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鸭子追问柳春波,为何一个人笑将起来?柳春波瞧了一瞧马夫人的老脸,未免心里怀着鬼胎,便道:“因为你一问,我想起一件事来。你是一个小妹妹,这话不便告诉你,你不要问吧。”
小鸭子道:“啊!你怎样知道我叫小妹妹?”
马夫人也笑道:“柳先生,你的消息是真快,不愧在报馆里办事。”
柳春波原是一句无心的话,倒不知道这“小妹妹”三个字,却另有什么文章。便道:“我只知道一点子,不大详细,马太太能不能告诉我?”
马太太指着小鸭子道:“她总是喜欢到班子里去玩,不知道的,以为她也是要做生意的,我们老五那里,有一个乐总裁,三两天总来一趟的,他来了,十转倒有八九转和小鸭子碰见。小鸭子不肯告诉她的小名,乐总裁又不能叫她老五老六。所以乐总裁一来了,就叫她小妹妹。这孩子胆子也大,不叫他总裁,也就叫他阿哥。我先是心里不大安稳,怕这孩子会闹出事来,后来我听见人说,这乐总裁是专门和姑娘拜把子的,那倒不算什么。提起红牌子嫦娥老七,你总该知道,这老七就是乐总裁的妹妹。不但口里这样,连面孔也长得有点像。”
柳春波笑道:“乐逸荪是个世家子弟,他的手足,决不会沦落到青楼中去,这是政界上恨他的人,造谣言骂他的,这话哪里可以相信?”
马太太笑道:“不是那样说,是说他两个人要好呢。乐总裁原是很喜欢老七,招呼她也很久了。近来高督军到北平来了,乐总裁就介绍老七和他见面。不料这高督军在玩笑场中,是产妇鬼不论亲疏的。他见了老七,极力说好,意思就要自己招呼,老七这就为难了。原来老七是喜欢白相的人,不好好做生意。手头又阔,牌子又大,照说是维持不过来的。但是乐总裁帮她的忙,到了三节,无论在天津在北平,至少送老七两千块钱,开销私账。老七所以不塌台,都是乐总裁的好处,而今叫她丢了乐总裁去和高督军一块儿混,良心上固然是说不过去,就是别人知道,也会说她下三滥,因之她就暗下里对乐总裁说,高督军要招呼,万办不到。乐总裁说我和高督军是好兄弟,高督军招呼你,和我招呼你是一样的。你好好侍候高督军,比和我要好还强几倍呢。老七说:‘这件事你们官场上办得到,我实在办不到,我要答应了,人家会瞧我不起的。’乐总裁见她不肯,就对她拱了一拱手,连叫几声好妹妹。说是老实对你说,你要答应,不但我不怪你,我还要感激你。你要知道,这是帮我一个大忙。你不要把我当一个客人,你把我当一个哥哥就是了。以后高督军虽然招呼了你,我们还是要好的,我把你当一个妹妹看待就是了。老七先是不肯,后来乐总裁说得十二分的切实,老七过意不去,只得笑着说道:‘你一定要这样,我有什么办法?高督军是掌大权的人,将来我在他面前,多多帮你一点忙,报答你的恩典吧。’乐总裁连说彼此交情好,谈不到什么恩典不恩典,就是这样,老七就让高督军招呼了。这高督军一招呼之后,见了乐总裁连说‘令妹妙极了,令妹妙极了,我非讨她不可。’”
柳春波听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道:“这高督军是专门说趣话的人,这话说得也是有趣,但是不怕乐总裁难堪吗?”
马太太将她那瘪嘴一抿,皱出嘴唇边两道皱纹,然后笑道:“比这有趣的,还多着呢,但是说出来太不雅了。”
柳春波笑道:“何妨说呢?我就爱听这些趣闻。”
马太太道:“我知道,你听去了,又可以做你们报上的好材料。”
小鸭子道:“柳先生,你是哪一家报,你是吹报吗?给我登一张小照,好不好?”
柳春波道:“我不是吹报。但是吹报,是专门给姑娘登小照的。你又不是姑娘,登什么小照呢?”
小鸭子听了这话,却望着马太太微笑。马太太便道:“柳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我话不妨对你说,这孩子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不应该去吃这碗堂子饭,无奈她父母想发财,一定要叫她上捐,我要拦也拦不住。”
柳春波便对小鸭子点了点头道:“恭喜!恭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
小鸭子道:“这是没法子的事啊,还恭喜吗?”
柳春波道:“将来就可以借这个机会做太太或者少奶奶,怎么不可喜?到了那个日子,我一定要去看你的,你欢迎不欢迎?”
小鸭子道:“我是初做生意的,当然欢迎啊。”
柳春波还要说话,马尚廉可就由内室一拐一拐地出来了。先扶了椅子站定,然后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都睡了一觉了。”
柳春波连忙接住道:“你这样子,大概是说我还没走呢,对不对?我就走。”
说时,便站起身来,马尚廉笑道:“岂有此理,这样说,我倒是对你下逐客令了。”
柳春波心里却不然,以为小鸭子虽不是他什么亲戚,究竟叫他一声舅舅。现在她要上捐吃条子饭去了,这话当着马尚廉的面,未免不好意思,所以就借了这个缘故说走。因道:“并不是说你下逐客令,但是你说这一句话,就把我提醒了,我耽搁的时候不少,这就该走了,哪一天有工夫,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你哪一天得闲,请你定个日子。”
马尚廉道:“我是天天都有工夫,就是一层,这毛病老是钉住了,一点子吃不得苦,所以我不大敢出去。”
柳春波道:“是的,这种病不能受累,而且也不宜吃带有刺激性的东西。”
马太太道:“他就是这样。只要毛病好一点点,就出去乱跑,一天跑下来,又要病个十天半月,要不是我再三叮嘱,咳!这病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样子了。”
说时,把那徐娘已老,丰韵犹存的身子,扭了两扭。柳春波看见这种样子,实在是要笑,但是为着大家面子关系,又不便笑出来。只得说道:“我事情很忙,等着要回去,不瞎聊天了。”
马尚廉要送他时,他已走到院子里了,马尚廉夫妇只说了一声不送,也就算了。
柳春波回到民众报社,那个杨朗轩又来了。他见着柳春波,连拱了两下手,说道:“柳先生我请托你的事怎样了?”
春波道:“当然不成问题,你还有稿子尽管送去,我要求你的事呢?”
说着,望了杨朗轩一笑。杨朗轩道:“成成成,随便哪一天都可以去。不过她明后天就要上天津,要去看她,可得今天就去呢。”
柳春波虽然很为王玉铃所颠倒,但是知道捧角是一件极耗费时间和金钱的事,所以要见一见王玉铃,也不过偶然一时高兴。现在说马上就去,那样抢着会她,倒也可以不必。便道:“她既然要到天津去,我就不必去会她,等她回来再说吧。”
杨朗轩道:“这样说,柳先生是给我们白帮忙,那我可是心里过不去。”
柳春波笑道:“你要怕心里过不去,也有法子报酬我,等我到戏院子里听戏的时候,常常给我要几个好座儿,那就成了。”
杨朗轩笑道:“这个好办,但不知您要听谁的戏?”
柳春波道:“谁的戏也爱听。”
杨朗轩道:“您要听戏,以后请您早一天给我一个电话,每天下午,我总在天乐园的。您说到哪儿去,我都可以给您去找座儿,无论是不是对号入座的地方,我准给您在前三排找着座儿,您瞧这个报酬好不好?”
柳春波道:“别的戏院子熟人能找座,还有可说,因为看座儿的把好位子留住了。对号入座的戏院子,买票买得早的,早买去了,临时去要,哪里有呢?”
