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好半天工夫,出了一身热汗,才算是掘好了土坑,把棚捍埋上了。王老头累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阵子,骨痛腰酸,身上怪不好受的。
“是老了。”
自言自语的他感到自己的体力已衰弱了,想一想三十多年前做长工下庄稼地时,背四斗的袋子上仓下仓,走十多级梯子,像玩着似的,那时力气的充足,比起现在,前后当真是两个人!是的,那时他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人家叫他王老大,现在是六十多岁的王老头了。
天气太热了,一个老头儿是不容许劳动的,顶好坐在树阴下扇着扇子打瞌睡;然而他没有那种福分,为了生活,他是顾不得寒冷与酷热的。
到井台上打了一桶水,他就把腰里的面巾解下来,放在水里浸着,过一会儿,又拿出来,不停手地在脸上擦了一阵,然后擦胳膊,身子,擦下了一身汗垢。
精神就像增旺了一些,使得他有余暇在放下水桶之后,顺便把目光溜在左近一带的地方,浏览着,端详着。
这里是一个地势不恶的地方。北面,绵延着一条矮岭,像一幅屏障似的。西南边窜出一条小河,弯曲地奔流到东边去,河的两岸密生着低矮的林木。河水和矮岭之间的平地,是一片广大的田场,土地肥沃,每年都产出不少的粮食,只是没有王老头一点的份儿。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他的家屋上——二十多年久历风霜,抵御过雨淋雪压的两间茅草房。现在是有些倾斜了,要不是四边支着木柱,也许早已坍塌了。房上的茅草,有新的也有旧的,是儿子在春天增补的。房前边,这时候新添出来他埋好的棚杆,过些时那白棚就会搭上了。棚前面是一条驿路,沿着河的北岸,东西展长着,展长到远处的天边去。
每天总有些过路的人,背着包袱或是空着手走过他的门前,人人都被天气热得懒洋洋的,走得那样慢,仿佛两条腿有千斤重似的。
几年来,一年不如一年,他们的日子陷在穷困中,总是挣扎不出。凭他们想过了多少法子,希冀在生活上得到一些儿满足,到后总像浮云似的飘过生活的记忆去。一直到最近,老两口子才想出这条救济生活的办法来,要开一个小小的茶棚,兜揽来往行人的生意。
“一定可以赚钱的。”
起初,王老头就斩钉截铁地下着这样的断语,似乎他从历年的生活里面,已经得到一个正确的结论了。做生意,总是可以赚钱的。尤其是他们老两口子来看顾一个茶棚,可以说再合适没有的。别的笨重的工作,他们是没有气力担当的了。
老伴本来不赞成他的意见,但是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来,过后还是依从了他,把她从娘家带来的一副银镯子拿到镇上变卖了几块钱来作资本。
“就只有这点东西了。”
卖过镯子,她还硬着心肠说过这样的伤心话。这些年,她的首饰都弄净了,还亏得这样,总算换些钱来过日子,不然的话,在这两年兵荒马乱的年成,就把首饰留在家里,也难保要落在日本兵,或是当地土匪的手里去的。他们如今换钱作资本的这副银镯子,要不是她经心经意地埋在炕洞子里,也决不会保全到现在。可是只要这一回做买卖能有个小小的前途,那她是不会为这最后的财富惋惜悲叹的。她倒愿意从这上面获到一点利钱,可以补偿她这些年的损失。
开茶棚做了好些日子的生意,却少有顾客来光顾。在墙壁上贴了些红条子,写了些勾引旅客的字儿,也终是没有什么效果。
“七月的大热天,谁高兴到屋子里来坐呢?谁高兴喝滚热的茶水呢?”
