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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巴陵之大盗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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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容海住在巴陵,拥了十多万的财产,在巴陵县中,虽称不了首富,然已是赫赫有名的富家翁了。巴陵没人知道他经营什么,能成这大的家业,他的年纪已将近六十岁了,从来不与地方人通庆吊。地方人有举办慈善事业的,因他家富有,去求他捐助些银两,他总是一毛不拔,也没有什么情面可讲,但是一班慈善家不曾想到、不曾办到的善举,他却又肯拿出钱来,独力地施舍。他一生为人没有旁的嗜好,专喜延纳会武艺的人,在家里住着,供奉得十二分周到。

他五个儿子,最大的三十多岁,最小的也有十五六岁。他延纳会武艺的在家,并不是为教自己儿子的功夫,也不是为要人帮他看管财产。五个儿子固然是一个也不懂得武艺,就是曹容海自己,谈到武艺,也像是个外行。

曹家的房屋极大,四方会武艺的人,来来去去的,川常总有四五十人在他家住着。三十年前湖南所有负些名望的技击家,不曾到曹家做过客的很少,因此曹容海好武的声名,在当时简直无人不知道。有许多外省的技击家,名声不甚大的,曹容海未曾延纳,因慕曹容海的名,自动地来拜访的,曹容海更是欢迎。每一个技击家到来,必整备极丰美的酒席,邀请无数陪宾,替技击家接风,殷勤留住三月五月。临走时饯行,也和接风时一般举动,程仪看路途的远近,多则三五百两,少也五六十两,从没有不奉送的。

他终日陪着一班技击家谈话,无论谈到什么事,他都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一谈到武艺,他就坐着静听,一声儿不言语。即有时对答两句,也似乎不甚中肯,技击家表演武艺给他看,他除了喝彩,没一句评判。

有些无赖子略略地懂得几手拳脚,知道曹容海的性情举动,以为他横竖不懂得武艺,只要安排一派内行牛皮话和一串高帽子,装出风尘仆仆的样子来,到曹家就可以骗得多少顿酒食和多少两程仪。却是作怪,是这般存心去曹家骗酒食、银两的,不但没一个得着了便宜,并且十有九弄得狼狈不堪地跑出来。什么缘故呢?因为住在曹家的宾客,多是会武艺的,曹容海欢喜看人较量技击,有些儿能耐的人,到曹家受了那么隆厚的供养,见东家既欢喜看人较量,自不好意思不捉对儿厮打一顿,给东家看了开心。曹容海时常指定某人和某人放对,也有在曹家住上几个月,曹容海一次也不教他出手的;也有才到曹家不久,一日两三次轮流更换着对手较量的。

有些能耐的人,经曹容海指定和某人放对,不知怎的总是不分胜负,彼此受伤的事绝少;唯有存心骗酒食的无赖子,机警些儿的不待动手悄悄地走了,便没事。若是利令智昏,一经曹容海指定,就万无安然脱身的,纵不重伤也得大受窘辱。如此闹过几次,没一些儿真实本领的,谁也不敢存心欺骗曹容海了。

和陈雅田同学的杨先绩,论气劲不如陈雅田,论功夫则远在陈雅田之上,并且胸襟旷达,机智绝伦。整整的三十岁才从罗大鹤练习拳脚,只五年苦练,便能直手直脚地仰睡在地下,一声大喝就凭空弹上了屋顶;用麻绳将他周身捆缚得结实,掼在地下,他能运气把身体缩小,蛇蜕壳似的将麻绳脱下来;又能伸开手脚,以背贴壁,和壁虎爬壁一般随意上下。罗大鹤常对人说:“我平生只两个得意的徒弟,皆青出于蓝,劲功我不如雅田,气功不如先绩。”以上所说三种能耐都是气功,做到了绝顶才能如此。

曹容海先闻得陈雅田的名,派自己的大儿子曹杰到陈家,馈送了许多礼物,专诚把陈雅田接去住了两个月一不教表演武艺,二不教和人放对,只每日用上好酒食款待,父子轮流恭恭敬敬地陪着闲谈。

陈雅田因无故地久住不安,一提到告别的话,曹容海父子总是竭尽其力地挽留,直留住到两个月,才肯放陈雅田回来。陈雅田因久闻曹容海素来是如此举动,以为是好客出于天性,也不在意。

