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洛儿,一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孩,随着迦里美妙的小提琴跳舞,一种祭祀埃及女神依西斯的舞蹈。她还是“男性心灵抚慰学院”的新生,她的好友贝妮丝也来了,她现在是三年级,快要结婚了。学院里训练是非常有价值的——因此很多人申请。她们全都喜欢研究男人。男人也寻求这样的女孩做妻子,她们成熟、世故。当男人疲倦、沮丧、泄气,偶尔喝醉酒或常发脾气的时候,她们知道如何“对付”他们。学院里教授男性心理疾病的治疗;男人愿像小孩一样,被宠、被崇拜、被哄骗,把他们幼稚的心态诱导出来,如果他们愿意哭,就让他们大哭,而且要让他们受到尊敬。这些女孩了解他,全都了解他们,因为她们学到“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她们必须耐心倾听他们对太太的抱怨,采取丈夫的立场。有时候她们像天主教的神父一样,对男人和女人的弱点非常生气;但是也像神父一样,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发脾气。多么惊人啊!一个村庄少女微笑地端来一杯甜茶,就能消除男人内心深处的悲伤,给他们带来笑容;一女孩用手在发怒丈夫的肩头轻抚,就可使他重新回到世间的生活,他全身轻松了,本来深信全世界都和他作对的,这时脸上不幸的愁容消失了,他眉上的愁云和困惑也被她的轻吻和耳畔的低语化解得无影无踪,男人又恢复了平静。
一个女孩接受这样的娱人、哄人、迷人的艺术训练是有道理的,等到她毕业的时候,就变成善解人意的女人。准备踏入神圣的婚姻生活的单身汉追求这种才艺型的女孩子也有他的理由。女孩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好多人申请入学。
学校的座右铭是:“女人最恰当的学问就是研究男人。”就实际的观点而言,学校为做妻子的立下了幸福婚姻的健全基础。当然,劳思经常在毕业典礼上指出这一点,对男人的研究是永无止境的,毕业的人只是学到了准则而已。这门学问是永无休止的寻求。男人是上帝的宇宙中不被知晓的、无可捉摸的、永远改变的、不可臆测的、可无穷变动的元素。人的可能性,尤其是男性,在未来永恒的岁月中,是永远研究不完的。尤其是欺骗的艺术,在某些时刻运用一些正当的、仁慈的“善意的谎言”和一些手腕及沉默,哄哄你所爱的人去做你要他做的事,这像其他的艺术一样,得耐心培养才成。他引述哥德的话说,生命苦短,艺术绵长。你们已学会在婚姻的海洋中航行的艺术和一些现场的实习。现在勇往直前吧,穿过险恶的海峡,不要害怕,对自己要有信心,把下巴抬起来,双手放在颠簸的船舵上,眺望未来远大的前程……
在美酒和提琴手的演奏间,大家在石坛上漫无目标地聊着天。索马瓦未屈王子永远不肯坐下来,他在院子里无止地踱来踱去,他的光头在繁星点点的夜空里露出黑色剪影,音乐悠扬地漂浮在礁湖的水面上。可洛儿是如此完美的舞蹈家;虽然是新加入不久,但她具有天生的优雅和摇摆的律动感。这岛上大部分的女孩子都如此。那是一种全面气氛,每一个动作都文雅,每种姿态都是模特儿的喜悦。岛上女孩挺直的身材,无疑与她们把相片放在头顶走路的习惯有关。因此,她们学得了臀部调整、平衡的动作,微妙得像海豹一样。当然,她们不用胸罩,也不用其他任何种类的布围在肩上或胸前,使她们的身体能完全自由摆动。总而言之,不论有没有经过训练,艾音尼基的少女是天生的舞蹈者。有时候,可洛儿在星光下旋转跳跃,仿佛真地受到启示般。而皮特罗·迦里的小提琴也有最完美的共鸣,时而琴音高扬,时而低沉迷人。
