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之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
——顾亭林
走了将近五十里地,不见人烟,我们中间最熟悉途径的一位,也摸不清方向,不时发出诧异的惊讶,在这无头无尾的山野,做成我们沉闷的步伐的注脚。初起他还自负,渐渐他微笑着,最后微笑索性也消失了,只有“咦,咦,这就怪了!”我们走得累极了,心和身子一样沉,就想靠着一堵土墙憩息。最后的二十里路,荒凉到一棵像样的大树也没有。饿是不怕的,我们都带着干粮。但是渴,在这沙漠一样高亢的土地,正如那古舟上的水手,喊着“水!水!”然而没有一滴泽润他们的嘴唇。这样走下去,是没有止境的,我们需要变换方向。
——但是路就这么一条。而且,太阳,落在西边,是我们顶准的路标。这绝不会错的。
我们一共六个人,然而至少有五个人,心里却不这样想。我们已经跋涉了十天,什么也没有得着,除去一点劳而无获的失望。出发的那一天,我们满是兴高采烈,觉得共患难,同生死,要去完成一件有意义的事业。我们清楚,而且有人当面这样讥笑,我们是三对傻瓜。然而聪明人做些什么呢?我们问自己,同时也把讥笑的人们问住。我们中间,两个小学教员,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三个中学教员。我们在一个有点儿名气的县城共事。有一晚晌,那大学二年级的学生来了,拿着一封信,眼里挂满了泪水,向我们道:“省城我去不成了。”
这时,我们都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事变。我们轮流传看那封信,谁也不作声。我们的眼睛都望着那盏昏昏不亮的洋灯,大约是光线照耀的缘故,全充满了泪水。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的一个观念,不期而同,跳上我们的心头。“国家”那两个字,我们平日在黑板上写了又揩掉,不知有多少次,如今却沉沉地窒住我们的咽喉。一礼拜了,我们接不到省城的报纸,现在我们不再纳闷,明白为了什么缘故。因为没有人发表意见,我们苦笑着分了手。出来我仰起头看,见太白高到天空,夜已然深了。
第二天,我们照样上课。我特意选出一篇小说,亲自油印,预备当作讲义发给初三的那一班学生。这是胡适译的《最后一课》,普法大战以后,一个叫作都德的法国人,写给他的同胞的。第四天早晨,我抱着这卷讲义,走进教室,我没有见到一个学生。值班的校役告诉我,学校已经停课了。当天下午,我和那五位同志遇在一起,我们如今全成了失业的高等流民。因为大家是教育圈子里的,所以我们的生活虽说清苦,思想却极其泛滥,不切实际。我们的主张如若说作抱残守缺,毋宁夸作书生的良心。我们的结论是,同胞需要心理的建设,这就是说,道德是我们一切活动的基本,而最高的道德是认识自我,所以我们的愚昧、怯懦、丑陋、苟且、马虎、畏惧,全由于缺乏健全的精神的生活。我们正应当利用我们的失业期,尤其是我们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到乡村完成这件未来的工作。我们应当出去布道,应当把种子撒在最深厚的田原……但是我们迟疑着。
就在这时,我收到一份文学杂志,看见一篇题目非常生涩,出于好奇,我信手先翻到这篇读着。对于我们这些远在边鄙教学的人们,外来的一字一句,都要细加咀嚼,不容一丝忽略。我们急于进益,我们又是那样可怕的浅陋。这是一个短篇小说。没有比这来的再合适了,然而也没有比这力量更其猛烈了。一个先知叫人砍掉脑袋,我把这介绍给那五位同志看。第二天,各自收拾了一个小铺盖卷,带上干粮,和几本各自爱好的书籍,没有等到天亮,我们就溜出县城,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去……那感动我们的,不是先知的使命,而是他的预言,那可怕的民族的崩溃:
有你们苦受的,噢百姓!犹大的叛逆,以法莲的酒鬼,住在肥沃的山谷,酒喝得蹒跚的人们,和水流一样,和蚰蜓且走且溶一样,和一个女人不见太阳的三寸丁一样,叫他们流离四散!摩押,你要和麻雀一样逃入柏林,和跳鼠一样逃入山穴。堡子大门比胡桃壳碎得还要快,墙要倒而城要烧;上天的惩罚仍不会中止。他要在你们自己的血里翻转你们的四肢,好像毛在染坊的缸里。他要像把新耡撕烂你们;他要把你们的肉一块一块散在山上!