杨朗轩拢住衫袖,连连上下挪了几挪,昂头叹了一声道:“这年头儿,没有什么事,不是讲表面的。你瞧他们不是对号入座吗?可是他们戏院子里面的人,早就留下许多票,通知票房里一声,把座位图用红铅笔杠上,我们事外人,哪里会知道没有卖出去呢?我们到了戏院子里,看座儿一见是熟人,就说可以给您想法子。他那个时候,一块二毛钱的座儿,您非给一块五毛以上不成,大方一点儿的,给两块钱,就不能要他找钱了,您平常到不对号入座的戏院里一瞧前三排的座位,用麻绳子拦住,茶碗一对儿一对儿反扣上,您要是生人,不必问,那就是卖出去了。其实哪个座位应该卖给哪个熟主顾,看座儿的,他自己都没有准儿呢。这都是谁呢?全是平常听戏多花两个小费的权利。除了这个,就是捧角儿的了。捧角儿的他是第一天坐在那儿,永久坐在那儿的。他那个位子,是电线柱子,不能挪的,一挪电报就不通了。所以他无论如何,那个位子,不能让看座儿的给卖去的。来也好,不来也好,总是给钱的。您就是和看座儿的认识,他也不卖给您的,卖给您仔细传电呢。”
柳春波笑道:“你左一句电,右一句电,这是什么意思。”
杨朗轩笑道:“得了,您做报馆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所以听戏不是今天有钱,今天就花,明天有钱,明天就花,可以办到的,总要熬个资格儿。”
柳春波笑道:“花了钱,到戏院子里熬资格去,那未免太傻。”
杨朗轩道:“您多给我维持维持,这找座儿的事,交给我了。”
柳春波道:“到时候再说吧,等王玉铃从天津回来,你再来约我听戏去吧。”
杨朗轩见事情有了结果,自是欢喜而去。
柳春波虽然给他白帮了一阵子忙,倒也不放在心上。可是那马尚廉给杨朗轩登了一条稿子,心里觉得非常有功,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柳春波,问他能不能弄上一个包厢听戏,柳春波被催不过,只得亲自到马尚廉家里去告诉他,说是魏忠常现在不做后台经理,这包厢办不到,不过要找散座儿听戏,那是不成问题。你哪一天要听戏,先给我一个电话,我就可以给你办。说到这里,那位马太太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看见柳春波,笑道:“柳先生我正要打电话找你呢。”
柳春波道:“有什么事找我吗?”
马太太道:“我们老七,很惦记你,请你去和她谈一谈。”
柳春波道:“哪个老七,是我认识的吗?”
马太太道:“怎样不认识?您真是善忘啊,上次到这儿来,您不是和她谈了半天吗?”
如此一说,柳春波明白了,原来是小鸭子,开始做生意了。便道:“哦!她上了捐,在哪一家,叫什么名字呢?”
马太太道:“叫美珠,在梅花院。她说,愿意见你一见呢。”
柳春波当了马尚廉的面不便答应这一句话,却笑道:“我有工夫再去看她罢,看她换了一个什么样子,我倒是愿意的。”
说了几句话,就把这话扯开了。
但是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就起了一个念头,她居然当妓女了,我得去看看她。因之当天晚上,他就和朋友胡六平,一块儿到梅花院去看小鸭子。这个时候,也不过七点多钟,一走到大门口,就见一辆蓝色大汽车,漆得光滑油亮,在大门口横着。这个胡六平,是新闻界的外勤记者,他对于各要人的汽车号码,倒是记得烂熟,他一看这汽车的号码是九一四,便摇了一摇头道,啊!这里有阔人啊。柳春波道:“是谁的车子?”
胡六平道:“这车子我认得,是乐逸荪自用的车子,他是花钱大手笔,花钱可不怕多的。有他在这里,不但是招呼的姑娘要发财,满院子的姑娘,都要占一个小光的。”
柳春波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要进去吧。”
胡六平道:“那要什么紧,我们各逛各的,他管得着吗?”
柳春波道:“我们一直就进去找老七,省得瞎撞。”
于是二人走了进去,就告诉龟奴,是找美珠的。那龟奴将胡柳二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向北屋子里昂头嚷了一声七小姐。在这一个声中,上面一掀帘子,美珠出来了。柳春波一看,只见她身上穿了一件绛色苏绣的旗袍,耳朵上坠着一对钻石环子,走起来,一晃一动晶光闪闪的。底下穿了一双白缎绣花高跟鞋,一点斑迹也没有。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不料就是这几日的工夫,小鸭子穿得这样华贵。本来这孩子长得还清秀,现在将绸缎一包裹起来,越发好看。她当时走了出来,一见是柳春波,就微微一笑道:“是柳老爷。想不到的。”
那院子里站的龟奴,一见是姑娘的熟人,连忙就打起一间屋子的帘子,让柳春波和胡六平一块儿进去,一进门,胡六平先哈哈笑起来。早有一个姑娘,迎上前来说话,他拉了胡六平的手道:“有两个礼拜不见了,忙啊?进门来,还不肯作声,若是不让到这屋子里来,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
胡六平道:“你只怪你们这门口的人不好,我进来了,为什么还不认得?”
说到这里,美珠已经跟了进来,便问那姑娘道:“四阿姐,是熟客人吗?”
那姑娘答应是。她于是回转头来对柳春波道:“那么好极了,在这里坐吧。”
柳春波笑道:“我是有一个人带信给我,我特意来看你的。”
美珠道:“谢谢!我那屋子里,乐总裁在那里躺着,待一会子,请你到我那边去坐。”
说着点了点头,竟自去了。
这胡六平倒和这位四姑娘谈得入港,一问起来,原来他们是老朋友。最近胡六平事情忙,踪迹就疏了,这姑娘名叫花意,倒也是上中等的人物。她因为胡六平心情淡了,不能不殷勤些,以便坠欢重拾,所以坐在一处,谈得很好。可是美珠一去之后,永不见来。也不见有人送瓜子烟卷来。柳春波心里很奇怪,姑娘做生意有这么不在乎的吗?一来今日的美珠,还是前几天的小鸭子。二来是你请我来捧场的,又不是我自己要来。三来你是刚挂牌子的姑娘,不能搭这样的大架子。心里这样想着,未免生气。这花意似乎看出柳春波不耐烦的情形来了,便问道:“柳老爷你是新招呼老七的吗?”
柳春波道:“我没有招呼她。她没有上捐的时候,我就认识,今天是特意来看看她的。”
花意微笑道:“她很红啊。这几天连客也不见,除非是熟人。指明了招呼她,她才见一见。”
柳春波对胡六平笑道:“我原来打算花两块钱,看一看她的新屋子,这样子,这两块钱可以省了。我就先走,你在这里多坐会儿吧。”
胡六平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柳春波道:“她以为我是陪你来的呢,决不会怪老四不留住我的。”
说毕,一掀门帘子,竟己走了。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美珠却来了。因不见柳春波,便问花意道:“那位柳老爷呢?”
胡六平插嘴道:“他有事先走了。”
美珠一看桌上,只有一副瓜果碟,一个烟卷筒子,料是自己那边没有送来。便道:“我真该打,一进屋子,乐总裁就把我缠住,我忘记对他们说,他们就不理会。这位柳老爷我早就认识的,得罪了人家,真是难为情。明天胡老爷见着了他,请你替我说一声。”
胡六平见她一陪笑脸,也不禁为之软化。便道:“不要紧的,我明天对他说一声吧。”
美珠点了点头笑道:“谢谢,再会吧。”
说毕,她又走了。
她走进自己屋子,那位乐总裁,正和一个五十附近的鸨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笑话。美珠进来,乐总裁笑道:“来了小白脸子的客吗?怎么去了这样久?”
美珠见乐总裁伸开了两腿,躺在沙发椅上,便一扭身子,来坐在他大腿上。一鼓嘴道:“是一个朋友,你冤枉人。”
鸨母道:“实在是个朋友。老七,他走了没有?”
美珠道:“他在花意屋子里坐了一会儿,他就走了。我本想去敷衍他几句的,他倒不等我。走了活该!”
鸨母道:“报馆里的人敷衍敷衍他吧。”
乐总裁笑道:“你们也怕报馆里的人吗?这个人是办大报的,是办小报的?”
