那以后郦食其便留在军中,为刘邦出谋划策。郦食其很有胆识,并且能言善辩,很有战国时期谋士的风范。张良因此向刘邦举荐他,作为前往峣关游说的使者。

峣关守将得到刘邦送来的珍宝,又加上郦食其的游说,果然愿意与刘邦联合,一起向西袭击咸阳。张良却说:“这只是峣关的守将想反叛罢了,恐怕底下的士兵们是不会听从的。士兵不听从必定会带来危险,不如趁着他们松懈时攻打他们。”于是刘邦率兵攻打秦军,大败敌兵。于是向北到达了蓝田(现在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西边),与春军再次交战,秦兵惨败。刘邦的军队因此长驱直入,最终攻破咸阳,秦王子婴投降。刘邦进入秦国皇宫,看见宫室里面的帐幔、狗马、贵重的宝物和美女等,不计其数,就想留下来住在皇宫里。正因为奢侈娱乐过度,所以秦王朝灭亡了。现在刘邦却喜欢这些,可见他也是没有远见的了。

樊哙劝谏刘邦出去居住,刘邦不听。张良说:“正因秦朝暴虐无道,所以沛公才能够有机会来到这里。要想为天下人消灭暴政,应该自身要勤俭朴素,作为天下作表率。现在沛公刚刚进入秦都,就想安享其乐,这正是人们说的助纣为虐。况且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详见《孔子家语》),希望沛公能够听取樊哙的意见。”刘邦这才听从,率军回到霸上(临潼县临潼县南霸水之上。霸也作灞)。当时各路豪杰刚刚兴起,各自为政,没有统一的政府。那时,项羽的队伍是最强大的。项羽,楚国人。他所侍奉的君王是楚义帝。其他各诸侯也共同侍奉楚义帝,听命于他。楚义帝派人进入关中,消灭秦朝。那时秦朝的兵力强盛,各诸侯没有一个认为先进入关中是对自己有利的。唯独项羽怨恨秦杀了项梁(项梁在击败秦兵后有骄傲的表现,后来被秦朝将领章邯所杀),自愿先入咸阳,但楚义帝不同意。当初,义帝曾经与众将约定:“谁先进入关中,就封谁为王。”没想到刘邦最先进入关中,他想按与楚义帝的约定,在关中称王。于是这才有了鸿门之宴,如果不是项伯偷偷相助,刘邦几乎不能自保。强者和弱者之间,从来就没有道理可言,通过古代的事情就可以知道了。

在刘邦进入关中之前,秦国派兵讨伐赵国,赵国向楚国求救。

楚义帝命令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北上救赵国。后来项羽杀了宋义自己做了上将军,率领各诸侯军渡河救赵。他命士兵把渡船全部砸沉河底,打破做饭的釜甑,烧掉所有行军帐篷,只带三天的军粮,以此来表示全体将士拼死战斗,不留后路的决心。于是,军队抵达后便包围了王离的军队,与秦军相遇,展开了9次激战,截断了对方甬道,大败秦军;击杀了秦将苏角,俘虏了王离;涉间因不愿投降楚军,放火自焚而死。当时,楚兵的勇气和声威盖过各路诸侯军。各诸侯军中前来解救钜鹿之围的有十多座营垒(军队驻扎的地方,筑营垒十多座以保自卫。这里说各诸侯国的兵力一共筑了有十多座营垒之多。钜鹿在现在的河北省南自平乡任县至晋县藁城一带),没有谁敢派兵出击。等到楚军攻击秦军时,各诸侯军都躲在营垒上观战。楚军战士都是以一当十,杀声震天,诸侯军将士无不颤栗恐惧。楚军打败秦军以后,项羽召见诸侯将领,他们进入军营辕门时,没有不是跪着向前的,没有谁敢抬头仰视。从此之后,项羽便成了各路诸侯军的上将军,各诸侯都属他节制。楚汉之争,也从这时开始了。

【评论】

人的学识见地,都会因为生活经历的变化而随时改变。张良最初是想去刺杀秦始皇,为韩国报仇。后来他知道这件事很难成功,就算成功了也于事无补。于是他便率领堂堂正正的军队,光明正大地西上灭秦。刚开始想重立韩国王室后人为王来复国,后来知道封建王朝不能再重建,群雄割据不能让天下长治久安,于是忍受着亡国之痛,不再去想韩国的复国之事。现在人们的学识见解,远远胜过从前,因此弃旧从新,即使十次改变政见也不算什么毛病。当然,这也不能成为那些有始无终、游移不定,以及因势利变化而依从或者违背者的借口。

汉朝初期承袭了少许战国时期的作风,所以还没有摆脱任用谋士的习惯,郦食其、陆贾、随何等都是能言善辩的人,他们的用处胜过十万军队。古人以能言善辩者的舌尖,与武士的剑端相提并论,觉得两者同样重要,认为能言善辩者对国家的兴盛也很有益。古时候纸张和笔墨没有普及,传授书写东西不方便,所以那时不重书写而重演说。他们口述的话,就相当于现在用笔写的文章,抑扬顿挫,都不是随便而为。从前,齐宣王在稷下、狙丘两个地方开设学馆来招揽辩士,梁昭明太子在《昭明文选》的序言里为此写道:“辩士辩于狙丘,议于稷下,高谈阔论,像冰雪消融、泉水奔涌一样滔滔不绝,又像黄金为质、玉声铿锵一般文质兼美。”这便是称赞他们的语言非常奇妙,让人听了,就好像是在听音乐,不知不觉地就跟随他们的想法转移。这就算是后世奇妙的文字,也不能和他们相比的。张良辅佐汉朝,利用这种方法,以舌尖代替武士的剑,确实是深得其中的精髓啊。

汉高祖刘邦灭秦之后,便想享受秦朝皇宫内侍女的侍奉,而胸无大志,又不自量力,急切想封锁关卡隔绝楚军,以关中之地自立为王。平心而论,他的英勇威武不如项羽,起义又没有陈胜早,但项羽和陈胜因为没有得到贤人帮助而失败,刘邦因为得到了厉害的谋士,所以他成功了。张良刚开始遇见刘邦,便向他讲说太公兵法,后来张良对别人说:“我跟别人说太公兵法,别人都不能领悟,只有刘邦听后很高兴,于是我将军队指挥权交给了他。”张良对待刘邦也不像对待商汤、周武王那样把他当作圣王,只是因为刘邦善于接纳别人意见而已。自己没有智慧,但是能够任用有智慧的人,这比那些刚愎自用的人强很多。项羽有一个范增却不能用,陈胜有一个武臣也不能用,这就是他们所以失败的原因。

项羽指挥的钜鹿之战,也是我国历史上有名的一个大战役。他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风范,可从这场战役看出。项羽的善战,可以和拿破仑相提并论,只是治国的才能比不上。如果换作是拿破仑担任统帅,那么在入关之后,天下的大局早就定了!又如何会有后来的垓下之困,以致自己身败名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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