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春天,就异常风调雨顺。黑丑怀了满腔的希望,向人借了三十元的行息钱,和邻家搭伙买了头牛,又买了把锄,两把镰,打算好好地耕种他那屡因荒歉所卖剩下的几亩田。
麦收非常丰登,可惜麦价跌落了——去年一斗价一元三角多,今年卖不到七角。黑丑原来还满希望着把麦子粜去还债呢,这一下子,可把他吓呆了。
“麦子不值钱,大秋值钱也行;粜了高粱小米去还债,留着麦子自己吃……”黑丑就这样,把希望又移到秋收上去了。
秋收仍然非常之好,可以说是十成年头。但是五谷杂粮,样样都跌一半价格。
借的债不能不还,就是家常日用也全是没有洋钱不行:畜口捐,兵差,完下忙的钱粮,油盐……他使着车,载着麦子,赶了好几回集,价钱不用提,贱卖也没有主户收。几次上集,倒给了他老婆小翠一个方便,她坐到集上,一下车就向各处串去,到晌午还不回来。黑丑舍不得在集上吃顿午饭,每集早晚赶回家里来,自己做饭吃,可是他老婆小翠,直到傍晚,才从集上回来。
他娶过小翠来也不是一年半载了,谁还不知道谁的性情。不用说,他不敢管她;就管也管不了,黑丑老实得一句责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光知道低着头子傻干活;小翠呢,就能说能道,没理也说出八分理来,一嚷嚷半截街都听得见——这样成习惯后,人也不笑话她,她也就不知道害臊了。秋忙的时候,她既从不卖力气干活,见了新下来的瓜果,还得先尝一尝新。
本区警官李文虎,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村人都传说小翠和李文虎姘着,可是黑丑也从没有眼见她和李文虎有过什么,不过从一逢赶集就胡逛的行为上,已起了些疑问:女人有什么事,老往集上跑?他的闺女大云虽然出嫁了,也不断同她娘赶集逛庙;黑丑觉得这很不对,得有个办法。总想责骂她一次,但是自己的老婆还管不了,哪能再管自己的女儿呢?一想到这里,他就万事皆休,什么也不愤恨了。
为着得筹点现钱,黑丑每天都很发愁,抽着旱烟,坐在屋角隅里,一坐就是一天。小翠很少在屋里,不是到别人家去斗纸牌,就在街上和一群妇人,说东道西。忽然有一天,她向他提议道:“咱们蹾下去等运气,不如开个茶铺吧。”
“好人家谁干这个!”黑丑抽了一口烟,思索了会儿,才这样答着。
“什么好人家不好人家,穷摆架子!开个茶铺,是丑事吗?你看村东头三疤老升,开了个茶铺,弄得够吃的,够花的,比什么不强!”
黑丑惹不了她,就不言语了。
“咱们用自己的房子,凿个向街门,还可以卖点大碗面,米面又是自己的,获鹿煤也不值钱……”小翠把她的大计划,一直说下去,末了说:“闲着没事做的人,到茶铺里来喝碗茶,斗个小牌……每月可弄不少的水钱头钱……”
“好人干不得,招惹是非!”
