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心情下,尤瑞黛由里格陪着一块到圆形剧场去看诗歌朗诵。开幕典礼很晚才举行,等待劳思、王子和新来的客人,剧场有一半在阴影里,微弱的午后斜阳照着一小段看台,看台是砌进山里的,俯视着西边的舞台。乐队有四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和几管横笛,当贵宾走进看台前排入座时,音乐响起来了。前排还坐着学院的少女,都穿着白衣服。
所有人的眼光都转向新来的客人,他的抵达比戏剧本身的演出引人注意。劳思走向舞台,向雅典娜的祈祷完了以后,他开始演说,然后介绍船长,还对老友说了不少俏皮话,观众似乎非常欣赏。泰勒马丘仕在掌声中步上舞台,他简单地说明他那么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要参加艾音尼基节,并再度生动地回忆建立殖民地时候的种种冒险奇事。他说的是希腊文。这是他最快乐的一天,在航程中,他一刻也没忘记殖民地,他连做梦都梦见回来拜望大家,看看大家过得好不好。然后,他以相当的激动追念殖民地的创始人,要求观众站起来为他默哀。
这时候,尤瑞黛的思潮驶向回国的意外机会,此时此刻她对遥远的旧世界产生了浓烈的乡愁。
朗诵开始了。两位老人——腓尼基亚地方的沙达诸波乐斯和伊比鲁斯地方的狄马哥拉斯,他说他是神话英雄阿奇里斯的儿子拿波托勒马斯的后代,他们俩人表演了戏剧化的吟咏,部分配合了七弦琴唱出来,非常动人。他们选读荷马的篇章款待嘉宾,还有叙述古代战争和勇士的长篇叙事诗,观众百听不厌。
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上,劳思照例要朗诵自己一篇作品。他登上舞台,掌声雷动,显然,他身为殖民地之父,很受敬重。他那晒成褐色的面孔、从额头向后梳拢的白发、温柔而炯炯有神的双眼,都说明他已经达到快乐的晚年。当他清清喉咙,准备朗读他为今天这个节日而作的短诗时,观众的嗡嗡声静止下来。
他宣布诗的题目,《原子》,并且以类比的手法解释原子的结构。他描写一个魔术师在几根丝末端旋转许多小球体;当他越转越快,小球的轨迹就越来越大,魔术师就越变越小,最后变成没有体积、没有重量的影子,只剩下模模糊糊的旋转代表动力场,除了使球体转动的巨大力量外,实际上空空如也。任何东西碰上轨道,就会感觉到它像块固体的金属墙。魔术师就是核子,球体就是电子。
科学的神话如今登场了,
凌驾人类青春勇敢的梦想,
当年信心大胆臆测着真理。
自然弥漫着古老的精灵;
或儿时的幻想,自由奔放,
当亲情推动着宇宙,
当闪耀的星光在夜空低语,
当甲虫的背壳比黄金瑰丽,
直到青春洒下灰冷的色调,
半盲的理性使魔术的魅力失色,
一切均化为物质,死寂而精确,
神秘消失,神妙奇异不再。
但是,只是我们能重获古人的喜悦和惊叹,
大地依然有生机。
啊,自然是怪诞的,肉体蕴藏着神奇!
神妙的离子囚禁着原子——
非实体的组织,
由科学织入宇宙轻灵的网;
当她设计神秘之枪,
以百万伏特摧毁了想象的堡垒,
松开了极微的螺栓,
电离子便得解放,重新服务人类。
这是智者的幻象,
物质披上精神色彩。
如今,受罚的我们,
面对微尘,充满敬畏的惊愕。
这便是新的信仰:天上的星辰洒下金色的汁液,
有如一片草叶。
但愿原子粉碎!
走出千百个飞扬的天使,进驻地球,
飞毛腿的使者马丘仕满心欢乐,
为我们奔走,快如电光火石,
但愿愉快的群仙,不用躯壳,
只有赫克力斯无比的力量,越过海岸,
漂洋过海为人类献身,
不计褒奖与责备!
