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夫之论诗要旨,见于《诗译》及《夕堂永日绪论》内篇,丁福保编为《薑斋诗话》,收入《清诗话》中。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夷之整理的《薑斋诗话》,扩大了它的内容,增添了《绪论》外编(是论时文的)及《南窗漫记》(是交友遗诗的摘录)两种。把两本比较一下,新出版的一本,材料当然丰富得多,然而循名核实,似乎有杂而不纯的缺点,反不如丁本体制之谨严。我想,两本是可以并行的。此外,船山还有一些零碎的诗评,见于其《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之中,可与《诗话》相参证。这三个选本也都收在《船山遗书》里(民国二十二年排印本)。
船山是明末清初重要的诗论家,可惜《船山遗书》到清朝末年才刊行,这之前,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在标榜成习,坛坫自雄,闹得乌烟瘴气的明代,船山举门户陋说一扫而空之;反对“求模拟,求形似,求词采,求故实”;反对一切足以桎梏人的性灵的死法,猛烈地抨击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锺伯敬、谭友夏等人为一丘之貉的“艺苑教师”;尖锐地嘲笑那些“建立门庭”的“大家”、“才子”甚至对古今以来一致推崇的建安诗人领袖曹植也极表不满。这种绝空依傍,廓清摧陷的冲击精神,具有鲜明的时代意义,真能使人耳目一新。连清末拟古论者王闿运尽管不赞成他,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注130。
当然,船山的持论,在某些地方不免过于偏激,这因为他的话都是针对当时诗坛积重难返的风气,有感而发的。大凡一种救弊补偏的言论,其本身也往往不可能不偏不倚,止于至中至正。同时,在船山的文艺思想中也还存在封建文人的阶级偏见,表现在《诗话》里的有其极端顽固保守的一面。然而倘若本着批判吸收的精神去对待它,则《薑斋诗话》仍然不失为一部有重要价值的诗论。
我以为《薑斋诗话》中除了上述贯穿于全书的基本精神而外,值得注意的是:它对我国古典诗歌的艺术有不少独到的精辟之见。这些艺术见解都是从前人积累的宝贵的创作经验中,从大量的艺术成品的具体分析中总结出来的,其中表现得最为突出的就是关于自然风景的描写。
二
诗歌中一切景物的描写或纯粹描写自然的风景诗,都不可能不或显或隐地带有抒情的色彩。这情和景之间的关系是怎样呢?《诗话》说: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自注:“宋人论诗,字字求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
这里“以意为主”的“意”,亦即“己情之所自发”的“情”。写景而必须出于“己情之所自发”,也就是说,诗歌里任何客观景物的存在,都是诗人按照他的主观感觉所描绘出来的主客观的统一体。这样,他就首先从理论上阐明了情与景不可分割的关系。客观景物随时随地可以触发人们的思想感情,而不同的人们在同样的环境中又能赋予客观景物以不同的情感色彩。两者是互相作用,互相渗透的。
诗文俱有主宾。……立一主以待宾,宾无非主,主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
以诗人的思想情感为主,则客观景物是宾。“立一主以待宾”,说明诗歌的特点,在于诗情;诗歌中一切景物的描写都是为抒情而设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可见“天情物理,可哀可乐”,主宰的是诗人当时的心情。即使看来似乎是纯粹描写自然景物的诗句,也不例外。
“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目中相与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而与景相迎者也。
情与景相迎,则“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互相生发,取之而不尽,用之而不竭。因此,只有融情入景,才能使自然界的景物得到真实的艺术再现,才能塑造出富有生命活力的艺术形象。所谓“寓意则灵”,所谓“主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就是这个意思。反之,离开了抒情的意义而写景,则景物在诗歌中就会成为可有可无的游离部分,或者是没有生气的剪彩花朵,即使词华绮丽,字字有出处,也不过是无帅之兵、乌合之众而已。
情与景的联系是多方面的,含义是广泛的,对不同的作品来说,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有的作品托物寄意,言在此而意在彼,通篇都是比体,如屈原《橘颂》之类;也有借物喻意,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如白居易《与元九书》里所举《诗经》“北风其凉”、“棠棣之华”之类;然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写景只是作为抒情的衬映,其中固然饱和着诗人的思想感情,体现出诗人的审美观点,所谓“寓意则灵”,并不是说,都有所寄托,都带有象征的意味。在这个问题上,船山极力反对历代以来用经生说经的方式来解诗,澄清了许多牵强附会的说法。他说:“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其《唐诗评选》卷六评王绩《野望》一诗有云:
当其为景语但为景语,故高。“树树皆秋色”可云有比,“牧人”“猎马”亦可云有比乎?唯初唐诗必不许谢叠山、虞道园一流舞文弄律;少陵不然,诲淫诲盗。
王绩生当隋末大乱之世,落拓失意,这诗描写秋日郊原傍晚景色,笼罩着一层黯淡的忧郁气氛,这乃是诗人寂寞孤独,空虚而无着落的心情的自然反映。我们可以说,中间写景的四句,景中有情,但却不能把它说得太实,太死。倘若逐句去寻找它的寄托,则诗的本身就会给刻舟求剑者以无情的嘲弄。因为三四两句还可以勉强说得通,而碰到五六两句就有时而穷了。所谓“当其为景语但为景语”,也就是说,“兴在有意无意之间”,不容强为牵合比附的。这类诗的特点,是通体空灵,不粘不滞,故高。当然,情景交融,也不可一概而论。像杜甫诗中确有一些抚时感事,借物喻意之处,如《丽人行》中的“杨花雪落覆白”之类便是注131。可是这情况并不普遍。然而也正因为杜诗里有了这种情况,就导致说杜者索解纷纭,弄得处处见神见鬼,无往而不求寄托之实,比兴之义。于是“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这样写两地之景、见相思之情的明白浅显的诗句,也变成论文的月旦了注132。“诲淫诲盗”,用“淫”和“盗”来比喻那些不理解情和景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懂得诗歌艺术,而以牵强附会为能事的人,骂得是多么的痛快!
