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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九念“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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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贻宝

我们一家兄弟五人,月涵居长,贻宝居末。因为“大排行”的关系,月涵的弟妹们都称他为“五哥”。“五哥”是我们大家庭的柱石,更是大家庭现代化的枢纽。我们这个梅族,据家谱上说,乃是明成祖时代由江苏武进北迁,来负责驻防天津卫的。不过,到了清朝末叶,家道早已中落了。父亲的功名还是考来的,两位叔叔的,则都是捐来的。庚子年义和拳闹乱,阖家逃亡。赶到回来,则所有家业洗劫一空。贻宝恰巧此时出生,可谓生不逢辰。诸兄姊每人都有一位奶妈(亦称乳娘),到了贻宝时期,只可一切从简,奶妈免聘了。母亲乳水不足,则佐以糕干(成分大部是米面粉略放些糖而已)。当时“五哥”十岁有余,抱着婴孩贻宝喂糕干乃是他家庭劳作之一项。月涵寡言,举世皆知,即是家人聚首,亦无二致。然而,他曾屡次描述抱着我喂糕干这一幕。据我的心理分析,这是他对这还知自爱上进的小幺弟亲切满意的一种表达。最后提到喂糕干的一次,据我回忆是一九五五年。当时“五哥”、五嫂住在纽约一间公寓,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授课。有一天,我到纽约去看他们,不知怎的,话头又引到喂糕干了。那时他已耳顺之年,我亦年逾知命了。我说,我这贱躯,虽然比不上运动员、大力士,但是通常的辛苦,在这抗日的岁月,亦还担当过一些,至今未见衰颓,“五哥”应把这喂糕干一幕真确地写出,就教于那些营养学的科学家。随后月涵忙起设置原子炉来了,就把那追问喂糕干与营养关系一节给忘了。

从喂糕干到“五哥”回国这十几年,是我家近代史中最艰辛的一段。除去几间旧房庇身以外,我家够得上准无产阶级了。父亲的收入有限,家里人口可观,一切周章挪补,都要母亲伤脑筋。我一直到十几岁,恐怕是“五哥”回国以后,才穿到一件直接为我做的新袍子。家境虽然清苦,人口虽然众多,父亲却咬定牙,叫每个儿子受教育。后来天津开办了女子学校,他叫两个未出嫁的女儿亦上学校。“五哥”是我们的长兄,多少叔伯戚友劝父亲,等他保定高等学堂毕了业,就该叫他就业了,做个中小学教员呀,到租界洋商写字间里当个“摆”(boy)呀,怎样都可贴补家用,替父亲分些重担。但是“五哥”努力上进,考取清华第一批留美,而父亲毫不迟疑地命他放洋。“五哥”放洋四年,时而把撙节下来的膏火五块十块地寄回家来。我当时才入小学不久,不甚懂事,只记得“五哥”寄回来在上海剪下来的辫子。“五哥”不时寄回一些五彩的美国风景明信片,当时看了,心向往之,并且在若干照片中得以认识杨锡仁、张彭春、金仲藩诸先生,当时都是翩翩少年。

一九一四年,“五哥”回国,家人欢欣逾常。父亲自认他那一套旧学旧识不合时宜,命诸子唯“五哥”之命是听。“五哥”立即把我送进南开中学,学费每月三元,交付不出。张伯苓校长因为是世交,而且“五哥”是他的得意门生,所以亦不催促,但亦未明言算作免费奖学金,乃以记账方式出之(至今我亦不明白那一年南开的学费是否还记在账上,现在想偿还亦无法偿还,只可“难得糊涂”了事)。转年,我考入清华中等科,应属二三级,大概因为南开读书一年的关系,教员们把我考了考,问了问,升了一级,改属二二级。我入清华当学生的那年,亦即是“五哥”入清华当教员的那年。在物理班上,他是我的业师,所以物理这一门我尤其小心预备,以免班上彼此“那个”,学年结业时这一门我得了个“甲”等。“五哥”住在学务处(即工字厅)西偏院里,我有时去看看。他在时,则是彼此互看一番(interview)而去;他不在时,则偷吃些花生蛋糕而逃。他亦从未问过我这些琐事,大概是心照不宣的了。有一次学校国语演说比赛,我参加了,题目已忘记,大概与欧战有关。这次去看“五哥”,“五哥”居然根据讲题同我讨论了好久。我当时不过十几岁的顽童,不觉顿开茅塞,回房好好预备了一番,演说比赛竟获第一。此后每天看报,尤其注意国际新闻,数十年如一日。