有人要求朗诵诗歌。可洛儿刚刚学会爱神维纳斯的祈祷,是路克雷蒂亚司伟大诗作的开头部分。译成希腊文,也和原拉丁文一样音节铿锵有声。当她朗读的时候,她的声音带有少女特有的清脆和纯净:
“阿伊尼斯诸儿之母,人类和众神的喜悦,赋予生命的维纳斯啊,你在流转的星空下,使载舟的海洋和载满作物的大地充满生命;感谢你,万物的生命得以孕育,并仰望太阳。你,女神啊!你驾着风,乘着天上的云款款而来,为了你,大地这奇妙的巧匠才放出芬芳的花朵;为了你,海洋绽开微笑,也闪烁着阳光,不再愤怒。当春天展颜,舒放的西风狂吹,云霄的鸟儿首先向你传达。女神,当你翩然来临,万物的心灵都为你悸动。驯服的野兽狂喜地越过肥沃的草原,河水也潺潺奔流;万物深深陶醉在你的魅力里,大家热情地追随你到天涯海角。是的,你经过海洋,越过高山和奔流的河水,穿过小岛群聚的叶丛和青葱的平原,把渴切的爱情注入天下万物的心灵里,使大家以燃烧的情爱,绵延、更新自己的种族……”
唐那提罗神父坐直了身子,他被少女铿锵的音调和流畅的诗句迷住了。现在他脸上掠过一抹愁云,他想,一个年轻的女孩适合读这种诗文吗?他神职训练里的某些东西阻挡了他全心全意地欣赏这首诗。怎么呢?整段充满异教气息和异教徒对肉体的热爱,谁能相信这样的朗诵对女孩心灵的纯净和性格的提升有益呢?在念到第一部分的时候,他简直屏住了呼吸,等这一段的主旨显现出来以后,他就憋不住了。鼻息又呼呼作响,呼吸困难。此外,自从他听说尤瑞黛可能搬去与奥兰莎同住时,他就很不开心了,他知道他在那儿是不受欢迎的。这个新来的、柔顺的传教对象,会不会从他手中溜掉,落入山顶上阿山诺波利斯山庄那个魔鬼窝去呢?
这时候,谈话的题目转到诗人克服死亡畏惧的喜悦以及对感官快乐的克制。路克雷蒂亚司是个阳刚诗人,他没有浓腻的多愁善感的气息。
“路克雷蒂亚司非常的复杂。”劳思说,“像他的老师伊比鸠鲁一样,也很容易被人误解,他头脑清楚而强劲有力,他是值得你反复玩昧的。我喜欢他说的这一段,‘正如小孩在黑暗中发抖、恐惧一切,我们有时也害怕光明的东西,那些东西并不见得比小孩在黑暗中所畏惧的幻想的一切更吓人。这种恐惧,这种心灵的种子,一定不是光明的白昼所播下的,而是由事物的外在观察和内在法则所造成的。’谁又知道‘事物的外在观察和内在法则’含有使人终身受用的哲学呢。可洛儿,你读到第二部没有?还没有。那么菲利蒙,你读那一段吧——你懂我的意思,就是哲学高峰那一段,其中包含了全部的人生哲学。就身体的本性来说,只有少数的东西是必要的。你可以用英文读给我们的美国朋友听。优妮丝,我记得你有本心爱的英文译本。”
优妮丝站起来,找到了那本英译本交给菲利蒙。
尤瑞黛仔细地听着,也许是劳思有意要她听的吧。