情和景的关系问题,实质上是个形象思维的问题。我们通常所说的“赋”、“比”、“兴”,就是在我国古典诗歌理论上最早触及这个问题的。
人的思想情感是客观事物的反映;同时,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情感,又是看不见,摸不着,非常抽象的。“感于物而动”。通过客观事物而把它表现出来,这就从抽象到具体,构成文学作品的形象。所以船山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又说:“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总的来说,每一首好诗,都应该是情景交融,都应该是主客观的统一体;但就表现的艺术手法而言,则有各种不同的方式:
古人绝唱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
这类的诗句,不言情而情自见,是景语,亦即情语。船山所谓“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就是指此而言的。它之所以“神”,因为是即景会心,浑然天成,无痕迹可寻的缘故。这是第一种情况。另一种情况是“巧”:
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有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静影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又云: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自然是登岳阳楼诗。尝试设身作杜陵,凭轩远望观,则心目中二语居然出现,此亦情中景也。
“景中情”,是以自然景物衬托出情感,由景入情。所谓“巧”,指的是所写之景和所抒之情配合得恰到好处,贴切不移。它之所以不同于前面的一种,只在于有意和无意的分别。“情中景”,是以抒情为主。从所举的两个例句来看,一个是从才人挥洒翰墨的情思中带出珠圆玉润的景象;这“珠玉”在句中作为“诗”的形容,是虚写。一个是抒写登临眺览中的身世之感,于情中见景;这“孤舟”是诗人“凭轩”所看到的,它和上面“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两句景中之情紧相呼应,是实写。两个都是情中之景,写法不同,但同样可以看出诗人的艺术匠心。
上面所举几种不同的表现方法,都是就自然风景诗或抒情诗中夹有写景部分,或者是借助于景物的形容而说的,可是在大量的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诗歌中,却也有一种直接描绘心理状态的诗句,对于这类的诗,如何理解它,又如何去欣赏它呢?船山在《诗话》中作了这样的阐发:
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谢太傅于《毛诗》取“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
“ 谟定命,远猷辰告”,这里面既没有环境背景的衬托,也没有用任何景象来作为形容,然而它却能曲折地写出大臣谋国的心事,使读者如见其人,一点也不感到它概念化。这秘密又在哪里呢?船山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以写景之心理言情”。何谓“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倘若我们仅仅把它理解为具体地、形象地表现思想情感,那就未免太肤浅了。船山说的“写景之心理”,指的是诗人描写客观景物时的艺术构思。在《诗话》里,他反复强调诗人的艺术构思,必须以亲身的体察作为出发点,然后才有可能由表及里,深入到事物的内在本质;而把这种内在本质的特征描绘出来,就能穷物之理、传物之神,而不停留在事物的外在形态上。写景如此,写情也是这样。要写出“身心中独喻之微”,也就是说,要写出带有特征性的而又具有普遍意义的典型情绪。“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其真谛乃在于此。
三百年前的王夫之,对诗歌艺术形象思维的基本特点有了这样的认识,在中国文学理论发展的历史上,不能不说是代表了这个时代最高的水平。近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和船山“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是一个意思。他又说:“词家多以景寓情,其专作情语而绝妙者,如牛峤之‘甘(当作“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顾夐之‘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欧阳修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美成之‘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此等词,求之古人词中,曾不多见。”为什么“专作情语而绝妙”呢?从所举四例来看,都是由于这些作者能够将“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表现得既曲折而又具体;也就是,“能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在这里,静庵所阐明的,并没有超出船山的范围,而恰恰可以作为船山的话的注脚。
三
基于情和景的关系的认识,王夫之对自然景物的描写特别强调直接的体验。《诗话》中有关这方面的论述,都围绕这个核心。他说:
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写大景,如“阴阳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楼所得见者耳。隔垣听演杂剧,可闻其歌,不见其舞;更远则但闻鼓声,而可云所演何出乎?
