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石田听了姨太太的话,点头答道:“话虽如此说,只是我既要你当家,就是和我亲自当家一样,他们当仆婢的,谁敢不尊重你呢?治家御使仆婢,全仗恩威并用,赏罚分明。你是个极聪明有才干的人,年纪虽轻,人情世故却很透彻。仆婢有多大的能为,只要当家的精明,择好的赏几回,捡恶的罚几回;勤奋的奖励他几句,懒惰的戒勉他几番,他们敢再欺你年轻吗?至于资格浅,更没相干,我家并没有从前辈手下留下来的老年仆婢,内外都是我手里用的人。莫说你是我痛爱的人,他们绝不敢略存轻视的念头;便是我忽然从外面拖一个乞丐进来,只要我说一句,这乞丐从今不做乞丐了,我用他在我家当管家,内外仆婢,无论大小的事,都得听他的指挥。他有责罚你们、开除你们的权,你们见他,就和见我一样,有敢不听他调度的,立时一打二革。当仆婢见我是这么吩咐,也绝没人敢来尝试的。何况你是与我同寝食的人,你说的话,我尚且百依百随;他们当仆婢的,哪有这么大的狗胆,竟敢欺你年纪轻、资格浅哩?
“若讲到名分一层,我存心已不止一日了,不过有两个不能急于扶正的原因,却不是你刚才所说的,什么没有够得上扶正的资格的话。这扶正有什么资格不资格,我做丈夫的说可以扶正,立刻扶正就是,我又没三兄四弟和第二个儿女,难道还怕有人说半个不字吗?我说的两个原因,却也是为你,但不是为你现在,是为你将来。我于今五十三岁了,还能活得几年,不能预料。无怀那逆畜既经驱逐了,承继的人,还须望你生育。若再过三年五载,你没有生育,就只得捡亲房承继了。你今日受孕,明日即可扶正,那时任凭谁人,也不能说句无礼的话。我就死后,也没人敢为难你。不然,就须在承继之前,将你扶正。那时名正言顺,旁人也没有话说。这时才把那逆畜逐出去,便是这么办,此时虽没甚要紧,只怕将来我去世之后,你不好做人。”姨太太听了,略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从此王家内外的事,都归姨太太一手掌管。
却说奶妈见姨太太主张王石田到鱼塘,心里很觉得诧异,到夜间悄悄地向姨太太说道:“张家写信来,借名做寿请老爷去,我看必仍是为那小子的事,你为什么却也怂恿他去呢?”姨太太摇头道:“管他为什么,都没相干,他的性情,我极有把握,此时谁也刁唆他不动,你尽管放心。”奶妈道:“你虽是有把握,但何苦放他去。好便好,不好岂不是自寻烦恼吗?”
姨太太道:“我有我的用意。他素来不大出外,他在家中,我无论如何捏故,他是绝不肯放我出去的。并且他知道我娘家已没有关紧要的人,他怎肯由我去外面歇宿呢?这里去鱼塘,有三十多里路,当日必不能回来。你明早去白衣庵,和师父商量,问她铁砂、豆子,二十八日以前,能不能赶快炼好,我只这夜能抽身出外。师父的法力大,必能要快就快。”
奶妈点头道:“我明早去问她,看她怎么说?若师父说少了日子炼不好,据我的意思,还是以不放他去张家的妥当。他在家中,你虽不能出去,我出去是容易的,我便陪师父去坟上行那事,大概也没使不得的道理。”姨太太道:“师父既说定要我去,必是旁人不能代替,你明早去要师父快炼便了。”
次日,奶妈去白衣庵回来,欣然对姨太太道:“师父说了,若是旁人求她炼,定须一七工夫;因是我们家里的事,不能与旁人一例看承,她已承诺日夜加工的咒炼,三天就可抵得一七,二十八日准能成功。她今早的功课,本已做好了,见我去说二十八日要用,只得又点起香,画符念咒。我回来的时候,她还跪在佛菩萨跟前,边叩头边念咒呢!”
