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尼先生刚回到他的庄园,巡视了一番,把自己关进家中,医生就命令他不得会客,要待在房子里。他严格地遵守了这项命令,以致本地区的任何居民再也看不见这位海上英雄了。由于他名扬整个法国,英勇无比,又英俊漂亮,所有少女都想一睹风采。
然而,夏尔尼的身体并不象别人讲的病得那么厉害。他的病只是在心头上,在脑袋瓜里。但是,上帝啊,这是什么样的病哟!一阵阵无情的、无休止的、剧烈的苦痛折磨着他,这是灼烧着他的思念的苦痛,是撕裂着他灵魂的悔恨交加的苦痛。
爱情只是一种思念,缺少爱情的人不是痛惜现实的王国,而是痛惜理想的天堂。而且,不论人们怎么多情,总还可以设想,被热爱着的女人也不比天使们的天堂更现实一些。
夏尔尼先生没能坚持住三天。他眼看着自己的梦想被严峻的现实磨蚀得失去了光彩,并因和爱人天各一方而黯然失色,心里狂躁不安。他叫人把我们刚才说的医生的规定在当地传得家喻户晓,接着,他叫一个信得过的仆人守着门,自己骑着一匹驯顺的快马,离开了他的庄园。八个小时后,他就到了凡尔赛,通过一个贴身男仆的周旋,在凡尔赛花园后面租了一座小房子。
自从捕狼队里的一个世家子弟割断了自己的喉管,悲惨地自杀身死之后,这所房子一直空着。这对夏尔尼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他宁愿藏在这所房子里面,而不愿待在自己的庄园里。
这所房子家具齐全,有两扇门,一扇开在人迹罕见的街上,另一扇对着门外花园里一条环形小径。窗子是南方式的,夏尔尼一跃就可以跳到夏尔来的小街上,因为底层较矮,谁要是想跳进王宫的御花园,只需把遮着葡萄藤和带着长春藤的百叶窗打开,窗户实际上就是一道道过路的门了。
这所特殊结构的房子,在当时已属罕见,是专门给狩猎的巡视员住的。他待在里面可以不必多费心思,就能监视国王陛下的黄鹿和野猪的踪迹。
只需看一看这些被巧妙地开在生气蓬勃的葱茏的翠绿中的窗户,人们就不难想象出一幅景象:神情忧郁的一个猎狼人,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手臂支在中间一个窗口的窗台上,面对着一群牡鹿,在一抹黄褐色的夕阳照耀下用它们细长的腿,把干枯的树叶踩得沙沙作响,在绿丛的深处玩耍着。
这个僻静的环境是使夏尔尼最为满意的。这真是因为酷爱大自然的景色吗?我们不久将会看到的。
一俟他安顿下来,事情都安排妥当。他的仆人对周围环境也不再好奇之后,他就被人遗忘了——就如他也忘掉了以往的一切一样——他开始了新的生活。这种生活,任何只要在人生的经历中恋爱过或是听到叙述过爱情的人知道了,都会不寒而栗的。
不到半个月,他已经谙熟王宫的饮食起居习惯和门卫缺席。他知道了鸟儿飞到池塘里饮水和黄鹿伸着疑惧的脑袋穿过这儿的时间。他也知道了什么时候是寥寂无声的,什么时候王后和她的侍从夫人在散步,什么时候要巡查。总之,他远远地和在特里亚农王宫——他荒诞的爱情的向往的殿堂——里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了。
秋风送爽的季节优美的景色,温馨而芬芳的夜晚,都使他目不暇接,情思纷飞。他在窗口的茉莉花下逗留得很晚,谛听着从宫殿里传来的声响,并透过枝间的隙缝,追随着游移不定的光华,直到就寝时分。
不久,仅仅守着窗口不能使他满足了,这毕竟离声响和亮光太远了。在他确信没有狗,也没有守卫的时候,他便从他的房间里跳到草坪上,怀着美滋滋的、铤而走险的快感一直走到矮丛林边。这儿正是黑黢黢的浓荫和皎洁的月光的分界线,他在那儿看着王后的白色窗帘后面隐隐约约来回走动的灰黑色的人影,猜测着。
就这样,他每天都可以看见她,而不为她所知。
当她和她的侍从夫人或是她的几个贵族朋友边走边玩着遮在她的缀满花儿的宽边帽子上面的中国式阳伞时,在四分之一里开外,他就能认出她来了。
任何举止,任何形态都不能使他认错他心上的人。他熟记了王后穿的所有的裙袍,并能在绿叶丛中,认出体态轻盈的王后在摆腰肢时,在她身上晶莹发光的那件绿底闪光黑条纹的紧身长连衣裙。
当幻觉消失,夜晚驱散了行人以后,他便可以一直走到王宫柱廊的塑像群旁去窥视他心上人在就寝前的风姿绰约的俏影。接着,夏尔尼就回到了自己的窗口,并透过他自己在树丛中开出的一个孔,从远处看着王后的窗户里射出的熠熠光辉,并看着它熄灭。这时,他便沉湎在回忆和希望之中,正如刚才他置身在警觉和赞美的情感之中一样。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又在窗口上待了两个小时。当星星洒落下来的露水开始在常青藤上凝聚成白色的珍珠时,他就向他那幻想中的影子告别,离开窗口去上床时,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扭门锁。于是他又回到了他的观察哨,侧耳倾听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午夜的钟声仍在凡尔赛最偏远的几个教堂里震响,夏尔尼在这时候听见这不寻常的声音,感到十分惊诧。
