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最难,如何用人,平日颇能知之、言之;而临事每不能完全实践其所知、所言者,固比比皆是,乃至于一反其所知、所言者,亦复有之。抑岂惟用人最难,即批评人如何用人,亦岂易易。
同治中兴,人才鼎盛,曾国藩素著知人之鉴,幕府宾从,自极一时之选。胡林翼不甘示弱,在湖北设宝善堂,专揽俊杰,自言欲与国藩争贤才之多寡,各奔前程。左宗棠卓立其间,于用人尤自负,且自视胜于国藩、林翼,尝与林翼书云:
……楚才之经涤公唾弃,及自鄂归者,一经训勉,便各扬眉吐气,亦不可解。……
又一书云:
……林天直、刘富成,皆老兄不甚许可者,然弟用之,则无不如志矣。……
浸至士之不得志于国藩所者,以就宗棠,宗棠无不特加重用,而士之为宗棠所赏识者,以就国藩,国藩则迟疑不敢果用,是中虽不无意气作用,要因两人性情不同,故衡量人才亦不无殊异。注974
宗棠对于用人之道,议论颇多,择其尤透彻者著录之,则如云:
……人才极乏之时,再不宽以录之,则凡需激厉而后成,需磨练而后出者,举遭屈抑矣。只要其人天良未尽汩没,便有可用。我察人颇严,用人颇缓,信人颇笃,此中稍有分寸也。……厨丁作食,肴果都是此种,味之旨否分焉。解此,便可知用人之道。凡用人用其朝气,用其所长,常令其喜悦,忠告善道,使知意向所在,勿穷以所短,迫以所不能,则得才之用矣……。
又云:
……人各有才,才各有用。尝试譬之:草皆药也,能尝之,试之,而确知其性所宜。炮之、炙之,而各得其性之正,则专用,杂用,均无不可。否则必之山而求榛,必之隰而求苓,乌乎可,且乌乎能也。……非知人,不能善其任,非善任,不能谓之知人。非开诚心,布公道,不能得人之心。非奖其长,护其短,不能尽人之力。非用人之朝气,不用人之暮气,不能尽人之才。非令其优劣得所,不能尽人之用。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此圣人示人用人之法也。……
自来用人之道,固尽于此矣。注975
然宗棠本人之用人,果何如乎?其在幕府时期,并不直接用人,仅处举荐地位。则塔齐布当为宗棠第一选拔之人才,由一候补都司,擢权湖南抚标中军参将,嗣于两年之中,叠经张亮基、国藩奏保,遽官至提督。王錱亦为宗棠当时所最赏识,罗泽南课徒长沙省城,王錱与李续宜、李杏春均从,后又皆参与泽南戎事。宗棠尝访泽南于定王台,遂与相识,其题泽南遗像诗,所谓“省识旧游如昨日,春风归咏定王台”者也。宗棠赞骆秉章肃清湖南四境,王錱之功居多,与塔齐布皆可列为征讨太平军前期名将。注976
及宗棠奉诏襄办国藩军务,募勇五千以行,始自有直接用人之权。而其后用人之情状,王闿运尝与书论之:
……屡闻雨苍、保之、孟星言,公每与人言,辄虑贤才不登,而自叹衰老孤立,何大臣深思之贤乎。闿运行天下,见王公大人众矣,皆无能求贤者。涤丈收人材,不求人材,节下用人材,不求人材,其余皆不足论。以胡文忠公(林翼)之明果向道,尚不足知人材,何从而收之、用之。今姑以节下用人论之,严受庵才气跅弛,欲以死发其狂,今得备一卒,死锋刃,将百人,偿其志,等死也。而故靳之,使发狂疾自缢而死,岂闽粤营哨诸弁,犹胜受庵乎。此节下欲成全人材,而反夭枉人材者,一也。邓保之一善论说文人,本非吏材,而节下使之为营务,作府道,卒又不悦而遣之,岂保之先则胜受庵,而后则不若受山乎。此节下欲奖拔人材,而又不鉴别人材者,二也。