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三年,吾以主办留美学生监督公署中文文牍事出国,与英文文牍张君日相过从,为说唐诗意旨音节,张以英文译之。既出版,风行一时,张遂为闻人,老于美国。闻傅兰雅回国后,在某大学讲中国文学,乃用《平山冷燕》为课本云。
叶先生此次来书,词旨较前详婉,似刻意为之者。然祗守旧时见解,于吾言初无所动。其曰“不忤众以招尤”,仍是计较利害之私。争传、记、论之名,及云集部难以分统,乃目录学旧习,故仍以变乱目我。吾非见得端的,岂轻为是言?博涉如叶先生,不惟不见容纳,乃益以坚其壁垒。甚矣,成见之难除也。然中间论鄙诈漫易之心一段却细密、有体验。引吕张规朱子书,乃正是其不及朱子处。此事要人承当,暖暖姝姝,祇是承当不下耳。
《宜山会语》才出一期,向后如尚容续讲,皆用此鞭辟入里之言,痛下针札。虽明知捍格不胜,吾自尽吾诚,且不为一时说。视在泰和所讲者,用处又别,却望勿视为老生长谈也。
天寒,微感不适,讲稿未成。今先奉三纸,向下福、极二目(《洪范约义》讲稿)或今晚可以脱稿,容当续奉。经旨深微,犹憾未能显发,力求易喻,一廓俗情。此亦先儒未伸之义也。
问:师友讲习之时,曾晰却鼓瑟,而又听三子言志,其于“主一无适”之义,不亦稍疏乎?而黄氏以为“莫非天理”,何耶?答云:圣门讲论气象,不似后来之重形式,鼓瑟何妨?瑟音甚稀,亦不碍他人言语,黄氏之言是也。必如贤言,不免作意。向举王心斋宴王龙溪故事,所谓一日之间,具有二帝、三王、五伯三种时代,如曾点气象,正属二帝时也。
客来漫谈,上天下地,历一小时之久。先生告之曰:如君所谈,犹是名象上事,须是见得“至赜而不可恶,至动而贞夫一”,方能易简。问“易简”,告之曰:《易》有三义,曰变易,曰不易,曰简易。于变易中见得不易,便是简易。又曰:学贵知要,贵信古。平生所见友朋好学深思者,往往不知要、不信古,卒无所成,殊为可惜。客去,先生云:此人肯用思,可惜无师无友,所谓“思而不学则殆”。彼自以为天眼通,实则离魂病耳。
曹子起来书谈命,有云:“一切皆由命定,人于其间更无自由分。汤、武不得不王,桀、纣不得不亡。”先生答之云:开物成务,拨乱反正,皆在人为。汤、武不王,不失为汤、武。因言:曹书之失,在于以势为理,以势为命,读书未细而又惑于近人言论也。
每日亲书策时间较多,不言涵养,涵养自在其中。但求心缘义理,加以体究,不必泛览杂书,以博为能。考据学家学而不思,如曹先生者,则又思而不学也。
曹书有涉及封建处,实则柳子厚《封建论》便已错误,颇近于近世社会学家之说。而亲亲尊贤之旨,则柳所未解也。
先生尝患疝症,门人往问。因言:中医谓疝有七种,时上时下出没无定者曰狐疝,睾丸肿胀者曰㿗疝,又分两种:左肿者病属血分,痛多肿少;右肿者病属气分,痛少肿多。谢寿田医师请以花椒小回香炒热置袋中,敷肿处,两袋更叠。或谓文旦皮煎水烫洗有效。大约文旦不及香橼,以其香气更烈也。
唐人说部记明皇幸蜀时,赏识一官。其人后从安禄山,明皇闻之大怒,举剑挥其影像,其人之头同时落地。此是寓言,自然不可附会。吾尝以问叶左文先生如何会。叶先生毕竟不错,答云:“才明彼,即晓此。”又尝以语肇安法师,云是两边都断,渠亦肯吾言。圣贤言语本活,学者看来所以隔碍者,祇为自己心尚未活耳。问如何乃能活,先生云:祗有读书穷理。问着力处,答云:须是处处反之于己。熊先生《新唯识论》中论活义一段甚好。
刘申叔言郑康成乱今古文家法,实则此是康成长处,以其不拘拘于一先生之说也。康成陋处,乃在杂称汉制,用以说经。