鸨母道:“我们哪里知道。”
乐总裁笑道:“你怎么不知道?你的叉杆,不也是个办报的吗?”
捣母一扭头笑道:“没有的。”
乐总裁道:“你们是让小报馆骂苦了,我是让大报馆骂苦了。总而言之,办报的没有一个好人。将来他们有一天犯在我的手上,我非揍他们一两个不可。”
美珠将一个手指头,扒着乐总裁的脸道:“亏你好意思说,吃这样的飞醋。今天我不出这个房门子,你看好不好?”
乐总裁道:“那自然是好。我今天也不出房门一步,你看好不好呢?”
美珠听说脸先红了。用手将乐总裁的背膀一推,笑道:“不要瞎说。不怕嫦娥知道了,要和你算账吗?”
乐总裁笑道:“她不是我的人,我管她不着,她也管我不着。”
美珠笑道:“这就是你没有理。为什么自己的人,扔了不要,彼此都不管呢?”
乐总裁两只手握住美珠的手,向怀里一拉,连忙搂住。笑道:“因为我有了你,所以就不要她了。”
那老鸨在一边笑眯眯的,眯着一双老眼,对乐总裁道:“乐总裁您以为这话是米汤吗?那才冤不到人哩,现在您把嫦娥扔了,和我们老七要好,将来您有了别人,不是一样把老七扔下来吗?”
乐总裁笑道:“一个姑娘不止就一个客人,一个客人,不止招呼一个姑娘。我就是这样,大大方方的,要怎样办,就怎样办。老七,你怕不怕上我的当?你要怕上我的当,你就先把我丢开,免得我来扔开你。”
老鸨在一旁插嘴道:“那是什么意思?宁可让乐总裁将来扔开老七,老七现在也不能扔开总裁。老七是小孩子,现在还有个局面,都是总裁捧的,没有了总裁,老七那还行吗?”
乐总裁笑道:“我是说的一句玩笑话,哪里真能把她扔下哩。我是实心实意地要招呼老七,不知道老七是不是实心眼儿待我?”
美珠扭着身躯,只管在乐总裁怀里搓挪,将嘴一噘道:“我不来的,我不来的,你说这话,简直是看我不起。”
乐总裁笑道:“我是看得起你,我要讨你做姨太太,你肯不肯呢?”
美珠道:“那是好事,可是怕没有那好福气。”
乐总裁道:“你这句话,我不爱听。你们说话,向来都是这样。客人说要讨姑娘做姨太太,无论这话是假是真,姑娘一定回答一句说是没有这种福气。这分明是一句不相干的假话。”
老鸨又插嘴道:“实在不是假话。跟了别人去做姨太太,那事不难,跟了乐总裁去做姨太太,一步登天,那确实不是容易的。”
乐总裁将手摸了一摸脸,又微笑了一笑。老鸨笑道:“乐总裁您笑什么?以为我这是假话吗?”
乐总裁笑道:“话倒是不假。不过第一步还没有办到,哪里就能办第二步呢?”
老鸨明知他的用意,笑道:“这还有第一步第二步吗?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只要乐总裁捧一捧场,什么都够了,乐总裁要怎样办就怎样办。除了乐总裁,我们到哪里找第二位财神爷去呢?”
乐总裁哈哈大笑道:“你到底是老手,米汤很浓。花两个钱不要紧,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就好了。”
老鸨道:“总裁,要求两个字,就不敢当。老七没有上捐以前,您就很爱她的,我还有什么不知道。上捐了以后,您又很捧她,一个小先生有您这样地待她,我还敢说什么?不过她不是我的人,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受她父母所托,照管照管罢了。她的父母,都是不识抬举,不知高低的,以为要怎样就怎样,我虽说他们不懂事,究竟我也不敢勉强做主。”
乐总裁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听老鸨笑话,美珠却抓了一把瓜子,坐在他大腿上嗑。嗑出仁来,就用两个纤细手指,送到乐总裁嘴里去。那瓜子仁兀带着一种口脂香,咀嚼着觉得别有风味。乐总裁平常是不愿妇人家向他念穷经,这时因为美珠坐在大腿上,就不肯阻着老鸨说完了,因笑道:“你这话也有理,我今天晚上有事,明天你送老七进城,到我家里去,事情明天再说吧。”
于是就吩咐开汽车,起身走了。
老鸨因对美珠道:“明天他一定叫你出城里条子的,我在首善舞台包个厢,你去看《狸猫换太子》去。”
美珠道:“他要是知道了,不会和我们为难吗?”
老鸨在桌上烟筒里取了一根三砲台烟卷,衔在嘴角,将火柴擦着,将烟卷点了,人向椅子上一躺,鼻子里喷出两道烟来。取下烟卷,然后微微一笑道:“阿囡,不是舅母吹一句牛皮,大事情我见过多少,大人物我见过多少,一个姓乐的我对付不了吗?况且我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着了你的迷。趁这个时候,不和他要几个钱,还等什么时候?你不必管,由我给你去办就是了,他的汽车,天天在班子门口一摆,哪里还有别人来捧场,人家比不上他的势,比不上他的钱,早走了。可是也要有他这样一个人,才红得起来,不然一个新上捐的小先生,花报上就肯选你做花界总理吗?所以我们要钱只管要钱,也不可以得罪他。这班子里因为你太红,就全指望在你身上发一笔小财,把你捧得高高的。若是把姓乐的弄走了,我们这场面也是维持不下来的。他若是紧一点,我们自然松一点。他现在对我们是百依百顺的样子,我们何必将就他。”
老鸨一面躺着说话,一面抽烟,不一刻,抽完了一根烟卷,又起身取了一根抽,却不说话了,抽着烟望了楼板喷将出来。半天的工夫,嘴角上,微微一动,眉毛一扬,一翻身坐起来道:“我料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美珠笑道:“舅母你若是和乐总裁要钱,必定给我买个钻石戒指。我手上戴的这个太小,拿出来,比不过别人。”
老鸨道:“只要你听我的话,那有什么难处?这种小事,我们暂且不要求他。要大大胡要一笔,这种小款子,要了有什么用呢?”
美珠道:“我是要我的,你们的不管。”
老鸨道:“你自己要也很容易的,就是你在乐总裁面前,要装出百依百顺的样子,可是知道他要来,又要设法躲开他,那样才好要他的东西。”
美珠道:“这样说,他要我出城里的条子,我是一定要躲开他的了,明天我准去听戏。”
这一少一小商量了一阵,自去分头办事。
乐总裁哪里知道,到了次日晚上,家里随便留了几个朋友吃饭,吃饭之时,照例是要叫条子的,除了几个随便的姑娘而外,另外派了自己的汽车去接美珠。不料汽车开去之后,不曾回来,先就打了一个电话来报告,说是美珠姑娘已经出去了。乐总裁听说也就只好吩咐听差传话,让汽车开回来。嫖赌的事,原是不正当的消遣,不必介意。可是嫖赌越久的人,越为因了嫖赌生气。乐总裁这天晚上,没有把美珠接来,心是十分不高兴,憋住了这一肚皮气,到了次日坐了汽车,特意到美珠班子来质问。美珠在玻璃窗子里,一看到是乐总裁来了,就满面春风的,掀开帘子,一阵风似的迎将出来。她携了乐总裁的手,引进屋子里去了,只等乐总裁一坐下,就向他怀里一滚,两只手抱住了乐总裁的脖子,不住地问长问短。乐总裁纵然一肚皮都是气,这时也就打入乌有之乡。美珠见他已经没有气了,就再三地说:“昨晚因出附近饭馆里的条子,因此喝醉了酒,不能到公馆里去,千万不要见怪。”
乐总裁虽然知道这不是实人情,无奈她说得很委婉,就没有法子抹下脸来说破,只得笑了一笑,就算了事。
过了一天,乐总裁又在家里叫美珠的条子,她来是来了,头发是蓬蓬的,脸上也不曾带一点儿脂粉,清秀的面庞,在电灯下看着,好像有些儿黄,倒添了两三分憔悴。乐总裁一见,便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美珠皱了眉,将手扶额角道:“昨晚晌就病得大烧大冷,今天一天,也没有起床。我本想不来的,可是上次已经失信了,再要不来,我怕您见怪,所以爬起来喝了一口稀饭,我就来了。”
说着,两道眉尖,越发是皱到一处,就在乐总裁身边坐下,弄着手绢儿默默无语。乐总裁问她什么,她就说什么,不问她就不说,乐总裁越看她,越觉得可怜,不到一点钟,伸手摸了一摸美珠的额角说道:“是还有点余烧不曾退清,你回去吧。不要为了敷衍我,加重了你的病。”
美珠微露着白牙,笑了一笑道:“不要紧。”
说时,捏着小拳头在额角上连连捶了几下。乐总裁握着她的手道:“唉,你真是病了,回去吧,洋车坐不得,会受风的,我还叫汽车送你回去。”
于是告诉听差,立刻开自己坐的汽车,将美珠送了回班子去。美珠见他如此说,就慢慢地站起来,拉着乐总裁的手,低低地说道:“我真是对不住。”
乐总裁拍着她的肩膀道:“去吧,我看你的脸色都变了,回家好好睡觉去。不要在这儿苦挣面子了。”
乐总裁这内客厅里,本还坐有许多客,见美珠如此地讲交情,都觉她这种情形难得,纷纷劝她回去,说是要好也不在这一时。美珠再三地向乐总裁道了歉,这才告辞而去。
出门之后,一坐上汽车,眉毛就不皱了,及至回到班子里,掀开门帘,就向屋子里一跳,笑道:“我回来了。”
老鸨笑道:“他们怎样说?”