“当风狂吹着海上的浪花,在陆上旁观别人伟大的搏斗,是很甜美的经验,并非别人的灾难是一种享受;而是由于你能幸免于这样的不幸而感到甜美。观看平原上两军列队搏杀,而你没有参与其中的危险,也是一种美好的经验。但是世间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住在平静的高地,用智慧的教训筑起一道坚固的城堡。在那里,你可俯视他人,看他们到处徘徊,在寻找人生方向的途中迷失了,在为了配合智慧或出身阶级的奋斗中,日夜挣扎,以超群的努力攀上权力高峰,以占有世界啊!可怜的人心,盲目的心灵!你短短的生命消耗在何等的黑暗,何等的惊惧中!想想,你竟然看不出,自然哭泣,只为了求痛苦远离身体,自忧虑和恐惧中撤离,她的心灵才能享受快乐的感觉。因此,我们了解,就身体本性而言,只有几件东西是必要的,甚至像消除痛苦的东西也在内。大厅中若无少年金色的影像,右手执熊熊的火把,使光辉照亮晚间的盛宴,如果房屋并不闪着金光银光,纹着花饰和镀金的天花板上也不回响着琵琶的弦音,虽然这些东西能不时为我们提供多方面的奢侈享受,但自然本身并不觉得有所损失。为了这一切,人们成群友爱地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溪水边,大树下,不必花费就可使我们的身体焕然一新,尤其当天气对我们微笑,季节在草地上撒满了花朵……”
菲利蒙停下来:“我永远也念不好。我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事实上,他念得一点也不差。尤瑞黛觉得,一点希腊音听起来更迷人。他是用真感情念的。大烛台的幽光由法国窗口射出来,照在他零乱的发上,照着他英俊、古典的轮廓和他明亮的双眼,一个敏感的雕刻家的双眼。所有雕刻家的眼睛都有一种特质,他们似乎能更专心地看东西,而一眼就捕捉住了事物的形象和本质。他轻咳了一声,退回到座位上。
可洛儿,长袍外罩着一条披肩,对他投来诚挚的欣喜和赞许的眼光。当他朗诵的时候,她抬头望着他。虽然对那些叽里呱啦的声音她只懂得一点点。
“多迷人呀!”伯爵夫人坐在藤椅上说,耳环在石坛的微光中发亮。
“我喜欢用希腊文或拉丁文念,”优妮丝说,“你不觉得翻译总会丧失一些韵味吗?声音对散文和诗都一样。声音是形体,是外表的衣饰,翻译带给它意义,如果成功的话,还带给它灵魂。形体,是外表感官的魅力,和内容一样重要。我相信声音有种特质,使音、意交互作用,若硬生生分开,难免失掉它外在的美感。你认为怎么样呢,劳思?”
“我认为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该大声朗诵。文学是魅人的闲谈,耳朵要能听见才能充分享受。感官和声音的组合,对听者的脑子和心灵都有作用。可是,我不赞同你的观点,每种语言都具有音乐性。我承认希腊文更为悦耳;它是众神的语言,充满了爱琴海的光芒。但是每一种都含有音乐性,尤其由甜蜜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我认为,是说话人的表达方式,使语言产生魅力。语言是活生生的东西,由女人的声音,由少女甜蜜的樱唇发出来,更令人喜悦。写下来的语言,充其量也不过是口头语言的代替品。所以我很高兴,学院已恢复了朗诵的艺术。可洛儿的确读得很好。”
最后这句话使少女高兴万分。菲利蒙转过脸来,投给她一抹微笑。
“蛤蚬有灵魂。”清脆响亮的音节由石坛外的幽间角落飘出来,使尤瑞黛吓了一跳。错不了,一听就知道是安德瑞夫王子的声音。
“他们没有。”唐那提罗的男中音插进来,更清楚地落在尤瑞黛耳中。阿席白地·里格年轻的白面孔也在他们身边出现,对他们的讨论显得很有兴趣,大家都沉默下来。
“《圣经》里从来没有说蛤蚬没有灵魂。”王子反驳说,“我尊重你所有的神学知识——不过还请容我说句话——蛤蚬是有灵魂的。他们也许整天把壳闭起来祈祷,为海水祈福呢。为什么不呢?他们也是上帝创造的。”