有一天,王老头居然猜透了生意清淡的原因,后来就计划搭这个布棚,决定不卖水。热天走路的人都是愿意吃些凉东西的。他们就要改卖甜瓜、小米稀饭、麻花蜜果一类的零食了。王老头心里想,如果这样来生意还没有起色,那就只能说是天命使然了。
这样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子工夫,王老头的身上就悄悄地冒出汗珠来。老公鸡恰在这时一连叫了好几声,突破了沉热的空气。时候到了正午,王老头想起来,他该到茅屋里看看老伴把棚布缝到什么样子,就忘去了身上的沉热,顺便把面巾盖在脑袋上遮着太阳,大步走回茅屋里。
屋子里和他岁数差不多的老伴,这时候已经把白棚布缝好了,看他走进屋子里,就开口说:“搭罢,布缝好了。”
她的脸上、皱纹中藏着粒粒的汗珠;她也是累了,可是她一声怨言都没有说,倒是赔着笑脸反说道:“搭上棚,这回该有买卖了。”
说着,才伸手把脸上的汗抹了一抹。
屋子里虽然并没有透进多少阳光,但比外面还要热得多,幸亏南北窗是对着的,都敞开在那里,过窗风有时吹进一阵两阵,闷热的空气,才觉着好受些。
把棚布拿到手里,王老头横算竖量,打量着套上去能不能合适——这一大块白布,又费去了他们两块多钱。
过些时,他们的儿子就要回家了,他是给人家雇去铲地做大工的。两块钱的布钱,正是他从东家那里透支来的。等他回家,还好有几块工钱带来,好预备买些甜瓜,因为现在只缺甜瓜,其余的东西都已备齐了。
“那就快搭罢。”
说着话,望一望老伴的脸,王老头征求着她的意见,也可以说是下着命令。然后又说:“搭完就完事了,趁天早还不兜几个客人。”
这时候,她像记起了一件事情,便突然问道:“那么你把棚杆都安插好了没有?”
“就等你了。”
“呵——”
呵那么一下,老伴也不再说什么,就往屋外走去,于是两口子又在太阳底下开始消耗老力了。
天真是热,仿佛特意向他们两个老年人示威似的,尽管放散着灼灼的热气,热的两口子出了几身大汗,连短裤褂都湿得粘在肉皮子上,呼呼的气喘了大半天,才把棚布搭上一半。
“歇歇罢。”
实在累得不能支持了,王老头觉得再也不能继续工作,才有这个提议。
老伴却是一肚子的刚强。依她的性子,恨不得一口气上完了棚布才好。不过终究支持不住了,到后仍不得不听从他的话,歇下了手脚。
“歇歇就歇歇罢。”
答应着王老头的话,然后又像不信任似的说:“老了,不行了;怎么老了不能做事了呢?”
王老头没有答言,懒懒地走到井台那里去打水,再用面巾沾着井水擦那满脸满身的汗水,然后,把湿过的面巾又带回给他的老伴用了。
“怎么就这样热呢?年头一年比一年荒乱,天气也像一年比一年热,咱年轻时哪是这样!”
她一边擦着汗,一边不胜今昔地说着愤慨话。
“别提从前了,从前咱们还没有这样穷呢,从前还没有胡子呢,从前也没有日本兵呀!”
他这么说完,就陪着老伴一齐坐在搭好的半面棚布下乘着荫,躲避着天上火热的太阳,人显得又懒散又疲倦。
没有风吹来,河边的树林倒垂着枝叶一动不动。狗闭着眼睛在打盹,鸭子也只知道长时间把身子浸在河水里,懒得叫上一叫,闷热,沉静,占有了这附近一带的地方。
这么热的天气,不知止住了多少行路人的腿。路人们,不知是天热或是还有别的缘故,让王老头来比较比较,的确一年比一年少下去了。那应该埋怨火车,火车道没有修成的时候,这条大驿路哪一天也不缺乏车辆与过客;现在的大驿路,变成冷清的僻路了,比以前不知差了多少倍。要不然就是荒乱年头住了行人的腿,就以他开的这个买卖来论,今天是开着,营业着,但说到明天能否再继续营业,那就没有人敢下断言了;胡子,日本兵,脚步一踏上地面,什么都会变了样,两间小茅草房,只要这些人里面有人乐意擦亮一根火柴,一会儿子工夫房子就化成一片烟灰。
这时候,老两口子擦着火柴点起烟袋,抽起了旱烟。这在他们还算得上是一件可人的事情。烟可以解闷,可以解忧,还可以混过去冗长难忍的时间。可以说,在抽烟时,人可以忘记周遭的一切困苦与快乐。
从那袅袅的烟雾中,人们还可以进入一个新鲜的境界,获得意想的但又是属于空虚的暂时满足。同时,它也还可以引人沉入旧日的纷乱回忆里。
太阳歪了头,眼睛躲过棚布斜到王老头两口子坐着的地方,热气跟着就奔了过来。不耐烦的王老头把身子往旁边移动移动,后来索性就站起身子催促着老伴说:“行了,把那半面搭完罢,歇着也还是免不了热。”
两个人收好了烟袋,老伴先他站起身子,紧跟着一个冒汗的搭棚工作又开始了。
人老了,手脚有时就不能像年轻时那样如意地运用。王老头在这事件上,总抱怨老伴手脚眼色的钝拙和不济事,因此,有时就发着一个老头子的脾气,但又并不显得怎样严厉,他会说:“怎么,那块地方没有搭好你看不见么?”
