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我和霍桑吃完晚饭,两人一起围着炉子取暖。白天天气阴暗,夜间更加觉得寒冷,加上外面西北风呼啸,窗子震动得格格出声。我们围坐在火炉边吸烟,等候金声。金声第一次来时,刚好我们到警察所去。因此他约定晚上再来。
八点钟左右,金声果然依约到来。霍桑让他坐下,递了一支烟给他。
霍桑笑着说道:“金声,你怎么又来迟了,难道又去参加酒会吗?”
金声说道:“没有,我自从戒酒后,点滴不入,今夜去看了一位事先约好的朋友,商量一件事,一时走不开。”
霍桑问道:“商量些什么事,你又是去做评判人?”
金声说道:“一点不错,朋友们一定要我去,不便推辞。商量的事是因为有个商人偷偷出卖劣货,违反当日我们的誓言,所以要公议给予处罚。先生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想托你,大概只要你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办完。”
“这件事我一个人做得了吗?是否还要朋友们出力帮忙?”
“你一个人足够,事情很简单,不过要你稍稍奔走一下。第一,你要去马桥附近打听一下尤家的媳妇生前是否规矩贞节。我想尤家的凶杀案,你总听到了吧?”
“对,这件案子已经是满城风雨,老少皆知,先生正在侦查这件无头案吗?”
霍桑点头道:“对,我对这位妇人平时行为已经多少有点端倪。还得要你去打听一下,以便得到旁证。”
金声说道:“做这种事我最有办法,明天早晨就给你回报。还有别的事吗?”
霍桑沉思了一下说道:“你可知道本城有几处出租船只的船厂?”
金声说道:“这一点需要先调查。船厂只出租船只而没有摇船的人,若是人船兼租的,那末城河中有一种散船。”
“我懂,如今我要调查的是船厂,你到各船厂查问以下,昨夜有没有人租船过夜?假定有,希望你立刻来告诉我,不然,我要另找别的路径进行调查了。”
“可以,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我明天去查访,就该查十八日晚上的事。”
“不错。不过你千万要小心慎密见机行事,可不能坏了我的事。”
金声答应,随即离去。
等他走后,我问霍桑道:“你所以要到船厂去探询,是想借此追踪凶手吗?”
霍桑说:“是呀!我的意思,如果凶手并非从外乡来的,一定不出我的意料,船厂是惟一的线索了。”
“然而,假使凶手来的时候是雇用河里的客船,金声就免不了徒劳无功。”
“你说得固然有理,不过依我看来,未必是这样。”
“你确知凶手不是在近处雇用散船而是到船厂去租船?”
“对,我想是这样的。”
“能说说清楚吗?”
霍桑犹豫一下,说道:“你可不要紧逼我。总之我觉得,船厂去租船更符合他的需要。”
霍桑说完低头沉思,我也不便追问,就改变话题。
我说道:“刚才你说关于死妇的贞操已经有了端倪,她果然是个有贞操的妇女吗?”
霍桑说:“这些都是根据倪三的报告。他不是说王氏终年不出门,认识的人很少。如果倪三的话可信,她应该是个贞洁的女子。不过我对这一方面还得深入探索。明天要去访问她父亲,可能获得更多的详情。因为妇人的品行与这件案子很有关系。我要寻求真确的事实,不能不从各方面加以考虑和观察。”
我问道:“那末小牛,还有阿敏其他的朋友,外甥燕孙,也须要查问呀;”
霍桑沉吟说道:“对,不过这些人都比较空泛,我并不急于查问,我以为先查明凶手的来踪去迹,或者比较快捷一些。”
我沉思一下,又问道:“妇人的父亲王景绥,听起来名字很熟,你听见过这名字没有?”
霍桑道:“听到过,他是个米商,住在枣市。明天我要去看他,往返很花时间,所以不能不让金声分担探访的工作。”
次日清晨,天气晴朗,但更觉寒冷。霍桑却兴致勃勃,吃完早餐独自一个人去枣市。我因为路太远,没有去。大约十点半钟,金声来家说,调查了几处地方,已获得了实情。死者嫁尤敏已经四年,从未听到她有不规矩的行为,实在是个贞洁的女人。然后金声又出去,说是去各船厂打听。
我默想妇人既是个贞洁的女子,这跟倪三所说的话相符合。那末妇人的死究竟是什么原因?实在索解不得。照一般的常理看,发生罪案的主要原因,不外是“财色”两字。因为钱财是一切物质的代表,也是维持生命的要素。色是男女交配,延续生命的本能,芸芸众生,都靠其生存。尤妇并不富有,不会因金钱谬竭引出祸害,若不为情孽,怎会有此深怨?但她似乎是个贞洁娴静的女子,依此揣测,又是格格不入。实在令人想不通。
中午时分,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只能独自进餐。吃完饭,觉得无聊,坐下来写日记消遣。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以为霍桑回家,想不到却是一个警察,手中拿着一封信,要见霍桑。我告诉他霍桑出外,书信可以留下来。
警察把信交给我,说道:“你就是包朗先生?我是所长派来送信的。霍先生不在,也可以交给你先生。”
我把信接过来,看着信封诧异地问:“是谁写来的?”