“但是教堂里的上帝教导我们说动物没有灵魂,只有人类才有。一切海上陆上的生物都是为了人的享受而创的,我简直不能想象天堂里充满了蛤蚬虾的灵魂。那些无数的爬行动物在天堂里干什么呢?上帝只赋予人类智慧,使他认识创造者并崇拜他……”
“王子喝醉了。”伯爵夫人说。
“他们在争论谁有灵魂谁没有灵魂,却对灵魂一词没有一致的解说。”优妮丝说,“灵魂只是一种功能,一种意识放射的标志。”
安德瑞夫王子伟岸的身影突然从黑暗中站起来:“我仍然要说蛤蚬有灵魂。”他抗议地说。对大伙儿来说,他有点唐突地离开了神父和里格,消失在石坛下面。伯爵夫人很了解这位莫斯科王子,他的祖父是亚历山大帝三世的儿子亚历山大若夫屈,他身上具有浓烈的神秘气质。他有种奇怪的习惯,喜欢在夜间漫步在小岛的暗处,穿过森林,和自己的良知格斗,把良知当成折磨人的黑色猛兽。总之,他与星辰相当接近,有些牧羊人有一天发现他在黎明的微光中爬上艾达山的另一边。如果他说他曾在艾达山顶与天使晤谈也不会令人惊讶,这种夜游的习惯似乎对他有种特定的宗教影响,他究竟在挣扎些什么并不清楚。但是他回来时总会变成一个忏悔、谦卑的人。“我是微不足道的人,我是个罪人。”他曾经对他受惊的女儿说。
伯爵夫人嗅到了雾的气息。
“天有点凉了,你们不觉得吗?”她对她的宾客们说,“我们最好进去吧。”
意大利神父加入了他们。她以女主人无比的交际手腕,领神父走向尤瑞黛。他们进入明亮的客厅,里面有两支大烛台。在壁炉架上有一个精致的小雕像,布满了随岁月而来的绿色铜锈,还有几块乳白色的古埃及玻璃,大概有两千年之久了。他们是阿山诺波利斯的礼物。挂在墙上的是伯爵家人的画像,是她丈夫的叔叔和叔公。一个是阿尔卑斯山的爬山专家,鸠士比·安德鲁·麦可·卡士提里欧尼伯爵,和爱德华七世同一时代;另一个是维多里奥·斐笛南·卡士提里欧尼,一个终身致力于恢复古教堂,为农民服务的圣人;还有一张她自己家人的画像,她父母亲——西奥尼斯夫妇。在她决定跟阿山诺波利斯来的时候,就设想周到地把这些画像一起带来了,还有一个非常贵重的金十字架,框在一个三面镶嵌的盒子里,有烫金的绿色衬底。可是,毫无疑问的,其中最珍贵的要算是爱神的希腊雕像了,只有十八英寸高,据说是在克里特岛发现的。这座大理石雕像的绝对完美似乎震慑了整个屋子里的人。转动的目光不自觉地被它完美的协调和活生生的美吸引——看它是一种欢愉,它是天上神灵的幻象。使人想起古希腊,想起普拉克斯特里斯、利思帕斯和腓笛亚等时代,当时人类的心灵自由而平静,随着海陆的战争,人类学习到了宁静安详的艺术。
伯爵夫人是出自内心的虔诚天主徒。这些异教的象征并未影响她宗教的热诚,也不发生冲突。她崇拜这些雕像,这些精神的东西是地中海乐观心灵的恒久记录。在其中她觉得很自在。在她思想深处,她没有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也不摒弃肉体美。她未曾经历任何冲突。在她家里,在令人想起古文明荣耀的客厅里,艺术和宗教在她生存的欢乐中融洽地并存着。她生性明朗,不会受神学问题所困扰,且不论她偶然的神经紧张——她对岛上大量的老鼠和蝙蝠怕得出奇——通常她性格算是平衡的。对她而言,古老的东西都好,希腊文化、基督教文明和她的家庭都是古老而深具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