或是这么说:“你真是不中用。”
老伴的好脾气,见过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在年轻时,他有时因为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向她发泄凶焰打她嘴巴的时候,她除了逃避之外,回骂一句的事情都没有过,自然更谈不到抵抗发作了。到现在人老了,性子更好了,他尽管发些零碎的脾气,总是激不起她的气愤。她不理会他,还是不停手地做着。
可有一宗,丈夫虐待她,她可以容忍,不说一句反抗的话,生活的困迫却使她大大地发过脾气。这几年,日子一年不如一年,惹得她有一次曾经愤愤地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穷人老该受穷么?就不能翻翻身么?就过不到好日子了?”
还有一回她曾经暗暗地哭了半夜,生气命运为什么不肯帮他们的忙把日子过得像样一点。
不论天气怎样热,棚布终于在他们两个人的手中搭好了,歇下手时,不约而同地全叹了一口气,这里面,含有无限的容忍、激愤和悲伤的成分。好在这总算做完了一件工作,内心就像放下了一副重担,觉着松了不少。
太阳斜过棚顶的西边去了,老两口子坐在棚子下躲着太阳,不住用手抹着脸上的汗珠。面对面的两个人注视了好一会子,仿佛有什么话该说出口,但是谁都不肯轻易开口。闷着,休息着。
这大幅棚顶布,是活动的,靠着两支活动的棚杆,可以展开布面,又可以收缩在一堆,早上,晚上,只消把两枝棚杆挪动挪动,棚顶就可以搭出或是卸除了。现在,棚顶既然搭好,就只缺少棚下的桌凳一类的东西了。
头顶上有棚布遮着火热的太阳,棚的四外都敞着,等着凉风从各方面吹进来,再吹出去,坐在棚下吃瓜的人,那是再凉爽再享福没有的了。比一比棚后面的茅草房子,相差的真是两个天地。旅客一经看到这白色的棚,从远处就会打定主意歇歇腿,既经坐在凳子上,歇腿之外还可以吹到一点凉风,透透胸中的热气,先就有三分喜气添上来,那他会不自主地就要吃上一些东西的。
“搬桌子去罢。”
胡乱想了一阵子,再看一看天还早得很,王老头决意做一会儿买卖,就这样跟老伴说,老伴听从他意思,跟在他的身后,走回茅草房子里去。
堂屋里放着的长条桌,就是他们要搬的桌子,可是这东西又大又长,自然有相当的重量的,所以是两个人一人搬着一端,使了半天的力气,谁也没有搬离开地面一点点的位置。汗珠子倒像一阵小雨似的又湿遍了全身了。
搬不动呢。
“这笨东西!”
