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风琴声响彻了小小的意大利礼拜堂。尤瑞黛和伯爵夫人坐在一起,伯爵夫人戴一顶黑色宽边帽,与她非常相配,但对坐在她后面的人而言,可有点太不体恤人了。泰端莎修女穿着白色的会衣,面对放在旁边的风琴,露出了优美的轮廓。玛格莉塔没来,安德瑞夫王子的声音并没像以前一样冒出来,他没有定拍子让风琴手来跟随。
即使是在礼拜堂里,你也可以感觉到艾音尼基节日来临的气氛。到处一片喜气洋洋,圆顶和墙上点缀着红、蓝旗帜和小燕尾旗,边缘有黄色的流苏。闪亮的烛光照亮了圣龛内圣汤玛士肖像,在基督徒眼中他是他们的守护神,因为他也像他们自己一样渡海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最后死在印度。他们已准备好了一件新袍子,在希腊人庆祝雅典娜节日的那天,这些忠心的羊群便庆祝他们自己的佳节。
坚毅的唐那提罗神父是个很实际的人,他挺身而出面对教会的紧急关头。信徒大部分是意大利人,但也包括一些忠心的希腊妇女,神父并不禁止他的教徒参加运动、宴饮、狂欢和诗歌比赛,这些都是艾音尼基节三天庆典的一部分。为什么他们不应该参与文明、欢乐的社会习俗呢?但是他提醒他的信徒别参加雅典娜的圣袍游行。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游行——毫无疑问地,队伍要短一些,规模也小一点,但照样很动人。政治手腕促成他设计出使宗教信仰不同的人和平共存、互相尊敬的策略;共同承认并不指赞成对方的教条和信仰,而是每个人都有遵守良心指标的自由,以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
意大利基督徒所面临的竞争非常艰苦,异教的男女神祇都如此生动地吸引了大众的想象力。唐那提罗神父并不傻,如果他用看不见、抽象、没有形象、非肉身的神明来传教,而拒绝把神祇化成人的形象的话,他知道他的教会一定没有机会的,信徒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举例来说,圣汤玛士是一个人,有肖像可以看见,当然只是个象征而己,却是对信仰真正可见的助力,只崇拜精神的上帝非常困难,作为一个凡人,他们必须膜拜具有肉身的上帝,比如说,能用眼睛和一切他们拥有的感官的帮助来膜拜。幸亏有一套完整的天使、圣徒系统。因此基督教在中世纪里,从未缺少过生动如画一般的映像题材。
唐那提罗神父从《圣经》里寻找画像的题材,他不让异教徒夺走所有影像的生动和魅力。但是,他得很小心,以免不合道统的成分渗进来,在启示录里,他找到了他所要的。例如在一面丝质的旗子上有一幅手绘的《审判日巴比伦沦亡图》,巴比伦人额头上印着他们崇拜的野兽标志,折磨他们的烟火永远往上升,火焰和硫黄使天空充满了橘色的烈焰。前面部分印着各种各样的金银、宝石、细麻布和各种的象牙器皿,酒、油和面粉,马匹、车辆、奴隶和人潮印得栩栩如生。商人哭泣悲吟着,为了伟大的城市而哀号。“没有人再买他们的商品了。”更动人的是其他绘有《最后一日》的画像旗,有七个天使吹着号角,四个天使站在地球的四角,二十四个长者和苍白的马匹,等等。刻画得最生动的,是一幅红龙的图画,有七个头和十个角,还有七个王冠在它头上,脚像熊脚,口如狮口,站在一位即将分娩的妇人面前,准备孩子一生下来就把他吃掉。不,生动的画材太多了,一点也不缺乏。有一张画的格调很有问题,那是一个巴比伦妇女的画像,身穿紫色和猩红,手中握着金杯,据说里面装满了淫荡的污秽和丑行。更怪的是一张《人子》的画,一个人穿了衣服,头发白如雪,眼睛红如火,脚像细铜,右手执七颗星,最奇异的是他的嘴里伸出一把锐利的双锋剑。即使这些画像是直接从《圣经》上抄下来的,对于精神题材的这种描绘应该容忍到多大的程度,仍是个大问题。唐那提罗神父把一切留给自己去决定。当然,这些旗帜使圣汤玛士的游行生色不少。他甚至擅自改变圣汤玛士节的日期,让那些“忠实的羊群”在艾音尼基斯节日里有借口可以痛快一番,甚至早年的基督徒也会把罗马的春节和复活节合并在一起。