美珠道:“都说我病了,催我回来呢。”
于是大家同笑了一阵。
又过了一天,乐总裁还是在晚晌派汽车来接美珠进城。老鸨道:“这人倒会装模糊。说不得了,我自己去一趟,和他敞开来说,看他怎么样?”
乐总裁接的汽车来了,她就和美珠同坐汽车而去,到了乐总裁家,他正在自己一间小客室里闲坐。旁边只有一个客人等着。这人老鸨认得,乃是乐总裁家里的帮闲,专门跑跑小腿儿,做些吃喝嫖赌的传论差事,他在衙门里也当过高等顾问,和参事上行走之类的事,所以到了外面交际场上,还不失为二等人物,而大家也就同叫他一声老爷。可是窑子里这些妓女,暗地里叫跑腿刘四,当时刘四正斜插着身子,陪了乐总裁谈话,老鸨一见心里自慰道好险啦,今天幸而是我自己跟了来,若是美珠一个人来,在这种地方,又有个刘四,没有不上他们的当的。现在这一下子,总算是稳当得好。现在是身陷重围,不能不好好地对付。便对乐总裁道:“总裁现在是不大出门了,总是在家里叫条子。”
乐总裁道:“你看这是多么清闲,又不吃酒,又不耍钱,大家安安静静坐着谈一会子,至于要花的钱,我是照花,一个也不少。”
刘四笑道:“不但不少,就是加个一倍两倍,总裁也决计不在乎的。”
乐总裁笑道:“你别给我胡吹牛,我不出钱,你能给我垫上吗?”
他们说笑时,美珠已是早滚到他的怀里去了。老鸨却只含着微笑坐在一边。凡是好逛的人,都有些讨厌老鸨的。而且越喜欢姑娘,就会越讨厌老鸨。乐总裁叫美珠的条子,万不料老鸨会一路跟了来。让她在这儿吧?实在大煞风景。叫她回去吧?倒是启她的疑心,只得且自由她。
说笑了一会,因站起来,将里边的门一推,另外一只手拉着美珠的手道:“来来来!我们到里面屋子里烧两口烟去。”
老鸨一见,早抢着上前,笑道:“总裁要叫她烧烟,恐怕烧完了一两膏子,也抽不着一口,让我来给总裁烧两口吧?”
老鸨说这话时,可就不辞劳,一只脚向前一踏,就挤进这屋子来了。乐总裁老大不高兴,只得让她进去,刘四在一边看见却只是好笑。
过了一会,他走进屋来,对老鸨招了招手,让她出来。老鸨会意,就出来了。笑问道:“刘四爷叫我出来做什么,有话说吗?”
刘四道:“这个地方,是乐总裁自己家里,何候的人有的是,何必你要做客的人,在这里做事。”
老鸨笑道:“我们是什么人,敢说做客两个字。”
刘四将手拍了拍沙发椅子,笑道:“你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老鸨笑道:“这样子,话还很长吗?我就坐下来,听您说些什么。”
于是一挨身,坐在刘四下边。刘四先笑了一笑,然后一伸脑袋,对着老鸨的耳朵边,唧唧哝哝说了一阵。老鸨先是静静地听,听完了,然后将头微微摆了几摆,接上说道:“她究竟年纪太小一点。”
刘四笑道:“瞎扯什么?上了捐的姑娘,就没有大小可分,反正都是做生意。”
老鸨道:“虽然是这样说,不过这孩子并不是我的人,我怎敢做这事的主?”
刘四道:“她纵然有父母,也无非多要几个钱罢了。你说,要多少钱?”
老鸨笑道:“我们老七,虽不是十分红的姑娘,也不怎样下三滥。这也算是件大事,应该给她做点面子,哪里能怎样模模糊糊。”
刘四道:“乐总裁做事,就是这样干脆,不讲究那些虚套。至于花钱他倒是不在乎。老七今天大概是不回去的。你自己斟酌着办。”
老鸨虽然预料到今日有问题,以为今日这乐宅不定还是宾客满堂,酒绿灯红,大闹特闹,发生了事端,碍着面子,总可以把人带了回去。现在他们是单刀直入地杀将来,自己身陷重围,孤军深入,若要力争,必是一败涂地。事到如今,只好改用智取了。因笑了一笑道:“这样也可以的,以后日子长,只要四爷给我们多照应照应,补做一点花头就行了。”
刘四点头道:“这倒像话,我一定包办得到。”
老鸨道:“但不知乐总裁意思怎样?”
刘四道:“给你三千块钱还算少吗?”
老鸨听了这话,脸色变了,半晌没有说话。然后皱了眉头道:“我的刘四爷,这不是要我为难吗?”
刘四昂了头哈哈大笑,拍着老鸨的肩膀道:“这句话你说得上当了。留住她,你为的什么难。”
鸨母道:“我是说正经话,你不要拿我开玩笑。您想她的父母,拿她出来做生意,也不定指望挣多少钱,偏是她的牌子,又让各位大人捧红了,她的父母,越发的希望大了。现在要由小先生变成大先生了,在这一个关节,若是旁的客人,不一定要她做个周年半载,然后才能答应。你想一想,这周年半载之内,是要多少开销。您刚才说的数目,初一听好像也不十分少,但是这样一比较起来,那就差得远了。老七是初出来的人,她的场面,就是这样大。四爷您是明白人,我们的事,什么也瞒不过你,请您替我们想,应该拉多少钱亏空。这种亏空,是决不能够在一千两千上说的。这些账,当然都在老七身上。遇到了这一个关节,还不能凑几个钱还债,不但没有面子,放债的人,也大大地失望了。这些话我是没有半个字是假的,因为四爷是老白相,我们的苦处,没有一点儿不知道,才肯这样说。不然,人家不要疑我是故意放刁吗?四爷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总请您多帮一点忙。劳您驾,费您心,请您给总裁说一说情。”
这一篇话,刘四明知有些靠不住,无奈她是一派求情和诉苦的话,决计不能硬驳她的不是。便道:“你自然有你的难处,让我和总裁去商量商量看。你别进去,就在这儿坐一会。”
老鸨道:“那就谢谢您,我在这里等您的信吧。”
刘四走进里屋,和乐总裁商量了一阵,然后出来对老鸨道:“加你一倍了,你看怎么样?要现款,还是要支票呢?”