熊先生近答意大利某教授论《老子》一书,所见更密,视前有进,颇有益于学者。长处已覆函告之。唯以御侮自卫论身,以便利交通说御,未免太浅。古人射以观德,御亦自有法度。孟子“范我驰驱”之说,可见礼乐亦在其中。又如蒋百里论井田之制,以为游牧民族进而务农,意在以此出兵车,为固定自卫之计。实则圣王之大经大法,亲亲尊贤之精义在焉。后之人不明乎此,自柳子厚《封建论》便已错起。今之治经学者皆视为考证古代社会制度之资料,以此治经,去之远矣。寓兵于农,非是绝无此义,但此义甚小,不可以为根本用意所在耳。
说道殊不易。如熊先生文字,可谓善达。然其所说未必即合《老子》之义。如以精神为无,形体为有,皆未必允当。释“常有欲,以观其徼”,以“徼”为求,亦不是,“徼”祇作“边”解。
论杭州王理成居士云:修习密宗之人,似注重色法,少言心性。《宗镜录》亦非初学所能读,教人以此入门,近于夸诞,不如杨仁山教人读《起信论》之切实。又云:密宗对治今日科学家之断见,亦有用。
叶左文先生覆书有“欲托古人以不朽”语。先生云:此是败缺。名心不尽,不可以语道也。
先生出示陈撄宁先生来书,略云:武器日精,而血肉之躯不强反弱。敌人凭籍物质,能具神通,而吾辈无之。衡情酌理,岂得为平!是以决计入山为修炼之计云云。因言,彼所谓神通,实即力量,其所欲修炼者,亦不过更大之力量而已。不知日人好杀之惨,起于一念,将来能止杀者,仍在一念之转移。苟非自己觉悟,微特西洋各国空言无补,纵其以实力制裁,亦复何济?
先生说名医陆辅平(佐庭)论医云:居今用药,与古有别。自煤、电等代木材为燃料,而热病渐多。电灯虽较便利,而近视眼渐多。肥甘浓脆多伤肠胃,汽车、电话多伤听力。以视古人呜鸾佩玉之和声,相去远矣。其论养生之要,本于《内经》而归之于心气和平,是艺而近于道者也。论古文云:三代、两汉之文醇厚尔雅,读之使人心气和平。韩昌黎号为“文起八代之衰”,而骋才使气,读之令人发扬踔厉,三苏尤甚。然八家之文,犹可比于陈酒。降而为桐城派,则气味弥薄,直新酒矣。因言朱子尝说《楚辞》久读使人忧,而《左传》之文读之久使人计较利害。文如《楚辞》《左传》,不可谓非造极,然读之犹须具眼。陆君之说与此为近。其人晚而好学,手不释卷。闻先生言,始读佛经,沉浸巨典,每读一书,辄能举其大要。晚年醉心《华严》,每与接谈,恒觉其有进于前。“士别三日,刮目相待”,真足当之矣。惜其年寿不永,殁时仅五十有七云。
谈清末民初掌故云:汤蛰老以参盛宣怀得罪清廷,退隐林泉,实与革命党人并无渊源。浙江民军起,执巡抚。旗营将军某方图抵抗,旗人有桂某者,留学东瀛,有新知识,实为领袖,将军不过纨裤子耳。桂氏扬言,如蛰老督浙,当即降伏,民军亦从而强之。为保全地方计,乃允其请。既而桂竟见杀于民军,蛰老愤而去职。南京临时政府收罗人望,拟以为交通总长,以蔡孑民长教育。蔡君邀余作秘书长,余至而废止读经、男女同学之部令已下,不能收回,与语亦不省。又劝设通儒院,以培国本。聚三十岁以下粗明经术小学,兼通先秦各派学术源流者一二百人,甄选宁缺勿滥,优给廪饩,供给中外图籍,延聘老师宿儒及外国学者若干人,分别指导。假以岁月,使于西洋文字精通一国,能为各体文词,兼通希腊、拉丁文,庶几中土学者可与世界相见。国本初张,与民更始,一新耳目。十年、廿年之后,必有人材蔚然兴起,此非一国之幸,亦世界文化沟通之先声也。蔡君河汉吾言,但云时间尚早,遂成搁置,而余亦去。时方议定学制,欲尽用日本规制为蓝本,为荐叶左文、田毅侯为备参订,亦不能听。使通儒院之议见用,于今二十六年,中国岂复至此?今则西人欲治中国学术者,文字隔碍,间事移译,纰缪百出,乃至聘林语堂、胡适之往而讲学,岂非千里之缪耶?