陈雅田走没多久,曹容海又派曹杰馈送礼物给杨先绩,迎接杨先绩去巴陵。杨先绩也早已闻曹容海之名,对于曹容海的举动,心里很有些疑惑。原有意想去曹家一趟,看曹容海毕竟是个什么人物,这些举动是何用意。只因自己所知道的几个有本领的人,都是曹容海卑词厚币,迎接去的,自己为顾全身份起见,不好自动地去曹家拜访。这回见曹杰来迎接,正如心愿,即日与曹杰动身。

从杨先绩家到巴陵,有三日路程,在路上落店打尖,曹杰伺候得极是周到。杨先绩看曹杰的行止举动,很像是一个极精明强干的样子,不过两耳重听,说话也有些口吃,二人在路上闲谈,每每一句话杨先绩向他说三五遍,他还所答非所问。

杨先绩心里更加疑惑起来,暗想曹容海绝不是个糊涂人,什么人不好派,怎么单派这个又聋又吃的儿子来呢?这其中必有个道理。杨先绩明知从曹杰口里探不出什么消息来,遂不大和曹杰麻烦。

一日到了巴陵,曹容海亲自迎接到十里之外。杨先绩见曹容海生得身材魁伟,态度安详,颔下一部花白胡须,足有尺来长,远望去和戏台上的加官一样,不由得心中纳罕,自己平生实不曾见过容仪这般俊伟的人。二人见面,都照例说了一会儿仰慕的话,曹容海早准备了小轿等候,请杨先绩坐了,一同到曹家来。

这时住在曹家做客的,共有四十多人,曹容海都一一给杨先绩绍介了,其中只三四个是湖南有名望的技击家,经曹容海派人接来的。此外都是外省不知姓名的人,一般的彪形大汉,精壮非常,据曹容海介绍的话,说一半是派人迎接来的,一半是自己来访友的。

杨先绩细心察看曹容海对一切宾客,全不及对自己恭敬。酒席上,虽一般地由曹容海亲手每人斟一杯酒,然神气之间,对杨先绩最敬谨从事,对三四个湖南的技击家次之,对外省的那些大汉觉得有些意不相属;而那些大汉倒一个个地双手捧着酒杯,于无形无意中,微露实不敢当的表示。

杨先绩看在眼里,明知事属可疑,但一时猜不透有何作用,每日饮酒食肉地住了半个月。几个湖南的技击家都作辞走了,又迎接了几个新的来。外省的大汉也来往不定,由曹容海指定某人和某人放对的事,杨先绩住半个月不曾见过一次。

杨先绩到曹家的时候,正在五月,天气很是热燥。这日杨先绩因伤了暑,又饮酒过多了些,忽然害起肚泻的病来。睡到半夜,一阵肚痛,忙起来向厕屋里跑,进厕屋见已有一个人蹲在里面,杨先绩知道曹家里人多,也不在意。这夜的月色极佳,一会儿见那人起身,一面系小衣,一面往外走。杨先绩看得明白,那人打着赤膊,头上却缠了一条包巾,心想这人必是个蜡利头,怕人看见他的丑相,所以这样热的天气,尽管打着赤膊,不肯露出头顶来。

当时杨先绩也没注意,第二日午饭过后,杨先绩因想看看洞庭湖风景,曹容海便亲自陪伴他到湖边散步。那时正有十多个小孩儿在湖边沙滩上,跳踉玩耍。杨先绩和曹容海看了这些天机活泼的小孩儿做种种灵敏的玩耍,心中都很高兴,不知不觉地同时立住观看。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粗汉,肩挑一担空水桶,将要下湖挑水。杨先绩见那汉子头上缠着包巾,认识是昨夜在厕屋里看见的,随问曹容海道:“那位挑水的,是尊纪么?怎么多远地到湖里挑水呢?”曹容海点头道:“巴陵城里的井水,苦咸涩口,不能喝,只好挑湖里的水。”

二人正谈着话,只见那十多个小孩儿指着挑水的,大家哄笑道:“这是一个怪人,这般热的天气,他头上还缠着包巾。”其中有个年纪略大些儿的就说道:“什么怪人,不是癞头,就是蜡利。我们大家上前去,把他的包巾址下来,教他露出丑相来,给我们看看。”这小孩儿的话一出口,那些小孩儿都齐声附和,于是一窝蜂似的向挑水的奔来。挑水的好像不知道众小孩儿的用意,头也不回地往湖里走。走到水边,众小孩儿赶上了,趁挑水的弯着腰,打倒水桶盛水的时候,两个大些儿的小孩儿,就乘他不备,从背后伸手去扯包巾。

杨先绩看了好笑,以为包巾必然被两小孩儿扯下来。只是作怪,并不见挑水的避让,两小孩儿的手都捉了个空。动手去扯第二下时,挑水的已伸直腰子,挑满了两桶水在肩上望着众小孩儿笑笑,也不说什么。

