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在《知伯索地于魏桓子》一章中,魏桓子答应了智伯的要求,表面上是吃亏,实际上却避免了像赵襄子因拒绝智伯而带来水围晋阳的灾难。及至韩赵相难,魏文侯晓以大义,如此胸襟,再加上其雄才伟略,任用李俚变法,遂令国富民强,成为一代英主。
魏文侯之政治才能更体现在任命地方官员上,在《西门豹为邺令》中,从其对西门豹上任之忠告,可见其心思不止于武力征伐,更重视民生疾苦,他任命西门豹而使其成为一代干吏,其故事传颂至今。魏文侯为人之可称道处,可谓无微不至,《文侯与虞人期猎》记述他与管理山泽的小官相约打猎,即使下雨,亦亲身前往告诉改期一事,可见他尊重小吏,视之为朋友,如此亲民,自然获得上下的爱戴。因此田子方劝谏别为音乐而荒废政事,文侯亦毅然纳谏。
在《魏武侯与诸大夫浮于西河》中,吴起向魏武王进谏,他指出政治清明远比天险重要,可见他熟知历代政治得失,眼光相当独到。继吴起之后,公叔痤亦是魏国的出将入相的名臣,《魏公叔痤为魏将》便刻画了他善于征伐,有过人的识人之鉴,既谦虚又不贪婪的性格。此外,他又铭记前人如吴起、巴宁及爨襄的功劳,可谓人才难得。
及至魏惠王,魏国开始衰落。在《魏公叔痤病》中,其时身为魏相的公叔痤病危,魏惠王于是前来探病,并询问公叔痤何人可继其相位时,公叔痤给了两个选择:一、将国事尽付商鞅;二、为避免人才外流而导致敌强我弱,杀掉商鞅。然而,魏惠王全不理会。不久,商鞅果然入秦国并主持变法,遂令秦国骤然崛起,国富民强,军队如狼虎之师,震慑东方六国。相对而言,魏惠王则连番失策,屡战屡败,魏国步向衰亡。
知伯索地于魏桓子
知伯索地于魏桓子[1],魏桓子弗予。任章曰[2]:『何故弗予?』桓子曰:『无故索地,故弗予。』任章曰:『无故索地,邻国必恐;重欲无厌,天下必惧。君予之地,知伯必 [3]。而轻敌,邻国惧而相亲。以相亲之兵,待轻敌之国,知氏之命不长矣!《周书》曰:「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4]。」君不如与之,以骄知伯。君何释以天下图知氏,而独以吾国为知氏质乎[5]?』君曰:『善。』乃与之万家之邑一。知伯大说。因索蔡、皋梁于赵,赵弗与,因围晋阳。韩、魏反于外,赵氏应之于内,知氏遂亡。
1 魏桓子(?至前四四六):名驹,魏国的君主,魏文侯的父亲。
2 任章(生卒年不详):魏桓子的丞相。
3 (jiāo):同“骄”。
4 “将欲败之”四句:此数语与《老子》文相近。《老子》 云:“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5 质:箭靶,目标。
译文
智伯向魏桓子索取土地,魏桓子不给。大臣任章问:“为什么不给?”魏桓子回答说:“他无缘无故地索要我们的领土,所以不给。”任章说:“无缘无故地索要我们的领土,邻国一定会很害怕;贪得无厌,诸侯一定会很担忧。你给智伯土地,他一定会骄傲;骄傲必定会轻敌,而邻国因害怕而互相团结。用互相团结的军队去抵御轻敌的国家,智伯的命不会长了。《周书》上说:‘想要打败他,必先帮助他;想要有所获取,必须先给予。’你不如割让土地给他,令智伯骄傲。你为什么放弃让诸侯共同图谋智伯的做法,偏要把我国作为智伯进攻的目标呢?”魏桓子说:“好。”于是送给智伯一个万家的都邑。智伯大喜,又向赵国索要蔡、皋梁二地,赵国不给,智伯就围攻晋阳。韩、魏联军从外部反击,赵军则在城内接应,智伯终于灭亡。
韩赵相难
韩、赵相难[1]。韩索兵于魏曰[2]:『愿得借师以伐赵。』魏文侯曰:『寡人与赵兄弟,不敢从。』赵又索兵以攻韩,文侯曰:『寡人与韩兄弟,不敢从。』二国不得兵,怒而反。已乃知文侯以讲于己也[3],皆朝魏。
1 相难:构难,犹言开战。
2 索:求。
3 以:通“已”。讲:和解。
译文
韩、赵两国开战,韩国向魏国求援,说:“希望能借兵给我进攻赵国。”魏文侯说:“寡人与赵国是兄弟之国,不能从命。”赵国又向魏国请求援兵去进攻韩国,魏文侯说:“寡人与韩国是兄弟之国,不能从命。”韩、赵两国都没有借到援兵,气冲冲地返回本国。之后才知道魏文侯从中做了调解工作,便都前去朝拜魏文侯。
西门豹为邺令
西门豹为邺令[1],而辞乎魏文侯。文侯曰:『子往矣,必就子之功,而成子之名。』西门豹曰:『敢问就功成名,亦有术乎?』文侯曰:『有之。夫乡邑老者而先受坐之士,子入而问其贤良之士而师事之,求其好掩人之美而扬人之丑者,而参验之。夫物多相类而非也,幽莠之幼也似禾,骊牛之黄也似虎[2],白骨疑象,武夫类玉。此皆似之而非者也。』
