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问听到叫唤声,的确出人意外,现在不能不应声进去了。于是我走近书房,眼见有一个青年脸面朝外坐着,霍桑坐在他旁边。当我走进去时,青年脸色骤变突然站起来。
这人看来差不多三十左右年纪,脸面还白皙,头发乌黑,而两只眼睛深陷,像是失眠已久的人。他身材修长,穿咖啡色西装,衬衫领圈很脏,似乎已经好几天未换过。
我一看他的这种形状,头脑里忽然得到一个印象,想到昨天施桂所描述的那个怪客,很像这个青年。难道昨天两次访问霍桑而落空的人,竞是这个杀人的凶手?
霍桑问我道:“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觉得耳朵脸颊都有点发热,立刻回答道:“对,头掘出后,尤婆婆已经看过,果然不是王氏。是阿香的头没有疑问的了。”
霍桑点头道:“好极,先生不虚此行,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辛劳。现在请暂且坐下,不妨听这位罗君述说他的经过。”因此又回头望着青年说:“梦生君,现在就请你答复我一句话。方才我所讲的一切,是否合乎事实?不会是完全错误的吧?”
梦生已坐下并低着头,身体颤栗不停。此刻慢慢拾起头来回答。
梦生说道:“先生所讲,句句真实正确。我不能不佩服你高超的技术。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掩饰说谎。我犯此凶杀案的原因,实在是有一段悲惨的,也是秘密的历史。如果先生听明白后,一定也会对我产生怜悯之心。昨天晚上我两次到府上求见,本想把全部真相告诉你,可惜无缘见到一面。”
霍桑惊讶地问道:“你昨晚曾经到我寓所去过?”说完眼睛注视着我。
我微微一笑。昨晚我告诉霍桑有怪客访问,他满不在乎,还怪我大惊小怪。
现在看起来,他实在失策了。
梦生回答道:“一点不错,昨夜曾到府上访问,原来想向先生表白自己的情怀,寻求先生的同情。现在一切局势已变,讲出来还有什么好处?如果先生把杀人之罪加在我的头上,我只有坦率的承认。”
霍桑立刻改变口气说道:“请勿疑惑,把实在的情形告诉我,如果有可以原谅的情形,我不是木石,又为什么不可以通融呢?”
梦生睁着双目说道:“当真?”意思似乎不敢马上相信。
霍桑说道:“我生平从来没有失信过。你若有不得已的心事,只要跟正义不相径庭,我无不尽力而为。”
梦生沉吟一下,说道:“先生若能如此,那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本人不伯死,只怕因此连累了她,那我就也不能限目。先生能为她主持公道,我就是死也一点没有遗憾。”他的声音哽咽得更加厉害。
霍桑问道:“就请先生把真相说出来,我一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梦生叹息说:“先生知道尤妇是什么人?七年前,我初认识她时,还是一个妙龄的少女。当时我们原以为可以完成心愿结为夫妇,白首永谐,可是天不从人意,终于劳燕分飞。到今天,竞有这样凶惨的结局!想到这里,我都心碎了!”
他泣不成声。
霍桑和我都默不作声。我知道他旧事重提,悲从中来,自己怎么能控制住呢?
