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达号今天好像开什么大会样,过厅上摆满了包车,一伙精壮的车夫都披着短袄,挤在杨世兴他们的听差住的房间内打纸牌,打最流行的敲敲儿过去四川人常玩的一种纸牌,“敲敲儿”是纸牌的一种玩法。——原编者注。周安是不赌博的,一个人长躺在赵少清床铺上看唱本书。拉陈莉华包车的庄青山也同这伙朋友搅熟了,他年轻一点,很想掺下去打几牌的,但碍着周安在跟前,只好抱起两只空膀子,东站站,西靠靠,一会儿又溜到侧门边向里面望望。
杨世兴正呆在天井上面穿堂门边,照顾着上房两间大办公室不时的呼唤。看来那差使很清闲,但据说起来,谁也不愿干,没事时不能走开一步,像哨兵样,只能在那张茶具架前兜圈子,只能在一张圆木凳上坐坐;有了呼唤,声叫声应,便没有停脚的时候,经理们、师爷们的脾气又不好,稍为弄差一点,“混帐!龟杂种!狗日的!老子日你妈!”一切粗鲁的辱骂,就会劈头盖面而来。也有好处,就是外水多,不过最近没有那么忙了,赵少清被陈三小姐估着安插下来后,凡是提壶冲茶,专门伺应客厅,扫地掸灰,打抹桌椅,都有人分任,吃饭时赵少清专门服侍外场,而经理饭桌上仍由他经由,事情轻巧了些,可是外水也不能一个人独占,杨世兴就为这一点老不自在。
他有本事,能够像以前把那几个同事弄走一样,只须向马经理、马经理太太,或汪会计等人跟前,悄悄去捏造几句:某人把什么事弄错了,某人把什么东西弄丢了,一次两次,引起了听者的疑心,再一调查:“到底杨世兴忠厚老诚,说的硬对!”赵少清大概也可弄走的。不过他明白这一手现在还来不得,陈三小姐是不吃瘪的。于是他只好等机会了,而面子上却非常对得住赵少清,说是很怜悯他是残废人,右手折断了,用不得劲,许多事还是他担任了罢;事实上,赵少清却担了重头,一天到晚没有一刻钟的空。比如此刻,他刚从客厅里冲了茶出来,才把那只黄澄澄的大铜壶放上了茶炉子,便又听见杨世兴的声音,说经理室要开水,快一点。他提着大铜壶才走到穿堂后面,又被马经理太太唤住,说是不忙走,把开水壶放下,先来把方桌拉开。一看,内房窗根外面已站了好几个客人,拉开方桌,自然为的要打牌了。
打牌是丁素英提议的,她感觉到男女客人一到四个人以上,既没正经事可办,光是空手坐着闲谈,实在不成体统,倒不如打牌好些。嵇科长太太只是笑了笑,意思是打几牌也可以。罗罗同她的丈夫刘易之心情不同,他们不曾做生意,他们之来八达号,只是作客,主人要打牌,他们也可以奉陪,虽然不及跳舞、唱歌来得有兴趣。
一场麻将的人数是够了。但丁素英却想到自己是主人家,今天的客都是有故而来,不像平日,她如何不应该先让客而自己便坐了下去?于是叫赵少清摆凳子时,便亲自跑到经理室来邀请陈三小姐和其他的人。
陈莉华和陈登云并肩坐在靠窗一张皮垫沙发上,正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话。两个人都拈着一支纸烟在指头上,两个人的眉头都稍稍有点蹙,两个人都像有什么大事情在心里。沙发正对面,是她马经理的大办公台,台面上放了一大叠帐簿。汪会计坐在横头一只方凳上,正挽起长衫袖子,在一张长算盘上滴滴答答的打着。她的马经理则翻着一本厚帐簿,一面念数目字,一面向汪会计说:“……六十七万三千零八元三角二分,……这要加入那笔到期的项目上,看一看总数有好多,……”
由侧面看去,马为富的眉头也皱紧了,鼻翅一张一翕,脸巴子上没一丝笑意,和他平日简直是两个人。
她有点诧异了。照道理想来,今天是不应该的呀!说是有了电报来,老金调到上海,她的马经理——在总号名册上本是副经理,不过在八达号却不分正副,凡在经理办公室坐台子的,统统都称为经理。——实升了经理,别的不说,在八达号总算摆端了,是名实俱符的主人。大家今天全是说来给他们道喜的,为啥偏做出这种嘴脸?而陈登云他们,何以也那样的不高兴?