姨太太喜道:“真难得她这么肯替我帮忙。她对你说过,教我什么时候去吗?”奶妈点头道:“她说了二十八日下午,她预备凉轿在庵里等着,随便你什么时候去。”姨太太高兴非常,回房问王石田道:“张家既是五十整寿,你打算送些什么人情?我看总得像个样子,才送得出手。”
王石田笑了笑道:“有我亲自去,还不算是大人情么,再要送什么东西呢?”姨太太啊呀一声道:“你王大老爷亲自去拜寿还了得,这样说来,他倒得送人情给你才对。从来官府到百姓家去庆寿,都是花钱买得来的,我倒把你的身份忘了。”说得王石田也笑起来道:“不是这个说法,张凤笙那人,也有些古怪脾气,素来不受人家礼物的,送东西给他,反弄得他不高兴,不如不送的好。”姨太太道:“哪有这道理,平常去他家,自然用不着送什么。他既是做寿,岂有完全不送些儿人情的?”
王石田道:“你说送什么东西好呢?”姨太太道:“他既有古怪脾气,送他平常的寿礼,他必然不欢喜。看他平日心爱的什么,送他一两样,也不必作是寿礼,倒很别致,他也不好推却。”王石田想了一想笑道:“有了,他最爱的是汉玉,我家祖传下来的汉玉最多,捡两件送给他,却也使得。”
当下便捡了一个玉镯、一条玉带,到二十八日一早,即坐着轿子到鱼塘来。到了张家,张凤笙迎接进里面书房坐下,开口赔笑说道:“我的学养,实在很欠功夫,几乎为儿女的事,坏了几十年的交情。归家后细想,很有些过意不去,因此写信请老哥到舍下来,敬谢日前鲁莽之罪。”说着就地一躬。
王石田连忙答礼说道:“你我既属至交,怎用得这般客气。我素来健忘,不是有信来,我已将老弟的寿辰忘了,怎的他们都还没来呢?”张凤笙道:“他们只怕都得明日来。”说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双手扦着一盘鸦片烟器具,安放在一张红木炕上。张凤笙即邀王石田上炕。
王石田一面脱了外挂,一面上炕烧着烟说道:“你生日不就是今天吗,怎的他们倒要明日来呢?”张凤笙笑道:“贱辰本来是明日,因想和你多谈一谈,所以写信请你今日来。这烟具都是特为你向人家借来的。”王石田道:“烟具我却带了来,知道你是不吸烟的,只是我的烟也没有瘾,不过左右闲着无事,借此消遣,没有也不要紧。”
张凤笙点头道:“我虽不吸这东西,但是三二好友,深夜清谈,这东西却能助人的兴致不少,我因此也很欢喜它。我原知道你没有瘾,才借器具来呢;若以为你有瘾,便想到你自己会带了。”王石田道:“我也是为清谈少不了它,才将它带来了。”于是二人对躺着谈话,一日不曾提到无怀的事。
到夜间,张凤笙才渐渐引起说道:“我今年五十岁,从十岁上读书,到于今已是四十年。‘学问’两个字虽不能讲,只是对于立身行己之道,兢兢业业从不敢乱发一言,乱行一事。自信平生,没有造什么大罪孽,不知上天降罚,怎生对我这般严酷!”王石田道:“你的家境甚好,你又是个读书知命的人,这话从哪儿说起呢?”
