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雪门和尚,见朱镇岳问陈仓山住了些什么样的人物,便也就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笑道:“说起住在陈仓山的人物,真是一时也算不清。老的少的,强的弱的,从前当保镖达官的,从前在绿林的,总共有二十多个,还有天台山也住了十来个。不过我打算带你去拜会的,只有杨海峰一个,以外的见面不见面,都没要紧。讲到那个杨海峰,也是江湖上一个很奇特的人物,声名不在刘黑子之下。
“他原籍是安徽人,小时候在安徽一家当店里当徒弟。那时开当店是很不容易的,动辄就被强盗抢劫了,因此稍为大点儿的当店,总得请一两个好功夫的教师,一面保护,一面教当伙计的功夫。一家大当店至少也有十来个能动手的人,才能保得住,不被强盗抢去。杨海峰十七八岁的时候,在那些伙计徒弟当中,就没人及得,几次来了强盗,只有他一个人出力最多,他的声名在当徒弟的时分,就宣传得很远。
“他的师父,本是个有名的保镖达官,一次,他师父病了,恰好一起大客商来找他师父保镖,算是一笔很大的生意。他师父待不承接吧,心里实在有些割舍不下;承接了吧,又病得挣扎不起来。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杨海峰跑来看他师父的病,他师父一见面,心里高兴,也不和杨海峰说明,一口便把生意承接下来。杨海峰听得说,也绝不畏惧,许多人倒替他捏着一把汗,劝他不要出马,这不是当耍的事,他只笑着,也不回答。那时他才二十岁,毕竟押着十几辆货车,从安徽到达河北,在路上并不扯他师父的旗号。
“一日,遇着五个劫镖的,欺他年轻,隔两丈远近一个,和把守关卡一般的,不让他过去。他却不和五人交手,拿出五把箬叶般小的尖刀来,每人脚背上一把,牢牢地钉入土中,五人都动弹不得,只得一个个哀求他,并请问他的姓名。他尽情告诫了一顿,才说出自己姓名来,将五人放了。一路把镖押到河北,不曾损失丝毫。
“于是杨海峰三个字,在江湖上,便是绿林中老前辈,也怕弄他不过,坏了自己的名头,不敢轻于尝试。从这次起,虽仍在那家当店里做伙计,只是投他保镖的,一月多似一月,一年多似一年。后来他师父一死,河南直隶一带,差不多成了他管辖的地方了。李秀成慕他的名,卑辞厚礼地把他接到南京,听说他很帮李秀成做了几件大事。不过既弄到一败涂地,他仅仅逃得了性命,便对人再也不敢承认这助逆的话,虽明知我是个世外人,他也不肯多说。他在陈仓山已住了四五年,他从前的部下和徒弟,很有不少的人找来想和他同住。人品不大端正的,他都用好言辞却;和他关切得很的,才肯留下来,就在陈仓山底下,耕种了几亩地。”
朱镇岳问道:“几亩地够他们衣食吗?”
雪门和尚说道:“说到他们的衣食,又是很好笑的了。几亩地能供给了多少?他们又都是不会耕种的人,不过挂个名儿罢了。杨海峰一生不曾在绿林中混过,他自到陈仓山,居然有些绿林中朋友按年按月地,贡献些银钱给他,却又不是想招他入伙。他们这几年的衣食,大半是这样没有来历的来源,你看好笑不好笑?”
朱镇岳道:“可见人不可无本领,杨海峰若没有这点儿本领,绿林中朋友,为什么要拿着自己辛苦得来的银钱,去供给他们呢?但是依弟子的意思,这种没有来历的银钱,杨海峰既是一个豪杰,就不应该承受。虽说是出于绿林中朋友,一番敬慕的心思,只是绿林人物哪有义取之财?无非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得来的。杨海峰当日且曾做保镖的达官,今一旦失志,不应便如此苟且。”
雪门和尚听了,登时现出极欢悦的颜色,说道:“好呀,你知道如此着想,我真不愁你有非分的举动了!但我此次带你去拜杨海峰,并不是倾敬他的品格,也不是恭维他的本领。他那种本领,在江湖上混饭,对付绿林中人物则有余,拿来和我们当剑客的比较,还够不上‘本领’两字呢。我的主意,原是要借着山路崎岖跋涉之苦,圆成你的外功。而他们这班人,领你认识认识,异日或也有得着益处的时候。你到了那里,却不可因瞧不起他们的行径,露出傲慢的样子来,犯不着无端把一干人得罪。”
朱镇岳连忙说道:“弟子怎敢如此?就是弟子刚才所说的意思,也因为把杨海峰当个豪杰,方用得着这‘春秋’责备贤者之义。若换作一个寻常保镖的人,和绿林中人通同一气,本来不算什么。”
师徒二人谈罢,朱镇岳已觉休息够了,都立起身,改道向山顶上走。仍是雪门和尚在前开道,朱镇岳跟在后面,用尽平生气力,一步步如登天一般。好容易爬上了山顶,一看这山背后,朱镇岳不觉失声叫道:“好了!”