“陈三姐,陈五哥,打牌嘛,已经摆好了!”
陈登云只看了她一眼,陈莉华只向她扬了一下眉,都不做声。
她的马经理简直不理睬,仍然同汪会计算着帐。
“咁!今天碰了鬼吗?……”丁素英大为不高兴。强勉学来的礼貌几乎范围不住她那来自乡间的本性。
陈莉华一探身抓住她的胖手腕,向怀里一带道:“你才碰了鬼哩!人家倾家破产,正焦得不得了,你倒有心有肠闹打牌……”
她几乎一个倒栽葱扑到陈莉华身上,算是手脚还伶俐,才把一个肥躯体滚到那空一头的沙发上。
“该歪该歪,系四川方言,意谓好凶,带有惊叹之意。——原编者注哟,几乎绊我一跤!……”
一面勾着陈莉华圆而丰腴的肩头问道:“咋个会说倾家破产?你们的生意不是天天在打滚,在进货吗?”
“哼!你倒说得好。就是进货进多了,现在害起鼓胀病来了。”
“要是鼓胀病,那有啥稀奇。三姐,你记得不?爱娜那时不也闹过鼓胀病吗?……吓,吓,哪晓得才是揣了个洋娃娃在肚皮里!三姐,我好久了,都想到重庆去看看那洋娃娃,不晓得多乖哟!”
陈莉华定睛看着她那张圆而胖的脸。脸上是一派由衷而发的笑容,没一丝做作,自然更无半毫的讥讽。
“你也是啰!见风就是雨,一点秘密都守不住,爱娜晓得了,不撕破你这张嘴!”
“怕啥子,我又没有向旁的人说。……”
赵少清提着开水壶进来,把几碗茶冲好后刚出去。
马为富把帐簿一阖,站起来向汪会计道:“算来还不大亏。”
“问题不在这里,……”
“我晓得,大关来了,头寸头寸,系商业用语,旧时指银行、钱庄等所拥有的款项。收多付少叫头寸多,收少多付叫缺头寸,结算收付差额叫轧头寸。也指银根,如银根松叫头寸松,银根紧叫头寸紧。
——原编者注自然很紧,何况又正当着战事紧急。”
“日子也促了,款子的调动该早点着手。几处的透支都满了额,几年来,八达号从不像这样紧火过!”
马为富两眼望着窗外,自言自语道:“看来,得一千万才跑得过!”
“啊哟,一千万元!”丁素英惊惊张张地叫道:“骇人呀!从前我们在新都,听说哪家有钱,上了万,也不过一万啦!如今动辄就是一万,十万,上百万也算大数目了,现在竟闹到千万来了!……”
陈莉华把她一推道:“吵啥子?人家要笑你没开眼哩!……”
汪会计喊杨世兴进来,把帐簿算盘抱着,同到对间大办公室去了。
陈登云有点怯生生的神态,向马为富问:“我同莉华名下怎么就该到一百七十几万?”
“叫汪静波开个单子你看,就明白了。”
“你刚才所说的一千万,有没有那一百七十几万在内?”
“不在内,凡私人名下的都不在内。”
“这笔数能不能转一个比期?”
“本号上办不到。”马为富今天的态度声气,简直和从前不同,差不多又是一个老金。
陈莉华颇不自在地说:“咦!马经理,一点忙都不能帮了吗?”
马为富才露出了一点笑容道:“三姐,你怪错了人。若是平常日子,百把两百万还待你们操心吗?前几天,你没看见过这里同总机关的来往函电吗?那是如何斗硬呀!连我同老金名下的,都叫理抹清楚,半点不许通融。三姐,你还不晓得我私人名下得拿出的八十六万,尚正在打主意,扯指拇哩!”
丁素英道:“当真的,三姐,我才想起了,昨天一个通夜他都没睡好,呻呻唤唤的,问他,又不肯说,不晓得才是为了钱的事。其实,我倒说,着啥子急,把人急坏了,也没用。我们有这们大个字号,有这们多货,又有这们多的往来朋友和银行,随便也可借些钱来抵住呀!”