为了顺应即将来临的艾音尼基节的精神,唐那提罗神父在布道中一口气念了《启示录》中的好几章,会众向来都很感动。他选这几章,因为其中包含了对七个小亚细亚教堂的警告,不要让异教的狂潮给腐化了,当时的情况和他们现在类似。现在他正念到巴比伦妇人那一章,他的声音有节奏地一起一落。
“天使对我说,你为什么惊异呢?我要把这女人和驼着她的七头十角兽的奥秘告诉你。你所见到的兽,以前有,如今没有,将要从无底坑里上来,归于沉沦。凡生活在地球上,名字从创世纪以来就没写在生命之书上,当他们看见以前有、现在没有、以后又会有的兽类,就必定会觉得神奇。”
唐那提罗神父停下来,往安德瑞夫王子的方向扫了一眼,王子坐在尤瑞黛的前面。
尤瑞黛一点也没注意听,她模模糊糊听到什么“以前有、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她坐直了身子,注视着前排王子的后脑袋勺,她幻想有十双角从那上面长出来。
她也想到其他的事,她想到唐那提罗神父——身怀秘密的人。她曾遇见阿席白地和神父一起到修院去,毫无疑问,他一定知情。一定是他利用理想主义的冲动对里格所产生的神秘吸引力说服小阿里招供的。为什么神父用此下策去玷污一位青年的名誉呢?年轻的里格又为什么认罪呢?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些日子唐那提罗神父非常忙碌,他曾经上去拜访“官邸”——一件非常不寻常的事——找王子讲话,那是在大家听到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尤瑞黛正在吃早餐,可洛儿告诉她,唐那提罗神父来请王子出去,有话和他说。
她希望在仪式完了之后,她有勇气跟他出去问个究竟。
还好,没有这种必要。
尤瑞黛觉得很舒服,她很久没上教堂了,这音乐、烛光、旗帜和这群人——唐那提罗神父、泰瑞莎、伯爵夫人、裘安娜、乔凡尼和他们的儿子亚伯特——在一个共同的精神信念下聚集在一起。在一种宗教气氛中,她曾觉得迷失和孤单,能在一个团体中发现别人也有他们的问题,是件不错的事。
唐那提罗神父站在教堂门口和会众握别。泰瑞莎和其他的修女慢慢走出来,跟在鲁拉姆姆后面。
“玛格莉塔怎么样?”院长姆姆问道,她的面孔无必要地严肃和悲哀。
“她没事,她会复原的。”神父说。
伯爵夫人和尤瑞黛已经出来站在阳光下了,王子也是。
“你不一块儿来和我们一起午餐吗,亲爱的?”伯爵夫人问道。
“不了,谢谢。今天不行。”安德瑞夫王子回答说,“今天来参加礼拜的人还不少,你不觉得吗?特别多。”
“每当圣汤玛士节来临的时候,人们就变得比较虔诚些。”伯爵夫人说。有一个想法她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很多人来这儿是希望从邻居那儿打听一些被开除修女的消息,甚至说不定还会看到玛格莉塔本人呢。不幸,玛格莉塔并没有出现。
泰瑞莎和其他的修女一块儿走出来,经过王子的时候,她甜蜜地看了他一眼。
“你好吗,王子殿下?”
“好,好。你的风琴慢了一点,有点无精打采的。”
“你怎么没带头唱呢?”
“噢,我想我该让你不借我的帮助而带头一次。别忘了,如果你不以欢欣鼓舞的心情和力量以及坚定的信心来赞美上帝的话,上帝会不高兴的。”
其他的修女都以仰慕和敬畏的眼光看着王子殿下。
唐那提罗神父从里面看着她们,他目送修女们离开,安德瑞夫王子正要转身离去。“感谢上帝!”他喃喃说道,把粗短的手指横在胸前。危机过去了,一桩丑闻已适当而确切地避免了。他一直那么担心、那么烦恼。教会的支柱王子倒了,一直力图反抗异教浪潮淹没的教会也就会和王子一起倒下。连带也会把修会也拖垮。
回到家里,伯爵夫人脱下帽子,拿起扇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喘气。在大太阳下走一里路真是个考验,但是她从来没错过一次弥撒。
“坐下,亲爱的。”她对尤瑞黛说,“你喜欢吗?我觉得今天的弥撒仪式很不错。”
“我喜欢。泰瑞莎修女看来真秀气、美丽。”
“摩尔人。”提马波端一杯水站着。
“优妮丝呢?”尤瑞黛问。
“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从不上教堂的。”
伯爵夫人转向提马波。
“她起来没有?”