“什么干得干不得?来的都是老乡亲,什么招是惹非……得了够了,你不干我干。”
黑丑抽着旱烟,很老实地望了小翠一眼。小翠说:“反正越和你商量越不行。来,咱们想法子盘个炉灶……明天我就到集上赊煤买碗去……”
黑丑不赞成这件事,就以沉默来反对她。她倒会张罗。不管丈夫怎么样,找了两个邻人帮忙,一切按着她的指挥,当天就动工了。
两天之内,一切都弄成了。黑丑一看这事,是不能不同意了,觉得很生气,不愿意在家里坐着,就到他邻居双起婶家闲坐去了。双起婶是明事守本分的人;黑丑早就信仰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便向她说道一番。可是这女人虽明理却无好运气,丈夫在关外做买卖,以往隔三四年回一趟家,现今关东被日本占据了,音信不通,她丈夫的生死也不明白。手下有一男一女,年纪还都很小,又赶上年月不好,吃的不缺,现钱却无一个。她家里有几亩地,因为人少,多半由黑丑帮忙耕种。这天黑丑来到她家,就将他老婆要开茶铺的事情,向双起婶说了说。
“咳,这年月,什么也论不得……”她劝他道,“花钱的道多了。挣钱的道没有了。种地人是半年辛苦半年闲。前些年,女人家还可以纺纺线;男人就织布,或是做点小手艺,现在呢?……光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事……”
“做这玩意,不招惹是非吗她?还……她还……”黑丑想提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找不出合适的话语,便叹了一口气,把烟杆塞进嘴里去了。女人明白那个,便说:“咳,这年头,谁也说不了谁!……”
晚上黑丑躺在床上,对于老婆开茶铺,越想越难同意,可是究竟因为什么呢,他也说不出来,只是在心理上非常厌恶。
黑丑想起了父亲传给的捆扫帚这种手艺,还可以挣点钱时,赌气第二天起了个早,也没有告诉老婆一声,就担起捆扫帚担子到外乡去了。
正在秋后,各村捆扫帚的极多。每捆一把按六个大铜子算。手脚累得发麻,到晚上挣了沉甸甸的一大堆铜子。黑丑提着沉甸甸的铜子,非常高兴。他想起父亲告诉过他,从前捆一把扫帚给二三个小钱,现在呢,哼,核一百二十个钱了。可是晚上一住店,吃了顿饭,一算账,沉甸甸的铜子给了店家一大半。他提着轻了一半的钱袋,有点伤心:“这年头,挣钱容易,花钱更容易!”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不能再工作时,黑丑一计算,三个多月才弄了十多块钱。
“十块钱,核从前的七八两银子呢!哼,可是现在,能办点什么事呢?不够还债的……”在路上,黑丑一面走着,一面便摸索着钱口袋,那样想。
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茶铺里正好非常热闹:有的围在一桌上斗纸牌,有的散坐着谈闲天。黑丑回了家,老婆似乎也很高兴,给他灌了壶茶,就在砂锅里煮面。
黑丑把担子放在院子里时,看见院子里墙上拴着一匹马。他很奇怪,就想回到屋里问他老婆。可是他刚一进屋,正巧碰他的闺女大云从屋内间提着一把水壶出来。大云说:“刚到吗,爹?没有吃过吧?”
黑丑顺声从鼻孔里哼了两声,向内间瞅,警官李文虎躺在炕上,正在吸白丸。
“来吧,黑丑,抽一口吧,在外边跑得怪冷的……”警官李文虎一起身,很客气也很自然地向他打了个招呼。
“您请抽吧。”黑丑一看是他,非常的恼丧,说声就扭头到外间里来了。
老婆给灌的一壶水,还有茶叶,这是黑丑从幼很少享受过的幸福,所以连喝了几杯,嗓子里感到非常滋润。茶一喝足,面条也熟了;香油珠在汤面上浮游着,吃了一口,便觉得比家常做的小米或高粱粥有味得多,适口得多。
屋子里很暖和,再加上吃了点面,黑丑身上就非常温暖舒畅了。老婆问他这次出门一共挣了多少钱时,他害怕这十几块钱,一来就得被老婆胡花了,所以一面说出数目,一面就说明用处:“不行,才十块多钱,不够还债的。麦子价小也得卖,行息可真把人吃苦了,好,借十块钱就是三块的利钱!”
“你挣了十块钱吗?行了,够还债的了。麦子哪能卖呢,自己还磨了,卖大碗面呢!”她说时,非常有把握,非常畅快。
黑丑以为她在瞎吹牛,就不相信。肚子里也饱了,身上也暖了,可是看着他老婆和女儿,在汉子群里,走过来走过去,又灌开水又谈笑,感到非常不痛快,非常恼丧:“这还成什么样子,这简直是在我脸上抹灰!”