马为富瞪了她一眼道:“你晓得啥!现在就是各往来银行都要办结算,借出来的钱,通要收回去。恰恰又碰着日本鬼子打到了贵州省,人心惶惶,大批的货抛出去没人买。并且以前高价收入的,背了大数的子金,而今价钱跌下来,连本都不够。如其这一关捏不拢的话,……”
“我倒不信日本鬼子当真就杀到四川。货物卖不出去,就不卖,囤起来,等平静一点,怕没有人要?”
“你的主意倒牢靠,但是借的钱要还哩。”
“拿货去抵押嘛!”
“但是人家不要货,要现钱。”
“这咋个搞呢?”
“对啰!”陈莉华道:“这咋个搞呢?你的马经理帮不了我们的忙,你想,我们咋个搞呢?一百七十多万现金,并且几天里头就要,你的马经理说得好,如其这一关捏不拢的话,你想想看?何况大老板又有了电来,……”
“三姐,莫向她说!”小马连忙打岔道:“她是没心肝的,再一漏了出去,才更下不了台哩!”
丁素英一跳而起:“我没心肝!你钻到我肚皮里去过吗?……”
费副官一头推门进来,笑道:“除了马经理,哪个敢钻进你的肚皮去,告诉我,我不依他!……”
陈登云起来,拉着丁素英膀子向门外推引着道:“他说错了,歇一会儿到房间里打他耳巴!现在,请你让一手,等我们好商量办法。”
丁素英出房门时,尚红着两片脸巴,一张厚嘴哆得像打肿了样。
刘易之向嵇太太笑道:“你看丁丁那神气。”
“一定同什么人吵过嘴来。”
罗罗迎着她问道:“啥子人把你气着了吗?”
“你还说哩!”丁素英气哼哼的向一张矮藤椅坐下,把两手一拍:“你们看,有道理没有?我好心好肠地去请人打牌,鬼也没一个张我的。……”
老哈巴狗都都汪汪吠着,跟一头小花猫从山花边一条小巷里追出来。猫儿跳上白兰花树的草架上,笔端伸起一条尾巴,胜利的把都都瞪着。都都朝草架上扑了两扑,好像感到无法用武,车转身跑到它女主人脚下。它的用意不明,说是乞援也可,说是讨好也可,但绝未料到女主人今天此刻忽然变了态度,什么都不说明,只是拦腰一脚。
都都是怎样的狂吠着,并夹起尾巴逃向堂屋去的模样,她一点也不注意,仍接着说道:“……他还好意思叫人不要睬我,骂我没心肝!大老板来电报,叫准备关门,我难道不晓得?我又向哪个说过来呢?偏骂我没心肝!真是活天冤枉啰!他们的一些鬼八卦,我哪一样不清楚,你们可曾听见我起嘴巴说过他们啥子秘密话来?……”
罗罗把嵇太太一看,两个人都不觉抿着嘴笑了笑。刘易之只是憨痴痴地瞅着她。
“……大家都在趁浑水打虾笆,干的是啥正经事!一句话说完,发国难财嘛!平日太得意了,一锄头挖个金娃娃,还要问他妈在哪里,只默倒一帆风顺,一天天的黄金万两,哪晓得人有百算,天有一算,日本鬼子一下就打到里头来,欠别人的要还,囤的东西又卖不出去,这下几个人就胀慌了!你差几百万,我差一千万,几天里头捏不拢,都会倾家破产!……呃!也是天理昭彰哟!这并不是我姓丁的鸩他们的冤枉啦!啷个拿我来发脾气,这个也不睬我,那个也不理我,还骂我没心肝!……嗯!我嫁给他也两个年头啦,还第一回挨骂,我晓得倒不一定为了生意,大老板的神通我是晓得的,……哼!中间难免没蹊跷!……”
罗罗遂向她丈夫说道:“老刘,你说我们还要到胡处长家里去哩,再迟,怕他走了。”
刘易之也像是才想起了似的,点着头道:“你不提起,倒忘记了,果然,我们该走啦!”
嵇太太说:“我们科长还在外面客厅里,我代女主人送你们出去。……”
三个人款款告别后,走到穿堂前面,回头看时,丁素英已气冲冲的冲进房间去了。果然,一步也没有跟送,一句客气话也没有说。
刘易之低低笑道:“好大的气性!倒看不出来。”
罗罗把嘴一撇道:“不懂事!啥子叫气性?我们再不走,她还有怪话骂出来哩!”