先生寓船形岭黄宾鸿家半月,临行送房金,主人坚执不受,出纸求书。为写联六对:曰“负暄候樵牧,服食求神仙”;曰“家风勤稼穑,福泽盛儿孙”;曰“躬耕犹古法,谈艺属天才”;曰“云开日现,雨过天青”;曰“宴坐冰霜窟,调心虎兕边”;曰“有濠濮间想,是羲皇上人”。
先生谈叶左文先生生平,闻之肃然起敬。其略云:清末赴广东,为盐大使。累考,膺首选,为运署文案。稍稍致力究盐政,知陋规病民蠹国,即决然舍去,同事多笑其迂。事父以孝称,家业悉以让其弟。尝师陈介石先生,与马夷初同门,因得纳交于先生,始读程朱之书。尝在杭同读《论语》,取何晏《集解》、皇侃《义疏》、邢昺《疏》,朱子《集注》《或问》《精义》、南轩《论语解》、赵顺孙《四书纂疏》、胡炳文《四书通》等共十一种,并观之。每日不过数章,午前诵习,午后相与过从探讨,颇饶讲习之乐。后赴北京图书馆任职。其校《宋史》,亦由先生为发其端。以为宋一代文才最盛,而脱脱以蒙古人任总裁,纂述胜国事迹,谬误抑扬,均所不免,以故《宋史》成书最为芜杂。又宋人文集现存者多,取资不难,馆中又藏有元版初印本,最为精善也。闻除《律历志》系专门学术,未能推算外,全书校勘殆已卒业云。(谨案:此稿后因日寇空袭开化被毁。抗战胜利后,重新著手,又十余年。叶先生旋归道山,遗稿竟难访求。惜哉!)