我们走了不到十里地,就听见奇怪的嗡嗡的响声,从我们后面的天空隐约传了过来。这是飞机,我们在想。不知别人怎样,那先知可怖的预言,仿佛画幅,涌上我的眼帘:
靠近他们母亲的尸首,小孩子们要在灰上爬着。大家要在夜里寻找他们的面包,走过破烂房屋,说不定碰上刀剑,晚晌老头子谈天的公共地方,狼要来叼走骨头。你的女儿,咽下泪水,要在外国人的宴席上弹弄竖琴,而你最勇敢的儿子,掮了过重的东西,皮要叫磨掉,脊椎要叫压折!
我重复着这么一句话。站在几十个老百姓前面,站在庙外的台阶上,我临了用的总是类似的意思:“ 咱们说的是一样的话,咱们是一个国家的人,咱们人人要挑起这救国的担子。古人说的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咱们不能看着叫人家拿去咱们的城池,欺负咱们的弟兄!过不了几天,这就会轮到咱们自己头上,那时咱们的女儿,会在外国人的酒席上,咽着泪,供人家玩弄。那时咱们最有胆量的儿子,也得给外国人做牛马,下场还不如牛马!”
这样逢村讲演了十天,我们渐渐觉出心力的徒劳。我们的呼号,和扔出去的石子一样,落在人海,不见一丝痕迹。我们先去拜见村长或者一村的耆老,他们怀疑,却又畏惧;他们不敢拒绝,却也不便招待。不顾这样唯唯诺诺的神色,我们强自借来一口铜锣,或者一只铜盆,走在各家巷口敲起。渐渐一群男女老少,三三两两,随着破天的响声,聚在一个适当的公共地点。有时在打麦场,大家围着一个石碾,我们公推一位演说;有时在村里唯一的大路中央,我们站在一块较高的石头上,或者临路的房檐下面的台阶上;但是最好的,自然是庙……于是我们中间一位讲演着。因为是教书先生,所以我们有的是当众开口的经验。然而,站在这样一群学生面前,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失败,我们和新出台的戏子一样急于观察我们的效果。不等我们中间一位演说到一半,妇女几乎散得干干净净,孩子们有的让她们牵了去,流连不舍的也被她们尖锐的呼唤调开。余下些男子——大部分游手好闲,或者老而无用——做我们的听众。渐渐我们明白,这少数男子也不在虚心接受,而在默然批评。我们倒欢迎那类斗起胆来质疑的农夫;不过他们的问题,那样琐碎,那样灵巧,有时窘得我们不能立即答复,于是他们得了意,笑着,招呼一声邻居,回家给牲口拌草料去。女人们唧哝着,抱怨她们空跑了一趟,因为我们不是耍猴子的、变戏法的、唱小戏的。
村里的私塾先生尤其于心不安。我们先去拜访他,说我们是学校的教员,大学的学生。他疑惧交迫,赔下笑脸,以为我们是所谓的视学、调查员,或者特派员;渐渐明白我们的来历,越发疑惧交迫,赔下笑脸,然而一有机会,他就溜出去张扬,或者报告,我们是城里下乡的赤化人员。有一次,我们刚好放下行李,就来了十名壮丁,或者村警,把我们客客气气押到二里外的光景。
他们有的是机诈,然而机诈正好显出或者做成他们的朴实。眼前的生活占有他们全部的心灵:这好像两扇铁门,一切属于未来、理想、全盘的东西,都叫关在外面。他们完全有理,一种结实而自私的存在。“我们这样就很好了,只要不过兵,不催粮,不遭匪……”从他们黝黑而淳厚的面孔上,我们看见一只鳄鱼,卧在尼罗河滩上,永生在晒太阳;或者一只蜘蛛,一根丝动,马上就溜回稳妥的藏身之所。对于这良善守成的德行,天命是他们任何灾祸的解释。人力不是没有用,然而要用在一日三餐之上。
这多基本!然而这离我们的教训何等遥远!