梦生继续说道:“当年我在某中学读书时,意珠在某女子中学读书。每天早晨上学时,总要见面,时间一久,我们便相识而且来往。我们的交情绝对不是普通那种羡慕美貌而相互喜悦。我欣赏她的温婉而娴静。她仰慕我的才名,因为在学校里每逢考试,总是名列前茅,因此略有点虚名。
“一年后,我中学毕业便升入大学,为了求学,我离开苏州,就和她两地分离。没有想到,这一别竞好像是永远的隔离。等我学成回到故乡,意珠已经成了尤家的媳妇。”
梦生说到这里,神色凄惨,呜咽得不能成声,我知道他的苦痛已是十分深了。
霍桑好言安慰他:“请不必为此悲侧,事情到这地步,悲伤也是徒然无益。”
稍停一会,梦生果然平静下来,说道:“初起,我和她只是文字之交,除以笔纸互相酬答,没有提到其他的问题,对于婚姻一事,仅是彼此心中默许,或者在笔墨中稍微表达一些心意,并未正式订过婚约。我家境清寒孤独没有什么依靠。除慈母外,叔伯弟兄辈也极少。我能进大学读书,完全靠我成绩优良名列前茅,得到母校校长的援助,否则绝对没有能力进大学念书。因此对丁家室,我一向反对世俗所谓的‘成家立业’这种谚语。我认为应该把这谚语颠倒一下,先立业而后成家;这才合适。我还写过文章对此加以讽刺,意珠读到后,深加赞许。
“我本来的计划是等到大学毕业,能够自立后,再聘娶意珠。意珠对我的计划暗暗默许。因此当她父亲要把她许配给尤家作媳妇时,她向父亲老实说,她和我之间虽没有婚约,但愿意嫁给像我这样有志气的人。尤敏跟我相比望尘莫及,他仅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他父亲早年做官,多少遗下些积蓄,他母亲对他十分宠爱,尤敏便娇生惯养,在学校里读了几年书,可是连鱼鲁也分别不出,只知道奢靡挥霍,花天酒地。
“意珠父亲王景绥,平素喜欢逢迎富者,更是垂涎尤家的财富。听到女儿已经心中默许我这个贫穷人家的孤儿,竟勃然大怒,拒绝女儿的要求,强迫她嫁给尤敏。意珠苦苦哀求,希望获得父亲的谅解,她父亲发怒地说:我可以送你入学读书,希望你能高配大户人家,让你父亲也可以攀附一下,你竞盲目地选择赤贫的罗姓穷小子,你不只违反了我的初衷,而且在亲戚乡里前丢我的面子!完了!完了!”
“唉,做父亲的既然有此势利的成见,把女儿当货品一样地出售。像意珠这样柔弱,哪有力量反抗?在被逼之下,嫁到尤家去做媳妇,她不幸的生活从此时开始。”
梦生悲愤之极,声音梗塞,无法继续说下去。
霍桑叹息道:“这确是非常不幸的事。在如今的社会中,不合理的买卖婚姻到处皆是,受到损害的远远不只王氏一人。真不懂做父母的居心何忍?”
梦生听到霍桑同情的安慰,他的悲伤情绪,稍有好转。一会,他又继续讲下去:“本来这些内情我完全不清楚,直到意珠结婚两年后,受尽了折磨痛苦,无法忍受,才把隐情告诉我。因为我既已毕业回乡,听到意珠已嫁到尤家,初起我不知道她的情形,意珠也未曾向我提及。我只能自叹福薄,徒然失望而已。
“等到她婚后两年,忽然写第一封信给我,这就是她诉苦的信呀!那封信一共有七张信纸,述说婚事的经过以及婚后过的凄惨境况。我读完她的信才恍然明白,她事前所以不肯诉说而保守秘密是怕引起我的感伤。我十分悲伤,心想木已成舟,爱莫能助。那时候尤敏的私生活更是荒荡透顶,经常宿娟醉酒,再加上赌博。意珠虽然屡次劝导,但婆婆太溺爱她儿子,非但不帮助她,反袒护儿子,斥责媳妇多话。
意珠更加担忧,因丈夫日趋下流,前途简直是不堪设想。
“又过了一年,我接受某书局的特别聘约,担任编辑工作,当时我母亲忽然逝世。朋友们常常建议我考虑建立一个家庭,我都婉言谢绝了。我已决定请个女仆料理家事,愿意终身不娶。这时候尤敏的行为更加荒荡,家中产业几乎都被他挥霍殆尽,于是生活日渐困难,家庭状况愈变愈坏。老妇不责怪儿子荒荡不务正业,反而怨媳妇的命不好,因此常常咒诅,强迫把一家的生活担子压在媳妇的肩上。意珠不敢违抗,靠她十指做女红针线活维持家用。收入本来微薄,加上尤敏野蛮地逼迫勒索,贪得无厌,以至家用不足,不时受到辱骂。到这种地步,意珠既没有丈夫的爱,又得不到婆婆的谅解,处境的悲惨,真是苦到求死不得。”
霍桑见他略作停顿,立刻就插口道:“她因为穷困的缘故,曾向你请求伸出援助的手,你就假借她父亲的名义给予金钱上的帮助,对不对?”