1 西门豹(生卒年不详):魏国的政治家及水利专家。魏文侯在位期间担任邺令,破除了“河伯娶妇”的迷信,又开凿了十二条运河,引河水灌溉民田。邺:魏邑,在今河北临漳西南邺镇。
2 骊(lí)牛:黄黑色的牛。
译文
西门豹出任邺令,向魏文侯辞行。魏文侯说:“你去吧!一定要功成名就。”西门豹说:“请问功成名就也有方法吗?”魏文侯说:“有方法的。对乡邑中的老年人,就让他们比旁人先行就座;读书人来到,就选择他们中间德才兼备的人尊为老师;对那些喜欢掩盖别人优点、宣扬别人缺点的人,要根据事实进行验证。事物总是似是而非,莠草的幼苗像禾苗,骊牛的毛色像老虎,白骨似象牙,一种叫武夫的石头貌似玉石。这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东西。”
文侯与虞人期猎
文侯与虞人期猎[1]。是日[2],饮酒乐,天雨。文侯将出,左右曰:『今日饮酒乐,天又雨,公将焉之[3]?』文侯曰:『吾与虞人期猎,虽乐,岂可不一会期哉!』乃往,身自罢之。魏于是乎始强。
1 虞人:管理山泽的小官。
2 是日:到了约定的那一天。
3 焉之:何至,哪里去。
译文
魏文侯和虞人约定日期打猎。到了这天,他喝酒兴致很高,天下着雨。魏文侯将要出行,身边的人说:“今天酒喝得高兴,天又下雨,你准备到哪里去呢?”魏文侯说:“寡人与虞人约定了打猎的日期,虽然高兴,怎能不如期相会呢!”于是动身前往,亲自告诉他因雨取消打猎的事。魏国于是逐渐强大起来。
赏析与点评
信守约定,君子所为;团结上下,大事可期。
魏武侯与诸大夫浮于西河
魏武侯与诸大夫浮于西河[1],称曰:『河山之险,岂不亦信固哉!』王错侍坐[2],曰:『此晋国之所以强也[3]。若善修之,则霸王之业具矣。』吴起对曰[4]:『吾君之言,危国之道也;而子又附之,是重危也。』武侯忿然曰:『子之言有说乎?』
1 魏武侯(?至前三七○;前三九五至前三七○在位):名击,魏文侯之子。西河:黄河流经魏国西部由北向南的一段。下文的“西河”是郡名,指今陕西东部黄河西岸地区。浮:乘船游乐。
2 王错(生卒年不详):魏臣。
3 晋国:指魏国。
4 吴起:卫国人,战国时著名军事家和政治家,时仕魏。
译文
魏武侯和诸位大夫在西河乘船而下,他赞叹道:“河山如此险要,难道不是坚不可摧吗?”王错陪坐在旁边,说:“这就是魏国所以强大的原因。如善于管理,就具备成就霸王之业的条件了。”吴起接着说:“国君的话,把国家引向了危险的路,而你又附和他,这就更危险了。”武侯生气地说:“你这样说有什么理由吗?”
吴起对曰:『河山之险,不足保也;伯王之业[1],不从此也[2]。昔者三苗之居[3],左彭蠡之波[4],右有洞庭之水[5],文山在其北[6],而衡山在其南[7]。恃此险也,为政不善,而禹放逐之。夫夏桀之国,左天门之阴[8],而右天溪之阳[9],庐、睪在其北[10],伊、洛出其南[11]。有此险也,然为政不善,而汤伐之。殷纣之国,左孟门而右漳、釜[12],前带河,后被山。有此险也,然为政不善,而武王伐之。且君亲从臣而胜降城,城非不高也,人民非不众也,然而可得并者,政恶故也。从是观之,地形险阻,奚足以霸王矣!』
1 伯:通“霸”。
2 此:指上文的“河山之险”。
3 三苗:古族名。
4 彭蠡(li):即今江西鄱阳湖。
5 洞庭:在今湖南北部。
6 文山:即岷山,在今四川松潘北,绵延于川、甘二省边境。
7 衡山:古称南岳,在今湖南衡山西北。
8 天门:即天井关,在今山西晋城南。
9 天溪:指黄河和济水。
10 庐、睪:在今山西太原、交城一带的山。
11 伊、洛:二水名,均在今河南境内。
12 孟门:太行山的隘口,在今河南修武北。漳、釜:水名。漳水在今河南、河北二省分界处。釜,当作“滏”,即今河北南部的滏阳河。
译文
吴起回答说:“河山形势的险要,不足恃;霸王大业,也不是由此而生。从前三苗部落居住的地方,左边有彭蠡泽,右边有洞庭湖,文山在其北边,衡山在其南边。凭着这些天险,政绩却不好,为大禹所放逐。夏桀的国都,左边有天门险关,右边有黄河、济水,庐、睪二山在北边,伊、洛二水在南边。地势险要,而政治败坏,为商汤王所讨伐。殷纣的都城,左边有孟门山,右边有漳、滏二水,前临河,后靠山。尽管形势险要,但因政治腐败,而被周武王所攻灭。再说,大王曾亲自与臣一同迫使敌方的城邑投降,他们的城墙不是不高,百姓不是不多,但仍然可以加以吞并,就是因为他们的政治腐败所致。如此看来,地形险要,不足以称霸称王啊!”