好像对着一群低能的学童——遇见实际的困难,便是顽石——我们也得思索一个诱导的方法。他们并不钝拙,拒绝我们往里观察的,是乡下人生活的单调的方式。我们钻不进那层坚韧的外皮,他们不缺乏热情,更不缺乏信仰。由于一种习惯,他们渐渐凝定,和他们所爱的大地化成一种气质,而最高的灵性的活动,仿佛雨水,一点一滴渗下地壳。于是太阳晒着,北风刮着,地壳干裂了,而他们的心随着高粱的叶子早黄了。
怎么办呢?我们问自己,这样下去是不成的。
这不是一班虚心受益的儿童。年岁把他们的成见积得那样高,要想给他们一点新东西,我们必须设法去除他们既有的执拗,一种和生存一样深厚的东西,差不多可以说作气质。这不是一篇演说可以叫他们心折的事,他们要事实。他们要亲眼看见,亲身感受,哪怕戏一样地作给他们,只要不是空口无凭,他们古井一样的伏流才会慢慢掀起一点浪头。这正是他们厉害的地方。他们的感应是迟钝的,迂徐的;到了利害交关,或者浪头真正掀起,力量却大得犹如瀑布下山,水闸开放。否则舌敝唇焦,我们得到的也不过是冷漠的同情。自来短少抽象的想象,他们的领会力是窳弱的——然而把一张画摆在他们眼前,他们的天真会马上命令他们接受,因而恐惧、愤怒,甚或意气用事。
实际根据我们心理建设的主张,我们绝不坚持他们打仗。这是暂时的,而且,我们明白,这要求是过分的。我们有时想,叫他们到前线去,不仅是残忍,而且欺骗了这些老实人的简单的灵魂。我们知道我们自相矛盾。但是我们的良心是一个复杂东西。我们受它支配,不是它受我们支配;所以即使可笑,我们的话多半是关于一些消极而有永久性的品德。在我们教书匠的眼里,只有品德的湮灭才是一个民族真正覆亡的征兆。
这征兆,有志之士三百年前已经体会出来,而我们如今才想到补救。这老大的民族聚在一起,最合乎自然的法式,甚至于可以说作真纯地活着。但是活在一起,一无所为,只像海边许多蛤蜊,有了事缩进介囊,没有了事探出头来,不想结成一个社会的有机体,打入近代的组织。从这一村,走到那一村,我们遇见的多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的领会告诉我们一个可怕的格言,帮他们解答一切,就是“苟全性命”。我们六个人用力斥驳他们这种沉疴似的哲学。
我们的辛苦和我们的失望,是可以想见的。我们并不因为辛苦而失望;因为辛苦,对于边鄙地方教书的人们,早已习惯自然,当作一己的分内,然而失望却是真的,我们并不由于人民而失望。和英国小说家写的那个可爱的牧师一样,我们从来乐观,因为,别瞧我们打不进他们的世界,我们绝不想把过错推在一群无辜者身上。我们明白过错在我们自己。知识是罪恶,然而只有不完全的知识才值得可怜。我们这六个人,应付小孩子有余,开导大人却不足了。他们的经验往往难倒我们这种半斤篓子。他们有时狡黠似的道:“请问,你们不朝东去,为什么倒要往西?”
一句简单的疑问,但是窘住了我们。这需要长时的解说,然而对于乡下人,凡不能立即用一句话作复的,全不会是理直气壮的。所以跋涉了十天,走了将近三百里路程,我们觉得虚此一行。我们不说出我们的疲倦,我第一个用那先知粗率的语言提醒大家道:“我们要像熊一样,野驴一样,产妇一样叫唤!”
于是我们抖擞精神,间或唱着歌,甚至于做一个怪样子,引逗大家高兴。这样走了整整半天,眼看太阳就要下去,我们还没有遇见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但是我们在意的,不是冷,却是风沙。土砾灌满了我们的五官。最后连一棵树也看不见,仿佛我们迷了路,走一座罕无人迹的鬼境。我心里想,我们真也许走进蒙古的戈壁。我们顺着山脚,一高一低,希望不久会逃出这荒凉的旷野。山是秃的,黄色和黑色做成它的表皮。山并不高,也不陡,但是因为没有一点绿意,只能给我们一种枯燥的感觉,好像我们蹭蹬着千仞的崄巇。一道旅客喜爱的山涧也不曾看见,我们要想埋怨,然而话来到口边,又缩了回去。我们的性情非常刚强,不过也非常温良。
然而苦恼,和病一样,郁在我们各自的心头。
今晚我们睡在什么地方呢?眼前一座破庙也没有。
而且口渴……
忽然一个同伴,向我们指着天空道:“瞧!老鸹!”
