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华
“南开”,是指着天津私立南开学校而言。它包括有小学部、女中部、男中部、大学部和研究所,这些部分都是由那位名驰世界的教育家老校长张伯苓先生一手创办的。凡是在南开求过学的学生或任过职的先生,虽然都已经离开学校几十年,但是每逢遇到南开校友之时,彼此就会兴高采烈地乐道当年在学校的一切情形。
笔者受教南开中学,距今算来,已隔五十多年,它给我的印象最深,影响也最大。我所毕业的小学、大学以及国外的研究院,它们的校庆是何月何日,我都忘得一干二净,唯有对南开中学十月十七日的校庆,则始终没有忘记。甚至在南开中学求学时期的一切,都记忆犹新。下面的几则故事,就是当年发生的。
一、倭寇侵略,处心积虑
南中有很多学术研究会,如科学研究会、数学研究会、书画研究会、基督教义研究会、满蒙研究会等。这个满蒙研究会给我的印象是永不磨灭的。因为那年(一九二四年)是第二次直奉战争,也就是张作霖入关打败曹锟、吴佩孚的那次战争,京奉铁路(统一后改称北宁铁路)因战争而受阻,关内外的旅客不能通行。东北籍的南开学生在寒假期间要回家过年(春节),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只有从天津日租界码头乘轮船直驶大连了。当时有南开同学六十多人,由范大哥(名士奎,字一侯,同学们都称他“开普登范”)领队。于船抵大连之后,就有大连海上警务署的日本刑事(特务人员)盘问我们一个特殊问题。他说:“你们南开学校有一个满蒙研究会,它的组织和内容是怎样的?”我们这一群中,大部分是初中的小孩子,说良心话,在学校仅看到过这个研究会的牌子,实际的情形一点不知道。虽然当时日警没有难为我们,但由此可知,倭寇对我国的侵略处心积虑,是无微不至的。当寒假终了返校之后,我才到这个使倭寇重视的满蒙研究会参观了一下。这乃是老校长请回由日本帝大毕业的傅恩龄先生(也是南开校友)所主持的一个研究会,会内充满了中、英、日文有关“满蒙”自然和人文各种资料的书籍和图表,以供师生研究。可见老校长眼光远大,早有先见之明,提醒国人重视东北及内蒙古与外蒙古,以防日、俄帝国主义者的侵略。
二、“水葬”炸弹,犹有余悸
老校长认为教室里、课本中的教育是“死”的,应将所学应用在日常生活中,才是真正的学问,也是教育的目的,于是请陆善忱先生主持社会视察的活动,每周由他率领南中学生轮流到社会各阶层,如工厂、银行、公司,以及政府的司法、行政机关去参观视察。我记得最有趣也最令人事后恐惧的一次是这样的:冯、李之战时,直隶(河北省)督军李景林被冯玉祥的国民军驱走之后,距离天津市最近的战场是杨柳青镇,陆善忱先生率领着南开阵地视察团(由学校师生临时组织的)前往杨柳青参观视察。我们中学生哪里懂得什么军事阵地形势的优劣,只看到村中一道一道横竖的大壕沟和一个一个散布着的大土坑。不过,我们拾到了两种“好玩”的东西,那就是几个地雷的空木匣子和几枚鸭蛋圆形的“铁球”,球体上有凸出的格纹,头上有绳。回到学校之后,老师中有“识货”的,说:“那是手榴弹呀!”这时一个个的脸色都骇得发绿了,不知如何处理是好。有人突然想起学校后边有一片深广的大臭水塘,决定将这几枚危险的“玩具”加以“水葬”。现在回想起来,尚有余悸呢!