老鸨道:“乐总裁是有面子的人,今天何以这样小器起来呢?花个两万三万,也不过总裁推一场小牌九的钱,还在乎吗?这是体面的事,总望总裁好看一点,要不然,我自去和他去说吧。”
说毕,自己又要向里面屋里走。刘四一手拉住她,一手按了她坐下,因道:“你别去,你一去,这话就越说越僵的,我再给你去说说吧。”
于是他又进去了。老鸨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总是坐在那里诉苦,说了一阵,又是要去见总裁。到了后来,索性垂下泪来了。
那里面屋子里,乐总裁的烟早烧足了。美珠又滚在他怀里,抚弄他大襟上的纽扣,乐总裁然要生气,也生不出来。便道:“她们也太不知足了,我给了这么多钱,她还是在这儿麻烦。”
美珠笑道:“不是我说你,你是存心这样呢。要是我,早就给她钱让她滚蛋了。难道多出个三千五千,你还在乎?你不让她走,我都腻死了,那么,我走吧。”
乐总裁连忙扯住,笑道:“你怎么能走?我给她钱就是了。”
于是找出支票簿开了一张一万元的支票,叫了刘四进来,交给他道:“这个钱,你叫她拿去,总算不少了,她再要闹,我就叫人来把她轰了出去,看她又有什么办法?”
说到此地,嗓子故意提高一点,好让外面的老鸨听见。老鸨一看这种形势,知道钱已加到了额,再要向上加,是不能够的了,因之接了那钱,就告辞而去。
到了次日下午两点钟,乐总裁才用自己的汽车把美珠送了回去。老鸨见屋子里没人,便拉着她的手,在一边问了许多话。因道:“你要的钻石戒指呢?”
美珠道:“你要了他那么多钱,我不好意思再要了。”
老鸨笑道:“傻瓜,我们和他要东西,要到一样是一样,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呢?今天晚上他必然还是要你去的,你就趁在那个时候,开着口和他要。决计不会少你的,你不要,是自己错过了机会。”
美珠虽然年岁小,是胡同里面混大的,什么门槛不曾知道,老鸨现在说可以要,自己便壮起自己的胆子,决定了意旨和乐总裁去要。
乐总裁在政治上肯得罪人,在风月场中恰好是个反比例,无论如何,不肯得罪人的,美珠一和他开口,他就答应了买给她。也是美珠的运气好,恰在这个时机有一位薛又蟠巡阅使由任上到北平来。这位大帅到处打仗,却也到处要钱,到处嫖娼。他拥有上万里的地盘,带有名义上的一百几十旅军队,那都不算奇。最妙的,他所经过的妇女,据人大概地估量一下,足够编一个混成旅。就是他身边的姨太太,要照金钗十二算起来,也可以加起倍来。因为如此,所以他无论是私是公,花的钱却像流水一般。需要是和供给成正比例的,他花得多,自然他和百姓去要的也多,在他所管的地盘之下,人民买一把夜壶,也得贴一张奢侈品印花税票。因为小便大可以溺在地下的,何必多买此一把夜壶呢?自然是奢侈品了。由此类推,可以知道他挣的钱是多少了。钱来去如此之多,计算实在也不容易。因此这位大帅,仿着三民主义,也有一个三不知道主义。哪三不知道呢?兵有多少不知道,钱有多少不知道,姨太太有多少不知道。在旁人看来,以为兵和钱不知道有多少,还在情理之中,何以自己同衾枕的姨太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这却另有一层说法。因为他讨姨太太是随时高兴便讨的。一个不高兴,也许三年两载,丢了姨太太不问。甚至于姨太太跑了两个月,他才知道。所以姨太太随时添,也就随时减,前前后后,要叫他报个总数目,一时当然不容易开口,所以他这个三不知道主义却也是事实。他既然如此多情,当然对于青楼中的妙人儿,不肯拒绝的。而且他知己的朋友,和他的部下,虽然做不到实现三不知道主义,却也拟了那个目标,惟力是视的做下去。这时听到大帅来了,谁不愿意在大帅面前,表示他们遵行大帅主义的态度呢?所以这一晚晌,就由乐总裁在家中设宴为薛又蟠洗尘,一共叫了三打条子,陪了大帅饮酒取乐。
那请的客,有军长高尚德,司令邱,镇守使王全海,陆军总长马厚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阁员。每个人后面,都是两三个姑娘簇拥着,薛又蟠身后,更是多上一倍。薛又蟠是总头儿,当然是要上座的。乐总裁坐在主席上。恰好是和他对面,这些日子,美珠在乐总裁那里几乎是无日不到,当然紧靠了乐总裁坐下。薛又蟠坐在上面,正看到美珠和他那样相倚相傍的情形。不禁将桌子一拍道:“老乐,你几时又找到这样一个好的,我要揩一下子油,成不成?”
乐总裁笑道:“这是什么话?大帅若是喜欢她,叫她伺候大帅就是了。”
薛又蟠手上捧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喝了,笑道:“你这话是真的吗?”
乐总裁就推着美珠道:“去去,到大帅那里去。”
凡是在窑子里的姑娘,原不去关心国事,惟有这“薛又蟠”三个字,却是例外,姑娘们对他认识之精确,不但是知道他的姓名籍贯,而且他的言语性情,也都耳熟能详。大家不但愿意攀上交情,就是和他多见一面,也可以回去和姊妹班里夸一夸嘴,所以只要薛又蟠叫过哪个一回条子,哪一个就像秀才中了状元一般。这时乐总裁叫美珠过去伺候大帅,她心里早就喜欢得了不得,不过挨着面子,不好意思过去,只低了头含着微笑,薛又蟠斜着眼睛,望了美珠道:“怎么样,不肯赏这个面子吗?”
乐总裁道:“笑话笑话,哪里能够抹大帅的面子。”
便牵着美珠的手道:“去去!为什么难为情?”
美珠一只手被他牵着,一只手拿着手绢握着嘴,半推半就地跟了他走,走到薛又蟠身边,乐总裁向薛又蟠身上一推,再又将手按住道:“不许动,要动我就恼了。”
乐总裁这时回席去喝酒,美珠果然坐在薛又蟠身上,未曾走开,大家看见,都哈哈大笑。
马厚抱端着酒杯子,站立起来,笑道:“大帅新得了一个美人儿,我们大家恭贺大帅一杯。”
大家看见,都端着杯子相贺。薛又蟠一手搂美珠,也不起来,一手端了酒杯,向桌子中间举了一举,也就拿回来喝了一口。那些站在客人身后的姑娘,看见美珠一举登天,眼光都像闪电一般,向她身上看去。美珠心里,好像射了麻药,心里都麻醉了,大家越看她,她心里越快活,薛又蟠酒杯干了,美珠就提了酒壶,给他斟上一满杯,他把酒喝完了,马上就拿起筷子夹起来一筷子菜,送到他嘴里去,把一个风魔元帅,弄得乐不可支。高尚德军长笑道:“大帅今天高兴极了,美珠要唱一段,我们大家也享点耳福。”
薛又蟠道:“这话有理。”
便问美珠的师傅来了没有?美珠道:“都来了。”
薛又蟠道:“叫他进来,先拉上一段,我给你们唱一段开锣戏,好不好?”
那些站在四周的马弁,早就走出去,把乌师叫了进来。
那门边摆下两个小方凳子,两个穿黑布长衫的人,一个提了一把胡琴,一个抱了一把琵琶,挨着门走进来,一蹲身就在方凳子上坐下。薛又蟠连连招手道:“坐过来,坐过来,坐得那远做什么?”
歪头就对马弁道:“就摆在我身边。”
马弁知道大帅的脾气,果然又搬了两张方凳子放在离座位二三尺远。这两个乌师吃了豹子的胆,也不敢坐过来。只是靠了门站住,直了眼光,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一个。薛又蟠道:“傻瓜,过来!”