这把难开的锁就是花园的小门上的那一把。这道门离奥利维埃的家只有二三十步远,除了在盛大的狩猎的日子里,为了让装载被捕获的禽兽的笼子过路开一开外,平时是从来不开的。
夏尔尼发现,开这道门的那几个人都默不作声,他们接着又插上了门闩,接着走上了他屋子窗下的小径。
荆棘丛和悬挂着的葡萄藤把百叶窗和墙壁都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他们走过时,不易被看清。况且,他们走路时都把头低着,并且走得很快。
夏尔尼在夜色中只能模糊地看见他们的轮廓,只是根据飘动的裙裾的窸窣声,他才认出是两个女人,她们身上披着的丝绸披肩一路擦着枝桠在抖动着。
这两个女人,在夏尔尼窗对面的一条长长的小径上拐了一个弯,便完全置身于月光的清辉之下了。奥利维埃差一点兴奋得叫出声来,因为他认出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装束和发式,并且,虽说帽沿投下了阴影,他还是能看清她那月光照射下的脸的下半部。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枝美丽的玫瑰花。
夏尔尼的心在剧烈跳动着,他从自己的窗口上,向下滑到了花园里。他在草坪上跑过去,以免发出声响,然后又躲在一棵最粗壮的大树后面,目光紧随着这两位夫人,她们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他该做什么呢?王后有一个伴儿,而且她又不会遇上什么危险。呵!倘若她是单身一人,他就会克制不住内心痛苦的煎熬,走上前去,跪下来向她说:“我爱您!”呵!倘若那里她遇上了巨大的危险,他肯定会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救出这个珍贵的生命。
他正情思缱绻,想入非非时,这两位夜游人陡地停下来了,其中一个个子稍矮的女人向她的女伴耳语了几句就离开了她。
王后一个人待着,只看见另一位夫人加快了步伐向一个目标走去,究竟是何处,夏尔尼还没猜得出来。王后用她的小脚踩踏着沙粒,背靠着一棵树,全身紧紧地裹在一件披风里,以至风帽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包起来了。刚才,这顶风帽还在她的肩上徐徐舒展着它那宽大的、柔软光滑的褶裥。
夏尔尼披风她单个儿沉湎在遐思中,便向前跳了一步,仿佛想跑上前去跪倒在她的膝下。
但是,他又想,他距离她少说有三十来步远,还没等他跨过这段距离,她就会发现他,并且,她一时又看不清是谁来了,准会害怕的,她要不就叫出声来,要不就会跑掉。她的叫喊声先会把她的女伴引来,继而又是几个守卫。接着,他们就会搜索花园,至少会发现他这个冒失鬼,说不定连隐蔽点也会被找到,这样,什么秘密、幸福、爱情都全完了。
他乖巧地收住了脚步,他做对了,因为他刚刚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后,王后的女伴又走了回来,并且还不是一个人来。夏尔尼披风在她的身后两步远的地方,走着一个男人。此人身材高大,戴着一顶宽大的帽子,藏身在一件宽大的披风里面。
夏尔尼先生一看见这个人,不禁妒火中烧,切齿痛恨。然而,这个男人却并不是昂首阔步地在走,而是拖着迟疑的步伐,一摇三晃,象是摸着黑在向前走,仿佛在她的身边并没有王后的女伴作向导,也没有想到在大树下有一个皮肤洁白、亭亭玉立的王后在等着他似的。
夏尔尼早就发觉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但当他一看见王后,则更是抖得厉害。这个陌生的男人取下了他的帽子,可以说,他弯腰时,帽子几乎擦着地了。他继续往前走去,夏尔尼看见他一面走,一面好几次深深地鞠着躬,最终走进了树荫的幽深处。
其时,夏尔尼的惊奇转变成惊愕,很快又由惊愕转变到另一种滋味迥异的痛苦的感觉之中。这么晚了,王后到花园里来干什么?这个男人来又是干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等着,又躲藏起来?为什么王后派她的女友去而不是亲自去找他?
