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好极了:酒甘美,烤蛤蚬像梦境般美妙,还有海驴,在橄榄油里炸透,塞入碎火腿、香菇,用糜香草和红椒调味,简直像天堂的快乐来到眼前。
劳思是最后到的,穿着平常的白长袍,熨得并不好。尤瑞黛最主要的就是要会见这个人,敏锐地打量他。她看见他突出醒目的额头、巨大的耳朵,但是他的两眼含着温柔的光芒。劳思很随和。尤瑞黛坐在他的右边,起先以为他不愿多话。不过她是那么兴奋,甚至他暂时的沉默也意味着他心智的深沉。她以为他默默地观测一切,了解一切。她很快就发觉,事情并非如此。原来他正忍受着喉颈肿胀之苦。喝了几杯他偏爱的意大利红酒“香堤”,他喉咙就好了。他又变成了原来的劳思,女主人松了口气。
他几乎以一种老朋友的口气对这位美国贵宾说:“尤瑞黛亲亲,你得喝点酒。”
尤瑞黛亲亲!
“我真的不会喝。”可是她却握着杯子,让他把红色的液体往里倒。
“味道……喝起来如何?”
“不错。”她喘着气说。
“这才是好女孩。”
尤瑞黛并没有生气。他的语气并不殷勤,只是很熟的样子,好像在对他的侄女讲话,只是她现在已长大了。
“你会喜欢的。”
现在他用慎重、充满哲学味道的低沉嗓音说话了:“酒会使你与这宇宙——和这个小岛——和谐地融为一体。我很抱歉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有我们自己处理事情的方法。我听说你不太舒服,叫人不要打扰你。”
“你真好。艾玛·艾玛告诉我,我来到这儿很幸运。”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坐在斜对面的艾玛·艾玛说。
“你不必表示赞同的,你知道。”
尤瑞黛觉得该说句赞美的话。她不愿说她赞成又不愿说她不赞成:“我是很开明的,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新奇,我还没有时间全部消化吸收呢!这是什么呢?永恒的假期吗?或者是你所筑划的乌托邦呢?”乌托邦这个字,忘了艾玛·艾玛的提示脱口而出。年轻的里格坐在菲利蒙旁边,显得很不安,他和雕刻家的谈话突然中断。尤瑞黛发现她是大家注意力的焦点。桌子的那一端传来王子洪亮的声音:“是个新耶路撒冷,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王子是王子,平民是平民的新圣城。唯一退步的一点是我们没有国王。劳思!你怎么不让我做国王呢?我告诉过你好多次了,难道我看起来不像吗?”
每个人都笑了起来,劳思也绽开了微笑:“我不愿见到你被杀。你该记得历史。凯撒谋杀了庞贝,布鲁塔斯杀了凯撒,安东尼杀了布鲁塔斯然后自杀。”
“死亡又算什么?”王子的声音轻易地传到桌子这一端来,“让我做安东尼,我就让柯蒂莉亚·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做我的埃及艳后克莉欧佩特拉。”
“真不害臊!”伯爵夫人说。
优妮丝插嘴对伯爵夫人说:“那你就有权用拖鞋打他了,像克莉欧佩特拉一样。”
“坦白说,我不在乎。”王子说,“死是什么呢?重要的是发生在死亡以前的事。”伯爵夫人微微脸红。这就是她不喜欢王子的一点,在他堂皇的外表下藏着粗俗,喜欢荒唐。
劳思很容忍。他知道王子是耍宝专家,就随他去了。“你见到了吧?”他转身对尤瑞黛说,“这就是受大家喜爱的王子,却脑袋像小鸡。他想当国王,那就是发生在乌托邦里的事。人性,我亲爱的尤瑞黛,人性永远不会离开我们。你可以计划任何事情,衡量任何事情,以科学推测任何事,除了人性。就拿阿山诺波利斯来说吧,若说谁有权成为这儿的国王,就非他莫属。可是看看他的儿子史蒂芬吧,他是个半白痴。如果我们让他继承王位那将会发生什么事?事实上,十八世纪的欧洲宫廷多是这种白痴。这等于叫大学里的数学教席改为世袭的一样,那是你们杰佛逊总统说的。”
“真的?”