不管身体上多么舒服,精神上却感到异常地受侮辱,他看不惯这种情形,回家不久,就又到双起婶家里去了。
双起婶因为丈夫仍然没有音讯,家中又没有钱用,正在每天愁闷。他们俩就相对发牢骚。双起婶现在非常地佩服他老婆小翠了,时常在口头上带出这样话来:“你不能再说她怎么不好了,她也真算个能人。你看看,她开这个茶铺,又卖大碗面,又卖杂货,弄钱不少呀!”
“倒是能弄点钱,不过,太不好看。”
“那有什么不好看,不是因为咱穷吗?欠人家的必得还人家,好看中什么用?”
“老乡亲们不笑话吗?”
“笑话什么。他们白借给咱钱用吗?现在反正弄得很富裕,欠债能还上;他们笑话人家,不是白费吗?”
黑丑以为双起婶是在说与她不相干的现成话,来安慰他。所以心里仍然不畅快。沉思了一会儿,抽了一锅旱烟,才说道:“她这样,还不要紧:老了,脸皮厚了,人也不说闲话了,可是……大云又跟着她学,像干什么的?”
“咳,这年头,难说呀!”说到这里,双起婶沉思了一会儿。“在从前,春冬两闲的时候,女人家都纺线织布,一来能占住了她的心,二来能自己积攒点钱。可是现在呢,人都学得好吃好穿了。若是娘家没钱,丈夫也没钱,自己又没来钱的道……自己爱点讲究……也真没有办法呀。咳,这年头,什么事也难说了……”
黑丑一想,像双起婶那样明白的人,都说没有办法。自己这样的土瘪,受了一辈子老婆的气,到现在还会有办法吗?所以只好不管,装傻装瞎吧。
在乡下,茶铺是一个村庄的文化中心和政治争论处。到了秋后,麦子播了种,秋庄稼收讫时,天气就渐渐冷起来了。地里的活不能做,家内手工业也渐渐消灭了。正是农人最闲暇的时候。平常农人家里是不生火炉,终日冷清清的,老婆子的炕头也坐厌了,闲得难过,就到茶铺里来。茶铺虽然也不过是几间旧土房,里边摆着几张肮脏方桌,几张板凳;只是因为生着火炉,满屋热气暖人,就是一村里最幸福的处所了,有钱爱花费的人,固然买点零嘴,喝壶茶,或是炀二两白干酒,就是一个铜圆也不肯花的人,也可以在里边一坐半天。村中管事的大爷们,成天在这里,没有事时,斗纸牌;有事时,就在里边商量,且在此办公。区官区警来发公事或找地保时,也都先到这里来。村里有什么事,县衙门里派什么差捐,就先从茶铺里传布出去。不但乡下的闲事,就是国家大事,海外奇闻,也都是先有村中能人在这里一说,或是拿着张旧报,囫囵吞枣地一念,才渐渐地传播到各家去的。或是从京城大埠刚回来了一个小商人,来的或只是一份报纸,也能在这沉滞的空气中,掀起一个波浪,使得人人都睁圆了眼睛,聚精会神地努力去领略这新闻。可是不到旧历年底,很少有人回家乡;向村中寄报纸的更是罕见。所以,一件旧事,便照例翻来覆去地不知道重提多少次,大家也不觉得烦厌——说的俨然第一次述说新闻,而听的也照例俨然第一次听到。各人皆为这种叙述兴奋。
“我说,xxx为什么来到北方呢?”一个在北平古董店内当过伙计的老头子,为着表示他自己的见识,在大家没有话时,他就常懒洋洋的,好像自言自语地那么说。
“为着打小日本,是不是?”一个人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用力抑制着要涌出来的喷笑,故意那么驳他戏弄他。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是奸臣,他已经和小日本勾结了!他是来盗皇宫里的宝贝呢。哎呀,皇宫的宝贝可真值钱了!聚宝盆……通天宝……哗!……”曾干古董店的老头子,说时,眼睁得很圆,表示极可惋惜的神气。
刚才故意驳他的那个人忍不住地喷笑出来了。
“南蛮子偷风水,盗宝,一点也不假,老人说过的话都灵验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吸着旱烟,正正经经地说了这话后,便长叹了一声。
“听说小日本,还要来占咱们这地方呢!”一个国术团的年轻人插上嘴说。
“一定占,一定占。咱们下棋的时候,都写‘两国交兵,黄河为界’,这也应验了,日本兵一直占到黄河。老人们嘴头上说的话,没有不灵验的!”这白胡子老头子,一遇机会,便发挥他的议论,决不会放弃过去。“……常说:‘俺的钱上不得串吗?’你看看现在的铜子,上得串了吗……”
“当亡国奴可不行。所以咱们非练国术不行!”这个国术团的青年,说话时,指手画脚的像摆什么拳术架子。
“反正谁来了,也得完粮上捐!”