从我们背后的天空,飞来一队乌鸦。浮过我们的头顶,向西北冉冉逝去。这表示不远就有树林,就有村庄,就有我们驻脚的地方。我们兴奋上来,步子提高,走动也加快了。这样五里以后,拐过山角,我们望见一片树林,太阳掠过,梢头好像戴着金冠迎着我们这些远行者招徕。
这让我想起《桃花源记》,尤其是“豁然开朗”那一句。难道这里的居民,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吗?但是,我的痴想被道旁一块板条撵掉。这板条有三尺长,五寸来宽,钉在入口第一棵树的中腰,上面写着这样的字句:“你不要害怕,因为我救赎了你。我曾题你的名召你,你是属我的。”我们六个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我们真像在神话里面,走进什么魔窟或者仙境吗?这不可能,然而这又如此引人往不可能想着,走不上二十步,在另一棵树上我们看见另一块板条,上面写着:“信奉上帝,因为上帝的国是你们的。”我们不复疑惑了。
从树木的行列和培植,我们看出这不是一个等闲的村庄。我们常常听人讲起内地教会的势力,想来我们如今碰上这样一个特殊的区域。一边走,一边欣赏,我们不得不赞扬人家一切的设饰。这是一座山谷。围着谷底,四山种满了松柏果木。我们望见一个高的顶尖。我们听见狗的吠声。我们放缓步子,觉得终于到了一个理想的过夜的地方。看见旁边一道浅溪,我们丢下行李,伏在水面,掬起一口漱着。水呢呢喃喃,一直流向村去。我们看见两扇大门,一开一闭,整个和座城门相似。风似乎小了,我们提高喉咙,表示各自的欣快。
对着村门,是座三间进身的庙宇。匾额不见了,只有土墙上,横写着一行“不要信偶像,因为偶像是人做出来的”。我们背向着村门,等到我们扭回身,便见门已然关住。有人从后招呼。一个高大的壮年,手里拿紧一把盒子炮,瞄准我们的胸口。就在我们出神吃惊的时候,他站在庙前台阶上,向我们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我们踌躇了一下。
于是他左手向里一招往前蹿出一步喝道:“你们有没有家伙?”
这完全出乎我们意外。足有五分钟,我们不明白他的作为,我们把他当作强盗也难说。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命令道:“放下你们的行李!不准乱动!站好了!背朝着我!不许回头!”
于是,在他强硬的威迫之下,我们完全依照他的话做。我们看清庙里影影绰绰的埋伏,违抗毫无益处。随后,果不然从庙里走出十二个人,一边一个,紧紧揪住我们的胳膊。那领头的,按着次序搜检我们的衣服,看见身上没有什么可疑的携带,语调和缓了,向自己人道:“带他们见神甫去!”
于是随着一声胡哨,村门慢慢打开一扇,我们一队囚犯被放进去。我们的精神,原本慵倦,如今一经变动,反而振作起来。鱼贯而行,我们谁也只看见前行的脊背;然而我觉得,由于自信心强,我们并不颓丧。就是这样,不交一言,我们被押解到路北一座小教堂前面。那领头的,不走正门,过去敲着旁边窄小的红门。不久从里面走出一个姑娘,神甫的使女。他向她唧哝了两句;她瞥了我们一眼,点点头,不见了。
我告诉领头的,我们不是匪人。
他摆摆手,叫我们等候神甫出来。
足有十分钟光景,一位教士慢条斯理地从小门踱出,来在我们前面。他穿着一里圆的紧袖的黑色长袍,下摆差不多掠着浮土。这是一个欧洲或者美洲人,一脸绕腮的长髯,尖梢飘在胸前,更加显得深算可测,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微笑着,嘴角往上松开,衬着几根深长的皱纹,完全一个仁慈的长者的模样。他举步举得很慢,但是落足落得很稳。他把右手放在左手上面,一同举在胸前。
领头的恭而敬之地向他报告。他伏在山顶望见我们。他下来安排好了手枪。他把我们带给神甫审问。他搜过我们的身子,但是行李还没有检查,也许……
教士吩咐他去检查我们的行李,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拢近我的身边。
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音调微微有点儿发硬,不知是有意或者无意,间或他把一个字音拖得长长的,给他思索或者寻觅下一句话的工夫。
“你们是老实人?”
