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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倩被自己的车夫拖回纬四路东面的那条胡同。在大莲蓬式的电灯下她叹口气走进绿漆贴金的屏门。她是这院里姊妹们的领袖,又是黄昏后纷闹的时间,但她因为刚才酒吃得太急些,觉得脸热、头晕,回到自己住的带回廊的偏院子,却吩咐老妈子在外间屋里把牌具,茶果,香烟等陈设妥当,说今晚上有人来碰牌,别的客一概不见。

玻璃镜的衣橱,精巧的梳妆台,小小绿绒沙发,与妃色的罗帐,艳丽华贵衾枕,映着长穗下垂的淡绿绸灯罩。屋中色彩温适,调谐。她觉得胸口一阵突突乱跳,太阳穴像针刺的微痛,便随手将淡黄色印度绸夹旗袍脱下来抛到椅子上,一手扶着衣橱,借了薄明的电灯光凝视着镜中自己的身影。

倦意与轻微的兴奋缠缚住她的全身。细圆腰肢向前轻俯着,显得红色绸小衣的前面格外凸起。圆圆的,颏部略现尖形的粉脸与额上鬈乱的黑色细发相映,两颊上的酒色越发明艳。清澈流动,富有情感而很有定力的眼,在摺合得十分美丽的眼睑里嵌住,这时却似要求休息的两颗不甚滚动的明珠。使人一见不会忘记的是她的构造柔美而尖突的嘴部,与一般嘴角下垂的女孩子们不同。镜中人影是一个美艳的,有气派,有胆量的姑娘的倦态,微醉后正在作自己艺术的鉴赏。她用丰润的右臂斜搁在光黑的髻子上头,与面的侧部成了一个锐角形,仿佛要摄美术影片一样,对着玻璃镜凝望了几分钟。

翩然转身,她向铜床上欹下,似昏睡似清醒地过了半个钟头。

惝恍中她向奔走的前路上凝望,那是一片苍茫模糊一无所有又看不出什么光彩的所在,路旁有许多嗡嗡的蝇子哄闹声,她不敢迟疑,往前试探着走去,脚底下如踏着棉絮。渐渐似看见苍茫中有一股直垂下的淡黄色微光,如同有人提引着这微细的光闪闪摇动,像是远远的,远远的在天边处。……再向前去,多少手臂,头颅,在黑暗的田野中舞动,滚,扭,闹做一团,然而都是干枯,疲乏,没有一点血彩。正在要大声喊叫,一阵飞沙将这些怕人的东西都掩没了。忽然跳出一个青年短衣的男子将自己抓住,一阵本能的抵抗,晕过去。……又记得有一把溅血的尖刀向自己的胸前插入,……她嘤了一声,翻过身去从朦胧中醒来。用手摸摸腮颊还烫热,汗珠也微微流落,她明白了。然而不愿起坐,仍是合着眼追念这瞬时的梦境。

前院里胡琴声拉着二簧倒板,有人正在用尖锐的女子喉咙唱:“金鸟坠……玉兔东升!”的剧词。

向来对于一切不抱无谓悲观的她,自从今年又开始经营着这种生活以来,却时常感到迫压的苦闷!在这大城的妓院她已经混过三个年头了,记得自从十五岁由辽远的东北靠海岸地方被人引诱着领到这地方来,不上一年,便成了红姑娘。假母,姊妹,用人,谁不把她当活宝一样的供奉着。人人想着从她娇美的身子上刮下些金钱,作她们的报偿。她是明白的,况且自幼时便经过了诡诈生活的陶冶,她的基本教育使她本是聪明的女孩子加上机变的能力。她不同那些失意姑娘只会在房间里哭泣,只会到财神庙烧香,许愿;她更没有集银元、钞票,预备做假母的心思;至于家庭的念头,根本便没想过。她没有更高一点的知识,能以了解男女平等,或是什么学说,但她赋有聪明的遗传性,在十岁左右识过几千字,有时也看看浅近的报纸,小说。她对于自己的将来很慎重周详地想过。在卖笑的生活中,她自己明白是幸运儿。以自己的美丽与聪慧能打通了这等地狱里多少难关,成了姊妹行中人人羡慕的一位。她每每听她们谈起她们唯一的出路作大官们姨太太的生活,她往往冷笑着,忍不住说她们的眼光看得太短。但她们却说她是得意忘形,说风凉话。以她的身分才能,容貌,要跟一位师长,旅长,或是厅长去“当小”,这是那些终天怀着钞票来的官儿们盼望不到的事。不过她向来没想到这个。那些在她的脚下走的人物有时试探她,她便软软地给他碰回去。有此一手,许多有志未遂的这省城的“红人”,只好等待机会。