“我想她还躺在床上,她说你们先吃午饭别等她,她头痛。”
“啊!好吧!”伯爵夫人有点悲哀说,“她星期天总是头痛,我离开她总觉得不安心,她可能发心脏病什么的。”
“我给她送了点三明治,她不想要别的。”摩尔人说。
“哦,好吧……”
伯爵夫人和尤瑞黛坐下来吃午饭,吃炸鸡和平常的东西。尤瑞黛认为和她单独相处是个绝佳机会。
“我讨厌这些,”伯爵夫人说,“我真想请阿席白地来,我每个礼拜天都请他的,这么好的一位青年。不过,当然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尤瑞黛直盯着伯爵夫人。
“听着,你了解阿席白地,他不是那种人……整个事情根本就是假的。”
伯爵夫人的声音柔和而温暖,她说:“你不相信是他做的?”
伯爵夫人挟起一根芹菜,懒洋洋地嚼着,眼睛望着下面,然后又迅速地抬眼看了尤瑞黛一下。
“我非常抱歉,我以为你……里格是个有礼貌、心地正直的好青年。在这种地方,像他那样的人并不多,所以我才建议你和他一块儿学希腊文的。”尤瑞黛脸明显地红了,“现在居然发生了这种事!”
“你觉得如何?”年轻的小姐问,“你认为他做得出这种事吗?”
“我不知道。”
“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呢?我相信他的朋友至少该表示怀疑。一定有相信他的朋友,相信他是无辜的,并愿挺身出来替他说话。”
“可是有什么用呢?他自己都承认了呀!”在伯爵夫人的口气里,有激愤,甚至有同情。“他自己要承认的,当他决定承认的时候没先到我这儿来。”
“那么,你也不相信是他干的啰?”
伯爵夫人个性明朗、坦率,她没办法成功地撒谎。
“不,我不相信。”
“我遇见利思帕斯医生,他告诉我一些事情。”
“真的?”
“他没告诉你吗?他说他逮到一些线索。”
伯爵夫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来尤瑞黛已经知道了。
“是的,他说了一些事情。利思帕斯医生太多话了,我不认为别人会相信他。他知道我是他的朋友,所以他告诉了我。”伯爵夫人说。
“你说谁的朋友?阿席白地吗?”
“不是。他知道我是安德瑞夫王子的朋友,他知道我对教会的忠诚。神父、王子和我自己——我们非常关心教会的存亡,他知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所以你是知情的。”
“是的,我知道。尤瑞黛,亲爱的,你可不能太激动,你千万不能透露一个字。我告诉你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一点了,而且我也很高兴你是站在阿席白地一边,像我一样相信他的清白。除了唐那提罗神父、院长姆姆和王子本人,谁都不知道这件事。你答应不说出去?”
“我答应。”
“你肯发誓?”
“我愿意照你的话发誓。”
“吃完饭我们可以单独谈谈,我会把全部的事告诉你。可怜的孩子,这件事让我心都碎了,我真想为他大哭一场。真高兴你对他没有失去信心,这是很重要的。”
似乎伯爵夫人早就怀疑事实的真相了,她从王子那儿逼出来的,她直截了当地质问王子他夜间的游荡和玛格莉塔梦游的习惯。王子用不着对她说谎。然后她就找唐那提罗神父来谈。为什么神父不告诉她呢?他们也许可以想出其他的办法。
唐那提罗神父对这件事倒很坦白,这是个非常情况,牵涉到修院的名誉和教会中最显赫的人物。就算从国家的观点而言,共和国总统的名誉也一定要不计代价地挽救。等大家都知道玛格莉塔梦游的习惯以后,谁会相信什么黑色巨人的故事呢?故事终究会传出去的。鲁拉院长非常担心,首先她纵容年轻的修女和虚构的圣法兰西斯会面,就有亏职守。当然,她可以一句话不说地把她逐出修院,但是,当孩子生下来时,全城会有什么样的闲话呢?这样根本行不通。唐那提罗神父了解年轻的性格,他是人类性格的研究者。一个不安、高贵的青年,满怀荣誉心和高洁的理想,具有理想主义者的狂热,勇于牺牲,未受过经验的磨炼。一个百分之百的君子,可以信得过他绝对能够守秘。除了他,再也找不到更适合的人选了。