王老头上了火气,索性就把两手松开了,再跟老伴说:“先拿板凳罢。”
看来这只长条桌只有等儿子回来才能搬出去;儿子原说晌午就可以回来,这多时候连影子都看不到,王老头一面往外搬着板凳走着,一面就恨起年轻人办起事来太少把握,做的事情和说的话难能是一致的。年轻人把些宝贵的工夫随随便便就耽误了。但随后他倒怜惜起他的儿子,他想到儿子在大热的天头下铲地,奔走,那比他苦多了。
等他们两个人把凳子搬完之后,就一同把身子坐在凳子上休息着,他们要吹吹凉风,好出一出胸中闷气和身上的热汗。另外,还为的要望一望将要回来的儿子。
河里面藏身的鸭子们,乱叫一阵以后,就歪歪斜斜地走上河岸,羽毛浸得怪新鲜的,懒懒的它们之中有的半闭着眼睛,走这段路像是不大情愿似的,走到两个主人的面前,它们“家家”地叫了一阵。
“喂喂去罢。”
嘱咐过老伴,眼看着鸭群跟她进院去了,王老头忽然间想起来,若是实在没有钱买货物的时候,卖去这几只鸭子,不是也能卖几个钱么。想是这么想,事实上,镇上的人,没有人在大热天来买鸭子吃,何况他还不忍心卖掉这几只动物呢。再说,这些时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有闲钱肯买鸭子的。
这是他们一家中唯一的家畜了。去年、前年还有些鸡、猪来的,后来打了仗,义勇军,日本兵来回地追着,打着,大道旁的牲畜都被宰净了。好的吃食,像白面,粳米一点都找不到。两年来,年年夏天都是这么打着,宣统作了皇帝,还是不能使天下太平,反倒多出来遍地的日本兵。算一算,日本兵占过来之后,日子确实比从前更不好过了。
西边高粱地边上,露出来一个戴草帽担担的人,“不会是一个客人?”想到这里,王老头就着急他的搬不出来的长条桌,不然,不是可以让这个过客坐坐么。
可是,他随即想到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他想到多余的凳子暂时可以当作桌子放些东西,因此,心里也就不着急了,一面在预备兜揽客人的话。一开头,应该先说:“歇歇罢老客。”
然后再说:“吃点么?要凉的有水饭,黄瓜菜;香的有麻花;甜的有蜜果。价钱顶便宜。”
是的,说到这里可以留下客人的两只腿。他喊屋子里刚刚进去喂鸭子的老伴。
“快把东西拿出来!喂!”
一时间忙迫的样子,好像稍微迟延一会儿就会放走了这位客人似的。
但是,等老伴走了三次把东西搬完了,客人也走到棚下了,他才发现到那个客人原来是自己的儿子,担子放在棚下,装满了黄皮的甜瓜。
“哼——”
王老头也不再说什么,哼了一下,只是在暗地里埋怨自己的眼色不济事。停了好半天工夫,他才说:“瓜买来了。”
儿子穿在身上的小褂和短裤湿透了,肩膀头掮担子的地方,让扁担磨破了一个洞,肉皮子托出一片红色来。他摘下草帽当扇子扇着风,头上冒出一头的热气,随后坐上一只靠近的凳子上歇着,呼呼哧哧地喘着气,停一会儿愤愤地说:“这王八蛋!他硬说今年这个月里不能再支钱,说了好半天才算由他赊来一担瓜!”
他没有支来钱。
处处都是不能遂心如意,听了儿子这几句话,老两口子全愣住了。
儿子又说了:“哪里是没有钱,何歪脖还支去两块钱呢!”
