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瑞黛觉得,菲利蒙和可洛儿把她带到劳思家,然后自己离去,好像是事先安排的。
“这里凉拌小虾的美味无可匹敌。”劳思一面领尤瑞黛进入乔凡尼餐厅,一面说,“法国人最喜欢肉排和野味,意大利和巴斯克人最爱吃海鲜。这是我的结论。”
走出鞋店的时候,尤瑞黛经历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正一点一滴被这些殖民者同化。鞋匠对她非常有礼,他满怀职业的关心和自豪,从顶架上取出一块皮革,是他店里最好的货色,他弄弯给她看,证明品质很好、很柔软。“这是世上最好的皮革,我要做一双我一生最得意的凉鞋——为美国小姐。嘿嗬嗬。”
“他说什么?”尤瑞黛问。
“他说这双鞋一定配得上你美丽的足踝。”
她踏出门,怀着像走出辛辛那提第五街最好的女装店的感觉。然后劳思随口说:“让我们到乔凡尼餐厅去吃午餐吧!”尤瑞黛想到可以和劳思促膝密谈,实在无法抗拒。
裘安娜当然是立正恭迎,非常兴奋:“咦!你们没有说你们要来嘛!”
她已走下出纳台,台子高高在上,她可俯视顾客,而且透过厨房门口的一个宽大横洞,还可以监督乔凡尼做菜和其他的活动。她右边有一个大镜子,不必回头,她就知道厨房里发生的一切。打那个宽洞的时候,她告诉乔凡尼洞口是要让他由厨房向外望,观察顾客的情形。乔凡尼说,工作就是工作,他没有时间也没有观察顾客的意愿。不过,他同意那个洞很有用,她可以监督厨房女仆的行动,看她是不是认真做事,譬如倒垃圾啦,刷地板啦,剥豆荚啦,这些都是她分内该做的工作。
“要经营事业,让它带来财富,”她常常对丈夫说,“你就得要注意每一个细节。”
“当然,甜心。”
裘安娜现在并没有对洞口大喊大叫,她对劳思说:“你该事先告诉我。”不等他答腔,就以最快速度冲向洞口说,“唏!看谁来了!”
乔凡尼的头在洞口上方出现,他立刻走出来,湿湿的手在围裙上擦两下,先和劳思握手,再握尤瑞黛的。
“我们很荣幸,你们要吃什么?开胃菜,当然,我替你们现做新鲜的。”
“不要蛤蚬,我们昨晚吃过了。”
“用橄榄油爆羊尾,配上大蒜、蛋黄酱、鲜辣椒和草菇。不然我们也有很好的鱼类——脆煎鳕鱼,或者用威尼斯酱油、洋葱和白酒来炒——随便你们喜欢哪一种,不然就来一道鸡肉吧!”
“什么样的鸡肉?”
“在热油里生煎,加上大蒜、荷兰芹、薄荷。配上绿面一道吃。”
“这是午餐,别太费心了,听起来蛮丰富的,不是吗?”
“这里中餐也是大餐,大家午餐后都要小睡片刻。”
“来吧!”裘安娜把一顶浆洗过的帽子戴在乔凡尼头上,替他拉正,“还有这个!”递给他一条新围裙,他转向客人说:“真荣幸,这顿饭算我们请客,乔凡尼会为你们做最好的一餐。你们要带其他客人来,还是要单独用?”
“单独用。”劳思说。
这时她正帮她的丈夫系好围裙。乔凡尼讲了几句意大利话,大概是说他自己会系,叫她最好去上酒,然后对他们粲然一笑。
“没有裘安娜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是个好帮手,真热心!”
为了他们的好处,裘安娜对丈夫展开一抹微笑。
她跑到前门大叫:“亚伯特!亚伯特!”