我点点头。他端详着我们。好像在商量什么,最后决定了,向我微笑道:“你们是念书人不是?中国的念书人一看也就看出来。”
我苦笑着。
“你们不用着急,等看过你们的行李,我就把你们当作客人接待。我这里很好,常常有人,不知是官家,不知是强盗,带了人马扰乱我们。他们以为我有钱,是个洋鬼子。其实我是一个传教的,一个替天行道的上帝的奴隶。你们呢?回头进去讲也好,我看你们都很累。不过检查行李是件麻烦事,总得多等一等的。”
他的态度非常煦和,然而处处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看守我们的十二个村民,和奴隶一样,简直和兵一样,在我们背后挺直地立着。
钟声在近处响着。这是悠长而和谐的敲打。
不等钟声停止,我们就听见门声、步声,随即零零星星,好些男女来在路口,向我们这面走来。
教堂的黑门从里打开,出来一个老头子,站在门旁石阶最高的一层。
男女渐渐多了,走过我们,好奇地瞥一眼,私下议论着,但是没有一个人表示什么惊异。他们曲下膝盖,向教士画着十字。他带着微笑祝福。
不久钟声又起来了,然而快了,好像催促着落后的男女。
忘掉自己的灾难、疲倦和万目睽睽之下的窘迫,我们反而观看这奇异的进行,犹如一个远方人流落在一个风俗全然不同的国度。
教士向我们抱歉道:“对不起,我们到了晚晌讲经的时辰,我想你们不会是坏人,你们可以坐在台阶上憩息。好在行李总得一会儿工夫检查,着急是无济于事的。”
他急忙走进小门,长袍的下摆窸窸窣窣地响着。我们并排坐在台阶上,十二个村民紧紧立在我们后面。
钟声最后一次响着。较远的住户也在这时赶到了。钟声停止的时候,教堂外面就余下看守和我们十八个人,静悄悄的,听着从里面发出的声音。
起初是风琴响着,渐渐有了歌声伴着。最后歌声大了,掩住风琴的奏弹。这始终随着一个音节进行,单调、沉着,然而在这黄昏的时际,分外动人。我们几乎忘记我们在什么地方了。风琴的抑扬把我们带向一排丁香树,两间低陋的教室,六行红漆的书桌,四五十个可爱的面孔。我看着我右旁的那位小学教员。他望着对面的石墙发呆,两颗晶圆的泪珠从眼眶静静地滚下面颊。随后合唱终止,接着起来的,是教士布道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自低而高,渐渐也就凝定了:“今天我要念给你们的一段,就在《耶利米书》第四章中间。在这里,先知耶利米说:‘我的肺腑呵,我的肺腑呵!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烦躁不安,我不能静默无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绵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的帐篷忽然毁坏,我的幔子顷刻破裂。我看见大旗,听见角声,要到几时呢?耶和华说,我的百姓愚顽,不认识我;他们是愚昧无知的儿女,有智慧行恶,没有知识行善。’”
然后歇了歇,他解释道:“这段话是先知耶利米说的。他看见到处都在打仗,他问自己:‘什么时候我才不被敌人蹂躏我的土地呢?’角和大旗都是古时人们打仗用的东西。所以他说:‘我看见大旗,听见角声,要到几时呢?’于是耶和华,我们的主,就把缘故告诉了他,说,由于百姓愚顽,忘记天上的父。听了这话,先知耶利米就来警告百姓,说:‘你们要信奉上帝,只有你们的主能够救赎你们……’”
我们六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摇摇头,只是不作声。我倒想跑进去给那些百姓讲:不对!不对!不要信他!他在用一本古书哄骗你们!救我们的不是什么耶和华,是我们自己!自己!你们自己!
头垂在手心,我连抬也没有抬起。别人还以为我过分疲倦。我问自己,我们能和教士一样,把这群忠厚而又绵顺的老百姓说到我们这边吗?我简直不相信我们有那种力量,然而我却真正为了他们的生死!那么,什么错了,在他们和我们的中间?于是我看着一个一个教民走出教堂,下了石阶,转回身,曲下膝盖,画着十字辞别。他们充满了信仰。他们赞美那宣道的教士,说句句话都打在他们心上。
检查行李的人终于回来。
教士迟疑了一下,把我们请进教堂,因为只有这里宽大,可以容下我们。他吩咐备饭,招呼我们休息。看见我们实在疲倦,他给我们留下一盏灯台,嘱咐我们早睡,然后祝福一句,从讲坛后边的小门转往他的住宅。我们把行李在靠墙的空地打开,躺下来,熄了灯,预备合住眼死睡一宿。
我什么时候醒来的,黑洞洞的,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我惊醒了,一种凄凉的呼号仿佛在我耳边作祟,我不是做梦,那声音延续着。这不在教堂里面。我伸长耳朵辨别。声音停了。夜依旧沉沉的,盖住我们的四周。是什么声音在呼号呢?我问自己。于是我靠墙坐起,重新听着。不久那声音又起来了,仿佛哭,又仿佛叫唤,离我们很近,却又隔着一层,那样迷漠。我推醒我两旁的人,叫他们和我一齐听着。
“这在地底下。”
我告诉他们我好像听见两种声音,同在哭喊,却不是一个人发的。
听了听,他们证实我的揣测:“这是两个男人。”
呼号渐渐弱将下去,终于完全止住。我们听见有人走过教堂外面的院子。从关紧的窗缝,幌进一丝的黄光,不到两分钟,也就消逝了。
——是两个人挨打的声音。我听清里面杂着哎哟和求情的语气。
隔了好久,我们的确什么也听不见了,带着满肚的疑团,躺下预备重新入眠。这次却不那么容易了,我听见两旁辗转。一个同伴叹息着。好像实在忍不住了,他唧哝出来道:“我们跟在化外一样!”