嵇太太道:“她同爱娜倒还相处得好。”
“爱娜哪里把她瞧上了眼,只当作瓜娃子在逗她。我们那位陈三姐,偏是不敷衍,嘴头子又硬,所以她一骂就连她也牵在里头去了。嵇太太,你该听得出那话里的话罢?……她还说挨第一回骂,亏她片嘴啰!凭我碰见就有好几回了!”
刘易之要向经理室走,罗罗把他一拦道:“人家正在商量大事,我们莫去打搅,客厅里去看,还有哪些人没走。”
嵇科长、龙子才一般熟人都在,还有几个面目较生的,只嵇太太认得一个身材魁梧、穿了身宽大皮袍,捏着一根象牙旱烟管的,是近几年来才由现役军职改行为商的陆旅长。
正这时,陈登云忽然匆匆走进来,笔端走到武乐山跟前,正要说什么,这个山西老儿忙笑容可掬的抢先说道:“小陈来得好,给你介绍一位挺有关系的好朋友,朱主任!……”
那个挺有关系的好朋友朱主任正站在长条儿跟前,一身上等青呢中山服,把人也显得颇为精神,面目很熟。
“哦!原来在桤木沟同时躲飞机的税局职员朱乐生!”他不便说出,只好俨若初相识似的,热烈地伸出手去道:“久仰得很!上月就听见武老板讲过了,恭喜荣升主任,不曾先来道喜。……”
互相敬礼之后,陈登云便邀着武乐山到经理办公室去,说是有件重要事和他商量。
龙子才撑着一双倒笑不笑的小眼睛看着两人出去之后,方掉过头向嵇科长把眼睛眨了几下道:“觉得不?八达号今天很不像是喜事。马经理不说了,责任所在。陈老五为啥也失魂落魄似的?”
嵇科长点点头道:“这几天,恐怕不单是陈老五才这样罢?”
“据我晓得,捏不拢的虽是不少,大概都没有他恼火。”
“我想他的数目也不见得顶大,有他二老者指兄弟间排行第二者,系四川人的语汇。——原编者注撑住,或者不会坐大蜡。”
“你这样看吗?”龙子才很有意思地说了这一句。
“哦!倒是呀!远水难救近火!……不过,小马总得帮帮忙,他们的关系既是那样不同。”
龙子才还是那么狡猾的皮笑了一下。
嵇科长似有所悟地道:“是的,小马也正泥菩萨过河哩!……刚才,丁丁正碰了一鼻子的灰。……他找了武老板进去,你看这老西能给他搭搭手么?”
“不见得罢?只怪陈老五平日太不为人。走上风时,见啥都是一抹不梗手,仗恃他二哥的势力,有好处,半点也不让人,啥都吃干,好像朋友伙都该尽义务似的;有了事才求人,谁肯照闲?我若是武乐山,我根本就不管!……”
嵇科长也是抓了不少的货在手上,只是还周转得过,没有一般人那么窘。他现在急欲晓得的,倒是贵州的局面稳得住稳不住。因才走去跟陆旅长打了个招呼。两个人遂切切实实研究起战争情形来。
陆旅长自称是蒋百里的高足,并在省内、省外打过好多次内战,现有的一分家当,就是凭内战打起来的。对于战情的判断,当然内行。他说:“这次湘、桂的撤退,完全是战略错误,说起来话就长了。……”
他遂从第三次长沙会战起,一直批评到金城江的不守。话像流水样,滔滔不绝的由他那张尚未留须的大嘴巴里涌出,而且声势还那么大,活像枯水天的叉鱼子岷江中游一险滩名,在四川犍为县上首。——原编者注;而且一双犹带杀气的眼睛鼓得铜铃大,右手上那根空的象牙旱烟管飞舞得直似一位名音乐师的指挥棒。
“……我真不懂怎们会把日本鬼子的力量忽然低估得如此凶法!……既处在那种地位上,怎能诿口于情报的不确呢?……”
全客厅的人都被他的声势吸住了。先生们、太太们在他跟前不知不觉地扯了个半圆圈,每一双眼睛都注意的盯在他脸上,这比什么会场中的什么会议都严肃得多。
陆旅长的话,其实也很寻常,凡近几年来但肯留心报上消息的,都说得出。只不过没有他那们多的军事名词,和他那样能够组织成有首有尾的片段,像说评书样,仿佛每一件事都是他亲身参与过似的。例如说到河南战事失败时,日本人是怎样利用走私路线,司令长官仅仅挟着一只收音机是怎样的狼狈而逃,以及李家钰李家钰(1892—1944),四川蒲江人,川军将领,抗战爆发率部出川抗日;1944年5月21日在陕县秦家坡力战而亡,国民政府追赠其为陆军上将。——编者注是怎样的阵亡情形,大家虽都已到处听人说过了,但此刻在他口里听起来,犹然像初次入耳,这,确乎是他的本事!