众小孩儿见他不发怒而反笑,都更觉得有趣了,一个个伸起手,跟在背后,你拉我扯。挑水的照常一步一步地走,只将头顶略略地向两边晃动,小孩儿的手,便个个扑了空。一路追赶着拉扯,走了半里远近的沙滩,始终没一个小孩儿的手挨着了包巾,两桶满满的水,一点一滴都不会泼出。

众小孩儿只追得气喘吁吁,没一个有再闹玩笑的勇气了。挑水的就和没这回事一般。杨先绩不觉大惊,暗想曹容海不是不懂武艺,没有眼力的人,怎么这样一个有本领的人,会要他挑水呢,难道曹容海竟不知道吗?望着挑水的走过去了,便问曹容海道:“那位挑水的师傅,尊姓大名,何时到尊府来的?”曹容海笑道:“这人姓罗,是一个耍子,什么事也不懂得,只会推车挑担,做一类笨重的事,在舍间多年了。我因知道他的性情举动,不差他做他不愿干的事体,所以他很高兴在舍间。几年来工资多少,他也不争论。他父母早去了世,没有妻子,单身一个人,便给他多钱,他也用不着。”

杨先绩问道:“他原籍是哪里人?他自己找到府上来做工的吗?”曹容海道:“他原籍是山东蓬莱人。前几年有一大帮逃荒的人,打巴陵经过,就有他在里面。我那次捐了五千串钱、五百担米赈济那些荒民,因见他身强力壮,又像个诚实人的样子,便留他下来,在舍间做粗笨的事。久而久之,才知道他是个一点儿没心眼的人。”

杨先绩心想曹容海这派言语,绝不是实在情形。这人跟着逃荒的到这里来,却有些儿像我记得前几年,是由湖北来了一大帮逃荒的,其中杂着绿林中人物,到处明抢暗劫。后来因劫了湘乡一家巨富,湖南抚台赫然大怒,才派兵押送出境,递解各回原籍。大约这姓罗的也是当中的一个好手,被曹容海看出来,收作自己心腹。若不然,我今才第二次见姓罗的面,就已看出他的本领来,岂有曹容海和他相处数年,本来一点儿不耍的人,竟认他作耍子之理?据我看来,这曹家很不妥当。

杨先绩心里虽这么思量,面子上却一些儿没露出犹疑的神色来,也不再谈姓罗的话了,随口谈了一会儿山川风物,仍和曹容海回到曹家。

这夜二更过后,曹容海向杨先绩道了安置,自回里面安歇去了。杨先绩睡在床上,将数日来所见曹家的情形,作种种推测,思潮起伏,再也睡不着,只得起来挑灯独坐。正在揣想,何以委屈姓罗的做推车挑担的贱役。忽见窗外黑影一晃,飞燕似的,从窗眼里飞进一个人来,落地毫无声息。

杨先绩何等机警、何等灵捷的人,他心里正觉得这地方不妥,这时忽见有人从窗眼飞进来,他有不防备的么?来人的脚还不曾着地,杨先绩早已腾身飞出了窗外,喝问是谁,夤夜来此何干?只见那人在房里低声答道:“杨大哥不要猜疑,我是这里挑水的罗秃子,请进来,有要紧的话和大哥商量。”

杨先绩因不知来的是什么人,恐怕是前来行刺的,虑及房中仄狭了,不好动手。既听是那个姓罗的,又隔窗看见姓罗的赤着双手,也就把这颗心放下了。遂翻身进房问道:“足下有何事见教?”

罗秃子请杨先绩坐了,回身在房外看了一周,才进来向杨先绩说道:“我在这里好几年,眼里看见的人,也不算少了,不曾见过一个有杨大哥这般能耐的,我心里实在佩服极了。不过像杨大哥这般本领的人,在这里作食客,太无趣味了。曹容海这人,徒有虚名,借着好客的招牌,图在江湖上立些声名,其实待人毫无真心。讲到本领一层,他固然够不上,就是眼力,也一点儿没有。他看人全赖两只耳朵,这人的声名大,资格老,他就恭而且敬地迎接到家里来,比供奉祖宗还要加倍,临走送盘川起码三五百两。若这人肯向他开口,整千的都愿送给人,他所望的就是想这人得了他的银钱,高兴替他在江湖上吹嘘吹嘘,他冤枉得来的钱,是这般冤枉花掉的。