义乌人陈榥,字乐书,与何燮侯同学于日本,为中国第一批留日学生之翘楚,习炮兵工程科,归国后,初出《物理易解》,风行一时。既而治哲学,为《成心论》,精思十年,始肯下笔。大旨由物理而及生理,由生理而及心理。其著书不须参考,惟长日苦思,大其室,几席地板之上,稿件触目皆是。每以示我,以为能知其书而是正之者,一人而已。殁后,其子以遗命出全稿请为润色,兼求作序文。其稿犹存汤庄稿纸箱中。
禅师家言:“老老大大,俗气也不除。”脱尽俗气者,谢先生足以当之,虽和光同尘无碍也。
谈谢无量先生云:平生所遇友朋之间,天才之高,莫能先之。对人从不作庄语,其教书门类甚广,马克思辩证法之类,夕披览而朝讲授。其著书信笔写去,而文字工整,少有能及之者。尝言孙中山得力惟在henry george:progress and poverty一书。
叶先生言曹子起说心,以为不假安排,自然流露者,便是平常心,言之太易。“平常心是道”,平常之义,曹先生说来确是太易。“平常”云者,不变易之义,即“不易之谓庸”也。
叶左文先生问:“克己复礼”一章,程、朱两说不同。程子说“为”字作“是”字解,言克尽己私,方始是仁;说“天下归仁”曰“事事皆仁”。朱子说“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效之速而大也”。应何从?答云:“为仁”二字,程子说个体段,朱子重在工夫。“归仁”二字,程子说是自己边事,朱子说是推言其效。但不见体段,工夫亦无从施,故程说较为直接可从。然朱子既载其说,则亦非于此义有所忽略,特为学者说,故将工夫一层特别注重,于学者亦自有益。
叶先生言:士生今日,忧患倍于古人,责任亦倍于往昔,而今人殊无刚者,绝少壁立千仞气概。先生云:刚不可以袭取。气质所生,固有刚善。然如曾子所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其刚乃在于一。唯学力到后,事理了然无一毫疑惑,故能直下承当。
柳翼谋先生谓史以明因果,其说信然。但云以明人类生存竞争之因果,则未为允当。生存竞争云云,全是西人口气,春秋时代尚不尔,战国较为近之。顾春秋已是乱世,岂足为法,圣人书之典册,为拨乱反正计耳。又谓人造历史,历史造人,亦不及“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尚说得通。历史自然而成,岂由人造?
王伯沆先生瀣,有孝子之称。刻苦自励,博闻强记。比至泰州黄先生之门,先生语之云:“汝自以为博学多闻,到我这里,全用不着。”又云:“汝以刻苦自喜,以吾观之,此正是汝病痛所在。”黄先生之教人颇有禅师家本领,盖欲为之刊落净尽也。
谈梦云:梦寐之中,亦可自验所学。至人无梦是惑尽,愚人无梦是障深。《世说》卫玠问梦于乐广,广曰:“想耳。”玠思之不得其故,为之瘦损。广因喻之云:“何不梦乘高轩、游鼠穴?”可见梦境由想而生。吾亦有梦而不杂乱,或梦中吟诗,醒而颇能忆其词句;或梦谈义理,醒后思之,有平日讲说所未及者。是亦气志不违之验。
以风始谒,以邓伯诚先生手书为介,而熊先生之相识又因以风。时熊先生方养疴广化寺。一日,以风来,出《新唯识论》稿本数页并熊先生书,略无寒暄语,直说就正之意,且云“有疾不能亲来”。唯时虽不相识,喜其坦白豁达,越日自往访之,亦无应酬,便对坐谈义。见有不同,各尽底蕴。从此契合,遂为知交。比《新唯识论》属稿有不自惬处,辄请改定。予当之不让,渠亦从之不疑,其服善之诚,盖虽古人不可多得。然《新论》知之者少,渠亦自知更无第二人可与参究。此无他,彼所知者我亦知之耳。
熊先生自言三十余岁以前犹是常人,革命军兴,亦尝荷枪驰驱,置身卒伍。当时已知军纪不严,必不足以有成。后读船山书有得,发愿立志,前后乃判若两人。即如最近来书有云:“听讲者纵不能遽有所喻,望以悲心摄之。”其用心之厚,良可赞叹。