武侯曰:『善。吾乃今日闻圣人之言也!西河之政,专委之子矣。』
译文
魏武侯说:“妙。寡人今天才算是听到了圣人的言论啊。西河郡的政务,就都交付给你了。”
魏公叔痤为魏将
魏公叔痤为魏将,而与韩、赵战浍北[1],禽乐祚[2]。魏王说[3],迎郊,以赏田百万禄之。公叔痤反走,再拜辞曰:『夫使士卒不崩,直而不倚,挠拣而不辟者[4],此吴起余教也,臣不能为也。前脉地形之险阻,决利害之备,使三军之士不迷惑者,巴宁、爨襄之力也[5]。县赏罚于前,使民昭然信之于后者,王之明法也。见敌之可也鼓之,不敢怠倦者,臣也。王特为臣之右手不倦赏臣,何也?若以臣之有功,臣何力之有乎!』王曰:『善。』于是索吴起之后,赐之田二十万,巴宁、爨襄田各十万。
1 浍(huì):水名,源出今山西翼城东南浍山下,西南流入汾河。
2 禽:同“擒”。乐祚:赵将。
3 魏王:魏惠王。
4 辟:躲避。
5 巴宁、爨(cuàn)襄:均是魏将。
译文
魏国的公叔痤担任将领,与韩、赵两国在浍北展开大战,擒获赵将乐祚。魏王十分高兴,亲自到郊外去迎接公叔痤,赏赐公叔痤百万亩田地作为俸禄。公叔痤转身就走,再三推辞说:“让士兵不溃散,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是吴起从前的教导,臣所不能的。事前就去观察复杂险要的地势,暗中决定安排得失利害的力量,使将士不被迷惑的,是巴宁、爨襄的功劳。制定赏罚制度于前,使人民明白遵守于后,这是因为君王的法度明确。看见敌人可以攻打,就击鼓进军而不敢懈怠的,是臣的责任。大王只为臣不敢懈怠的手就赏赐臣,这是为什么呢?臣又有什么功劳呢?”魏王说:“好。”魏王于是派人寻访到吴起的后人,赏赐他田地二十万亩,还赏赐巴宁与爨襄田地各十万亩。
王曰:『公叔岂非长者哉!既为寡人胜强敌矣,又不遗贤者之后,不揜能士之迹[1],公叔何可无益乎!』故又与田四十万,加之百万之上,使百四十万。故《老子》曰:『圣人无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公叔当之矣[2]。
1 揜(yǎn):同“掩”,犹言“埋没”。
2 当:相称。
译文
魏王说:“公叔痤怎会不是德高望重的人呢?他既为寡人打败了强敌,又没有遗忘贤人的后代,不埋没能人的功绩,公叔痤怎可以不得到赏赐呢!”魏王因此又赐公叔痤田地四十万亩,加上以前赐的一百万亩,共有一百四十万亩。因此《老子》说:“圣人不积蓄,全力帮助他人,自己获得的也就会越多;尽量给予别人,自己也会获得更多。”公叔痤就是这样的人啊!
魏公叔痤病
魏公叔痤病,惠王往问之,曰:『公叔病,即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痤对曰:『痤有御庶子公孙鞅[1],愿王以国事听之也;为弗能听,勿使出竟[2]。』王弗应,出而谓左右曰:『岂不悲哉!以公叔之贤,而谓寡人必以国事听鞅,不亦悖乎[3]!』
1 御庶子:比家臣稍贵。公孙鞅:卫人,即商鞅,后入秦佐秦孝公变法。
2 竟:同“境”。
3 悖:糊涂。
译文
魏相公叔痤病重,惠王前去探视他,问道:“公叔病重,如不幸去世,国家该怎么办?”公叔痤回答说:“臣有御庶子公孙鞅,希望大王把国事交付给他;如果办不到,不要让他离开国境。”惠王没有响应,出去之后告诉身边的人说:“真可悲啊!以公叔的贤能,竟然要寡人把国政交给公孙鞅,不是很糊涂吗!”
公叔痤死,公孙鞅闻之,已葬,西之秦,孝公受而用之[1]。秦果日以强,魏日以削。此非公叔之悖也,惠王之悖也。悖者之患,固以不悖者为悖。
1 孝公:即秦孝公,名渠梁。
译文
公叔痤去世了,公孙鞅听到这个消息,在公孙痤下葬后,就向西去到秦国。秦孝公接纳并重用他。秦国果然日渐强大,魏国日渐衰弱。这不是公叔糊涂,而是惠王糊涂。糊涂之人的毛病,自然把不糊涂的人当作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