三、“性史”泛滥,终被查禁
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五年的时候,新思想在天津的青年学生中达到高潮。当时中学里头脑较新一点的老师们都给学生介绍一些课外阅读的新书,如《热风》《华盖集》《谈龙集》《谈虎集》《落叶》等,这些新书从普通书店及法租界的天祥、劝业各商场的书摊上都能买到。不过,新书种类最多、花样最全的地方,要算是法租界交通大饭店楼下的天津书局,那儿可称得上新书的总汇。当然,“黄色”的新书也就随着新潮流而发祥了。因为青年学生们求知心切,好奇心盛,于是各色的新书大有供不应求之势,所以一版一版地出,一批一批地来,使得天津书局的生意兴隆起来,而又在南开中学便门的对面设立了一处分店,除了出售新书之外,还卖些文具用品。南开中学当时学生的人数,男中、女中两部共有三千来名,并且学生们的家境大部分都是富有的,所以花起钱来也不假思索。于是天津书局分店从开业以来,每天都是顾客盈门,真是财源茂盛,利市百倍。
那时我读初中,有一天,我看到梁润庠同学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甚至在走廊上也手不释卷地在阅读。小梁真用功啊!不过,几天来我发现他面黄眼青起来,有点不大对劲,因为过去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打网球、踢足球,所以友情笃厚,彼此关心。我乘其不备,从后面把他所看的那本书抢过来。好小子!你怎么看这种书呀?在这书的封面左边画着两个半抽象的裸体像,题着“性史”两个大字和“张竞生博士著”几个小字。书的厚薄约有一百页,我连目录都没有看一眼,马上就警告他说:“学校一定会查禁的,不信等着瞧吧!”果然不出所料,没过三天,训育课的布告栏内贴出来了,某同学被记了大过,所幸不是梁兄,可见张博士的“大作”已经在南开泛滥开了。上修身班(如今的周会)的时候,在大礼堂由训育课尹主任向全体同学训话。虽然事隔五十余年,可是尹老头的话犹在耳际。他以纯天津卫的口音说:“你们青年人是国家将来的柱石,为什么不爱护自己,不求上进,要看那种‘什么史’,自己糟蹋自己?别说你们小孩子看那种书不成,就是像我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看了,也要‘怎么的’呢!这种书是由天津书局卖出来的,从今以后,不论是谁,不管买什么东西,只要一进天津书局的门就记大过……”因为南开的学生向来是遵守校规的,学校一道命令,就如同遵奉圣旨似的不敢违犯。这样一来,果然没有一个学生敢进天津书局,就连老师和堂役(校工)也不愿进去买东西,因此这处天津书局分店在半年后就关门大吉了。张竞生博士的《性史》虽然坊间有了续集,可是在南开学校里是绝迹了。
四、秀才武装,败兵缴枪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是我国民间从前流传的俗语,可是有奇迹出现了,那就是南开中学的十几个学生劫下了一些大兵的步枪。事情是这样的:约在一九二四年的时候,冯玉祥的国民军进攻天津市,和李景林的直隶军(属奉军系统)在天津屏障的马厂地方对峙很久,天津市内一日数惊。南开中学的学生每天都有人到市内打探消息。在一天的早晨九点多钟,忽然有群同学从西南城角跑回学校,喊着说:“败下来了!”于是学校急忙关大门,锁便门。伉乃如、喻传鉴、尹劭颂、章辑五、王九龄、孟琴襄和华午晴诸位主任马上开紧急会议,组织护校团以防夜间败兵的侵袭。因为南开中学过去曾实施军事训练,所以学校的枪库中除储有教育枪之外,尚有一些真的枪械。于是就在校内住宿生中招募了十几名会打枪的同学,担任护校义勇队员。据我记忆中所知,好像有郭矩(内蒙古)、范士奎(奉天)、邰德润(黑龙江)、刘全恩(黑龙江)、许纶(河北)、张伟学(吉林)、彭占宇(热河)等。