那两个乌师,见薛又蟠如此说,觉得一味推却,反是不好,两眼睛望了众人,就缓缓地挨着方凳子坐下。薛又蟠道:“给我拉一段,我先唱李逵大闹忠义堂。”
于是提着嗓子喊道:“俺李逵做事太莽撞。”
那两个乌师,没有调弦子,也没有拉过门,薛又蟠走来就唱,他们如何赶得上,就是那样糊里糊涂手忙脚乱,一阵胡拉。这种情形,除了薛又蟠高兴,昂着头狂唱而外,不曾注意,其余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薛又蟠唱完,自己一鼓掌道:“你瞧怎么样?只要我一唱,大家都乐了,我唱得实在不错吧!”
因问美珠道:“你说好不好?”
美珠点点头。薛又蟠道:“我都唱了开锣戏了,名角儿都上场啊。”
这两个乌师,就是美珠的师傅,美珠身子动了一动,这就要站起来。薛又蟠一手搂住她的腰,笑道:“我这人肉架子都不怕累,你还怕什么?就坐着唱,不许动!”
美珠虽然觉着不舒服,但是也不敢不遵从薛又蟠的办法,只得带着笑意,断断续续地唱。当她唱的时候,在薛又蟠怀里躲躲闪闪,只管眼睛瞟住他。美珠模模糊糊地唱完了,薛又蟠是昂头哈哈大乐。马厚抱道:“我看这样子,蟠帅是很喜欢美珠的,乐总裁,我看你讲个与朋友共,让她陪蟠帅乐一乐吧。”
乐总裁看薛又蟠的神气,大概是很喜欢美珠的,若是不让他,固然办不到。就是让给他,说美珠是自己的人,也显着大煞风景,所以笑着答道:“这用不着说什么让渡,美珠根本上就不是我的人。大帅要她伺候,让她伺候就是了,和我什么相干?”
马厚抱笑道:“这话说得很冠冕啦。可是大帅真要割你的靴腰子,你又未免痛心吧?”
乐总裁望着美珠道:“老七,你照实说,我们有什么关系没有?”
说这话时,两道眼光直射到美珠的面上。美珠从小是由窑子里陶熔出来的,这些眉目传关节的事,学得油而又透,哪里有不明白之理?当时向着乐总裁含着微笑。乐总裁向满桌子的人道:“大家看看,我和她究竟有什么关系没有?若果然有关系,她还不说出来吗?”
薛又蟠笑道:“管他有关系没关系,我们糊里糊涂就是这样接取过来。事情弄错了,也别怪我,谁叫他们俩都不说真话呢?”
在座的人,都附合着道:“蟠帅这话有理。不是假话,自然没关系,若是假话,这种对朋友说假话的人,先不够朋友,应该惩罚他们一下。”
薛又蟠就用右手一个指头,在美珠脸上扒了一扒笑道:“小东西。这样一来,我可要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美珠道:“你的人……”
说到这个人字,眼珠在他那很深的睫毛里,向乐总裁看了来。乐总裁当着大家的面,不便有很明白的表示,只将下巴颏,微微向里点了几下。美珠这才继续着向下说道:“就是你的人吧?不过伺候不到,您可别见怪。”
薛又蟠道:“你伺候你的,别管我怪不怪。我吃得腻了,你陪我烧两口大烟去。”
美珠道:“怎样吃饭吃到半中间,抽起烟来呢?”
薛又蟠道:“你就不必管了。这样抽烟,才是有味呢。”
说毕,拉了美珠就跑。薛又蟠把烟瘾过足了出来,这里饭也吃完了。不过叫来的这些姑娘,没有得着大帅的命令,都不敢走,团团转转地在屋子里胡混。薛又蟠一拍手道:“我把事情全忘了,还没有开销,老叫人在这里等着,什么意思?”
一回头,见跟自己的马弁,挂了盒子炮站在客厅门口,一招手,将他叫进来便道:“你打电话回去,叫送……”
说这话时,转过身,用手点着屋子里的姑娘道:“一五,一十,一十五,共是三十二个。”
又对马弁道:“一共拿一万块钱来。快!越快越好!”
马弁答应几个是,马弁就去打电话。那边公馆里听说大帅要开销条子钱,这是比军饷还要紧的,不敢怠慢,马上取了一万块现洋钞票,坐了汽车,送到乐总裁公馆来。
马弁取了钞票,一直送到客厅,呈给薛又蟠,他将钞票取过来,一齐堆在茶几上,对姑娘道:“你们一个一个地过来,大帅开赏。”
那些姑娘见搬了这些钞票,黑眼珠子,都对了薛又蟠,他道:“你们都站在左边,不许乱跑,谁乱跑,就取消谁拿钱的资格。”
大家一听,果然都站到左边去。于是笑道:“从头至尾,一个一个地过来,拿了钱的,就站在右边。”
于是点了二百元钞票,拿在手里,过来一个,就递给她二百元。姑娘拿了钞票,就站到右边。美珠是坐在他身边,除外不算。其余的那些姑娘,每人走过来拿二百元。薛又蟠亲自发了一笔娘子军的饷,这个乐子不小,张着嘴,不住地笑。三十一人都发完了,还剩着三千多块钱的钞票,于是一把抓起,向美珠怀里一塞。笑道:“小意思,给了你吧。”
美珠不料薛又蟠是这样大的手笔,一下就给三千多块。当时笑着对薛又蟠道:“我谢谢你了。”
薛又蟠道:“你别谢我,我也得谢谢你。咱们两个人,就这样两免了吧。”
说毕,一阵哈哈大笑,那些姑娘,出了一个条子,就得二百块,自然也很满意,便兴高采烈的,各人含笑而去。
这个时候,已到晚上一点钟了。王镇守使,看看许多客都散了,只有几个自己人在这里,而且薛又蟠又是很高兴的样子,便趁了机会,站了起来对他道:“我有几句话和大帅商量商量。”
薛又蟠道:“你别说,我知道了,你无非是要我给一笔军饷对不对?”
王镇守使道:“是的,实在也是困难。”
说这话时,只把眉毛尖来锁起。薛又蟠道:“无论困难不困难,我到北平来了一百趟,就得给你一百趟的钱。我也知道,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有两样人绑我的票,一是窑子,一是我的军队。你要多少钱?”
王镇守使看这样子,钱是可以给的,想着多说一点,也不妨事。便道:“全海的意思,想大帅赏二十万。”
薛又蟠道:“你妈的胡说,你瞧我在哪里新刮得了地皮?”
王镇守使碰了这样一个大钉子,心里非常懊悔,但是在薛又蟠面前,是不许做出那种苦恼样子的,他依旧带着笑容道:“大帅明见,弟兄好久没有发饷了,天天望大帅来,以为大帅来了,就有饭吃了。现在大帅望是望到了,可是一个子儿没有拿着,他们一定疑惑全海把款子吞下去了。”
薛又蟠道:“怎么着?这些当大兵的,都惦记着我吗?”
王镇守使道:“可不是?他们都是这样说,只有大帅是疼爱弟兄们的,所以大帅来了,他们喜欢得什么似的。”
薛又幡笑道:“真的吗?你们这儿弟兄有几个月没发饷了?”
王镇守使道:“整半年了。”
薛又蟠道:“那倒是欠得多一点。你明天到我这儿来,给你二十万,你看够不够?”
王镇守使道:“那全凭大帅的主张,全海哪敢说够不够的话。”
说这话时,脸上可显出一点为难的样子。薛又蟠道:“你为难什么?钱还不够吗?你不管那些,开一个预算给我瞧瞧。”
说时,一拍胸道:“我有的是钱,要你们往前干那才能给。人家说,薛又蟠打仗,前头是铁甲车装大炮,后头是货车装印刷机器,打到哪儿,军用要印到那儿使,这话是不假,反正给我打下地盘来的,我总有钱给你们的。”
王镇守使道:“只要大帅肯用全海,全海一定带着弟兄们打前敌。打死了之后,赶着投胎,二十年之后,还能给大帅办事。”
薛又蟠道:“那个时候我还在吗?我在干什么?”