但我们逃不出“道”的掌心,
也挣不开世俗的纷乱,
只有恐惧、忧愁和无尽的劳苦,
充满了我们人类的命运,
直到我们以更大的理解,停止斗争,
战争与混乱才会化成和平。
现在雅莉亚德妮的故事即将开始表演了。对观众来说,这是当天节目的高潮,用歌咏、合唱、动作,生动地表演出与他们心灵如此接近的故事。女孩们为了这场戏练了好几个礼拜。对她们而言,这是她们仪态优雅、美丽、音乐和人才训练的顶点。对劳思来说,是提倡艺术所花费的时间、金钱没有白费的证明,因此高水准的文化和艺术的表现,可以一年一度得到验证。
舞台设计简单,背景是闪耀在树梢的斜阳和浴在夕阳中艳丽的天空。傍晚这个时刻,岛上和大海一片宁静。云朵似乎凝结成一块块像城砦、柱子和雪白的大漠,在远处的天空堆得几英里高,一动也不动。在那块高空上,这些白云聚聚散散,换着不同的样子,缓缓地,远处的变化根本无法察觉。但若持续不断地注视,几分钟后就会发现城堡的一角没了,或分裂为二,堤岸变了或消逝了。空气很凉爽。可让观众轻轻松松、全神贯注地欣赏正在活舞台演出的戏剧、合唱和舞蹈。
这真是个精彩绝伦的美丽演出。女孩们的歌舞和热情、她们的声音和姿态的美丽,带领观众进入了忘我境地。反正观众对故事都很熟悉,没有什么关系。他们爱那些歌,也爱那故事——先是雅利亚德妮和西修斯的恋爱场景,与怪物米诺塔的搏斗,逃亡和结婚,然后是女孩被西修斯遗弃,最后是酒神巴可士的上场。单纯、痴情的少女,变成解事、欢笑、淫荡的女人,专门捉弄背信忘义的男人。到最后,在狂饮作乐的一幕中,观众也闹哄哄地加入了合唱。
饰演雅利亚德妮的茀比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下台。这出戏显然没有道德意味,只是对人性下一番注脚罢了。雅莉亚德妮最后化成天上的星星。虽然如此,尤瑞黛还是非常喜欢这出戏。
现在大家要去吃准备好的大餐了。白天的庆祝比起晚上来差远了,晚上大家大吃大喝、又唱又跳。有钱人家提供的牛、羊已经在露天营火上的烤叉上翻转。大家聚在喷泉附近,以美酒佳肴和通宵闹饮来取乐,因为今天晚上酗酒的禁令暂时解除。喷泉附近单庆场灯火通明。家庭主妇供应炖好的野兔、精美好吃的糕点和特大的覆盆子派。在这个宴会里,各家的土著仆人、田野间的工作者和一些泰诺斯邻居应邀参加了。广场上被穿梭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人群甚至涌起附近的巷道和空地。不过,可以注意到很多年轻的恋人宁愿带了食物到附近的开垦地,在那边,柔和的暮霭仍低低笼罩着。从广场到体育场,沿途都挂满了一长串的电灯。
萤火虫出现了,在树枝和草丛间闪闪烁烁。空气中充满了各种昆虫的叫声,温暖的海风使他们四肢百骸通体舒畅。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潮使空气既潮湿又令人窒息。观众们填饱了肚子以后,向四面八方散去,几位提琴手坐在高台上,不断演奏活泼的曲子,更给今夜增加了喧闹的欢乐气氛。
很多人大吃大喝,准备快快乐乐地醉他一场。艾音尼基节日是欢笑、喧闹,甚至有点粗鲁的。所有的限制都解除了。欧克色斯喝得醉醺醺地,在附近东倒西歪地走来走去。泰诺斯人也大量出动,加入了狂欢的一群,等待着十点钟的火炬游行。男男女女的笑声在树林里荡漾。
尤瑞黛好兴奋,和里格、菲利蒙等人一起享受宴席。现在菲利蒙和可洛儿走了。艾玛·艾玛和尤瑞黛一起,看见波文娜手拿着盘子,正要和提华哥走进树林。
“玩得痛快吗?”她问这位泰诺斯女孩。波文娜喜洋洋地微笑着。
“我想我该回去了。”尤瑞黛说,“泰勒马丘仕和劳思都已经走了。”
“胡说,”艾玛·艾玛说,“我要回家了。火炬赛跑我已经看过好多次了。可是你们年轻人啊!这可是你们年轻人的夜晚。无从想象的!”
只剩下尤瑞黛一个人了,她对里格说:“我们到哪儿去呢?”
