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1〕冬，初晤浣香于银湾〔2〕客馆，从之学算。围炉温酒，无夕或间。
一日，夜深月上，出自制远镜〔3〕，相与窥月中窅胅〔4〕。黑点四散，作浮萍状。欢呼叫绝。浣香因为说远镜之理，旁喻曲证，亹亹〔5〕不竭。次日，复手是书见示。穆读而喜之，以为闻所未闻。倩胥录副，藏之箧衍〔6〕。
逮丑寅之交，海孽鸱张〔7〕。或颇诧其善以远镜立船桅上，测内地虚实。惜无能出一技与之敌者。穆因从臾〔8〕当事延浣香幕中，以所录副本为券。当事既不甚措意，未几，抚局〔9〕大定，议亦遂寝。
甲辰〔10〕春，浣香复来京师。灵石杨君墨林〔11〕，耳其高名，礼请为季弟子言〔12〕师，兼谋刻所著论算各种。穆曰，是无宜先于《镜镜詅痴》者。因稍为画定体例，附《火轮船图说》于后。
尝念天下何者谓之奇才，实学即奇才也。一艺之微，不殚数十年之讲求则不精。屠龙〔13〕刻楮〔14〕，各从所好。精神有永有不永，而传世之久暂视之。
浣香雅善制器，而测天之仪、脉水之车〔15〕，尤切民用。今老矣，有能奇其才者，乃知所学之适用也。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秋八月朔日，平定张穆〔16〕题。
【注释】
〔1〕乙未：道光十五年（1835）。
〔2〕银湾：据（清）戴璐《藤阴杂记》记载，北京宣武门外有河名“银湾”，附近多有各省会馆。
〔3〕远镜：望远镜，当时又称千里镜。
〔4〕窅眣（yǎo dié）：一般作“窅胅”，喻凹凸貌。
〔5〕亹（wěi）亹：同“娓娓”。水流貌，滔滔不绝貌，勤勉不倦貌。常用于形容诗文或谈论动人，有吸引力，使人不知疲倦。
〔6〕箧衍（qiè yǎn）：方形竹箱，盛物之器。
〔7〕丑寅之交：道光辛丑、壬寅年之交，即1842年初。 海孽：海上来的妖孽，指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的英国侵略者。 鸱（chi）张：像鸱鸟张翼一样，比喻嚣张，凶暴。
〔8〕从臾（yú）：即“从谀”，意为怂恿。从，通“怂”。臾，通“谀”。
〔9〕抚局：招抚的局面、安排、措施。指1842年8月，清政府被迫签订不平等的《南京条约》。抚，招安敌手使之归顺。以战败屈辱求和为抚局，是清政府这样的封建王朝的制度性用语。
〔10〕甲辰：道光二十四年（1844）。
〔11〕灵石：地名，今山西省灵石县。 杨尚文（1807—1856）：字仲华，别字墨林，山西灵石人。清代藏书家。所藏颇多善本、珍本、秘本。曾选择家藏有价值的书籍，辑刊《连筠簃丛书》（“连筠簃”为藏书楼名），道光二十八年（1848）刊成。丛书编校和刻印颇精，为道光名刻。所辑内容包括史地、金石、声韵、数学、光学等，均为有价值的罕见古书或作者无力刊印的著作。道光二十四年（1844），杨尚文替其弟杨尚志聘郑复光为师，并将郑所著《镜镜詅痴》编入丛书，使这一瑰宝得以保存和流传。
〔12〕季弟子言：杨尚文之弟杨尚志（1821—1856），字子言。郑复光的学生，为《镜镜詅痴》校字。
〔13〕屠龙：比喻高超的技艺或高超而无用的技艺。《庄子·列御寇》：“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单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14〕刻楮（chu）：比喻技艺工巧或治学刻苦。《韩非子·喻老》：“宋人有为其君以象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象，指象牙。楮，一种落叶乔木，树皮是制造桑皮纸和宣纸的原料。
〔15〕测天之仪、脉水之车：天文测量的仪器、抽水的水车。地下水又称“水脉”，“脉水”为“脉”字名词作动词，意为抽取地下水。据郑复光另一著作《费隐与知录》记载，他曾与几位同道一起，对虹吸现象，以及利用虹吸原理取水、利用槖籥（鼓风机）抽真空等技术有过较多研究。
〔16〕平定：地名，今山西省平定县。 张穆（1805—1849）：谱名瀛暹，字蓬仙，后名穆，字诵风，又字石州、斋，世有人取石州同音称之石洲、硕州、硕洲或石舟，晚号靖阳亭长，山西平定人。近代爱国思想家，博学的学者，在经史、训诂、地理、天文、算术、诗文、金石书篆等方面都有建树，所学广及兵法、农政、经济、水利、海运。于西北边疆地理学方面成就尤高。
【译文】
乙未年冬，在银湾客馆与浣香初次会面，跟随他学习算学。围着火炉温酒，没有一晚间断。
有一天，夜深月上，（浣香）拿出自制的望远镜，我们一起观看月亮上的凹凸。只见黑点四散，像浮萍一样，不禁欢呼叫绝。浣香就此为我讲解望远镜的原理，广泛比喻，详细证明，娓娓道来，滔滔不绝。第二天，他又把这本书［的手稿］递给我看。我阅读之后非常喜欢，觉得闻所未闻。于是请文书抄录了副本，收藏在箱子里。
到了辛丑、壬寅年之交，海上来的妖孽很嚣张。有人很好奇他们善于把望远镜架在轮船桅杆上，窥测内地的虚实。可惜无人能拿出一技之长与之匹敌。我因此怂恿主事的官员聘请浣香为顾问，并以所录副本为证明材料。主事官员当时就不太在意，不久和谈局面大大安定，这个建议于是不了了之。
甲辰年春，浣香又来北京。山西灵石县的杨墨林君，耳闻他的高名，礼聘他为弟弟子言的老师，同时计划刻印他著的几种算学著作。我说，那就没有比先印《镜镜詅痴》更恰当的了。于是稍微为此书划定体例，把《火轮船图说》也附在后面。
我曾想，普天之下什么叫奇才，实学就是奇才。一门微小的技艺，不竭尽几十年的研习和探索就不能精。好大喜功还是精益求精，各人有各人的喜好。精神有永恒和不永恒，要看传世是长久还是短暂。
浣香向来善于制作器具，其中天文仪器和引水机械，特别切合民用。如今他已经老了，如果人们能认识其才学之奇绝，就会明白他所钻研的知识是多么适用了。
道光二十六年丙午秋八月朔日，平定张穆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