张凤笙忽然红了眼流泪说道:“我的家境,还能说是甚好吗?古人说‘有子万事足’,又说‘不孝以无后为大’,我五十岁没有儿子,怎么还说是好家境呢?但是我命里注定了没有儿子,却有一个差强人意的女儿,我与贱内垂老的心肠,倒也赖她慰藉不少。满拟她出嫁后,我能得无怀这样品行的半子,倒强似不成材的儿子多了;谁知天不从人愿,便有这种意外的变故出来。我日前从尊府归来,与贱内计议,尊府的家事,无论驱逐无怀,是什么缘故,总没有我这未过门的亲戚干涉的分儿。因此我与贱内,虽一百二十分地着急,唯有自恨家运不好,不能再向尊府说什么话。以为小女年龄还不算大,拼着多陪些妆奁,大概不愁嫁不着相安的人物。
“哪晓得小女跟前的一个名素鹃的丫头,不知轻重,我与贱内计议这事的时候,素鹃就在窗下偷听,竟将这些话,一五一十地都向小女说了。小女的身体,本来就很不结实,三年前已经失血两次,亏得有人荐了周发廷老先生诊治,三年来不曾再发。当日周先生已经说过,务必静心调养,心里万不可有着急的时候;一着急便难保不再发,诊治就很费事了。小女一听素鹃的话,当时也没说什么,不一会儿,就大口地呛出鲜血来。
“素鹃吓得连忙报给我知道,等我与贱内到小女房内看时,小女已倒在床上昏过去了。贱内便放声大哭起来,幸亏我自己略懂得些医道,灌救了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仍是一口一口的血,吐个不了。贱内责问素鹃,素鹃方说出原因来。这几日小女终日昏昏,睡倒在床,从得病起,饮食全废。若再是这么过几日,眼见得就不病死,也要饿死了。贱内百方解劝,总是枉然。她除了偶然哭泣,及用极凄惨的话,劝慰贱内外,绝不开口说什么事。可怜我与贱内,都是半百之年,只得这一个女儿,今一旦弄到这步地田,教我的心中,如何不痛?如何不能不于无可设法挽救之中,设法挽救?因此与贱内商量,将老哥请来,要救小女的命,除了求老哥收回驱逐无怀的成命,别无他途。”
张凤笙才说到这里,炕后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只见张夫人牵着静宜小姐的手,素鹃在旁边搀扶着出来,王石田连忙立起来。张夫人先向王石田行了礼,回头教静宜拜见。静宜低头展拜下去,即伏在地下不起来。
王石田慌了手脚,不知要怎样才好。静宜伏在地下,忍不住哽咽的饮泣。张凤笙拉王石田坐下,张夫人开口说道:“小女的病,已在垂危,生死唯凭你老人家一句话,因此命小女当面跪求,无怀有什么过失,除驱逐以外,任凭你老人家责罚,我等绝不敢替他求情。千万求你老人家,可怜我夫妇,一生只得这一点骨血,她若有些三长两短,我夫妇决无生理。你老人家不驱逐无怀,即救了小女,便是救了我夫妇。”张夫人边说边哽了嗓子。
王石田此时听了这种悲惨情形,也要软了,随即立起来挥手道:“小姐请起来吧,我遵命便了。”张凤笙也立起说道:“亲家平时不说谎语,这话没有更改么?”王石田道:“老弟既知我平生不说慌语,又何必问更改不更改呢?”
张夫人连忙拭干眼泪,起身向静宜说道:“儿呀!还不快拜谢爹爹。”静宜即叩头,忍了几忍才说道:“谢爹爹恩典。”张夫人帮着素鹃,把静宜搀扶起来。张凤笙道:“回房去好生安歇,这下子不用再着急了。”静宜低头应是,张夫人又谢了王石田,带着静宜回房去了。
王石田躺在炕上烧烟,闷闷地不发一言。张凤笙细细地劝了多少话,王石田面色才舒展了,答应归家即将无怀收回。当夜二人复闲谈了一会儿,彼此安歇了。
次日早起,王石田告辞,张凤笙挽留不住,心里也愿意他早些回去,好早些收无怀归家。即备早点给王石田用了。张夫人又带着静宜出来,送王石田上轿。王石田归到家中,姨太太也刚回不久,王石田却不知道,姨太太见王石田脸色,很透着不高兴的样子。又见玉镯、玉带,仍带了回来,即笑问道:“怎么去人家拜寿,把寿礼又带回了呢?张家的酒席不好,用不着送这么的礼么?”