王镇守使道:“一定是干大总统。”
薛又蟠道:“小子,你真行,这马屁算你拍上了,你明天来拿三十万军用票,少一个子,你就给我倒戈。”
这句话说出,在座的人,都乐了。
王镇守使今天要饷,本来就不敢认为怎样有把握。因为三十天以前,就在巡阅使军需处请了十万款子,哪里敢有什么大希望,不过想薛又蟠还找点零头而已。不料他一开口就给二十万军用票。自己跟着逢迎了几句,他更乐了,又加了十万,真是奇遇。当时喜欢得眉开眼笑。回到家去,次日毫不费力的,就在薛又蟠家里取了三十万军用票来。
在这一天,恰好给他做媒的那个赵观梅前来问候。他抽足了大烟,口里衔了一支烟卷,躺在软榻上想心事,两只脚高高架起,放在软榻边一张圆几上。赵观梅现在是熟得很了,一直进房来,走进屋手上捧了帽子,对着他鞠躬带作揖。口里可就说道:“镇守使没有出去?”
王镇守使道:“我发了小财了,薛大帅今天发了三十万饷,我怎样花呢。”
赵观梅笑道:“镇守使这也用不着为难,发给弟兄们,弟兄们还不会花吗?”
王镇守使道:“三十万块钱我全给他们吗?我在大帅那里挨揍挨骂,谁管?给他们个七万八万的,就便宜了他们。有钱我倒是会花,我就为难,这军用票,北平城里,不大很好花,想个什么法子,存到银行里去。你在银行界也有熟人,能不能想个法子,咱们吃点儿亏,倒不在乎。”
赵观梅是在商界里混得很熟的人,市面上对于新出的军用票,是持着何项的态度,早已了然于胸,现在要把二三十万军用票存到银行里去,老实一句话,就是要拿几捆纸条儿换人家几十万现大洋,天下岂有那样的傻瓜肯做这样上当的事。不过自己一向捧王镇守使的,决不愿在当面拂逆他的意思,便道:“银行里做的是买进卖出的生意,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有什么不干?不过观梅听说这一程子,银行里都借钱借给政府,没一个不借空了的,把款子存到银行里去,那是给他们加资本,弄得不好,就会倒闭。我们的款子,白让他卷了去,他谢也不会谢一声呢。”
王镇守使听赵观梅说得有理,倒愣住了。便问道:“难道北平城里,一家靠得住的银行都没有吗?”
赵观梅道:“靠得住的银行是有,不过都是外国人办的,或者外国人有股份的,这种银行他是不收军用票的。”
王镇守使骂道:“他妈的,中国人办事,一辈子也不成。就是开银行,连军用票都不敢收。老实说,我们这军用票,无论买什么东西,人家都得收,若是不收,就要他的脑袋,别家银行的钞票,能这样过硬吗?”
赵观梅道:“我们的票子这样硬,不存到银行里去也不要紧,放在家里慢慢地使得了。”
王镇守使笑道:“老赵,你傻呀!谁拿几十万块钱,放在家里睡觉呢?再说这军用票,零使两块三块的,好花。可是你要拿整千整万的做什么,可是别扭,简直是花不动,这不向银行里一放,那还有什么法子呢?”
赵观梅道:“镇守使的意思,既是一定要存到银行里去,让观梅去跑两家银行试试,也许一卖力,找着可靠的银行,也未可知。”
王镇守使道:“好极了,你就给我去找吧,找着了,给你一点好处。”
赵观梅道:“那是笑话了,我给镇守使做事,还敢说从中要好处吗?”
王镇守使道:“你上次给我做媒,我还没有谢媒,这回你又给我捞钱,我再要不谢你,我这人不够朋友了。我的老大哥,你快点给我去想法子吧,你不知道,我家里存着三十万元钞票,真有点儿着急。”
赵观梅听他这样说,笑着去了。
王镇守使刚才尽管和赵观梅商谈发了财,谈得高兴,他就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卫兵,一个马弁。自己说了,钱要自己搂起来,不能发饷,现在让他们听到,到外面一传说出去,这事可不好办。因对那马弁柴得有笑道:“你听见没有?我得了许多钱了,你们常伺候的,我得多多给你们一点儿。我还是说给就给,马上给你们发三个月饷。”
说毕,一起身走进内室,打开大箱子,在那整捆的军用票里面,抽了两大沓子出来。一看,都是十元一张的。自己原说是给他们三个月的饷,这时又一想,那一大箱子钞票,就多给他们十张八张的,也很不算什么。于是又对柴得有道:“便宜了你这小子,给你一沓子钞票吧。”
说着,将钞票向他身上一扔,复又扔给那卫兵娄民才一卷子,娄民才因为站得远一点,没有接住,将钞票撒了满地,娄民才一见,弯了腰一阵乱拣。王镇守使笑道:“小子,别忙,在这儿谁还抢得了吗?我告诉你们,有了这钱,可是买一点儿好吃好喝的,到澡堂子去洗洗澡也可以。就是千万别上莲花河去逛三等下处,人家当窑姐儿,挣钱是皮肉换来的,给她军用票,叫她没法儿花,你心里过得去吗?”
这两个人听了,都鼓着脸站定,可是不由得又要发笑,王镇守使将手一挥道:“得!你们都有钱了,给你们一天假,让你们花去。”
柴得有娄民才万不料镇守使今天这样好,既然给了钱,又放假。两人心里一阵喜欢,马上对他一立正,行了个举手礼。王镇守使道:“去吧!可别对弟兄们胡说,你要说了,我要你们的小脑袋。”
娄柴二人答应几个是,走出王镇守使私宅来。
柴得有先笑着对娄民才道:“老娄,没有钱,是愁着没钱花,有了钱,现在又愁着不知道怎样花好了,我们这上哪儿呢?”
娄民才道:“有了钱,咱们还走道吗?换钱雇车去。”
一回头,路边就是一个钱铺。娄民才掏了一张十元的军用票,向柜上一放,说道:“来一盒红粉包。”
铺子里的人,也不敢望那军用票,在架子上拿了一盒红粉包的烟卷,放在娄民才面前笑道:“老总,烟在这里。”
对柜上放的那张十元的军用票,却未曾注意。娄民才用手将钞票推了一推道:“你怎样不收钱?找我九块钞票吧,放在身上好带一点。”
那店伙笑道:“老总,你带着吧,抽一盒烟卷还要钱吗?”
娄民才道:“我又不认识你,干吗白抽你的烟卷哩?”
店伙陪笑道:“这钞票,我们实在找不开,老总要抽烟卷,也不能因钞票找不开就不买。好在是很小小的事,一盒烟卷,还要老总给钱吗?你带着吧。”
娄民才见人家送了一盒烟,并不要钱,而且还说了许多客气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决没有再给票子要人找现洋之理。只得将钞票收起来道:“我没零钱,下次再带给你吧。”
店伙陪笑道:“不要紧的,老总带去抽吧。”
娄民才揣了烟在身上,和柴得有一路走上大街。因道:“这小子真鬼,他楞送咱们一盒儿烟抽,不找钱,这可没有法子。”
柴得有道:“买他一盒烟反正钱不多,他就算白扔了,也不值什么。若是咱们买上个五块六块的,我看他怎么办,他也照样的不要钱吗?”
娄民才道:“好!就是那样办,我鞋子破了,早就要买一双穿,咱们买鞋去。”
于是走在大街上找鞋店买鞋。不料这事又透着新鲜,鞋子店里一问,都说鞋子卖完了。你若不信,在他玻璃格子里一看,花花绿绿的,全是坤鞋,一双男子的鞋子也没有。走一家是如此,走两家是如此,走十家二十家,还是如此。娄民才道:“别找了,找完了北平城,也不会找出一双鞋来的。”
柴得有道:“他妈的真是别扭。坤鞋我也买一双逛逛下处,当盘子钱开也是好的。这分明是这两天,街上使上了军用票,鞋子铺里掌柜的,把鞋收起来不卖,你看看对不对?”