我们谁也没有搭理他。我们远远听见打更的声音,渐渐近了。终于又沉下去。这是三更光景,随后我们也就朦胧过去。醒来的时候,教堂的窗户已经打开,一股清冷的空气随着薄薄的阳光透了进来。那老头子掸着一排一排的桌凳。我们急忙跳起,捆理铺盖。
老头子指点我们道:“放在这儿不成,回头这儿还要做弥撒。我领你们搁到外头。”
我们提起行李,随他走出教堂,拐进旁边一个夹道,他叫我们放心。寨里没有人偷的。自从有了神甫,全村领受上帝的感化,没有一个坏人站脚。我们问他,教士来了多久。
“我瞅瞅看,少也有十七八年。中间他离开四次,回他本国去。他喜欢我们这个地方。他一手经营起来我们这个寨子。有十年了,我们不纳税,不上捐,全仗神甫老爷的力量。官厅也不敢招惹。他收买了好些枪火。寨里没有一个人比他打枪打得准的。好几次土匪来抢,都叫他领人打退回去。”
我们问他是否听见昨晚的哭喊。他愣了愣,眨眨眼,然后笑向我们道:“你们听见了!两个不成材东西!一个跟神甫老爷借钱输掉,一个跳墙做贼。都叫神甫绑了来,吊在地窖子。”
我们彼此看了一眼。我接着问道:“那在教堂底下?”
“你不知道,教堂底下还有好大的屋子,也供着我们天上的父。”
我们奇怪一个教士会有这样大的势力。看我们是过路人,老头子把他的秘密泄给我们一部分。教士起初租一间民房住,他和官府来往;他交接当地的绅士;有些绅士偶尔需要现银,他当作朋友借给他们。日子一久,债越积越高,他们也越没有力量偿还。平时他不索要,于是忽然一天,他催促起来,说他急需款用;既然无力偿还,他们便用房产抵押。总之,他在寨子扎下根,而且根扎得那样深,人民的身体和灵魂一齐收入他的掌握。
我们随着老头子去洗脸,用早饭,我们决定离开这个地方。
出来,我们正好遇见教士。他方才做完早课,迟到现在来看望我们。他微笑着,问我们和他握不握手;他自己赞成中国的礼貌,觉得握手,尤其亲吻,是野蛮的遗留。从这一点来看,他说,中国真是一个最古的文明之邦。于是他问我们从什么地方来,做什么,经过寨子,要到什么地方去。从我们半吞半吐的原委里,他听出若干非常的意义。他点头表示同情,然而想到了什么,他捋住胡须,狡猾地,揶揄地,向我们道:“孔圣人说‘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他们都是贤者了。不过,怕我弄错了,记得一个贤者批评孔圣人‘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欤?’你们全是圣人。不过……”
他忽然郑重起来,举起左手,好像嘱咐,又好像倾吐心腹之言,放低声音,继续道:“不过,孔圣人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告诉你们,我有的是经验,孔圣人说得不错,‘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你们现在要不厌倦,过些日子,你们一定厌倦的。真的,这很苦。把真理传给别人,安慰只在你自己的……”
他用手指着他的心。他希望我们赞同;看见我们不作声,他改了话题,说他昨天收到邮来的报纸,愿意借给我们看看。
我们在教堂外面候他取报纸来。
上面登载的,大半是事变以后的消息。我们教书的县城,在我们起程的第二天,投降了敌人。我们经过的村庄,一大部分,已然遭见兵火的蹂躏。我们所有的恐惧,如今全实现了。
我们噙住眼泪,谢别那微笑着的教士,过去掮起我们各自的行李。我们出了堡门,一直往西走去。钟声在我们后面响着。太阳跨过树梢,也露起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