这样那样说下去,结果提到完粮上捐,许多人的幻想便消灭了。
假若警官李文虎偶尔来到这茶铺里憩一会儿,大家就非常高兴地围近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渴望他向大家述说什么新闻,或县衙门的公事。第一,警官李文虎是本村人,所以才敢接近他;第二因为李文虎是做官为宦的,不是平凡人,所以他的一言一动,都是不可忽视的。
这一天因为黑丑觉得肚子作痛,他老婆小翠给他熬生姜红糖水。在茶铺里坐着的人,闲得怪难过,就和她开玩笑:“小翠,你看你,是怎么回事呢……不知道吗,小翠……不小心,还让你黑丑吃冷东西。”
“来你娘的吧!”小翠不害羞地和他们斗嘴。
草帘一掀,警官李文虎脸上冻得通红,撞进来了。
“哼,刮了一阵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小翠回过头去,笑着高声说。
“风头不好,刮的是地界……”李文虎也笑嘻嘻的。
“请坐,请坐,天气很冷吧?”
“从哪里来呀?”大家都向他打招呼。
“北集。”李文虎一面脱他的老羊皮军装大衣,一面顺口答道。
“北集那家卖白丸的,听说发洋财了。”
“那是,”李文虎很肯定地说,“这洋财可发老了!”
“他们也得花给你们个钱吧?”
“多少花个吧。”李文虎只有谈到这种事,口气才假作客气。
“县衙门里也不捉拿他们吗?”
“省里,人都花钱买通了。好,小县官敢惹人家?县官有为难的地方,都找人家!”
“你别看行道不好。赖汉子还是干不了呢。”
“那是。”李文虎的口气,非常坚定;他一提到这话,身子同口气一齐用劲,“人家他二哥在武备学堂毕过业,又到过东洋,在天津干这玩意,弄了好几百万呢,家里干的是他三兄弟……好,他的同窗,当师长当军长的,做主席的,不知道有多少!”
小翠熟悉他的习惯;他一进门,她就给他预备烟具去了。一会儿,小翠把一个油光头从门边一晃:“来吧,来吧,快来抽吧,别再过一会儿,腰也直不起来,光流清鼻涕了!”
“嘻嘻。”李文虎向大家一笑,往内间去了。
等着他抽了几口,精神焕发时,她才问道:“你和北集那一家,熟吗?”
“熟。我常到那里去。”李文虎说话时,烟气就喷涌出来。
“他既是那样发财,你给黑丑在他那里找个事,行不行?多了不敢领情,一年若能挣个四十五十的,也比他啃地皮做庄稼汉子强多了。”
“你别看他那样发财,对付他的下边的人,可狠多哩!在局子里肯花钱,那是不得已呀!”