孟辛负气好奇,其锐敏不可多得,节下既赏之矣,而不留之,不调之;欲其自投而后收之,此欲笼络人材,而卒坐失人材者,三也。蒋抚、杨督,皆以荐起。蒋则粗官,杨乃阴鸷,均不得终席。节下徒知文人之非远器,而不知辩士之非远模,徒知马谡之违节度,而不知魏延之非驯扰,此欲别拔人材,而不知遏抑人材者,四也。委克庵以关中,留寿山于福建,一则非宏通之选,一则为客气之尤,节下久与游而不知,是不智也。无以易之,是无贤也。将兵十年,读书四纪,居百僚之上,受五等之封,不能如周公朝接百贤,亦不能如淳于之日进七士,而焦劳于旦暮,目营于四海,恐求士而士益裹足耳。……
又光绪五年(1879)己卯正月四日日记云:
……昔余言,胡文忠能求人才而不知人才,曾文正能收人才而不用人才,左季高能访人才而不容人才,此皆天下所谓贤豪,乃无得人才之用者,天下事尚有望耶。……(按同时尚有一书致丁宝桢,亦作如是语,惟其间又加一句曰:“刘荫公〔长佑〕、丁稚公乃能知人才而不能任人才。”)注977
闿运自负其才,而不见用于曾、胡、左诸人,不无耿耿。对诸人措施,常致不满,故凡所云云,自不足遽认为定论。且即其所论,先后歧异,足征其初无的见。惟按此致宗棠书中所提诸人事迹言之,确可窥见宗棠用人之一斑。
严受庵,名咸,湖南溆浦人,十七岁中式举人,词章沉博雄鸷,喜论兵,愿慷慨为烈士。邓保之,名绎,湖南武冈人,通贯经史,考求古今得失,又潜心理学,以酌其宜,所著《云山读书记》五十卷,宏通精密,言多可行。孟辛,左枢字,湖南湘乡人,才气纵横,好谈经济,年二十余时,已诗文浩瀚,卓厉不可一世。严咸、邓绎,均为宗棠入浙时所特保。当宗棠去闽赴陕时,左枢尝与一度通讯,宗棠覆函,备致嘉勉,后从席宝田西南军中,竟客死异域。此三人者,均未尝得志于宗棠所。注978
蒋抚指蒋益澧,杨督指杨昌濬,克庵,刘典字,受山,周开锡字。此四人者,合之为宗棠总理营务之王开化,及为宗棠主办粮台之王加敏,均不失为宗棠东征时期中之干部人才(详四十八节、六十八节)。至入于西征时期,则宗棠之干部人才,刘典、开锡、昌濬、加敏,仍先后追随外,可益以刘松山、刘锦棠(详六十九节),然而何其寂寥也。大抵宗棠为人,予智自雄,诸事一手包揽,故凡有才气,有主张,以及真有学问之人才,不但不易为宗棠所容,即彼等本人亦不欲久为所用。此严咸、邓绎、左枢辈之终不获在宗棠所展其抱负也。宗棠尝与刘典书云:
……弟与营务诸君,皆以情意孚洽,至于大事大疑,则颇取独断。除王贞介(开化)一人,为生平所推服,未尝一语违忤外,如阁下及石泉(昌濬),则间有可否,不嫌异同。……
此为宗棠自视甚高,遇事专断之自白。不第对于军政大计如是,即对于奏咨书牍批札,亦亲自削草,不假手他人。故宗棠幕府之中,可谓绝少奇材异能之士。注979
刘典为宗棠所特别器重,而刘典对宗棠尤阂切,然当刘典署陕西巡抚时,尝与宗棠失和。此事见于吴大廷自订年谱,同治八年(1869)记云:
二月十三日,同子俊赴三原县,留行李于西安,令张小齐守之。次日,谒克庵中丞于大营,时方因公与左公相忤,人颇惶惶,余力为解之。……十六日,辞赴乾州。次日,抵营,左公极依依故人之意。……住营十日,左公亦时以克翁不能和衷为言,余又力解之。二十七日,辞赴三原,反复关说,督抚之嫌尽释。……
夫以刘典与宗棠,公私情谊平日甚深切者,犹且如此,其他可知。于是更可见宗棠为人之难与相处。注980益澧入浙,克复一省城、四府城,与十余县城,有助于宗棠甚巨,而宗棠遇之苛。益澧尝为郭嵩焘言,生平受左君挫折甚多,始犹相与争胜,继乃一力周旋,勿论其他。是又可见宗棠为人,及如何方可与相处。注981