到他的话浪渐渐泛滥得几乎要“怀山襄陵”“怀山襄陵”,出自《书·尧典》“荡荡怀山襄陵”,意指包藏、包涵。——原编者注时,——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他的缺点,每逢正经的军事会议,他只好强制着让别人说,让自己听。——幸而嵇科长才给他放下了一道闸门:“谢谢你这篇精彩演说。不过我们急于要晓得的,倒不在已往的失败,我们只问日本人能不能占领贵阳?设若不幸贵阳也沦陷了,他下一步将怎么样?老实要照他广播所说,真果会进攻我们战时的陪都吗?……莫忙!我先说我个人的信念:我一根笋就不相信日本人真有这大力量的,你看如何?我只想请你这位军事专家给我一个明确的结论。”
朱乐生连忙插了下来:“我也和嵇科长一样的见解,日本鬼子决没有力量打到我们四川来。”
陆旅长把象牙烟管在自己肥脸巴上擦了擦,定睛看着朱乐生道:“我不知道你先生从何估定日本人决没有力量。依我判断,如其日本鬼子真果攻下了贵阳,他就有力量到四川!……”
几个女的都一齐尖叫起来,差不多是同一句话:“啊哟!那还了得!……”
居太太道:“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但愿你家的话莫说准!我们逃过一次难了,经不住再逃二次难!”
龙子才道:“命中注定,也没办法呀!那般从桂林、从柳州逃出来的,谁又愿意呢?”
于是话头便转到逃难情形上去了。各人都不由要将自己所听闻来的,添盐添醋地转播出,而且还要引经据典,赌咒发誓,表明全是直接材料。
但是再直接却都不如嵇太太所闻的。原因是嵇太太闻之于纳尔逊中校的吹嘘,据说纳尔逊中校则是自桂林基地撤守后,便时常奉命驾着一架最新式的侦察机,沿着中国大兵仓皇后退,而日本大兵跟踪前进的路线上,低飞侦察得来;不但眼见,而且还有空中摄影为证。据纳尔逊中校的述说,大抵退走的行列是小汽车第一,大兵第二,大车第三,载物资的大卡车第四,最大群的难民第五。而火车和大卡车根本就辨认不出是车,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只看见的是人;倘若是一大堆的集体在公路上像蜗牛般爬,而后面拖有两条泥浆,或一阵尘土的,知其必是卡车;倘若是一长列人的集体在铁轨上蠕动,而行列头上时时突出浓烟的,知其必是火车而已。又据纳尔逊中校说,日本兵与难民群的距离并不太长。日本尖兵大都是小群的便衣队,要是遇见美国飞机,他们不躲躲藏藏,也像中国难民样站在公路当中,摇着手跳跃,就颇难分辨出他们是追兵。前两次他并不知道那些戴着“鸟打帽”,穿便衣的就是所谓“无敌的皇军”,及至在影片上看出每个人的手上都拿有武器时,再根据前线的报告,他方认出了与中国难民群的不同之点。嗣后,他便不得不暂时违背军令,给这些尖兵群一个扫射和迎头痛击,以便减少他们的速度,让前面大群难民的距离拖得长一点。“然而这总不行的!”纳尔逊中校曾自得地说:“倘若真个有计划的撤退,今后的军队应该有纪律的放在顶后面,节节阻止敌人的锐进才对呀!……看样子,要望眼前这般中国军队能够站住脚跟,聚集力量,给日本人一个坚强反击,真不可能。……但也不怪军队。那些在前线拼命的家伙,也够苦了,真不应该叫作兵,简直是一群又脏又臭,饥饿不堪的苦力!这样的兵,哪里还有战斗意志,但是,你们就凭这样的兵,还打了七年仗,在战史上,只好说是奇迹!……”
据说,纳尔逊中校是很悲观的,同时又很着急。因为美国人训练的中国劲旅,尚未完成,又因只靠飞机运输的装备,实在有限,而能用得的兵,又正用在滇缅线上,和打通雷多公路的国际线上,绝不能调动。日本人也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在这最脆弱的一环上用力一击,希冀把这危险的局面翻过来。纳尔逊中校最近的结论是:“要是你们统帅部不再设法把日本人阻止在贵州山地中的话,我们只好由四川基地撤退,那局面就将两样了。”