望望白布棚转过话头又说:“棚搭好了。”
王老头看儿子累的那种样子,怜惜他不知说句什么话才好。仿佛儿子每喘一口气,就是放出他身上的一滴血。他怨恨老天爷不该把天气弄成这样热,故意和他的儿子为难。他只能急急催促着儿子说:“去罢,到井台上洗洗脸去罢。”
儿子没有听从他的话,他看到棚下少了一张长条桌,就知道是留给他搬的主意,要先把桌子搬出来再去洗脸,因为这样来可以不耽误买卖。做父亲的依从了,不一会儿三个人就把长条桌抬到棚子里。
做母亲的随后就收拾东西,抹擦桌面,把板凳都安置好,偷空望望儿子在井台上洗脸的动作。王老头在拣选甜瓜的个头,把它们分出等级预备标明价钱。
这时候有几个旅客向东走去,过棚前时,王老头竭诚地也招待着,往棚里让座,可是,全被拒绝了,客人只知道说“这棚子可不坏”,却没有人肯破费时间坐上一坐,要他们花费一些钱,看来更是难事了。他们还那么说:“趁时候还早,打算多赶几里路。”
这情形,使回到棚子里的儿子也叹了一口气。买卖如果照这样继续下去,那还能行么,赶上这荒乱年头,本来旅客就很少有,他们再不肯花费一点点钱,看来靠旅客身上赚钱的事情,怕不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容易了。
父亲、母亲、儿子三个人坐在棚子里等待着客人的光临,一直到太阳压上远山的顶尖,还是没有让他们留下一个满意的主顾。有几个路人曾经买几个甜瓜,但每次又都是争持了好多的工夫。
“看明天怎样罢。”
父亲说完话,对着眼前的黄昏有些迷惘了。
“明天也许会好一些。”
“明天一定差不多的。”
母亲、儿子先后说着自慰的话,收束了棚里的东西,明天究竟怎样,谁也断不定,但是,明天却能给他们一些希望——一种空虚的不着边际的慰藉。
黑天时,他们收束完了棚里的东西,棚布卷在两支棚杆里,让儿子扛进堂屋内。白天做好的一盆小米水饭,本来是预备给旅客吃的,这一来就作了他们自己的晚饭。
求恕 | 程万孚
从巴黎开到荻艾浦来接上过海到英国的火车正在夜半到站,不问是回归故土的英国人或是到英国去的外国人,这些旅客特别匆忙的样子,下了车还得忙着上船。经过法国警察在每人的护照上盖了一个离埠日期的印子后,手提背袱的返乡人连行李带人都在苍茫的深夜里,一个挨一个地上了停在港边吐烟等客的船。黎察·司特芬不慌不忙在所有的旅客之后,提了小箱,挟着毛毯也上船了。
头顶上是深蓝得近乎黑色的苍空,因为还看得见星星,许多人就很高兴地谈论到天气,证明这是好天气,该不至有风浪。凡是渡过这英吉利海峡的全都知道它的厉害,一个坐飞机打翻身不觉头晕的好汉,上了这条船过海也得吐呕得疑心是心脏也吐出来了。甲板上到处是人,成双的或孤单的全都找了相当的位子安置下来了。船还没有开,车站上已经没有了人影。岸上的路灯光亮得非凡,照得这满船面全是很明显的影子。远望还见港口有微弱的灯光,也许是些渔船。对岸的房子只在看惯了的黑暗中才衬着天边现出一些轮廓,一二个还有灯光的窗口,在夜色中仿佛是一些大黑猫的眼睛,镶在这只大黑猫身上似的放亮。夜深了,在巴黎住惯了的人就少见这般幽静的夜色。现在散在甲板上的旅客,有说话机会的在轻轻耳语,谁也犯不上吵闹这静悄无声的海口;孤单的除非倒在舱里就呼呼入睡的蠢汉,若不然对着这分不清天与海的一片深蓝,谁能不想起他过程中的一片一隅?
司特芬找到一只救生船旁边,随地把毯子铺上坐了下来。面前是海,再前望就有微小的火光。这一点小火光在黑暗里集中了他的视线,回忆在他的面前布展开了:
一年前,他也从巴黎赶到这里过海去看他的至好朋友马克斯的尸身,满眼是泪,满心是忧急。现在这情形又涌到眼前来了。司特芬同马克斯在伦敦建筑学院过了四年的共同生活,同班毕了业之后,这一对抱负不凡的青年分了手。司特芬到巴黎去继续研究建筑学,马克斯就在伦敦一家地产公司当了建筑师。那一年冬天马克斯同一位伦敦小学里的舞蹈教师结了婚,司特芬在他的至好朋友的家里过了一个星期的圣诞节假日,十分快乐。
“努力呵,黎察,不要忘记了我们的雄图——把伦敦换个面孔!”马克斯临别的叮咛还在耳边,司特芬在巴黎接到马克斯夫人的恶报了!