娄民才道:“一定是这样,我们还是先找一家大铺子花去。”
柴得有道:“我想到一个法子了。洋药房那他有货总会卖的。咱们先买好两块钱药,然后再给他十块票,非要他找大块现洋不可。就说咱们家里有病人,不卖药给我,就是见死不救,可以在他铺子里乱揍一起。”
娄民才道:“这个法子,很不错。去!”
抬头一看,路边就是一家大药房,于是二人走了进去,把疟疾丸,五淋白浊丸,疥疮一扫光,糊里糊涂买了几样。一算账,共是六块多钱。柴得有毫不踌躇,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十块的军用票,向玻璃柜上一扔。店伙看也不曾看一下,连忙笑道:“这点东西,不值什么,你带着吧。”
柴得有道:“那是什么话,我买了你五六块钱东西,怎样不给钱?”
店伙道:“老总你买点药品,我们还一定要算钱吗?不敢瞒老总你,我们卖洋药的,有一句话,是药无十倍不出门。您虽买了我们五六块钱的东西,我们的药本,不过五六毛。您老总们为国家出力,买一点药治病,照理我们就应该奉送,刚才算账,就是不对。”
柴得有道:“你别以为这军用票,不肯找钱,当就把药送给我们。”
店伙笑道:“不不!这票子外面一样好使。我们这里实因这几天生意不大好,没有什么存钱,真是找不开,老总别疑心。”
柴得有道:“哪有白吃药的理呢?这样吃下去,病也不容易好啊。”
店伙笑道。“老总有的是钱,何至于白吃呢。你真要客气,这几毛钱的药本,您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送来就得了。”
娄民才也觉得这药房里的店伙,实在太客气了。买人家这些东西,人家一文钱不要,怎样还能和人家生气。只得对柴有得道:“走吧!掌柜的说赊给我们,我们就请他写上账,哪一天走这里过,再给他带来就是了。”
说毕,二人提了一大包药,扬长而去。
走上大街,柴得有道:“他妈的,这小子楞把东西送人,也不找钱,你有什么法?”
娄民才笑道:“我有一个好法子了。咱们找一家馆子,先去吃一顿,吃饱了,把票子给他,他找也好,不找也好,东西吃到肚子里去了,他不能拿回去。要钱呢?咱们给他票子好了,看他有什么话说。”
柴得有笑道:“好!你这法子,比我还想的绝。”
于是二人沿路去找小馆子。不料这些小馆子,比什么还鬼。原来他们从薛大帅到京的那一天起,炉灶都突然坏了。家家都关上了大门,门口贴着红条,不是写着修理炉灶,就是写了清理账目,都是暂停营业。柴得有道:“老娄,这样子不成啦,咱们拿了这票子,是什么买不着的。前好几年,我在茶馆里听书,听了一段《镜花缘》。说是海外有个君子国,这君子国的人,卖的是直让价,买的是直说东西好,要加钱。你瞧!今天我们这一种情形,就有些差不多。他们卖东西的老是不要钱,我们倒非给钱不可。要说给乡下人听了,真透着新鲜,天下到哪儿找这种地方去?”
娄民才道:“咱们跑了大半天,你就是买了几瓶药,我就是买了一盒儿烟卷,这样子身上揣着钱有什么用处?咱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在找着大铺子,就去买东西,只要能花钱的就成。”
二人走着路。正走到大栅栏。柴得有道:“有了,咱们到庆和祥去买衣料。他那是个大铺子,本钱好几百万,决不能说不做生意,也不能说找不开钱来。”
娄民才道:“去不得,到那里去买东西的,多是阔人,他要向司令部一报告,咱们是吃不了,兜着走。”
柴得有道:“只管去,不要紧!咱们是来买东西,又不是来抢东西,他怎样向司令部报告呢?那铺子里,我也进去买过东西。倒不是不招待大兵,你别露怯,咱们一块儿进去,反正他也不敢得罪咱们。”
娄民才道:“只要能进去,我就去。”
柴得有道:“我不认得那招牌,我倒认得那门面,跟我去准没有错。”
走不多路,柴得有果然找到庆和祥的门面,二人挺着胸,一直就向里走,那招待客人的老店伙,早是站起身来,笑着一点头道:“老总买点衣料?”
娄民才原怕人家不睬,现在看人家殷勤招待,也和小店里差不多,这胆就大了。对于那老店伙,只是点了点头,鼻子哼上一声。走进柜后,上面是走马通楼,下面也是一个大敞厅,四围列着布架。娄民才本想上楼,只见那梯子上,一层层地铺着花毯,两梯相连之处,都是嵌的玻璃砖。柴得有一想,曾和镇守使到总统府去过两次,那梯子就是这样的。如此看来,这楼上是多么隆重的地方,可是真不能乱跑。因此他也就不敢乱走,他不走,娄民才更不敢走,两人站在敞厅中间,一看四面八方,都是花花绿绿的东西,不知道要哪样好,只是发愣。倒是那店伙看出了他的行动,便问道:“老总,要买一点布料吗?”
柴得有点了点头,那店伙于是搬了几匹柳条布,放在玻璃柜上,笑道:“这布好,做小衣在制服里托着穿,又省钱,又结实。老总,你来多少?”
柴得有一看,那几匹布,竟是样样都好,最好是全把他买下了。但是心里总有些胆怯,只一样剪了几尺。娄民才看见他已剪了,也搭讪着说:“给我也来一点。”
店伙道:“不挑别的样子吗?”
娄民才一想,你肯卖给我,我就很乐意了,还挑拣些什么?便道:“行!这个就好。”
店伙拿起剪子,一下又给他剪了。他们两人的目的,原是在买东西找现洋,东西买多少倒不在乎。因此各拿出一张十元的军用票,让店里找钱。在他们心里想着,少不得这又是一阵子麻烦。不料那店伙毫不犹豫,将两张军用票,自拿到柜上去找钱。柴得有应该找回六块钱,娄民才应该找回五块钱,两个人心里快活得什么似的,以为这一下子又得了布,又得了钱,总算找着财神爷了。但是那店伙找了钱来,并不是现洋,也是军用票。给柴得有应找的七毛钱,他不找七毛,也找了一元军用票。柴得有心里明白,他也算是不抵制的抵制。心里一转念,你不给我钱,布总要卖给我,便道:“布很合我的意,我再来一点。”
店伙听说,脸上就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很随便地点了点头,轻轻地道:“还是要同样的吗?”
柴得有道:“好!就给我来上一点。”
店伙计无精打采的,就给他又剪了一些料子。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也在那里买布,那男孩子见娄柴二人用军用票买布,早就远远地望着发呆。这时他又要买,那男孩子微微一笑,却道:“嘿!他又买上了。”
那姑娘瞪了他一眼,意思叫他不要说。男孩子道:“怕什么,他买得,我还说不得吗?这真是不讲理的年头儿,拿一张纸买人家的东西,还要人家找钱。”
他们所站的地方,只和柴得有隔两个玻璃柜,声音虽低,却也听得很清楚。于是柴得有向前一奔,直走到那孩子面前,横了眼睛问道:“你在这儿说谁?”
那男孩子道:“你别唬人,你以为穿了一身制服,我就怕你吗?别人怕你,少爷不怕你。”
柴得有从来不曾遇到这样不怕兵的人,哪里忍耐得住,伸出手,左右开弓,就打了那孩子两个耳光。那孩子两腮发热,双泪交流,但是他并不哭出来。向旁边一闪,指着柴得有道:“小子,你打得好,你别走,我叫你认得我是谁。”
那姑娘先见他两人要打架,却吓得退到一边,扶住一只玻璃柜的犄角,只是发呆。这时见兄弟挨了打,也指着店伙计道:“这一人好野蛮,你给我把他抓住,别让他走了。”
说时,那男孩子已经飞奔出店门,请救兵去了。要知救兵是谁,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