王石田“嗄”了一声,接着叹道:“我上了你的当,你不怂恿我,我怎得受这一夜的气。可笑,公然设成圈套,捉弄起我来了。”姨太太不觉怔了一怔问道:“他们如何捉弄你呢,难道不是做寿吗?”王石田道:“做什么鸟寿!”随即将昨夜的情形,述了一遍。
姨太太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既是素来不撒谎的,不待说是真要遵命办理了呢?”王石田道:“这回算我平生第一次撒谎,也没有什么不可!”姨太太指着空处骂道:“好不要脸的丫头,亏她还是诗礼人家的小姐,居然老着脸,跪在未过门的公公跟前,替未成亲的丈夫求情,全没一些儿羞耻。我生长到二十多岁,才初次听你说过,既吐血昏过去了,又几日水米不沾牙,怎么倒能跑出来,跪在地下求情呢?哎哟!不要脸,不要脸。偏生说得出口,‘谢爹爹的恩典’这句话,现在的时世,真是不相同了。唗!我问你打算怎么样哩?”王石田道:“有什么怎样,明早打发人送封信去,勾销我昨夜的话便了。难道他姓张的,能行强干预我姓王的家事吗?”姨太太才不说什么了。
当夜王石田将信写好,次早即着人送到鱼塘。张凤笙这日正派人进城打听,看王石田是否真将无怀收回,派的人才动身不久,王石田的信已到了。张凤笙接着,哪里再敢张扬,害得自己女儿着急呢?只急得一个人在书房里,踱来踱去,不得计较。一会儿当差的来报,说昨夜进城接周发廷先生,此时已接来了,在外面客厅等候老爷。”张凤笙听了,连忙到客厅见周发廷。
周发廷一见张凤笙的面,即现出惊讶的样子问道:“张老爷受了暑么,怎的脸上的气色这么难看呢?”张凤笙勉强笑道:“我从来不大出外,终日在这很阴凉的房屋里面,怎的会受暑哩!”周发廷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揣想,但是就老爷的脸色看起来,若不是受暑,便是心里有甚不了的事,顿时觉得烦闷得了不得。不然,绝不会显出这种颜色来。老爷此刻心中,万不可再思索什么事,身体原来不甚强壮,又上了几岁年纪,脸上已显出了这种苍黑的颜色;若再烦心,恐怕神智错乱。”
张凤笙对周发廷一揖到地说道:“老先生的医道,真神妙极了,我心里实在是一时因一件不遂心的事,烦闷到极处。”周发廷点头道:“老爷的事,我已完全知道,用不着烦闷,我已有极好的方法,替老爷分忧。且看了小姐的病再说,小姐服了我的药,这两日怎样呢?”
张凤笙偏着头出神道:“老先生怎知道我心里烦闷的事,并已有极好的方法,替我分忧呢?这不是奇了吗,不是哄我的话吗?”周发廷见张凤笙的脸色眼光,益发失了常态,连忙大声说道:“我如何不知道,你不是因王石田一封信烦心吗?这事包管在我一人身上,我七十多岁的人,说话绝不至荒唐。我说有方法,必是不错!”
张凤笙被周发廷大声一喊,心里顿然开朗,两眼的泪,种豆子一般洒下来,向周发廷又是一揖道:“老先生真有方法,救我一家性命,死且感德。小女服了老先生的药,有三日不曾吐血。只是昨日上下,又吐了两口,却没添别的症候。因此下午又打发人进城接老先生。”周发廷道:“前日不是王石田在府上住了一夜吗?”张凤笙道:“我特为写信将他接来,前夜当着贱内和小女,却已答应将无怀收回。”说时移近座位,凑近周发廷耳边说道:“不知怎的,他昨日一回去,刚才又打发人送一封翻悔的信来了。这事老先生教我如何不急?若是小女知道,不又要添些症候吗?”
周发廷笑道:“没要紧,尽管他翻悔,只是小姐是不宜使她知道,且去给小姐看了病,再出来商议。”张凤笙心里虽有些半信半疑,但知道周发廷,是个有点奇气的老者,事情并不曾向他说过,他居然知道这般详细。至于王石田的信,除了自己而外,家中没第二人知道,他竟能一语道破,和目睹的一般,不由得不惊讶,便不由得不相信。又见他说得绝不要紧的神气,料定必有几成把握,心里也就安定了许多。当下命人进去通报夫人,随引着周发廷直到静宜书房里。
因周发廷已是七十多岁的人,用不着避忌,张夫人带着静宜出来。周发廷诊视已毕,张凤笙问脉象如何,周发廷道:“大体无妨,只以静养为好。”即开了一张药方,张凤笙仍陪着到外面客厅里,凑近身问道:“老先生有何方法,望即赐教,好使我放心。”周发廷一边摸着胡须,一边从容不迫地,说出一个方法来。照着这方法一办,却生出无穷的大风波,事事出人意外。
但是不肖生写到这里,却要休息休息,再写第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