“……皮尔在临终时还是记惦到你。他叫我立即请你来,活着不能见你面时,死后亦非等你来见着他才甘心。他说他的书籍草图、衣服,等等全给你,只有你才是同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来吧,如果可能的话请坐飞机来,不然明天早晨你也该到这里了……”这信上的话句句刺入司特芬的心,他是那么悲伤地赶回伦敦。他赶去看他的挚友,想去尽力安慰马克斯夫人,还可以算是新婚的夫妇,是那么恩爱不能离开的一对情侣,好心的司特芬设身为人想一想,他更感到难过了。
从医院里把马克斯送到墓园安葬之后,跪在墓前献上一束鲜花,永别了七年来的唯一好朋友,在新寡妇之前他不愿意流泪添人愁恨,可是心里是难过万分。他陪马克斯夫人回到伦敦近郊的新家里,约好暑假再来料理马克斯遗下来的东西,司特芬应该为了他自己的工作回巴黎去了的。可是马克斯夫人的挽留与他自己想到应该尽力安慰朋友的寡妻,他允许住一星期再走。
司特芬,一个过分和气的青年,就算不能算是一个美男子,至少是使多少女人为他倾过心。眉长鼻正,身高体壮;同他交往的人才更知道他的好性情,使人生爱。于今这可爱的司特芬日夜不离地伴陪着马克斯夫人——一个活泼到够得上说是风骚的美丽女人,如果不是她披着黑纱服着重丧,别人要把这二人视为可羡慕的一对了。
那时候正是初春,伦敦的郊外渐渐地绿得可爱之极,马克斯夫人的新家就是被围在绿草鲜花的当中。他们每天晚上都到伦敦去吃晚饭看戏消愁,她是一个在舞蹈上用过功夫的女人,告诉司特芬不少关于这一方面的事。日间在乡间,司特芬是惦记着巴黎的功课,看看一切的陈设都容易想起马克斯;倒是马克斯夫人就那么像是过一种新生活的开始时没有秩序与约束似的,享受着现得快乐。她不提及马克斯,也不说及这日后将如何度日的事。从报纸上看来的一些城市小新闻或是知道哪一个戏院演中的名剧,这就是她与司特芬谈话的资料。起初,他疑心这是勉强地想排遣忧伤的法门,不久就证明这是想错了。她高兴得那么自然,叫人难以相信的是不时还哼伦敦流行的小曲。
“黎察,你能够告诉我吗?上帝这么把我安排在这种情形之下是什么意思呢?皮尔是个好丈夫,他爱我,每天除开工作的时间而外,他把他的时间全交给我了,我们的确是过了甜蜜的一年多时光。可是他又把我丢下了是什么意思呢?”马克斯夫人在饱食午餐之后,慢慢地调着咖啡,她说完这些话,再用眼睛把没有说出来的话送到司特芬的眼里,“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皮尔当然是不愿意你受苦的,这可怕的脑炎把他逼走了。”司特芬多半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想不出再适当的答话。
“他不愿意是无疑的,事实上我已经是在开始受苦了。”
那一天晚上,她换了艳丽的晚服同司特芬到伦敦戏院去看戏。她自己把“纪念在心里,不在拘守形式”作理由,要司特芬也换上了马克斯的夜礼服。
“如果皮尔看见了我们这种样子,无疑地他从心里为我们高兴。你看,镜子里是多么相称的一对!”马克斯夫人挽着司特芬的腕,这相称的一对从这一夜起更亲密地往伦敦跑了。
只要有一个合适的男人在她身边,她可以纵情地倒在这个男人怀里,满足她的欲望时,她把一切一切的从前都忘记了。就好像是一个刚刚出生,只认得愉快,不知道昨天,也不想到明天的大孩子。有多少女人为了一件愁苦的事忧郁一生,在马克斯夫人看来这是咎由自取的事。马克斯曾尽力使她快乐,她也真心真意地爱马克斯,使他从她身上得慰藉;但是不幸马克斯没有尽职地把她丢下了,这当然“皮尔不愿意,至少他也没有权力使我受苦。谁能替代他的工作呢?当然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敌人”。马克斯夫人把这几句话认定是她的方针,是十分正确的见解。