梦生说道:“不对,我资助她,完全出于自愿,意珠从来不曾向我开口请求过。至于用她父亲的名义将馈赠送去,先生猜得不错。你知道,我帮助的是日常生活费用并不是偶然一次的事,因此必须有万全之计,方能长久下去。因此我用她父亲的名义,差阿香常常送去食品和金钱。到时候王景绥看到尤家衰落,早已跟他家断绝往来。我用他的名义去接济,一方面可以避嫌疑,另一方面不致被识破机密,计划可说相当周到。”
“如此情形维持了一年。我把自己写文章所得稿酬资助尤家。尤家生活得到改善之后,意珠的情形也比较安适一点。可是事情并不如想象中的如意,忽然阿香在其中刁难,发生了意外的祸害。每次我差阿香去送物送钱,我对她也总有酬谢,可是她心不知足,时时向意珠敲诈勒索,久而久之胃口越来越大,凡是我要给意珠的金钱,她半途中要扣除一半,同时不许意珠声张,如果讲出来,她便要宣布秘密,以此作为威胁,这件事被我得知后,简直不能容忍,惨剧于是开始启幕……”
霍桑问道:“阿香胁逼尤妇,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尤妇自己告诉你的?”
梦生严正地说:“不是的;自从意珠出嫁后,我一共只见过两次,都在路上偶然碰头,即使见面时,我们也不交谈。我们之间互诉衷肠全靠笔墨表达,彼此心神相交,倾吐两人的情愫。阿香敲诈的事情,起初意珠不肯讲,长久以后忍受不了,于是在信札上略作叙述,要我辞歇阿香。我有些怀疑,问阿香,忽然阿香声色俱厉地威胁我——如果我辞歇她,她立刻把秘密原原本本去告诉尤敏,而且要诬告我和意珠暗中私通。假若尤敏听到这些,不用说当然立刻会杀死意珠,间接会毁掉我的声誉。要是我的人格破产怎样还能立足生存在这个封建社会上?唉,阿香也是一个女人,何以和意珠相比心地竞有如此大的差别?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阿香用心的阴险比蛇还毒,什么事可以忍耐,对这件事可实在忍耐不下去,我一时愤怒,阿香就变成了我刀下的鬼!”
我禁不住插口道:“你杀死阿香以后,计划换尸,于是把头切下?”
梦生说道:“是的,移尸这件事,完全像令友霍先生所说的一样,杀死阿香后,自己不免惊慌,觉得杀人的罪名一定难逃,而且会连累到意珠,况且初起她并不知道。最后才想到移尸替代意珠,岂不是两全的办法?虽然我猜想意珠——定不肯如此做,但没有别的方法可行,只能试一下。我于是把阿香的头割断,用布包裹,再冒险把尸体运往到尤家去。这是我第一次到尤家。
“到达尤家,我果然无法入内,很久门才开启,意珠拒绝我的要求。我只能把利害告诉她,她勉强听从我的劝告。以后种种的布置和埋葬人头等事,霍先生了解得这般清楚,仿佛亲眼看见一般,不用我再述说了。”
我问道:“你果然有同谋的人吗?”