夏尔尼几乎神志迷糊了。然而,他还是想起了,王后幕后也在参政,她和德国的几个小朝廷有些秘密联系,这种关系国王是忌讳的,并已三令五申禁止这种关系存在。
也许,这个神秘的骑士是一个申布龙1或是柏林派来的信使,某个肩负着秘密使命的贵族,德国的某个头面人物吧。自从约瑟夫皇帝二世2贸然到法国来,应他的内弟,虔诚的基督徒国王的需要,开一门哲学与政治评论课以后,路易十六就不再愿意在凡尔赛宫接见这些人了。
这个想法就象医王在美人发烧的额头上放了一块冰袋似的,使可怜的奥利维埃清醒多了,理智多了,平静多了。何况,王后仍然举止端庄,甚至还保持着尊严的神色。
在三步远的那个女伴专注而又紧张地监视着,象是华托画笔下的女朋友或是陪媪那样,带着关怀、爱护和焦虑不安的神情,把夏尔尼先生纯洁无瑕的想法都打乱了。但是,正如偷听别人的政治阴谋是危险的一样,偷听别人谈情说爱是可耻的。再则,没有比一个政治密谋者更酷似一个在热着的人了。这两种人者穿着同样的外套,都是同样支棱着警觉的耳朵,脚步也同样都是迟迟疑疑的。
夏尔尼没有很多时间把这些想法深究下去。那个跟在后面的女人挪动了身子,打断了他们的交谈。骑士动了一下,仿佛是想行下跪礼,无疑,在会见后,他已经被准许离开了。
夏尔尼赶忙退到刚才那棵大树后面隐藏起来,因为这三个人在分手时,肯定会先后在他的面前经过。他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自己屏声静气,并且恳求天神地灵把所有的声响都消除掉,无论它们是从天上还是从地下传过来的。
正在这时,他仿佛看见一样什么色彩鲜艳的东西,沿着王后的披风滑落下来,这个贵族迅速地弯下腰,头几乎碰着了草地,接着以恭恭敬敬地直起了身子,一溜烟地走了。如果不是这样写,就几乎不可能对他的告别时动作之敏捷有更精确的描述了。
但是,他没跑了几步就被王后的女伴轻轻一唤,叫住了,他刚收住脚步,她就压低嗓门说:
“等一下。”
这真是一个俯首帖耳的骑士,因为他立即就停下来,等着。
这时,夏尔尼披风这两位臂挽着臂,在离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去了。王后裙袍拂动的空气,把几乎就在夏尔尼手下的草茎都拂动了。
他又闻到了在王后宫邸里闻惯了的、他非常赞赏的香味。这种马鞭草和木犀草的混合香味,使他的感官得到享受,又勾起了他那美好的回忆,他简直要昏昏欲醉了。
两位夫人走过去,消失了踪迹。
紧跟着几分钟后,陌生的男人走过来了,但是在王后走到门口之前的一段路上,夏尔尼再也没有注意他。那人正怀着激情,发疯似地在吻着一朵鲜艳喷香的玫瑰花。这朵玫瑰花,无疑就是王后走进花园时,夏尔尼注意到的〉觉得非常美丽的那一朵,也就是方才他看见从他的女君主手上掉下来的那一朵。
一朵玫瑰花,在这朵玫瑰花上一个热吻,难道这涉及到大使馆和国家的机密吗?
夏尔尼几乎神经失常了。他简直就要扑到这个男人的身上,把他手上的这朵花夺过来。这时,王后的女伴又回来了,大声说:
“来吧,王爷。”
砲综才相信,他面前的这个人是王室里的某个亲王,他不由得靠在一棵树上支撑着,不让自己昏倒在草坪上。
陌生人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奔过去,和那位夫人一块儿消失了——
1今奥地利维也纳一地区。
2约瑟夫皇帝二世(1741—1790),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