“几年来,我亲眼所看见的,至少也在五万两以上了。若这人没多大的名头,听凭你武艺登天,说给他不听,做给他不看,休说想他帮助三五十两银子,便想吃他一顿酒饭,他都不愿意。

“可怜我罗秃子,只因不曾在江湖上干过几件惊天动地的事业,又生长在小户人家,虽忍苦练得些本领,然饥不能拿来当饭吃,寒不能拿来当衣穿,只得跟着大家逃荒逃到这巴陵来。我还没到巴陵的时候,就闻得曹容海欢喜延纳江湖上豪杰的大名,家中川常住着五六十名好汉,都是有大能耐的人。我得了这消息又高兴、又着急,高兴是因巴陵有这般一个人物,我到了巴陵,不愁没有吃饭的地方;着急是恐怕自己的本领不够,他家里住的好汉太多,食客的份儿轮不到我身上。

“心里有了这个念头后,来到巴陵一打听,果然人人都说曹家是有名的把式窝,住在曹家的,没一个不是本领齐天。我于是就有些害怕,不敢到这里来丢人。却又凑巧,那时我们逃荒的人数太多,巴陵人连一顿粥都不肯施舍,亏得曹容海疏财仗义,施了五千串钱、五百担米给我们,他并亲自来点人数。我们上千的人,他都不问话,独问我姓什么,哪里人,素来干什么事的?我只道他已看出我是个有些儿能耐的人了,将身家照实说了,只没提练过武艺的话。

“那时承他的情,单留我到他家住着,我见他不问我武艺的话,我便也不向他提起,终日装作糊涂虫的样子。他差我做粗事,我就做粗事。住了几个月,我留神看他所迎接来家供养的好手,并没一个有什么真实本领,我就有些不耐烦起来,有意想显点儿能为给他们瞧瞧。

“这日趁曹容海陪着几个有名的大把式在湖边闲逛,我拿了一根指头粗细、七尺多长的竹竿,挑一担水桶,往湖里盛了一满担水,竹竿弯都不弯一下,将两桶水挑回家。以为曹容海和那些大把式见了,必然诧异,会问我用什么方法,能拿这么小、这么长的竹竿,挑两桶那么重水。

“谁知他们看了,反大家打趣我,说罗秃子真是一个耍子,有好好的扁担不用,会拿一根竹竿来挑水。杨大哥你想想,是不是又好气人、又好笑人。去年我也是气愤不过,想再显点儿能为给他们看看。这后面园里,有几棵大橘子树,橘子结得很多,他家的五少爷,教我上树摘给他吃。我见曹容海正在园里,便不上树去摘,拿了一条丈多长的麻绳,在手中一抖,就硬得和棍子一样,扑下许多个橘子来,给他家五少爷吃了。

“曹容海在旁看了,也只当没这回事。就是今日,也是我有意教那些小孩儿和我闹着给曹容海与杨大哥看的。我知道杨大哥已看出我那一点点能为来了,他不仍是不作理会吗?我的气量仄,委实有些忍耐不住了,我自愿去外面,讨一口,吃一口,这里是不能再住了。可怜我半生不曾遇着知己,今日得见杨大哥,就要算是我的知己了,有几句话,不忍不向杨大哥说说。

“这曹容海我已看出他是一个极无能耐的大盗头目,因为在于今的清平世界,不能寻一个有险可守的山寨落草,就住在这洞庭湖旁边,水陆两便。住在他家的外省人,哪里是延纳来的把式,尽是他手下的强盗。只因无缘无故的,家中川常住着这么多彪形大汉,恐怕人家知道,所以顶着一块好客的招牌在头上,好掩饰这些可疑的形迹,就是打发他大儿子到处迎接好手,也无非是掩饰的意思。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巴陵曹容海,好客赛过孟尝君,他家有奇形怪状的出入,便谁也不在意了。”

杨先绩听到这里,伸手握了罗秃子的手道:“我心里早已是这么猜疑了,不过我却错疑了足下,以为足下是他的心腹。如此说来,曹容海真是虚有其表了。足下从此将往哪里去?我明日也得告别了。”

罗秃子长叹一声道:“海阔天空,哪有定所,有缘当再后会!”说罢,耸身一跃,已上了屋檐,一转眼就不见了。

杨先绩想到罗秃子不遇知己之苦,独自叹息了一会儿,收拾安歇了。次日托故向曹容海作辞,曹容海仍再四挽留,杨先绩如何肯住。

杨先绩归家不到半年,就听得人说曹容海的部下在武昌破了案,供出巴陵的巢穴来,行文岳州府捉拿,曹容海已闻风先走了。

《小说世界》第2卷6期民国十二年(1923)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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