她那十六岁的儿子亚伯特正坐在广场一间屋子的台阶上,和其他少年聊天,他急冲冲地跑来。
“到楼上去,拿瓶一九八五年份的法国名酒‘大克芦’来。”
这时他们已决定要鸡和绿面,还有魔鬼咖啡。酒拿来以后,劳思叫亚伯特去告诉艾玛·艾玛,尤瑞黛不回去吃午饭。
他们挑了黑橄榄和茄片,热腾腾现炒的,卷成一卷一卷,里面塞着鳀鱼、碎洋菇和红椒。劳思问她:“你看过我们的影片图书室了吗?”
“没有。”
“希望你去看看——有教育影片、旅行影片,还有其他的——等你有空的时候。”
“我对文协馆和博物馆印象很深,还有美丽的阿山诺波利斯雕像,你们一定花了不少心血。”“是的。艺术是人生的必需品,你不觉得吗?它们主宰心灵的快乐,就像食物和好酒主宰了味觉的快乐……尝尝这盘茄子,好厨师也是艺术家。全看他如何找出茄子的精华——那种独有的开胃、芳香的味道。这和任何艺术一样,要记录这忙乱的世界所没有注意到的一种微妙、无常、几乎觉察不到的香味,以形象表现出来,诗也不过如此。奇怪的是人类竟学会了没有艺术、不需要艺术的生活,让感官退化,所以人就变得粗鄙和下流了。”
劳思又用他特有的坦白态度说:“你来以后,我一直担心你。”
“担心我?为什么?”
“第一点,我希望你在这儿很快乐。如果你的朋友还在——他叫保罗吧?——你们也许会结婚生子,现在竟这样,我们良心很不安。你要久居在这个岛上,希望你不觉得太难适应。第二点,坦白说,我不希望你的亲友来找你。泰诺斯,太平洋上的乐园——我可以想象美国报纸喧腾的头条新闻,然后就会有一大群观光客。然后你们的民主世界联邦也许要管我们,命令我们做这做那的。整个地方都会腐败、污染。告诉我,他们会不会找到这儿——这么大的世界机构?”
尤瑞黛告诉他,她认为找到的机会不多。他们没有留下任何信号,没有写下他们发现小岛的情形。当然他们在圣菲利浦的报告和照片会被警察局查封,最后总会送到民主世界联邦。他们就会猜出他们走过的区域,然后追踪而来。反过来说,几个月以后,他们也很可能认为这两个人已死而干脆放弃了。
“听你这样说,我放心多了。”
鸡肉正要端上来,裘安娜站在门口,留意上菜的情形。有人进来喝一杯,也有人来吃午饭。她以天才领班的无上手腕,接过亚伯特手中的盘子,亲自端上来,并且在杯中添了一些酒。
“一个美妙的女人。”她走开之后,劳思说。
“怎么说?”
“就一个女人来说,很有趣、很活跃。在她身上,我尤其看到哲学的素质——人类的情绪,人类的欲望。那个女人的劲儿,她对自己的信心。她知道自己生活里需要的是什么。哲学家很容易迷失在概念的世界里,爱上他虚构的法则和历史循环,他内在的必然性和无法躲避的结论。他用这些骗人,用自己想象的秩序来安排一切。他忘记了人类,男人女人。我处理哲学问题的时候,就以她为准星,我宁可瞄得太低,也不愿瞄得太高……用手抓着鸡吃吧。这是最好的方法,然后再用围兜擦手指。”
围兜就系在尤瑞黛的脖子上,吃绿面和四溅的番茄、肉酱的时候,它发挥了最大的功用。
鸡肉带着大蒜的香味,真是美妙绝伦。
“哲学该适合人类,不是人类去适应哲学。二十世纪的哲学家和服装设计师没有两样,设计服装,却不觉得对穿用的女人有什么义务。”
“你真爱管闲事。”尤瑞黛说着一面用餐巾擦手。
“这是一句好话,希腊文的‘闲事’一词本来是指待完成的差使。我们必须接受现象世界的真面目,生命是一件要做的差事,不是让人争辩的东西。”
“我可不可以问一件事?”