在去年以前,她是蔑视着一切人,虽然在机会来时她也给他一点点冰冷的恩惠,她觉得玩手术的愉快可以满足报复的兴趣。不过,自从年下歇班十多天,她在一个姊妹的家中住着,较安静的生活触动她的长思。看着那位姊妹残疾的母亲,看到她的为人听差的小兄弟,看到邻人家种地推小车的农妇,平常难以接触的人间生活,很新鲜地击动她的心灵。以前,终年是歌弹,酒肉,金钱花费中抛掷着时日的自己,实在不容易见到这些景象。这是一种启发,对于一个聪明善于机变的女子的一种挑逗。自然,她原来明白卖身子不是人干的生活,但因为她是一往顺遂的骄子,虽然不会将她永久沉迷下去,而轻视着一切的心思却分外扩大。偶而得到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触感,比起在真实生活中争夺,没落的人还激刺得厉害,看得清楚。从此后她似乎多添了一层心事,分外感到:即使自己能够高傲又怎么?大家都说她有心事,年青的姊妹也因为她的态度沉郁便都同她取笑。她的确有难言的感想,不过,不像她们所猜测的那样浅薄,那样容易如愿以偿。

她的个性是坚定而勇敢的,虽然她没受过新式的教育,为生活锻炼出的她,说得出,做的到的性情越见明显。她知道她现在的状况,她一切容忍着,假装出另一副面目。她对于恭维她的那些男女,在内心中向来不曾开拓一点点的地方可以容纳他们中的一个。在她的环境中,这一层便不容易达到。

微醉后迷离的梦境,自己回忆着有点恐怖。忽然想到李旅长说的出发的事,以及连日听别人说在徐州一带的战争,种种的想象使她不能安宁。本来这几年中打仗的事成了家常便饭,就是乡间没有见过世面的老人也不觉得奇异了。但战事的真相与流血,她是没有见过的,她想象不出杀人与炮火之下的光景。每每听着往前敌去的那些高等军官们诚心欢喜的谈话,使她怀着不少疑念!自从关外军队在那一年不知怎么很容易迅速的开到省城以后,似乎地面上不如昔日平静,她们的生意却分外发达,街道上多添了汽车的飞行,与鲜丽颜色的男女。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金钱花销在饭店,戏园,赌场,与她们这些人身上。大家都说他们有钱肯花,似是由那辽远的地方随时带出来的。从卖各种奢华品的店铺交易上看来,尤其是她们,都欣喜着市面的新繁荣。于是大家分外忙劳。那个班子中也是夜夜笙歌,在这等环境里,穷苦,不安,战争,一切可诅恨的事与他们隔离得太远了。偶然从客人谈话中知道某县的匪乱,某处的兵强索给养,又听说发行了多少多少什么券,什么票子,或者有的便在无意中说到武汉的“赤匪”,与符咒般的几民主义。她往往听着她的客人对这些事模糊的论断是:“不行!学生造反!不要脸,奉军一出……瞧吧!”照例在装满酒肉后抱着小女孩子时常说的。一般姊妹们,在她们的小世界沉没迷醉,补她们的网罗,谁理会这些事!她不是例外,不过,她虽也在这小世界里,却不用打什么主意,虽然她的知识不能清晰地分析这些重大问题,像那样粗暴的谈话,她不爱听也不爱讨论。她卑视她的所谓上流客人,她觉得他们所知道的事不见得比自己高明。她确是知道在中国的远远的南方闹得十分有劲!她也明白那全是些青年人干起来的,与她的许多客人不同,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物。她多少有点识力,不像姊妹们只是向钱与钞票里捞摸。在她预想,将来,这十分平静豪华的地方迟早是要发生很严重的事件的。这不是从各种现象综合来的合理判断,她没有这样修养与研究。她因为接触得这个世界中的人物太多了,由他们的言语行动上观察,便有此预感。什么理由?她说不出。也因此,她每听他们说到战争或是出发时情形,便不自觉地格外留心。不是对于将来的恐怖,也不是为自己的生活作打算,她的神经质的忧郁在这样的情形中自己不能剖析清楚。

近几天来常常听见说这边发兵,那面筹款,虽在军务倥偬中她可容易知道。她晓得正在津浦路的南头与“赤军”开火,她没曾到过这条铁路的那一端,然而她明白,既然是一天一夜的快车可以达到省城,便不是很辽远的南方了。她终疑惑这样下去有听到大炮声的一天,然而她这话不敢轻易说出。

过去的悒郁心情当她在罗帐中假寐醒来时燃烧起说不出的感动。无次序的乱想,更觉烦躁,翻身起来,一瞥眼看见梳妆台上黑铜狮子座的小钟已经十点半了。她倚在一叠叠轻软的被褥上,拢着松乱短发,从床角一个轻美小皮盒倒出了一个小铜匣的仁丹,单个投入口中咬嚼着。听听别院子中的大声哗闹,与女孩子们求饶或是轻狂,纵笑声,她觉得欲吐般的恶心在胸口上浮荡着。碧晕的灯影映着斜钩起的软缎帘,桌上缓缓引动着钟声。在这难得清寂的时候,她虽然还烦躁,却也觉得较为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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