司特芬在那绿草鲜花围绕的小舍里留下了一个好印象;他自己带着思量故友的忧伤与瞻念前程的愁虑回到巴黎去了。跟着他到巴黎的就是马克斯夫人的信:
可爱的黎察:
送你上车之后,我带着一颗几吨重的心回到瓦莱市。这个家,从来没有使我觉得如此空洞的家,叫我害怕了。我站到窗前去望,想着你也许从纽海文又乘车回到我这里来了,站在窗前望到黄昏,这希望使我额外受了苦楚,我敢说你如果知道我是如何因想念你而受苦时,你一定从巴黎飞回来安慰我了。你的甜蜜的声音,温柔的抚摸,即使再微小不过的事也在我的心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迹,哦,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过海可有风浪?太阳是高高地照在瓦莱市,我想它也一样地照在海上。我心里在时刻求上帝保佑你——我可是从来没有在任何教堂里去祈求过上帝的。我的信当然能够看见你平平安安在巴黎,如果它除了把我的相思传达了千万分之一而外,还能引起你回忆在此过去一周中——是只一周吗?叫人难以相信的留下数不清好印象的一周——的生活,使你不感苦痛,那我就得了意外的收获了。
昨夜我没有吃晚餐,可是做了一宵的甜梦,到今早还是梦把我喂饱了不觉得饿。东南角的远处不是巴黎吗?如果有德国人的大炮把我当炮弹一下子就送到那里才开心,恨我自己又没有长翅膀。再过三天我就该到学校里去了,开始同臭孩子鬼混的生活。
明天我去皮尔墓上放点鲜花,当然不会忘记替你向他问好。可怜的皮尔带走的只是我的快乐的回忆,可是你,可爱的人,你把我的灵魂带走了!我不知道我将如何过下去这日子。
你知道是哪一天可以回来吗?我把一切都预备适当,让你来过暑假。应该整理的东西亦等你来动手,我只是天天盼望你回来!
给你一千个个个从心底出来的热烈的吻!
爱你的s
此后,几乎是按日按时地有这样的情书来把司特芬陷在一种不能自拔的束缚中。每夜,马克斯的遗像站在案头,司特芬对着遗像给马克斯夫人写情书。有时他实在不知道这事情应该如何结束,因此气得不能写下去,可是那妖冶的女人立刻在他的耳边:“替代爱护她的人是马克斯的朋友,必不是他的敌人。”无论如何信还是写成寄走了。
等得不耐烦的暑假到了,司特芬没有回家,就在马克斯夫人家里过了一个如她所期望的暑天!
现在司特芬在这行将启的船上,明天早晨就可以到伦敦,如果是去年,他这正是在一种新生活的开头,一面有想及马克斯的痛,另一方面有将去过另一生活的热望。可是现在,事情又全变了。去年暑假以后他还回到巴黎,马克斯夫人是怎么也无法跟到巴黎或者留司特芬在伦敦,她开始抱怨了。起初是信照旧有,后来疏了淡了;同时她在另一方面同另一个马克斯的同事就密了厚了。最后,她明白地告诉了司特芬这件事,求他原谅。
在浪里滚到纽海文,又让车拖到伦敦,极度疲乏的司特芬还是极感兴奋地想到马克斯夫人。他决定还是去瓦莱市看了马克斯夫人之后才能得到休息的可能。
马克斯夫人是那么亲亲热热地接待了司特芬,对一件不平凡的事就当是无事一样地从容。
“他——是叫‘胡通’先生吗?没有回来?”
“同从前皮尔一样,下午五点半才回来。”
“你的生活可满意呢?”
“正如我所希望的一样满足。”
“那倒好。”司特芬把这话里藏住的话不说出来了。
“黎察,你要原恕我,这正如同我们从前向皮尔求恕的情形是一样。我不能孤独地过日子,这房子是如此的空虚,我也感得一样地空虚。皮尔丢下了我,你也不能不去巴黎,丹尼士是如你一样地令人生爱,我没有理由放弃这个合适的人,所以,所以我们就这样地同居了。你是爱恤我的,我只求你的原恕。”
“我为你祝福,我没有权利可以原恕你。”
司特芬昏昏沉沉地离了瓦莱市,到了烟雾迷人的伦敦。不断地还听见马克斯夫人在说:“我只求你原恕,我只求你原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