当时这些青年小伙子精神抖擞,勇气百倍,尤其是“老郭矩”高头大马,步枪一背,神气十足,羡煞那些白面文弱的小“p.form”(南开学校的同学指“小白脸”的专用名词,北平叫作“泡”,东北叫作“豆包”)。同时,大家又捐募了一些金钱、食物和便衣。大约在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就听到校外的街上有了枪声,而我们这些不知深浅的孩子却跑上“中楼”看热闹,正好看到五六名败兵背着步枪,拿着砍刀,挎着匣枪,刚从千祥鞋庄抢劫出来,正在砸宝聚成水果店的门,并向店中放了两枪。事后宝聚成的小胖子说,当时把他的头发扫去一扎,几乎脑壳开瓢。所幸我们在楼上“观战”,未被发现。正在这个当儿,尹主任和王主任喝令我们急速下楼,以免危险。这时那些护校的勇士也都展开工作,活跃起来。他们竖起梯子在那墙壁较低之处,和街上的败兵搭上了“交情”,劝那些败兵缴枪,换上便衣带着盘费还乡。这也是败兵们求之不得的事,因为穿着军装无处可逃,并且很容易被俘。于是他们缴出步枪,扔下军装,穿上便衣,拿着几块大洋,扬长而去,可是他们的匣枪带不走了。
五、险遭屠杀,“祝融”解围
当禇玉璞任直隶(河北省)督办的时候,督办公署设在天津市。天津市的最高治安机关是军警督察处,处长是厉大森,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那时候在天津卫的四个城角(城墙早已拆除,城基作为环城电车道)的电灯杆上,每天都悬挂有木笼子,笼子里装着血淋淋的人头,真是令人触目惊心,尤其是在我们十几岁的中学生心灵中刻下了不可泯灭的印象。所以,当时的天津人一提起厉大森,没有不吸口冷气的。
那时国民革命军已经在广州兴起了,革命的思潮早已传播到了平津,平津的学生都在偷着阅读《中山全书》,南开中学的学生几乎人手一部。就因为这个,我们老校长张伯苓先生被厉处长质问说:“据密报说,你们南开学校有‘乱党’(当时的军阀称所有的革命党人及思想较新的人都为‘乱党’)。”张老校长却很轻松地说:“我的学生都是规规矩矩念书的孩子。”因为张老校长是中外有声望的教育家,并且张大帅和少帅都对他客气三分,所以厉处长也不敢把他怎样,这一鼻子灰只有自己抹去。可是厉大森恼在心中,时时派出便衣侦探到南开附近窥伺着。
有一天,李鹏远同学(辽宁省人,南开中学毕业后考入燕大)接到他亲戚来的电话,叫他马上到某商店会晤。据说他的亲戚当时在军警督察处任职,由他亲戚口中得知督察处决定在那天晚间十点钟派兵包围南开中学大搜查,凡是有革命思想书籍的师生都在逮捕之列,这是最高的机密。那个人是怕李同学有那类的书籍而受到连累,他再四嘱咐李同学千万不可泄露消息,这对他性命攸关。
李同学跑回学校,首先把这消息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陈玉贵同学。在学校里,谁都有几位最要好的朋友,因为彼此关心,所以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半小时的工夫,全校住宿的一千多名同学都晓得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所有新书都搬出去了。南开学校的炉灶很多,除了三个大厨房之外,洗澡房、洗衣房和牛肉馆都有大炉灶。一柳条包、一柳条包上万册的书籍都送进了炉灶,付之一炬。
当晚大约九点钟的时候,督察处确调派出骑兵一排、便衣侦探多名,到南开中学东邻电车公司旁警察派驻所集合待命。事情就是那样凑巧,正在“箭上弦,刀出鞘”的紧张万分的当儿,南市(俗称三不管)起了大火。因为南市是天津市最复杂的地区,恐怕秩序一乱,就会有趁火打劫的事情发生,而军警督察处是天津市维持治安的总机关,所以临时就把这一批待命搜查南开学校的队伍调到南市应援。南中的学生就这样免遭屠杀,化险为夷了。
其他故事尚多,一时述说不尽,以后有机会再谈。
原载《传记文学》第三十二卷第一期(一九七八年元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