谈熊先生所论四科云:孔子教人非是原有四科,但门人记述,就相从陈蔡者各有所长而分之耳。离却德行,岂有言语、政事、文学耶?义理以当德行,自是允当。但以拟之西洋哲学,彼虽亦言真理,终是心外有理,不知自性本具,非从性分中流出者。言语属之外交词令,殊不尽然,外交词令类纵横家言,如今世所谓雄辩之学,古人无是也。经济自可当于政事。文学比以词章,其义殊小。《论语》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者六艺之文,行者六艺之道,忠、信者六艺之本也。游、夏以文学称,亦以诵习六艺之文为最熟耳。
民初识月霞法师。月霞初受哈同供养,办华严大学于哈同花园,僧徒从之者百数十人。既而罗迦陵生日,欲使僧众拜寿。月霞以沙门不礼王者,拂袖而去之杭州,生徒悉从焉。因假海潮寺为校址,聘教授,程演生、陈撄宁皆与焉。其后应袁氏召,入都弘法,不果而还,养疴于清涟寺,未几圆寂。封龛时,吾往吊,因识楚泉法师,听其说法脱口而出,自饶理致。诵偈有云:“水流常在海,月落不离天。”自后颇与往还,时相谈论。是时吾看教而疑禅,尚未知棒喝下事。一日,楚泉为吾言:居士所言无不是者,但说天台教是智者的,说华严教是贤首、清凉的,说慈恩教是玄奘、窥基的,说孔孟是孔孟的,说程、朱、陆、王是程、朱、陆、王的,都不是居士自己的。其言切中余当时病痛,闻而爽然,至今未尝忘之。因取《五灯会元》重看,始渐留意宗门。楚泉为吾言:居士看他书尽多,不妨权且搁置,姑看此书,须是向上一着转过身来,大事便了。又云:棒喝乃是无量慈悲。当时看《五灯会元》有不解处,问之不答。更问,则曰:此须自悟,方为亲切。他人口中讨来,终是见闻边事耳。吾尝致彼小简,略云:昨闻说法,第一义天萨般若海一时显现。楚泉答云:心生法生,心灭法灭。心既不起,何法可宣?既无言宣,耳从何闻?义天若海,何从显现?居士自答。其引而不发每如此。楚泉而后,又有肇庵,见地端的。吾常觉儒门寥落,不及佛氏有人。以前所见,求如此二人者,殊不可得。太炎无论矣,灵峰辟陆、王,然当时并无陆、王,近于无的放矢,门户之见犹存。熊先生确有悟处,然其得力乃亦自佛学中来。自余虽不乏勤学稽古之士,大抵滞言语、泥文字,口耳之学,终不亲切。吾今日所为讲稿(编者注:指《泰和宜山会语》),虽不敢自必毫无渗漏,然朴实说去,更无文字习气,言之不苟,庶几胸襟流出,语语亲切。如是方可读书,方可立说。昔人所谓“六经皆我注脚”,亦此意也。
马君武在日本时,曾出小册子曰《新文学》,创刊号多载余诗,《哀希腊》等篇见于第二期。彼所为诗,亦如苏曼殊,祇凭天才,非有学力也。
客有谈及饶汉祥者。先生云:饶欲效陆宣公而不及。宣公之文虽弱,而恳挚悱恻,足以动人,所谓“修词立其诚”也。饶氏徒为绮缛而诚不足,体制亦卑,可以为所司掌书翰而已,决大计、断大疑,彼乌足以当之?
胡适之在中国公学为马君武弟子。马年十四五时尝读书于万木草堂,与康南海亦师生也。胡君生得一双好眉毛,平生所见眉毛分彩入鬓者,当推第一。惜其祇能作考据文字,论断又弱;近年对国民党又一变其批评之态度而为投降耳。
贺昌群问玄学、义学书目,既为列举,复作题端,为溺于考据者而言,故重在得意忘言之旨。
溧阳彭逊之,读书甚敏,尝假以《伊川易传》,两日夜而毕,签注百余条,其间有长篇大论。又著书说《易》,日课一卦,两月而毕。据《先天圆图》说消息转变,颇发前人所未发,足成一家之言。詹允明曾为写印数百部,今不可得,各省图书馆中或有之。
熊先生自言立志之后,视前判若两人。学者不肯负荷,祇是志气不立。志者,心之所之。“志于道”、“志于仁”,则一切习气廓落净尽,自然担负得起。
曹子起先生为人真切笃厚,初见海陵黄先生时,已逾四十岁,倾服之下,毅然弃官从之学。居杭州时,尝伏案大哭。庖人问之不答,骇极来告。趋往视之,则是日值其先君忌日也。先生少孤,生不识父,故有所触发,遂不能已如此。生平绝无计较,绝无盖藏。尝曰:平常心便是中庸。友朋或少之,视为肤浅,不知失之者乃在彼而不在此也。其家居,德化足及一乡。遇饥荒兵事,乡人惟先生是赖。先生亦毅然自任,略不畏葸,多所全活。颇有墨家精神,求之今世,不可多得。
先生有答曹子起先生书,曹先生来书意主定命,以为人无丝毫自由分。先生则云:有正命而无定命,当循理而不贵势。主宰是理,流行是气。作得主宰,方为尽性至命。主人翁常惺惺着,岂可无自由分?