纳尔逊中校所说撤退的话,并非危言耸听,事实上各国在重庆的外交官吏俱已有此准备。各国在云南、贵州的侨民和传教士们已用飞机集中到重庆、成都两地,以备贵阳一失,即便以运输机冒险由驼峰载往印度。而中国的朝野要人也准备了:就是人众皆知的,一部分已经派员到兰州布置,一部分则到西昌去安顿他们的财货去了。以地理形势说起来,兰州是通西北的门户,相当辽远,日本鬼子只注意南下,尚不大瞧得起西北,潼关以东没有他们的重兵,而潼关以西却有我们的精锐,此其一;甘肃的油田已经发掘成功,西北的羊毛也抵得住陕、豫两省的棉花,棉花虽被自己用统制方法摧残了,而毛纺织却是新兴事业,一样可以把握生财,有油有毛,还有其他可以利用的东西,此其二。然而西昌也有它的蛮荒价值:第一是丛山峻岭,无论如何日本人是不能去;第二有西祥公路,只要有汽车,只待滇缅路一通,将才毁不久的金沙江上的铁桥一修复,则自西昌出行,几天工夫仍然可以出国,人能够出国,货便能入国,你想,从去年起,由印度大吉岭出发的驼队,且能辗转驰驱,从西藏而到西康省的雅安,一色英国的“喀勃斯坦”英国卷烟名。——原编者注,尚比美国的“菲力浦”美国卷烟名。——原编者注吃香而赚钱,则将来由印缅而祥云,而会理,而西昌,路线既短,交通又便,只要有资本,还怕不可以做个独门生意,一方面统制,一方面专卖,再一方面包揽倾销?纵然暂时当了亡国大夫,岂不仍可作个陶朱公范蠡的别号。陶,山名,在山东肥城西北。他善于经营居积,到陶山十九年致富,故后世称富者为陶朱公。见《史记·范蠡传》。——原编者注第二吗?西昌本是不足道的蛮荒,便以这两种资格,也和兰州一样同为朝野要人看上了。
八达号的确实消息,就是准备把成都的分号结束,听命迁往西昌。今天使小马和陈登云、陈莉华在办公室为大难的,便是手上的物资囤得太多,现金周转不灵,要赶快脱手,就非想办法不可。不然,是会弄到拿着金碗讨饭吃的。
在客厅里的一般人诚然也都做着囤积生意,可都是自由自主的游击商,他们并不打算迁地为良,他们只担心日本人当真打到四川,在短时间不免要吃点亏。所以他们今天只管说来八达号是给小马道喜,其实是借机会找人,打听一下前方的真实消息。他们全都不相信官办通讯社和官办报纸的新闻。
然而他们也只是抱着一种妄念:不相信许多恶劣消息都是真的,却又相信许多好消息大多是假的;他们只是把大家已知的,半真半假的谣言和肉电报,互相传播着,来作一种精神上的安慰。
故以夫妇之亲如嵇科长、嵇太太,而嵇太太所转述的纳尔逊中校的言论,也不足取信于她的先生。
嵇科长让他太太在人丛中去夸耀她的直接材料,他仍然挽着陆旅长的膀膊,将他拉到阶沿上,很认真地低声说道:“旅长,你我都是同一条路线上的朋友,我们的利害不比他们,他们能够满天飞,我们却是走不动的。所以得请你切切实实判断一下,四川该不要紧罢?……但是,请你莫再探源溯流,大发议论,只简短的一句话!……”
陆旅长倒也凝重的沉思了一下,把那支空的象牙烟管向左手掌上一击道:“还是我那句话,要看贵阳守得住不?”
“就是请你判断守得住守不住!”
“现在听说正由陕西调了一师兵去。”
“这是千真万确的,是魏德迈参谋长的建议,是指定华生他们一大队运输机去运的。”
“虽说陕西的兵比较装备好些,但是大都没有作战经验。……”
“唔!……”
“这又得看日本人是不是安心要进占贵阳?……他安心要来,师把人是挡不住的。……”
“你看哩!”
“我看吗?……”
陈莉华同武乐山一面说着话,一面恰从经理办公室出来,陆旅长的精神一下就贯注到陈三小姐那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