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席白地从她眼中失去了踪影。好几次她忍不住想去文协馆,希望在那儿找到里格,也许他正埋首尤里皮底斯的作品里寻求安慰呢,她决定还是别去,现在她很了解他了,他会坚持独自忍受他的沉默,他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这么做的。她一次又一次找出她自己的结论,她把事情前后印证了一下,不知道谁是那黑色的巨大身影。没有人想法和她一样,如果他没有罪,那么逼他招供的又是什么原因呢?没有道理嘛!她把自己隐藏了一天,忖度其中的神秘,发现自己非常关心里格。和奥兰莎谈也没用,只会使自己显得愚蠢而已。她忍受不了这种沉默,让艾音尼基族人轻易地接受了阿席白地的罪孽。她要和人谈谈。
她发觉自己正步向文协馆,她闲步在廊柱间,眺望蔚蓝的大海,四处张望,希望看见里格的身影,广场上没几个人。她沿着廊柱进入文协馆走廊,懒散地读着艾音尼基族的祈祷文,羞怯地向幽暗的内部张望,也许里格就在里面呢!里面毫无有人的迹象。大胆地走进去,里格不在那儿,他平常工作和堆满书的桌子空无一人。她坐到他的位置上,觉得想大哭一场。阿里在哪里呢?不,她不在乎如果他这个时候进来发现到她和她湿湿的眼睛。她往后一仰,双手从后面抱住脑袋,茫然地望着图书室高高的圆顶。她的眼睛浏览到上面尤里皮底斯的碑铭:“快乐在于学得研究的价值。”那不是阿里的座右铭吗?他整天与书本为伍,在社会上总是沉默而难以接近。是什么使他抛开了书本和写作,像傻瓜一样带一个被开除的修女回家呢?她觉得其中的矛盾和突如其来的行为有着戏剧的意味,是这股戏剧性吸引了他。他到底想帮谁的忙呢?玛格莉塔的名誉也没有因而得救啊!所以更没道理了。
她由图书室的后面走出来,经过一片树林到达湖边。坐在树荫下,想象各种事情,寂寞,不安又愤怒。一个月前保罗还在这儿,一个礼拜前阿里还陪她在这里快乐地谈笑,讨论希腊文文法问题——如今都完了。长裤下的松针很扎人,她浑身紧张。她脱掉衣服,跳进湖里,阳光照耀在湖面上。她特意沿着阴凉的地方游去,她幻想她依稀可以听见阿里在水中的声音,头湿淋淋的,正在大谈艾菲珍妮亚被送到陶莉斯之前的故事。
短暂地泡一会儿水对她有益。她从水中出来,沿陡直的斜路往艾玛·艾玛的小屋走过去,她发现利思帕斯医生一跛一跛地走在她前面。
“嗨……利思帕斯医生?”
医生回过头来等她。
“你上哪儿去?”
“不上哪儿去,看看鸟。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听到利思帕斯医生的《圣经》式英文,尤瑞黛忘掉了所有的烦恼。
“我看鸟?”
“我看鸟,正像你说的。你为什么苦恼呀,尤瑞黛?”
“看得出来吗?”
“难道我没长眼睛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有什么困难吗?”
尤瑞黛撅起了嘴:“没有。”
“你内心充满烦恼,呵,利思帕斯医生看得出来的,那是我的责任。我要使大家健康,大家快乐。岛上除了克莉门以外,大家都快乐。”
“克莉门?”
“是的,欧克色斯的妻子。唐那提罗神父和她谈过,劝她回家,欧克色斯也到修院去接她回家,都没用。她不肯回家,欧克色斯非常生气。生很大、很大的气。回家,他说,艾音尼基的节日就快到了。但是她就是不回去。”
“你看见阿席白地了?”
“是的,我看见他了。我看到了每个人,他是个小傻瓜。”
尤瑞黛突然直起了身子:“他在哪儿?”