“五哥”直接教导诸弟的时候可说没有,但是他对我的学业、为人种种方面的影响是不可言喻的。后来读书,明白儒家、道家的“垂拱而治”“政者正也”“无为而无不为”等道理,甚至佛家亦有“无言之教”之说,这都可见潜移默化的功能。我从未听过“五哥”述说这些道理,而实施此理最著成效的教育家中,恐怕要以“五哥”为祭酒。

“五哥”初入清华供职,另有三个弟弟在各中学读书,不久分别升入北京师大及清华高等科。这几年大家庭的费用、诸弟的教育费,全由“五哥”一人负担,大概还清偿了一部分家里的旧债。像“五哥”那样人品、那样资历,当时说媒保亲的,不计其数。他好几年概不为所动,显然是为顾虑全家大局而自我牺牲了。眼看“五哥”行年已近三十,幸而渐渐听说常往韩家坐坐,他同韩咏华女士一九二〇年结婚,这就是我们的五嫂,清华同学们称之为梅师母。当时朋友们送喜联,好几幅的上款把“月涵”题成了“悦韩”。

在美求学时,“五哥”曾皈依基督教,信仰相当诚笃,回国来还在天津青年会服务一年。烟酒他是丝毫不沾的。入了清华,他的生活习惯渐渐从俗些,但亦还未听说开怀畅饮过。他做了清华校长以后,有一年校友返校节,学校在工字厅设宴款待返校校友,大家互相让酒中,忽然有人倡议,各级依次向校长敬酒。每级集团敬酒都要求干杯,不干不退,校长只可照干。如是者,干了一杯又一杯,我们在场的家里人实在有些着慌而又不好出来劝阻,只可听之,但盼无事。未料他老先生席散后自行迈步回家睡了一觉,起来继续招待宾客,当晚参加同乐会,若无事然。大家这才放了心,同时大家亦得了一大发现——“梅校长酒量可以的”。这恐怕亦是他自己在中年的一大发现。这个名声传出去以后,当然若干贪好杯中物的同志都要来讨教一番。同时国事日蹙,显然公私各方顺心事少,而逆意事多。我料想,到后来他喝酒,难免是借酒来浇愁解闷了。至于喝酒时而过度,是否与他后来的病症有关,我们不通医道的人不敢多说。“五哥”二三十年来在全国各地结交了不少的酒友,而且酒品极好,似乎人人都说他酒德甚高,称之曰“酒圣”。据说酒友们用字,与字典不完全一致,但是能以“德”“圣”称之,大概总是好的一方面吧。

“五哥”毕生从事中国高等教育,服务于“清华”将近五十年,其间亦经过若干的艰辛,受过可观的穷困。一九四五年,美国国务院约请燕京大学指派教授一人,赴美报聘。教授会议推举我应邀,由成都起飞,道出昆明,在“五哥”、五嫂家里住了一夜。校长住宅倒也罢了,只是人口多些、挤些,晚饭实在太简单了。当晚只见祖彦侄闷闷不乐,迥异寻常。临睡前给我搭了张行军床,借了条被,就设在“五哥”书桌前。他一面看学校公事,我们一面叙谈家常。我问到祖彦,“五哥”才说,两天前跑警报,彦侄把一副眼镜连盒给跑丢了。家里无钱给他再配一副,而他没有眼镜就不能念书,故而父子都觉十分窘困。我素来服务于私立学校,大致比国立机关待遇好些,而家里多半有两份职务收入,亦曾听说“五哥”在昆明主持联大,生活不宽裕,但未料到他们一贫至此。遐迩传闻的校长太太制卖“定胜糕”的佳话,大概就属于这个时期。现在想来,近乎奇谈,亦应视为吾国教育界从业员的美谈。

战后大家在北平复员,“五哥”一家搬回清华园校长住宅,住处是宽敞多了,但是伙食日用仍甚拮据。随后我们离开了北平,各自辗转到了美国。“五哥”从事保管“清华基金”,设置研究员名额以维持若干留美学人,“恢复《清华学报》”,并从旁协助华美协进社若干业务,而其自定生活费甚低,几乎无法维持生活。先前住的还是一栋通常的公寓,后来退掉了,搬进一个很不像样的住处,大概是势须撙节而然。我的大侄女祖彬,几年来住美国洛杉矶。她除维持一个子女四人的家庭外,还挣扎着给大学研究生们打论文。这样赚来的辛苦钱,不时五块十块地寄给她母亲,贴补日用。我在美国比较有办法些,过些时日后我们夫妻都有了固定职位,生活比较安定,衣食可说无缺,但是无法同“五哥”谈他的经济状况。我偶尔给他寄张支票,有些兑取了,有些始终未兑。我想这不是他遗忘,他似乎自有分守,自有道理。我既然无奈他何,亦只得三思而后行,顺其心意,以免徒增他一层烦恼。在这一节,我只可以后备队员身份自居。