清人说经,吾于廖季平有取焉,以其有思想,有眼光,不拾人唾余,独抒己见也。所惜者,彼但留意制度,而不及义理耳。
王壬秋所为《湘军志》,文词典雅,近于《汉书》。
海陵黄锡朋(葆年)先生善为教,弟子逾千人,自商贾、农圃、武夫、负贩、僮仆之属,无不与其进。其术多方,不必皆识字。受其教者,辄有以自异于前,乡党称孝悌焉。曹赤霞先生言:黄先生厅上悬一联云“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有毛先生者,与黄先生同学于李晴峰,年长于黄。尝馆于其家,每据床对坐谈论,弟子列坐旁听,后至者不能容,则立户外。所论或不合,毛先生或未喻,黄先生每怒斥之云:“汝年高乃尔,何犹不解此!”时或拂袖退,毛则望其位拜之,语弟子曰:“黄先生非我所及也。”其服善如此。曹先生又自言,初见黄先生,尝同饭,有虾仁汤,曹先生素不留意饮馔,以箸探之,屡探无所得,黄先生责之曰:“此汤也,宜匙,而子乃用箸,心不在焉,不知其味。此虽细事,亦须学也。”门人奉茶者双手表敬而茶溢,教之曰:“此宜只手,汝徒知敬,而未知进茶亦有道焉。”有商人某,从之廿余年,在同门为先进,虽货殖,而气象彬彬,不类贾客云。先生好谈纤纬,说经书,每以神仙家养生之术释之。又尝以冯道为圣人,此则不可为训也。闻李、黄之为教,弟子依之以居者甚众。或仕宦而禄入丰,则月俸钜款,或盈万金,款到,辄以分润贫困,隐然有均产意。当时淮军下级军官隶其门者亦不乏人云。
黄先生门下有王怀清(名字记不真)先生,似曾得第仕宦,晚年授书于上海工部局所立小学。吾尝偕钟钟山先生访之,气象乐易和蔼,黄门称之为颜子。曹赤霞先生气象亦尽恺悌,人所难及。
术者言:吾寿不过甲申、乙酉,老而安死,亦无足戚。平生保啬精神,数十年不近妇人,体气虽衰,精力犹足。愿以余年从事撰述讲说,兼图刊刻典籍,饶益后人。所冀战事早定,道路无阻,得以归骨先垄,便当无恨。明知魂魄无所不之,而自念无后,殊不愿终老蜀中。实则自真谛言之,孔子之后,决非衍圣公,当日则有颜、曾、思、孟,后世则濂、洛、关、闽。韩文公所谓“轲之死不得其传”,自是实语。绝而复续,千载犹旦暮也。吾自知于圣贤血脉认得真,有所撰述,辄有精力注于其间,必不磨灭。《讲录》虽限期急就,皆耗精力不少,《洪范》尤煞费心。然于守先待后之事,自惟祇能作先驱,深望贤辈能继我而起,使斯道日进于光大也。
万慧法师居仰光久,先生欲延请来书院,已有成说,既而不果。先生云:不来亦无不可,何处不是仰光,必谓此胜于彼,是犹游于方之内者也。
举坐化故事,因言:吾虽孤独,以世法言,当觉愁苦。顾吾开卷临池,亲见古人,亦复精神感通,不患寂寞,此吾之绝俗处。但恨不能喻之于今人,无可与语,是则吾之所谓孤独也。
平生于人无大辜负,梦境呓语亦往往讲学说理。意者,纵不必坐化,固当无所苦痛。否则临终之时,前尘一一涌现。虽耳目不复记忆者,亦均如演电影,业报所感,苦痛实深。此垂绝复苏之人所亲见,非同臆测也。