国藩固罗致人才甚多,然尝谓彼募练湘军,而如泽南、王錱、李续宜、杨岳斌辈,皆思自立门户,不肯寄人篱下,不愿在彼与胡林翼、骆秉章等脚下盘旋。因怪李鸿章募练淮军,而如刘铭传、潘鼎新辈,气非不盛,乃无自辟乾坤之志,甘在鸿章脚下盘旋,以为鸿章之善于驾驭,在彼之上。注982余谓此非国藩之不善驾驭,正见国藩度量渊弘,足以听人并助人之自由发展。即宗棠在国藩处,亦岂不如是。若宗棠之器度,不免褊浅,未足以语此。如益澧在宗棠干部中,才气最大,以是开锡、昌濬既不得志于福建、浙江,仍走依宗棠,不惜在宗棠脚下盘旋。益澧则虽不得志于广东,虽清廷尝饬往宗棠军营,而竟未往。又如加敏在宗棠处,经理军需,始终仅为一勤谨之账房先生,至晚年方放补道缺。若李瀚章在国藩处,初亦经理军需,而后则回翔疆寄。由是而言,闿运谓宗棠不能容人才,似尚非无的放矢。且宗棠对于有才之士,喜先加摧抑,而后拔擢。此在古人自有行之者,意在敛才就范,然必欲强之惟命是听,则是敛才就己,绝非有才之士所甘。且此种术数,当仅可施之其人未有作为之时,若施之于已有名位之人,殆难收效。即如鲍超为人素高伉,剿捻之役,惧归宗棠调度,称病不行。宗棠亲往视之,责以大义,陈之清廷,冀其因清廷之压力,乐为己用,而超卒不屈。注983又施补华尝与人书,论宗棠遇李云麟事:
……雨苍都护,磊落光明,八旗人杰,在营与兄甚契合,将来西北之事,或当寄之。相国有意磨折之,虽有成就之雅,而用意太迂。人生四十余,材具识见,进益亦复有限,及其朝气而用之,可收目前之效。若蹉跎岁月,至于精力减而元气隳,是非成就,实糟蹋也,好汉惜好汉,颇为太息也。……注984
后云麟果以不肯伈伈伣伣,怫然而去,凡此又为宗棠不善容人才之例。
宗棠此种用人方式,当其精力壮盛之时,诚能手挥五弦,目营四表,照顾周到,应付裕如,否则易有弊病发生。故宗棠晚年,向所倚赖之周开锡、刘典,既已先后谢世,昌濬、锦棠,已独当一面,加敏则又已补缺,均不能再为宗棠分劳。于是总督两江,而以王诗正总理营务处,诗正则宗棠四子孝同之妻弟也。督办福建军务而以黎福昌总办江西粮台,福昌又宗棠三女孝琳之婿也。宗棠于福昌之变产捐官,向所鄙薄,而此时奏报之词,则许为“廉慎勤干,办事实心”。宗棠于诗正,固尝认为“性情挥霍”,嗜欲太重,而仍进之要职,盖已不免流入引用及偏信私亲之一途。注985后诗正便为宗棠引致一严重之参案,彭玉麟奉旨查办,亦颇责备宗棠用人之不当。此则尤为宗棠平日不能容人,寻致无人可用之失也(参阅七十六节)。
在宗棠西征之后期,多引用湖南同乡,此其故,固亦有可得而言者。甘肃本属边陲,当地人才寥落,复经十年“回乱”,内地人士咸不乐往,当大军逐步前进,须有人办理运输等务。及各郡县收复,又须有人办理善后等务。本省正规候补人员既鲜可调遣,惟有就军中幕僚遴派,不特相知有素,可以信赖,且此辈万里长征,无非希图寸进,追随有年,亦自不能不有以慰其意。不幸其中多数为湖南人士,于是反感丛生。如陶斯咏以浙江会稽人,为宁夏道,以故为宗棠所罢免,而代之以湖南桂阳人魏喻义。同时,余士穀以江西南城人,为甘州府知府,亦不得志于宗棠,因案罢免,而代之以湖南安化人龙锡庆。故斯咏致书士穀,发为慨叹曰:
……今日陇头,非楚产不足见珍,谚云:“惟楚有材。”若吾辈三江,备员宇下,宜乎摈弃。……
此种情绪,弥漫于官场,积之既久,形诸歌咏:
数载听鼙鼓,于今尽盖锅,囊中无白镪,地下有黄河。绝学将焉用,奇勋又若何,不能生在楚,只好见阎罗。