一九六〇年,“五哥”病倒的消息传到我处,真是迅雷贯耳,焦急万分。幸而不久五嫂自美赶回陪他,而他的病况亦和缓下来。我延至一九六一年春方得脱身来台,住了一个月,主要任务是陪“五哥”。他的病况那一阵的确好了些,后来听说祖彬侄自美来省视他,他那一阶段的病况又好些,可见一个人的心理确能影响他的生理。他自己更是乐观。“教育部”的“部务”幸而得以摆脱,但是学校的公事,他仍在床上批阅处理。适逢“清华”原子炉筹备已达最后阶段,咫日即可开炉应用,说是要请当局大员参加开炉典礼,他自己兴致勃勃地准备去新竹主持招待。我在离美以前就同若干医生谈论过“五哥”病况,到台北又听了高天成院长两次报导以及他的意见,我不得不承认“五哥”所染是不治之症,问题只是能延迟多久而已。“五哥”以及若干他人都表乐观,我当然不愿打断他们的高兴,只可保持一种“但愿如此”的态度。在他的病床前,我曾婉转提过两点:一是设立梅月涵奖学金,一是立个遗嘱。对这两点,他毫无反应,我明白都非他所愿。他不许我为生人设奖学金,必是出诸谦虚,而并非忌讳。至于不立遗嘱,大概是因为既无遗产之可言,又何须遗嘱一举?这是我的揣测,我想大致不差。

在我们离台前,有一天天朗气清,春风和畅,“五哥”的病况亦恢复到满意点,便叫汽车中午由医院开回金华街一一〇号。路上他叫车夫绕道“中华路”,他很高兴地指给我们看新建的“中华商场”。我们家人聚餐,大概是吃了一顿烂面。饭后,他把家里三间屋子巡视了一周,叫我到书房看他的一套《大英百科全书》。柜橱里还存有各种好酒若干瓶,他看了看,然后向我点首微笑。上车回医院前,我给“五哥”、五嫂在汽车前面照了个相。不料回院后第二天,他感觉不支,并且又发起烧来,看来这回家一举,是过了力,是闯了个祸。原意那次回家,乃有演习用意,如若经过良好,校友返校节有试赴新竹的打算。退一步讲,亦可以在金华街办事处举行一个校长亲临的集会。然而病况经这一反复,一切计划,只可打消。现在想来,那回家吃面的一天,怕是“五哥”卧病时期最健旺、最愉快的一天了。我们原定四月底离台,期近颇觉依恋,“五哥”竟亦明言叫我们多住两天,于是展到五月初才动身。临行到医院再看了他几分钟,我敏感今番作别,不同往常,强打精神说了几句淡而无味的安慰他的话。他呢,只点了点头,哼了几声。我们退出,登上汽车赴机场。果不其然,这就是我同“五哥”的永诀!多少朋友来送行,但是五嫂不在其内,我们一致认为这时五嫂必须留守在台大医院特一病房。

一九六二年五月,在美国爱我华镇接获电报,说是“五哥”于十九日与世长辞了,兄弟手足从今幽冥永隔了。好几天寝食俱废,甘苦莫辨。自念对于“五哥”病况从来客观,目为不治,至于人的生死问题,因为常要给各班学生们讲哲学、讲宗教,亦能说有个一知半解。但是,临到“五哥”离我而去,竟无法不动情,动情而竟无法遏止。“五哥”长我十一岁,生为长兄,业为尊师,兼代严父。我自念平生所受感染影响多端,而无一人能超过“五哥”。若干朋友呼我为“小梅”,我负责燕京大学时期,熟朋友们竟称我为“小梅校长”,以示区别。而今已矣,“五哥”与我长辞矣,“小梅”的绰号可以解除矣,但那喂糕干的恩德,亦就反哺无从矣。呜呼伤哉!

“五哥”逝世以来,曾有若干纪念仪式、若干纪念刊物,无论向我征稿与否,我都觉得义应参加,有所表示,但均无法提笔,一两次勉强地写了几行,便写不下去了。现事隔三载,姑为一试,仍是边写边拭泪。生疏粗陋的文字,亦殊不愿加以润色藻饰。文中不无涉及吾家琐碎,有扰读者清神,尤觉不安。

一九六五年三月抆泪撰于台北

原载《传记文学》第六卷第五期(一九六五年五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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