雪门和尚问道:“什么事好了呢?”
朱镇岳笑道:“刚才所走上山的路,都是在荆棘里面钻爬,上头刺面孔迷眼睛,下头钩衣服,刺得脚板生痛;连两只手掌都因为拨开这边,撩开那边,把皮也划破了。山这面尽是石头,草都没长着一点在上面,下山不省却许多气力吗?”
雪门和尚笑道:“怪道你这般高兴叫好了,既是可以省却许多气力,便再歇歇也没要紧。今夜就在这山底下,寻个可以栖身的岩穴,胡乱睡一觉,明日就好翻过对面那座山了。”
朱镇岳随着和尚所指的方向,看对面那座山,和自己脚底下踏的这座山峰,高下似乎差不多。只因相隔太远,看不出那山上有无树木。但是一眼望去,凡目力所到之处,绝不见一户人家,也不见有人行走,连飞禽的影子、走兽的足迹都不曾见着。
正待问这几座山怎么这般寂寞,和尚已指着对面那山说道:“那山本名西太华山,与太华山、少华山遥遥相对,后来叫变了音,都叫作西陀佛山;因在宝鸡界内,又叫作宝鸡山。就有许多好事的人,附会其辞,说那山上有一只宝鸡,时常出现,立在山顶上报晓,离山几十里的人,也都常说亲耳听得那宝鸡叫过。
“山上确实有一个石洞,十五年前,我走那山上经过,因天色不早,便歇在那洞里。正是十月二十九日,将要下雪,夜间彤云四布,不但没有月光,并一点儿星光也没有。我拿包袱做枕头,正待睡觉,猛听得洞口有极轻微的脚声,向洞里走得很快。我的耳贴在地下,听得明白,若是兽类,应有四脚踏地的声音,这分明只有两脚落地。若是人,没有那么轻快的脚步,猜度必是一种怪物,才住在这石洞里。当下即翻身坐了起来,拔剑在手,听那声音走到离我约有两丈远近,仿佛向左边转了弯,一会儿就听不着声息了。
“我那时心想,我进洞的时候,是曾看见前面还有一个小洞,洞门只有尺来高,七八寸宽;里面有多大,虽不曾探头去张望,但是那洞口不能给人出进,是可一望而知的。这怪物向左边转弯,必是钻入那洞里去了。此时天黑如漆,又在石洞之中,若动手去杀它,给它逃走了,我还不知道它是一种什么形状的怪物。不如且堵住那个小洞口,等天光大明了,再和它计较。我主意想定,就轻轻将身躯移到那小洞口边,挨身睡下,把做枕头的包袱紧紧地塞了洞口。
“次日,东方才白,就听得小洞里有脚声跑得乱响。我举剑安排好了,才一手将包袱扯出,却不见什么怪物出来。急低头一看,倒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一只五尺多高的大马猴,通体毛色和漆一般的黑中透亮。可是作怪,它好像知道我已安排了,等它一出来就要下手杀它似的,双膝跪在洞口里面,不住地向我磕头。那磕头的神气和人一般无二,只差了口里不能说话。我当下见了那可怜的样子,哪忍再下手杀它呢?即收了剑说道:‘这山上常有行人经过,不是你栖息之所,今日幸是我遇了,若在寻常人,不要吓送了性命吗?你得去深山人际不到之处,遁影藏形地去修炼,下次休在这里再撞着了我,你去吧。’
“那猴子竟像懂得人言,又向我磕了个头,我先退出洞外,它随着出来,只跳跃两三步,就跑得看不见影子了。自后我不曾再从那山经过,不知它已听我的话,去深山大泽修炼没有。”
朱镇岳听了,喜得什么似的,笑问道:“师父怎的不把它拿了,用铁链条锁着,带到报恩寺,养着好玩呢?”
雪门和尚道:“罪过罪过,这岂是我出家人做的事?那猴子的岁数,至少也有二三百年,才有那般身躯、那般毛色、那般灵性,若被我锁起来,不上一年就得忧郁而死。”
朱镇岳道:“怎么有许多人家养猴子,都是用铁链条锁起来,养十年八载还不死呢?”