小翠失望,沉默了,看着他的烟灯。
“我想起来了,那么办吧,”李文虎忽然放低了声音,“你卖这玩意,我在那里给你说句话,可以先赊着,好不好?卖这个,利钱可不小呀!”
小翠沉思了一会儿,赞成了,可是,却故意说:“不犯私吗?”
“有公就有私。”
“若来捉人呢?”
“我不派别人来,我亲自出马。”
“贼小子!”
他俩开心地大笑了。
小翠到外间去提开水时,看见丈夫黑丑好像肚子还在痛,弓着腰坐在炕上不动。她问道:“喝了姜糖水,肚子还痛吗?”
警长在里边听着了,就说:“肚子痛吗?来,来,抽一口管保你好了。”
“不用,不用。”黑丑低声拒绝着。
“就抽一口吧,反正不花钱,省得肚子再痛。”
小翠说时,就将黑丑往里间拉。他半拒半随地到了里间,躺在灯旁;李文虎弄好烟泡,给他用签子拨着。
“行了,行了。”黑丑吸了一口,就想不再吸了。
“一口不行,不管事,倒坏事,再来一口。”
李文虎哄骗着,又让他吸了一口。
黑丑吸了第二口,赶紧跑到外间,松了一口气,他肚子里,果然不痛了,可是头脑有些晕,浑身舒服得发酥。心里想:“这真怪,这真怪。”
黑丑又跑到双起婶家里去,出门时却自言自语:“这年头,他妈的,警官的事也轮到了我!”他知道双起婶也同小翠是一样的人了。
黑丑在这茶铺里。除了担水之外,就拉风箱。他常常一面慢慢地拉着,一面慢慢地想那些他不明白的事情。
有时,年轻的男子们,坐在他旁边的板凳上,瞎谈胡论,谁和谁姘着,谁给谁拉皮条,从中赚了几块钱……
“我说这娘们怎么焦黄像个梨呢?一打听,原来她和她娘到石家庄混事去了,还向人家说是到她姨家去了呢……”
“我说他怎么穿得那么讲究呢?原来……”
“我说她怎会走了运,原来……”
黑丑一听到他们谈论这类事,就有些心虚,恐怕再谈到自己身上,不安地赶快走开,心里却仍然想着个念头:“咳,这年头,真是,这年头!”
因为白丸制造时极费工夫,而且一般人吸时也很麻烦,白面于是盛行了。将烟卷在桌上顿顿,顿得有那么一节空筒,将白面倒进,烟卷朝上,点着火,一吸,就可以过瘾了。黑丑这茶铺内,随着大烟户的潮流,也代卖白面了,烟鬼们买了白面,就坐在茶铺里,一面和大家闲谈,一面从从容容地吸着。吸几口,过了点瘾,精神抖作起来时,头向着天,望着烟卷上缕缕的青烟,微笑着。
“不怕你吃,不怕你穿,就怕你烟卷朝了天!”
在旁边闲坐的人,听了这烟鬼的自咏,就大笑起来。
警官李文虎每次路过此地,进来过烟瘾时,就怂恿黑丑也来几口;黑丑每次都是在半拒半就之中用过的,用过之后,身上立时有说不出来的一股子劲儿,刺戟着他去找双起婶。可是后来,每逢要找她时,就想吸几口,抖抖精神。日久之后,不吸就身上酸软,打嚏喷,流清鼻涕了。
“你抽上瘾了,我勒死你!”小翠就这样警告他。
“抽不上瘾,抽不上瘾。只是有点肚子痛。”
到了年底,家家都感到缺钱,讨账的逼着要钱;还不上账的就向各地方躲藏。但是黑丑家除了还清借债,仍有余钱买了几斤猪肉,韭菜……预备庆贺新年了。
在乡村中,能有黑丑这样舒服日子的人,少极了。黑丑在生活上不知不觉地,一步步习染下去,但是他心理上,感到非常的不安:“这是怎么回事呢?老人们哪里是这个样子!咳,这年头,真难说……咳,这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