“他在哪里?听我说,他是个小傻瓜。”
“他在哪里?”尤瑞黛一再问。
“他?他到海上去了。”
尤瑞黛心里一跳,不觉喘息起来。
“他到海上去了,就他一个人。你看沙洲,他就去那里。我站在岸边,看见他的小船和他,一个小黑点。他独自生活。”
“他现在在那里吗?”
“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他,他一定还在那儿。”
“为什么你说他是小傻瓜?”
利思帕斯医生锐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瞥了她一眼。
“他诱拐修女,还带她上床。哈!哈!”利思帕斯医生爆出一阵狂笑。
血涌上了尤瑞黛年轻的脸。
“有什么好笑的?”
老医生还在笑个不停。
“他,阿席白地·里格,带玛格莉塔上床。哈!哈!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不。为什么不说是唐那提罗神父做的呢?”
“不会!”
“当然不会,不会是唐那提罗神父。我不喜欢他的宗教,可是唐那提罗神父是个好人。”
“你知道?”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鸟,我有眼睛,凡有眼睛,都能看见。”
“我想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但是我不说。阿度白地,他这个小傻瓜。”
“那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招供呢?”
“别问我,我不会说。”
尤瑞黛灵光一闪。
“你说你看鸟,你一定起得很早。”
“是的,很早。小鸟四点半就醒了。看小鸟的人会看见很多事,修院附近的森林有美丽的鸟儿,看鸟的人会获得很多事,可是我不说。”
“谢谢你,医生。”尤瑞黛说,一种神秘的快乐在血管里奔流着。
他们走到斜坡尽头的房屋密集处,尤瑞黛开心地向他道再见,等不及地转身奔向海岸的方向。
在闪耀的阳光下,她远远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沙洲上。她集中目力注视那个黑点,看它有没有动。他站起来了,他正走来走去,是里格没错,不可能是别人。感谢上帝,他很安全,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人,没和玛格莉塔在一起。
一个上午,由于闲得无聊,她去看艾玛·艾玛,回来经过广场,在乔凡尼餐厅巧遇格鲁丘,他冲出来,请她进去喝一杯。她讨厌他快活、无忧无虑的样子和他完全自满的神色。当然啦,作为一个美国同胞,她对他是有点不太公平,他们该聚一聚,也许谈谈棒球,或者交换一点祖国的消息。
“噢,茱蒂……”
他哪儿学来的?没有人叫她茱蒂,她反感地咬咬唇。
“好吧,好吧。如果你坚持,就叫梅瑞克小姐吧。我并不想鲁莽,是不是?我想你这种女孩子该不会对美国同胞过不去。”
“好吧,美国老乡,有什么事?”她很惊奇,当她和格鲁丘讲话时,自大、傲慢的口吻和轻微地挖苦逗趣的口气,那么容易地又回来了,“阿席白地·里格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不知道,引诱一个修女可不是我的行业,对不对?”
“别说啦,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没听说吗?”
“没有,我前两天才听过裘安娜说的。那又不关我们的事,你关心那个英国佬干吗?”
从他语气里,她得知他确实不知情,也不知道她和里格的事。
“你最近都在干什么?冬眠吗?”
“我有许多事好做,我很少出来,我没时间,梅瑞克小姐。”他的语气很滑稽。
“你做些什么?”
“我跟你谈过的日光马达。我甚至在晚上都还在实验室里工作,然后铺个褥子,倒头便睡,梅瑞克小姐。”他说着扮了个鬼脸。
“好啦!好啦!叫我茱蒂吧,别喊梅瑞克小姐喊掉了你的下巴。”
“朱蒂,当然,容易叫多了。一个女孩待在这荒岛上干吗?现在,说实话,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日光马达。阿提摩士和我一起工作,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生病,但是我按照他的指示做。明天来吧,怎么样?”