雪门和尚道:“那些小猴子,怎能和这猴子相比?这猴子在深山之中二三百年,平日适性惯了,一旦受人束缚,它又不是冥顽不灵的兽类,怎能受得了呢?”
雪门和尚虽则是这般说,朱镇岳还是有些孩子气的人,心里仍是觉着可惜,就不由得发生一种守株待兔的思想来。立起身,望着雪门和尚说道:“此时天色尚早,此处离那山顶至远也不到一百里路。这面下山的路是容易走的,弟子想今晚赶到那山洞里去歇宿,师父说使得么?”
雪门和尚知道朱镇岳的用意,即笑着答道:“有何使不得?但恐你受不了这辛苦。就是那猴子,也不见得还在那洞里。”
朱镇岳是少爷脾气,好奇的念头一动,哪顾得行路辛苦?忙答道:“弟子受得了。师父若不相信,弟子可在前面走,师父在后面,看弟子可有走不动的样儿?”雪门和尚听了,又见朱镇岳喜溢眉宇的神情,也觉得高兴,当下也就连连点头应好。朱镇岳弯腰紧了紧腿上裹脚,将包袱重新系好,振作起全副精神,两脚不停地下山。
山石高高低低,有许多竖起如尖刀一般,上面又长着青苔,脚踏上去,滑溜溜的,就和踏在冰山上一样,稍不留神就得滑倒下来。若是倒在尖石头上,便得受很重的伤。朱镇岳只因好奇的念头,鼓动了兴致,两脚抽提得极快,反不觉得青苔是滑的,一气不回头,跑到了山底下。
雪门和尚喜笑道:“这回你才得着运气的效用了,刚才有几处地方,你走得很好。你不要以为下山比上山容易,像这种山,爬上不要功夫,跑下来就非有功夫不可。只要一口气没提上,身子往下一沉,脚底下就滑了。你此刻回头,看这山是如何的模样。”
朱镇岳回头朝上一望,但见一层一层的,如石笋密布,且峻峭无比。回想刚才从上面跑下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再看这面的西太华山,比这山几乎高了一半,遂问道:“西太华山比这山还高吗?”
和尚笑道:“你在这山顶上望着差不多,自然高多了。但是那山洞不在山顶上,在半山之中,你若能照刚才这般跑法,不过黄昏时候就到了。”
朱镇岳道:“弟子一些儿也不疲乏,索性跑上了山洞,再行休息。”说毕,拔步又走。
西太华山虽然高大,却不甚陡峭,又有一条很宽的道路,不似在荆棘丛中钻爬得吃力。约莫走了六七里,只见一个山岩里,坐着十多个猎户装束的人,在那里谈话。旁边靠山岩,竖着些鸟铳叉矛之类,地下放着一个大包袱。那些猎户见一僧一俗走来,即停了话不说,都注目望着师徒二人。
朱镇岳一见那些猎户,心里分外高兴了,回头叫着师父问道:“弟子可在这里歇一歇脚么?”
和尚点点头,笑向众猎户道:“诸位施主,猎了什么野味没有?想必很获利呢!”旋说旋倚了禅杖,朱镇岳已拣了一块光平的石头,拂去了上面灰尘,让和尚坐了,自己也坐在一旁。
猎户中一年约四十,雄壮的汉子,望着和尚答道:“老师父说得好自在,还说什么猎野味获利,于今就有一只野鹿打这里走过,我们也只能当作没瞧见,不敢动它一动。我们只求皇天保佑,破了这回的案子,便都要改业了。”
和尚听了这话,觉得有些稀奇,正待追问缘由,朱镇岳已开口说道:“原来你们都是衙门里的公差,不是打猎的么?”
那汉子道:“我们怎么不是打猎的?若是公差倒好了呢!”
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怎生讲究,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杨海峰之绝技,即于雪门和尚口中道出,此虚写法,亦过渡法也。
朱镇岳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谓杨海峰不应收受绿林中之馈馑。义正词严,识见自是高人一等,此盖作者欲为朱镇岳之人格出力一写,初非故抑杨海峰,读者幸弗为其所蒙。
老猿畏诛,竟在洞口苏苏膜拜,不可谓非能通灵性者。然终不免下文一节事,此则山野之性,终未克驯耳。
朱镇岳一闻山中有猿,即思擒而得之,狂越而前,顿忘攀爬之险。活写出一天真烂漫、活泼泼之少年,令人喜煞爱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