“不,尤瑞黛亲亲,没有国王,也没有想打击人性的半痴空想家设计的乌托邦理想国。我们是很保守的,我们并不排斥进步——只想在进步的溪流中停下来,找出我们的方向,就像在奔流而过的急流中找块石头站稳脚跟。就叫它是避难所吧——如果你高兴。一个避难所,一个你能休息、思想、和平生活的地方。你会承认,在二十世纪急速的进展中,思考是不可能的。人动得太快了。巨大的改变、物质的发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航空缩短了交通,消除了国际界限!——这些改变发生得太快了,人只好被拖着走……啊,烤蛤蚬来了!”
劳思的声音有兴味十足的品味成分,尤瑞黛观察出他有肉欲主义者的气思。
“别瞧不起这些蛤蚬哦!”他又说。
“会使你和宇宙谐和。”优妮丝插嘴说。
“你不真以为这样吧?”阿席白地·里格说。
“真的。”优妮丝加重语气说。
谈话渐渐转到一些不重要的题目上。一个泰诺斯妇人用篮子送上蛤蚬,并问众人要不要上第二次。尤瑞黛为场面的滑稽而吃惊,每个人都静静地吃着蛤蚬,而仅在一分钟前大家却都是那么一副知识分子的模样。实际上,她觉得罪恶。他们来的前一天,她从收音机听到密耳瓦基勇士队在全国棒球大赛中领先了三局,她心爱的投手恩格罗·李斯在第九局让两人上垒造成满垒,结果被调下场。评论员说那是因为他感冒了一礼拜之故。他好了吗?也许他现在又为了勇士队的荣耀在投球了,而她却在这里大吃烤蛤蚬!她真的很想念棒球赛,否则她倒真愿意承认生活实在太美好了,比她有权在中太平洋所能期望的还要好!
“你们没有收音机吗?”她问。
优妮丝抬头望着,劳思以外交口吻说:“收音机有什么用?我们离旧世界这么远。”这位老哲学家的眼中闪过一道光,他很快地接着说,“我们把你的收音机毁掉了。”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们也像你一样,不喜欢发生在保罗身上的事。我想你知道我们讨厌入侵者,他可能把殖民地的消息泄露出去。然后我们就会有观光客和爱管闲事的外交人员,毫无疑问的我们会是头条新闻。但是我们宁愿没人理睬。事实上,我一直也很担心你。你认为你们的人,我是指你组织里的人会来找你吗?”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相信。”
“那我很高兴。”劳思陷入沉默。
提琴手迦里和可洛儿也加入他们,在星光下的石坛上喝咖啡。可洛儿带来了她母亲奥兰莎的便条,一张给尤瑞黛,一张给劳思。她邀请尤瑞黛到她那里住;如果她喜欢那儿的话,她爱住多久就可住多久。她又请求劳思劝这位年轻的美国小姐去。她有的是房间,并且很高兴有她做伴。她想,艾玛·艾玛虽是美国人,可是是个喜欢孤独工作努力的学者。她并不愿抢艾玛·艾玛的客人,但也承认她想要尤瑞黛做伴的自私。写得真动人!尤瑞黛要自己决定。奥兰莎想到这点真好。
“我听我女儿谈到过,”王子说,“事实上她要我亲自转达她的邀请。我女儿了解我,她知道我会忘记,她不放心将字条交给我。你一定得来,尤瑞黛,我们那儿南边有很好的风景。”
“你认为怎么样呢?”劳思问尤瑞黛,“那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我们要你尽可能地快乐,我们觉得既留你在这儿,那就是我们的责任。”
“我该说什么呢?”尤瑞黛说,这儿的人如此好客使她很高兴。
“你自己决定吧!”艾玛·艾玛说,“你知道我很欢迎你和我住在一块,你喜欢住多久就多久。你一点都不会打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