“当然可以。”
“我对文协馆走廊上所刻的艾音尼基祈祷文印象很深,我喜欢那种一目了然的坦白和单纯的风格。”
“很高兴你喜欢。”
“和我谈谈内涵吧。”
“哦,我花了不少脑筋。首先,你会注意到我没有说我们相信,而是让我们相信。我最怕心灵的粉饰。我希望这只是目前共同相信的一句话,表现共同的态度,用简单、可塑性的言语来表达,使它永远是一种祈祷,一种心智态度,而不是一串法典,我不希望它变成教条。你也同意,教条是一串定义,具有知性的特质;祈祷却是感情的事。《圣经》说了很多话,却没有下定义。当基督教神父开始争论的时候,教条就形成了。伟大的庄子怎么说的?‘好辩者……好辩者是看不见要点的人。’喜欢辩论的人对语言和演说有很深的信仰,不知道语言多会捉弄人。你同意《圣经》里没有教条,对不对?”
“真的。”尤瑞黛说。
“当然。你想教条是为什么而立的?”
“我猜是早期的基督徒希望有一个统一的信仰。”
“他们不就是要别人的信仰和他们一模一样吗?”
“一定是这个原因。”
“你不觉得,想要别人信仰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一定确信自己是对的?”
“我想是的。”
“那是好现象还是坏征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是说,这种人一定百分之百确信自己完全对,和他们不同的人就绝对错。换句话说,他们一定很独断,想要替别人和后代立下他们自己的信仰,不容后人讨论。”
“他们用意一定是如此,和他们意见不同的人就是异端。”
“换句话说,当人的心智开始僵硬,不再柔软可塑的时候,教条就形成了。这是好现象还是坏现象?”
“我说是坏现象。”
“你能和某些教条争辩吗,如果该主题公开讨论的话?是假想的问题,我知道事实不是这样。我是说,如果你的心智自由,你在你的宗教信仰方面能不能有不同的意见?”
“应该可以。”
“经过了这几千年,你认为你可以和主祷文争辩吗?”
“当然不行。”
“这就对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懂了。”
劳思把鸡腿上的肉撕下来,他轻轻咬着关节四周的鸡肉啃了好一会儿:“我希望没有打扰你的鸡肉大餐,吃嘛,我就是这个坏习惯,爱问问题。”
“没关系。”
劳思拿着空鸡腿,向后靠在椅背上,一面讲话,一面抓着鸡腿指手画脚。他又倒了一杯酒。
“你领悟力不错,”他继续说,“一定看出艾音尼基族祈祷文的思想脉络,编排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自从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现代文明的精神内容已有了很大的改变。大家愈来愈注意物质,愈来愈忽略人类。对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者来说,整篇祷文只是常识而已。十八世纪的人最乐观,哲学家关心的是过好日子的机会,在伏尔泰和尼兹时代这其实已算过时了。到了康德,对宇宙的最后赞叹还是不错的。但是康德已经在拼命挽回将逝的一切,在批判的理性,也就是他所谓纯思考的追求中,有效工作、高贵忍耐、快乐生活的理由都没有了根据,理性主义者的乐观遭到学术上的轻视。天上星辰永恒的美,内在良知的微小呼声,都被康德列为无上的命令。这表示他无法为这些东西下定义、归类或提出证明,只能立刻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是十九世纪中叶的人还相信这些,肯定这些——看看卡莱尔的洪亮呼声吧,你能想象二十世纪有一个卡莱尔吗?”