“我才不喜欢到树林里去呢!让我们到安静点的地方去,我们去海边吧?我们划船到海上,从海上欣赏火炬赛跑。比赛在沙滩上举行。”
阿席白地的脑海里早有了主意,他们手拉着手步向海滩。夜是温暖而潮湿的,很多少男少女已经聚集在海边了。里格松开小艇,推进水中,他们坐上船。夜晚的空气迷迷濛濛,带有海水的气息。隔着森林,可以看见闪耀的灯光。火把到处可见,广场上的天空一片灿烂。当他们划出海,喧闹吵杂的声音渐行渐远;走出迷濛的雾气,热带的天空一片星光闪闪。
里格停好桨,让小船漂流着。
“我希望你不会离开,”他悲哀地说,“除非我们一块儿走,那我的梦想就实现了。格鲁丘已经和劳思谈过了。”
“我觉得格鲁丘反正是要走的。不管劳思同不同意。他能想呼法溜上船,他正在拉拢船长。或者,他可以乘快艇,在海上与大船相会。”
“明天我要上船参观,我跟船长说过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一艘船的内部呢。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刻!一个参观旧世界的机会!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怎么回来呢?你将永远离开这个岛上。”。
“我不在乎。我一定要好好见见世面。我不在乎当个水手,靠刷甲板来赚我的路费。船长似乎是个好人。你怎么样呢?这也是你的机会,我们可以一起走。我会像个土包子,什么东西都是新奇的,汽车、火车、地下铁,你们的地底宫殿等——一切都新鲜。”
尤瑞黛没接腔。正在她逐渐习惯岛上的生活,并且开始喜欢它的时候,要逼她做这么困难的决定。她爱所有的人,他们对她那么好——奥兰莎啦、伯爵夫人啦、年轻活泼的可洛儿啦,还有知足博学的艾玛·艾玛。艾玛·艾玛在此地似乎非常快乐。是的,她喜爱所有的多姿多彩的人物,甚至连安德瑞夫王子、唐那提罗神父和走路一拐一拐的医生兼鸟类学家利思帕斯、生气勃勃的大嗓门裘安娜也不例外。她也没忘记波文娜和菲利蒙。菲利蒙和可洛儿是多么快乐的一对啊!他们哪儿在乎有没有见过旧世界呢?菲利蒙很有才华,是个博学多识的艺术家。不,他不仅仅是个雕刻家而已。她一直很欣赏菲利蒙和优妮丝和劳思的谈话,她连一半都还没听够哩!一个新概念的世界才刚刚在她眼前展开,她还有这么多东西好学。一切都令人不解、困惑、迷乱。男孩崇尚力量,女孩崇尚优雅。她还没有机会聆听劳思谈论他的美学呢。
最重要的是,有阿里。劳思在和泰勒马丘仕离开宴会之前对她说了一些神秘莫测的话,很奇怪的,他突然问她:“你在哪里上大学的?”她回答说:“科罗拉多。”劳思停了半晌。“怎么了?”她问道。“哦,没什么,”他说,“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愿留下,我们要请你担任文协馆的图书管理员。再过几个月你就能学会足够用的希腊语了。你说科罗拉多?”“是的。”他说:“你上什么大学并不太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你嫁给哪种人。”说完就转身走了。
劳思的话使她费解,他一向如此。他是在暗示什么吗?或者他试图挽留她和里格呢?
火炬赛跑开始了。在岸边火光的照耀下,她可以看见蹦蹦跳跳的黑色人影。显然地,有一大群人拥挤在岸边。另外也有几对情侣也划船出来,从海上看这场赛跑。
“让我们离开这儿。”里格说。
“阿里!为什么?”
“我知道另一边的海滩,在泰诺斯村庄那一头,河流对岸。让我们避开所有吵杂的声音。”
尤瑞岱觉得非常有意思。这个人,整天满脑子都是书和思想,永远寻求孤独。
里格开始划船,绕过了沙洲转向东行。除了船桨溅起水花声和船桨吱吱嘎嘎的声音外,四周悄无声息,只有大海和星星陪伴他们。
“今晚暖得出奇,是吗?”他说。
“是啊。”
河水自水坝流出来与大海汇合的地方,水流湍急。他们努力划了一会儿,才把船拖上岸。里格拿出一条毯子铺在沙上,今晚他有点不一样,脑海里、心里,充塞着骚乱和激情。他必须为他的命运作一决定。
尤瑞黛也在快乐中低吟。她知道她爱里格,爱这个年轻、动人、纷扰不安的彬彬君子。“你上什么大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嫁什么样的人。”劳思的戏言在她耳畔回响,她忘不掉。
“如果我留下来,你还走不走呢?”她问。
在黯淡的星光下,他深深地俯视着她的脸。
“尤瑞黛,我求求你。你为什么不拿定主意离开这儿呢?我相信劳思会让你走的。那就没有问题了。尤瑞黛,你知道自从那天你到沙洲来看我以后,我对你的感情。”
“阿里,别说了。”
她的手臂紧紧拥着他,在青春热情的拥抱里,他们的唇热烈拥吻着。
他们就这样在沙地上躺了一个钟头,想着自己的心事,尤瑞黛考虑她的未来,阿里也思索他的。
“你从来没上过艾达山,是吗?”
“没有。”
“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去爬。”
“阿里,你疯啦。你需要的是睡眠,明天你还要去参观大船呢。”
“我睡不着。从山顶上看下来实在动人心魄,尤其在晚上,它实际上没有看起来那么高。我喜欢在星光下漫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