唐那提罗神父说,他可以毫无困难地劝里格披上武士的甲胄,为了拯救教会和国家,以命运注定的著名的轻炮兵般的架势,眼睁睁地冲向毁灭。这是件激动人的英雄行径,最伟大的是没有人会因此颁给他一个廉价的铜质奖章,可是他将会把完成一件秘密好事的满足感放在心里,记得自己的个性克服了环境,并成为环境的主宰。唉,为女王而贡献出生命、肉体不算什么。牺牲荣誉,玷一身谣言的污泥,然后默默走开独自受苦,像个受伤的兽,沉默地承受屈辱和污蔑——那是件更伟大、更激荡人心的行为,是人格最崇高的要求。如果教会和国家的基础危在旦夕,他,阿度白地·里格,愿意牺牲他的生命吗?没有第二个念头,他会心甘情愿地牺牲的。如果他能拯救社会,他,阿席白地·里格会献出他所有的一切吗?他会的。如果修院失火了,为了挽救几名少女,他肯不肯冒生命的危险,甚至断手臂瞎眼睛的危险去救她们呢?毫无疑问。他会不会做一件更伟大的事,登上精神领域的更高峰,使自己的名誉受损,使母亲伤心,使家庭蒙羞,前途断送,却由于他非比寻常的牺牲,得以保全社会和宗教组织的圣洁,他肯不肯做呢?这一切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里格问道。唐那提罗神父慢慢地把事态的严重性告诉他。神父深思熟虑过。上帝曾和他在午夜时分谈过话,在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声音,那就是:里格——里格——里格——他毫无疑虑。唐那提罗神父愿和玛格莉塔谈,并且要她发誓不得利用情势,硬要里格娶她,不过会让她以光荣的未婚母亲的身份把孩子抚养长大。他,唐那提罗神父,将做见证人;如果她食言背信,他将亲手将这位年轻修女撕成碎片。他所要求的,不过是里格暂时忍受社会的耻辱。在上帝的时间里,一切将会被淡忘。
阿席白地·里格带着闪亮的盔甲欣然奔赴战场,实际上他徒手撑住了修院的危墙。所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摧毁神庙,只是把崩裂中的屋檐推回去,使神庙们保持完整。
当然,尤瑞黛的心灵之眼,如今看到了一头年轻的狮子,蜷伏在沙洲上,舐拭着自己的伤口——孤单地。
“整个事件真不公平,竟这样地利用他善良的天性。”伯爵夫人最后说,“相反的,我也能了解神父的立场。如果玛格莉塔把事情说出来,安德瑞夫王子将被视为荒唐绝伦,而整个教会会被他拖垮。”
“可是那还是不公平呀,居然没有一个人怀疑真相。”尤瑞黛说。
“你认为奥兰莎知道这件事吗?”
“我觉得她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可是每个知道实情的人都守口如瓶,而让他一个人忍受全部的羞辱。这对阿里真是不公平了!”
“阿里?”
尤瑞黛脸红了:“是的,我是这样叫他的。”
“尤瑞黛,亲爱的,这件事对你应该没造成什么差别才是。我会为了这点而更爱他……你怎么想呢?”
尤瑞黛抬头望了望:“我要去告诉他我相信他,什么也没有改变,我一定要这么做。”
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迟疑了一下说:“我怀疑,我怀疑你是否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不应该呢!”
“因为他不会喜欢的,让事情顺其自然吧。你有的是时间,让他独自忍受几天。他一定宁愿这样,没人逼他嘛。现在就让他享受接受牺牲后果的快乐吧!别剥夺他的快乐,也别打搅他。然后,当然,在你有机会自然而然遇到他的时候,让他知道,你是唯一相信他清白的人。”
“但是我忍不住,我现在就表现我对他的信心,也许对他有帮助。”
“不,你还是等一等的好,对他没有害处的。他现在对他所做所为一定有强烈的感受,不要破坏围绕着他的劫数。我真地相信经过这次冒险以后——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历险——他就不会再那么烦躁了,他就会快乐些,有信心些。”
这个时候,优妮丝身穿家常服出现了,她们停止了谈话。她说:“噢,天哪,你们不在的时候我好喜欢礼拜天的早晨哦!”
她们继续讨论即将来临的艾音尼基节,尤瑞黛不久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