警察道:“信是邮局寄来的。所长认为事关重要,立即转上。”说完,向我要了一张名片离去。
我细看信封,上面收信人是“警察所”但无寄信人名字。我不明白这信是怎样来的,细细观察,信已被拆过,是重新封的。信的份量很重,除信笺外好像还有其他物品,我好奇地用手抚摸,仿佛里面有两枚细丝圈,像是女子的耳环。我格外惊疑,想拆开阅读,但这信是属于霍桑的,我无权擅自拆读,不如坐等霍桑回来再说。
如此又过了一小时,霍桑仍未回来,我有点不耐烦了,就把信拆开,我的举动有些越出本分,但相信霍桑也能原谅。信封被拆开,里面果然有一对耳环,附了一封短信,上面是有力的草书:信的大意如此:“姓王的妇女,是我杀死的。
妇人没有罪,罪孽在她的父亲。因父亲的罪而杀他女儿来抵偿,论情理有点牵强,然而为报仇我已等待三年,无隙可乘,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以消我心头之恨。妇人头颅已带回,用来祭我已死父亲之灵。如今我了却,心愿,自当远行。
因此写这短简,顺便附上耳环一对。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不愿连累别人无辜受罪。
报仇人临行留笔。”
我读到这里,不禁惊喜交集。高兴我朋友的推理没有错,凶手不是尤敏而是别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凭证。惊异的是这件凶案出自报仇,情节十分诡异。读信中语气,这人似乎已经远走高飞,再要缉拿岂非困难?我不禁为霍桑担忧。看邮局的邮戳,是十一月十九日十六时,凶手在作案的下一天把信和耳环一起邮寄的。
照情势看已经相隔一天多时间,当然他已经雁飞天涯了。我细看耳环,完全是赤金,环上还有血迹,使人想象得出断颈时的惨状,我感到恐惧。接着把耳环放回到信封里,忽然听到门外马铃声琅:霍桑果然踉跄地奔进来。
我对他看了一眼,问道:“看你神气相当疲累,有什么收获?”
霍桑把外衣脱下,坐下来答道:“忙碌了半天,获得不多。金声来过吗?有没有征兆?”
我把一切报告给他听,关于死者是个贞洁的女子,霍桑点头表示同意。
我再把信拿出来说道:“这封信是警厅送过来的。我认为有点可疑,已代为拆开,希望你不见怪。”
霍桑看看耳环,再读完信,诧异地说:“奇怪,这东西实在是出人意外。”
“这封信对你是否有帮助?”
“怎么能说无用?对我大有帮助。”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霍桑凝思一下,说道:“这信的确是凶手留的,倒是个知识分子,而且尤家并不熟识,因此笔迹出自凶手自己,一点没有加以掩遮。”
“那末并不是燕孙了。”
“不错,更不用说是小牛。”
“你有把握能抓到这个人?”
霍桑踌躇了一下说道:“我现在就是在等金声的消息。”
半晌,我再问道:“信中所提一切都正确吗?”
霍桑皱皱眉:“据我所知,王景绥这个人,有钱但非常缺德。”他沉吟了一下,忽然高兴地说道:“好极了,这封信完全解决了我的疑虑。”
我被搞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意思?”
霍桑说道:“初起我有点担忧,凶案发生已过两天,我还不能着手抓捕凶手,就怕他乘隙逃走,带来了缉捕的困难。现在可不用担忧了。”
我大为奇怪。我本来担忧此刻凶手已经逃之天天,远走高飞,而霍桑反觉得安慰。我们的想法完全相反,实在不可理解。
我因此问道:“老兄你见到什么而如此放心?他信上不是写明在他动身远行之前留笔的吗?如果这样,这个凶手离开苏州了,你怎么反说不用担忧?”
霍桑笑道:“包朗,你被他愚弄了!你该知道他信上特意写远行,实际上正告诉我们他并没有离开。不然他要是畏罪逃逸,心中惊魂不定,还能坐停从容写信通知?他故意如此做,是有意转移我们的注意,迷糊我们的目光,使侦探者迷失方向,他就可以追逐法外。”
我默默听着不发表意见。
霍桑又笑道:“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请听我后面的解释。”
“你的说法有根据吗?”
“当然有啦!你注意看一看,这封信是寄在第二邮局,第二邮局是在胥门内区,那边没有轮船码头也没有火车站,可以想象并不是他在远行前投寄的。按常情来说,凶手还没有离开凶案地点,不会坦然无惧。他即使要寄信,也一定在他离开苏州的最后一分钟投寄,并且一定是投在轮船码头或者是火车站附近的邮筒里。再说,凶手决意要逃走,当然是愈快愈妙。这信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下午。你想想看,犯案已经整整一天,还逗留着没有离开,因此可知他本来就没有逃避的计划。分析这两点,我断定他是有意告诉你远行,其实并不远行,你觉得我分析得有根据吗?”
我微笑答道:“一点不错,凡是你所说的话,都是有根有据,你实在善于词令呀?”
霍桑说道:“你不责怪自己判事欠细心,反称我善于词令,你太调皮!包朗,算了,我想休息一下,不愿再跟你作空虚的辩论!”
我笑着答谢:“我认错?不过这件凶案究竟进行得如何,你能多少给我些纲要吗?”
霍桑嘴里衔着纸烟,慢慢吸着,久久不回答。我再想询问,他仰起身来。
“请你安静些!这件案子的进行,我正在等候一个人的报告,等拿到报告再定计划……呀,这人到了!”
果真不错,外面听到叩门的声响,我们一起等来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