“卡莱尔、达尔文和史本塞这一代有了巨大的改变;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呈平衡状态。从孔德到史本塞还可以听到社会改革的呼声——只要我们创造、改进,社会便属于我们。马修·阿诺还不断探讨生命,把它视为整体,和古希腊人差不多。现在我们‘旧世界’的学者们只关心生命在高度专门化部门中高度专门化的一面,每个学者都只看见某些不重要片段精确却又有点扭曲的景象,就此感到满足。除了第一句,那篇祷文已完全被剔出哲学的领域,哲学现在只剩下哲学史了。”
“至于二十世纪前半段的人,只有第一行还有力量。当然啦,不管在科学中也好,在所谓社会科学中也好,战争和社会的中心问题都不简单;都变成心灵的混乱和虚饰,我是指学术上的假科学名词而言,像‘行为模式’啦,‘反社会倾向’啦,‘完整的个体’啦——一种稀释的英语,经过脱水、弱化,失去了生命。你想有人对‘行为模式’会比实验室的血压计和心脏扫描器更热心吗?思想已经一步步失去了道德的内容。社会哲学家害怕是与非的字眼,科学关心真而不是善;社会哲学家坚持别人叫他们‘科学家’,也不敢接触道德的问题,以为他们的任务只是提出人类社会行为的正确说明而已。环境和遗传赦免了人类一切的罪恶。如果社会科学家能以撒旦的父亲或他童年的插曲作为参考资料来解释他的异行,他们的工作就算完了;就被视为知识上的一大收获了。”
“到了一九五〇年,只有第一句的前半段‘让我们花时间来思考’还有一点力量。人类还在试着思考,努力思考。到了一九七〇年以后,思考也不可能了,人类忙着躲避炸弹和毁灭。到一九八九和一九九八之间,战争使人心智衰竭,我想人类的祈祷已经进一步简化为‘让我们花时间吧’——花时间干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在哲学和人类文明的历史中,不管是东方或西方,古代或近代,哲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与生命的行为分离过。太不寻常了,直到我们满怀天真,重临十八世纪人类留下来的道德问题,人类心灵衰竭的循环才告结束。过去这两百年来,人类发愤地想着物质问题,颇为成功,但很少想到人类本身,过好日子的机会因此也丧失了。”
尤瑞黛坐在那儿倾听着,不觉幻想到自己正经历着一场空难,那是她在旅行中屡次所害怕的,周围的一切全都化成一堆烈焰。
“所以呢,”劳思总结说,“文明的合理进展遭到了阻碍,过好日子的机会也丧失了。大自然憎恨空虚,人类的道德哲学已变为一片真空。当然一定会有战争,在四次战争中,无益的知识填满了余下的一切,伟大神奇的知识堆满了一大堆,多到我们无法舒舒服服地消化完。但是没有一间干净的屋子了,人类已被他自己堆积起来的纯知识重量压得要窒息了。恐龙就是这样才绝种的,因为身体和脑袋的重量差得太远了。但是在物质知识方面,仍然有足够的进步来维持人类有所进展的幻象。”
劳思说得很轻松、流利,但很有说服力,眼中闪着异教的火花。他多好的口才啊,用几段话把两世纪的思想说得淋漓尽致。当然,事实上没有那么简单,是他简化了一切。尤瑞黛倾听着入了神,早忘了餐桌上的鸡。这就是劳思了,她已窥见了他思想的世界,他心灵的利刃把一大堆纠结如乱麻的思想理得清清楚楚。
啊!魔鬼咖啡!法国佬会说这是邪恶之咖啡,里面有一股刺人的气味。
“很少东西,尤瑞黛,”劳思说,眼睛发着光,“很少的东西能像一顿好饭一样,能使我们安于生存在这世界上。你同意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叫我尤瑞黛呢?”
“因为我们要使你终身被留在这里,成为社会永久的一员,我们觉得应该给你一个美丽的希腊名字,我们所能想到的最美的,尤瑞黛,是奥费思(竖琴名手)深爱的女子。你喜欢吗?”
“喜欢,你想使我忘记我原来的身份吗?”
“绝对不是,当然我不会叫你梅瑞克小姐。至于芭芭拉——那暗示了野蛮,我更不这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