谈及赵尧老,先生称其读书多,吐属雅,毕竟不凡。对时事虽愤慨,而语多含蓄。尝语陈石遗,谓晚年当以持戒相勉,诗人易堕语业而两舌尤甚。石老不以为然,而尧老终守持戒之说。
蜀僧大休游杭州,居圣水庵,庵在云居山。颇嗜酒,偶亦食肉,未尝谈禅说法。稍解艺术,然诗不如画,画不如琴,琴亦不高,但有不衫不履之趣而已。吾未之奇也。既而去之苏州居焉,或问之,则曰:“杭州居士笑我食肉,苏州人尚不我弃,吾故去彼而来此也。”一日具酒宴,邀居士作雅集。酒酣,请观其生塔,众随之。至则入塔端坐,久不出。视之,已化矣。故知载籍所记,实有其事,非臆造也。
近人碑志文字,王壬秋、陈散原俱谨严。太炎文字工而断制或率,欧阳竟无气势盛而法度或乖。以吾所见,今之能文者惟谢先生,余则吾不知之矣。
叶左文先生早年亦峻急,其气象凡三变。读书多,故有变化气质之功。行履笃实,宜可以讲义理,惜其老于校勘耳。问:行履笃实,入理宜不难,而或不然,何也?答曰:多是为习气缠缚耳。
老年多是脾弱,服食滋补,益于脾阳者或伤其阴,益于脾阴者或伤其阳。糯米炒粉香而不腻,可以补中益气。喜食糖果,亦是脾弱故,须益之以甘枣。枣性温和,桂、附则恐猛烈,不宜多服。
旧相识有潘法曹力山者,肯读书,亦颇能文。尝与章行严论辩法理,数有往覆。既还北平,颇思哗众以自见,其后乃不顾行检,竟无所成以卒。士生乱世,虽偶有才华,往往不得其养,至于夭遏。今则环顾一世,言政治法理者,求潘氏其人亦不可得矣!
弘一法师天才不及安仁,而持律守戒,一事不苟。由今观之,成就乃有过之。故知此事惟在躬行耳。
楚泉法师发愿立居士林,杨仁山先生发愿设金陵刻经处,皆了心愿而去。战后文物凋零,书籍难得,刻书自是当务之急。无如世无其人,今非其时,吾辈亦无此力,但当存此区区之意,期之将来耳。
吾定五号为讲期,自有义在。十即是一,故数穷于九,而五居中。皇极位次于五,亦是此理。
以风尝在先生座前推重熊子真先生,并以其新著《新唯识论》呈阅,先生深为赞许。乃于一九二九年,至广化寺往访。二先生相见甚欢,并极论常变之理。熊先生主变,先生则主变中见常。
一日,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黄建中谒见先生,谈论矛盾义。先生曰:从矛盾中见不矛盾,方是哲学最上乘。
一九三二年梁漱溟先生谒先生时,先生问梁先生最近做何事业。梁先生因谈论乡村建设之理论与心得,滔滔不绝。既出,先生谓以风曰:梁先生有辩才。因举《周礼》“乡三物”之说,先生曰:“乡三物”六德居首,此义甚大,近时政治家尚不足以语此。
弘一法师精《华严》,素与先生为方外交。法师圆寂,塔于西湖虎跑寺。癸巳七月,先生游虎跑,并寻弘一法师塔,赋诗曰:“塔样今谁觅,书名久尚传。青山空满目,白浪竟滔天。暑入双林灭,人来百鸟先。残僧知热恼,十斛与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