盖悲愤之气深矣。逮大军出关,而湖南人士更布满天山南北路职位。宗棠虽常却湖南同乡之求官者曰,此间非仕国,顾在旁人视之,甘新实已成楚国。即论宗棠之用湖南同乡,确尝考量才能,并非无所区别,要亦未必无滥竽其间者,即如上述之龙锡庆,自不失为贤能之吏,而魏喻义则难称循良之选矣。注986
抑清代用人,文武考试,均统于礼部,文职铨叙,统于吏部,武职铨叙,统于兵部,均有一定则例。其意固在以用人之权壹归之皇帝,实含有专制色彩,要其主于集中统一,尚不背于人事行政之原则。顾自太平军兴,而此种则例,稍稍破除矣。循旧则例登进之人才,未能应付事变,不足于用,而不能不变通办理也。自洋务兴而此种则例,则更大破除矣。循旧则例登进之人才,不通外国语文,不谙外国法典,及一切科学,不足于用,而不能不变通办理也。于是上下均不惜破格用人,而凡有一才一艺之长者,不拘进身之阶,无不脱颖而出。如宗棠,即以一举人而骤为巡抚者也。向以防止营私植党,不容任意调用与保举者,至是准许自由调用。如开锡、加敏,即经宗棠一再调用,由浙江而福建,由福建而甘肃。而加敏则更由甘肃而江苏者也。亦准许自由保举,且可保封疆大吏,如益澧,即由宗棠先保督办军务,而后擢督抚者也。然行之既久,流弊滋生,诚以当事者苟无大公无我之心,不免有用情徇私之处。故自太平军平定,而又渐加裁制矣。宗棠颇不以为然,在陕甘总督任内,曾有以申其说:
……治乱安危,虽关气数,而拨乱反治,扶危就安,则必人事有以致之。人事既尽,虽气数之天,亦退处于无权,而旋转之机,始有可验者,所谓干戈起而文法废,文法废而人才出,人才出而事功成也。安常习故时,刀笔筐箧之士,奉行例案,亦可从容各奏其能。至事故叠生,则非其人其材,不足以当之。天之生才不易,人之应运非偶,古今以奇才异能著闻,而大名盛业,足重当时,传于后世者,亦有几人。苟能补救世局,卓然有所表见,则不得谓非一时之选,然即此已不易得。矧时会方殷,待人而理,需才之亟且众。如今之陕甘,甚于各省,今之新疆,又甚于陕甘,岂可刻以相绳也。将营广厦,须购众材,将合群力,必呼邪许,不蓄三年之艾,何以治七年之疾,不挈旧侣,何以为万里之行乎。……注987
所谓不挈旧侣,何以为万里之行,亦宗棠解释其所以多用湖南同乡也。在两江总督任内,又有以申其说:
……制治以文,勘乱以武,为政首在得人,则求才宜亟矣。循资格以求之,可免幸进之弊。而美玉耻于炫采,无由自献其奇,采虚誉以致之,虽博好士之名,而鱼目每以混珠,无以济时局之用。自非限以资格,无以肃铨政而慎登庸,亦非兼用荐举,无以拔殊尤而备时用。从来世运之隆替,系乎人材之进退,大抵然也。顾言语气类攸分,见同难确,吏、兵两部司进退人材之柄,既拘于例案,而爱憎又不能无偏。如是,不肖者不必遽退,所进者,不必皆贤,而士气销靡,人材因之不振。至知人尤贵善任,廷臣纵虚怀好善,能明而不能远,非责成督抚因材器使,何能使长短各称其任,铢两悉称其施,而怀才者不能各尽其才,在所难免。……注988
当时清廷对于前一折,则批留中,对于后一折,则批另有旨,旨意如何,今无可考,或竟无复下文,亦未可知。(按宗棠奏稿,凡奉有批回者,均录有原文。)清廷欲限制各省破格用人之意,灼然可见。虽然,积重难返,清廷此种愿望,诚难贯彻。太平军以后,勇营代制兵而兴,由是兵权在典兵大员私人,而不在政府,浸至酿成中华民国之军阀。人事行政,一经破除则例,用人之权,亦不复集中政府,而各省督抚得操其柄。驯至清亡,几无可挽救,既入中华民国,仍复铨政难以建树,其理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