又云:
“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则禅家所谓现量也注133。
诗是对想象力提出形象的艺术。“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注134想象的驰骋,不可能局限于诗人直接的生活体验;然而直接的生活体验,是想象的基础和出发点。离开了这个基础和出发点,那只是“妄想揣摩”;纵使“役心向彼掇索”,终于隔靴搔痒。船山反复强调“身之所历,目之所见”的直接体验,无疑是正确的;但为了强调直接体验,而把“身之所历,目之所见”的直接体验说成是不可逾越的“铁门槛”,那就过了头了。他举贾岛《题李凝幽居》诗中“僧敲月下门”句作为“妄想揣摩”的反面例子也未必恰当。因为这里写的是诗人在这一清幽环境中所亲身感受到的,也是“即景会心”之景。至于沉吟于“推”、“敲”二字之间,乃是炼字的问题。既然诗歌是语言艺术,那就不可能排除字句的锻炼的。那么对船山这些话应该怎样去理解呢?原来在古往今来为人所传诵的名句中,确有一些是“即景会心”,灵机触发,偶然得之,妙语天成,而无假于文字的琢磨锻炼者。所谓“初无定景”,“初非想得”,所谓“何劳拟议”,正说明了这个道理。这是船山所向往的诗的最高境界。这样,他就把直接的生活体验,引入妙悟一路,因而以禅家的“现量”喻诗。
强调直接的体验,以佛家的“现量”喻诗,因而船山在艺术上所追求的是一种活泼空灵的意境。
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
这话说明了一点:必须是作者的心情和所描写的对象契合于无间,然后才能把客观景物写得透彻玲珑,生气蓬勃,妙合自然;章绘句的雕琢之巧,反而会斫伤这种自然之美。
大自然的景物时刻在变化中,它和诗人的心情偶然凑泊而构成一种意境。因此,把握一刹那间的感觉,快速地捕捉形象,是非常重要的了。苏东坡诗所说,“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就是这个意思。
活泼空灵的意境,是从“神理凑合时,自然拾得”的,所以描写必须穷物之理,传物之神。
何谓穷物之理?他说:
苏子瞻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体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当“沃若”,固也。然得物态,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有其实”,乃穷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则液流蠹结,花不荣,叶不盛,实不蕃。小树弱枝,婀娜妍茂,为有加耳。
这“理”不是前面“饶他有理”的理,是事物本身存在的特征,是诗人由表及里,直接体验出来的。穷物之理,到了这样的境地,方可谓之“体物而得神”。
何谓传物之神,他说: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张皇使大,反令落拓不亲。
为什么以小景写大景反而能传大景之神呢?因为描写自然风景,无论所描写的对象是如何的庞大广阔,诗人总是以自身所直接感觉到的作为出发点。正因为是以自身所直接感觉到的作为出发点,所以他可以从某一个角度或某一个方面去着笔,由小见大。广摄四旁,圜中自显。写出来的景物,意与象合,就自然精神活跃纸上了。
由于从情景的关系来论诗,所以船山对所谓“势”,也有其独特的理解:
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惟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
“意”是融注入客观景物中的诗人的思想感情,而“势”则指一种宛转屈伸的表现手法。宛转屈伸以尽意,才算是能“取势”;“取势”也就是取其“意中之神理”。这和我们通常所说的喷薄而出的气势之“势”,是有所不同的。因此,他以为诗贵简而不贵繁;贵含蓄而不贵刻露;贵优柔善入,婉而多风,而不贵排比铺陈,纵横驰骋。其所以不满意于白乐天、苏东坡,说他们的诗“如决池水,旋踵而涸”,“萎花败叶,随流而漾”,正因为这个缘故。
从上面简略的论述中,可以看出船山对我国古典诗艺术,确有很多发前人之所未发,剖析入微之处。不过他所阐明的也只是多种多样的风格当中的一种风格;而他的着眼点则在抒情写景的小诗,对波澜壮阔的长篇,“鲸鱼碧海”,“巨刃摩天”的意境,是缺乏理解的。
船山的文艺观点是片面的,然而也正是在这片面性之中有其深刻性;我国丰富的文学理论遗产的客观存在,就是这许多片面性的总和。我们既要认识它的深刻性,也要看到它的片面性,节而取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