“好吧。”尤瑞黛愉快地说。
“这才像话。”
水坝附近的发电厂充满电机的嗡嗡声。厂房后面有一间凌乱的小屋,大约五十尺宽,放满了许多车床和钻孔机,那就是格鲁丘的工作室。外面有一平台相连,一架小型的日光马达就安装在上面。大约只有七尺高,包括两个大汽缸、锅管、轮轴、机轴和各式各样的标尺和活门及长长的管子、压缩器等等;尾部是活塞引擎,构造和蒸汽引擎相差无几,只是少了个锅炉。
“这两个汽缸里面,”格鲁丘解释说,“是特殊构造的高金属合温,绝对与放射能绝缘。当太阳照射在上面,可由稳定的累积和黑体放射器,产生八百度的高温。产生的热量马上传到四周的水管,转变成蒸汽,再由那些长管送出去,转动发电机。大概情形就是这样,其中的奥妙在于合金的研究。热量转化成电力,储存备用。我想我们已成功了。它所产生的动力是三点五马力。理论上,它还可以无限增大。”
尤瑞黛很热忱。她不是机械师,她却欣赏他们要做的一切。
她为格鲁丘感到骄傲。
“你们研究多久了?”
“大概有三年了吧!我想我们还可以改进,完全是控制累积温度和辐射能的问题。我们已试过一切,真空啦,石棉啦——当然找不到纤维玻璃,不过已经有成效了。”
“造大型的是不是很昂贵呢?”
“是的,反过来说,一旦建成了,能源实际上不费分文——而且是取之不竭的。如果旧世界的人肯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以造原子弹的合作和专心来研究,他们早就发现了。不过他们当然没这么做。”
当他讲话的时候,尤瑞黛看着他。她看出他对机械学和机器的真诚喜爱,那种喜悦是她所熟悉的。她赞许地说:“这也是本世纪最重要的发现之一,能直接驾驭太阳能。”
他们从平台走下来,并回到厂房。格鲁丘带她到一间勉强可称为办公室的房间里,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他关起门来,把发电机嗡嗡的噪音挡在门外。他穿着工作服,没扣扣子,显得自由又轻松。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好极了。”
“你认为,一旦这种发明达到完美的境地,人可以不用其他动力,只靠太阳能就可以渡过太平洋吗?”
“暴风雨中就动不了。”
“如果电池用完了,倒是真的,也许还没有成熟,但理论上却行得通。也许要等很多天让电池再充电。不过,如果是一条小艇,比如说二三尺长,就可以办得到了。日光马达可以继续有效,一有太阳就可以产生能量。它不会产生奇迹,但可以把小船送回家,直接穿过金门湾。”
“你说些什么呀?”
“没什么,我是说——通过金门湾,不是吗?”
格鲁丘停了半晌,尤瑞黛也沉默着。然后她说:“你也在做梦吗?”
“做梦?你以为我日以继夜地贡献我的时间和精力是为什么来的?也许还要很多年呢!我不在乎。然后格鲁丘马克斯就要远走高飞了,嗬嘿!”
“你未免太口没遮拦了吧?”
“对你不必设防,茱蒂,下个礼拜你就会看到我的电动船在水上砰砰而行了。我已经告诉过劳思关于制造电动船的事,他也很赞成。我想我可以在艾音尼基节水上运动时准备好拿出来展览。”
“你没告诉他你计划逃走。”
“告诉他又怎么样?这和说你要杀人一样,是个笑话。一个人可以开玩笑说要杀人而不必受罚吧,等我发展好足够的力量,他们就抓不到我了,划船追不上的。”
格鲁丘有点爱说大话,那是他的作风,尤瑞黛不晓得该不该相信他。
“看,”他说,“相信我。艾音尼基节日期间,我会驾驶一艘小快艇在礁湖上疾驶,让你开开心。”
“祝你好运!”
“谢谢你,茱蒂。”
自从这次谈话后,她对格鲁丘显然地有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