梦生说道:“那人不是同谋,是事后我招来帮忙的。”
霍桑也问道:“那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梦生说道:“不是,他本来是我家的旧邻居,从小就看见我长大。如今他年事已高,我感到他为人忠厚可靠,又会摇船,于是我向他求助,他怜悯我答应了我的请求。这件事实际上和他完全没有关系,请先生宽恕他。”
霍桑道:“我知道,我决不会连累无辜的人,那人住在什么地方?”
梦生说道:“住在胥门内,昨天晚上我从先生寓所回家,怕城门有守警,不敢出胥门,于是在他家中住了一夜。”
霍桑点头道:“那末尤妇的一对耳环,一定也是你的旧邻居帮你丢在邮筒里的。”
梦生说道:“先生说得对,我寄这一封信是有用意的。我深虑到,如果我逃脱罪名后,凶案便没有了主犯,可能连累到无关系的人身上,于是回到家后写成此信,伪称是报仇,并拿耳环作为证据;等到十九日我的旧邻居来的时候,请他代为投寄。”
果然如此,第二天读报纸,见到尤敏被逮捕,怀疑他是杀人凶手。我虽然对他没有好感,要是杀人罪名加在他身上,于心不安。我大吃一惊,一时苦无对策,最后决定去自首,以成全我的初衷,于是就毅然到先生的寓所去了。“
我慢慢地问道:“照常情推测,尤敏被牵累进去,正合了你心愿,你何以反觉不安?”
梦生听我说完,忽然愤怒地张大了眼睛,严肃地说:“先生,你小看我了。
我们都是读过书的人,自然知道什么是人的私德。何况我握笔写文章负有指导社会的责任,我怎可以明知故犯?尤妇先前虽是我所疼爱的人,后来既然有了丈夫,我怎敢再存妄想?爱心虽烈不可能很快消失,但为了维持社会风化,我也知道克制自己。
所以我以前的资助和事后的调换尸体,一切都基于纯洁的同情,从没有非份之想,唯一的希望是把她从水深火热里解救出来。当我听到尤敏被捕,心中十分慌张。按尤敏平素的为人,不得善报,也是理所应得,要是借我的手报应,我不但不能帮助意珠,扪心自问,也不能说没有错误。因此昨夜我冒险进城,直冲到先生寓所,一心一意要把实情讲出来,听凭先生的处置。
“我一直听说先生是一位心地仁厚的君子,在查这件案子时,坚持认为尤敏无罪,这完全符合我的想法。凭先生的机警精敏,迟早会找到我,我何不坦白自首陈明一切?先生要是能给予怜悯,说不定我还有获得自由的机会。想不到两次拜访,两次都末见到。今天先生果真来临,但已隔一天,局势变化太大,我已不作免死的想法。”
我听到这里,改变了对他的态度,说道:“请先生原谅,我以普通人的心理来猜测你,这是我的不对。凭你这样的用心,作出如此大的牺牲,不能不令人起敬呀!”
梦生叹叹气,并没有答话,头低到前胸。我注视着霍桑,等他开口。这位青年的所作所为,胸怀光明磊落,确是不平凡。而今犯了这件案子,论法律,他不能逃避罪责,论人情,实在不忍加罪。我不知道霍桑将如何解决。
霍桑说道:“罗君,我听你叙述了一切,实在出于意外。但是时间太晚事情已全部暴露,即使我有同情心,也不能违背法律。至于那妇人,我一定成全你的心愿,不使她牵涉到里面去。”
梦生对霍桑道谢说:“先生能如此做,我心愿已足。意珠果然能获得自由,将来迁居到别处去生活,改换姓名,还不难自谋生活。要是不幸她重新回到她丈夫那边去,那末死神一定会伸手欢迎她。”
霍桑道:“请不要担忧,我一定为她想办法。请问她还在这里?”
梦生说道:“对,十九日早晨到这里,住在后屋,我跟她只见过三次,现在有一个女佣人陪伴她。”
正在此时,后屋忽然传出惨叫之声,我听到后毛发都竖起来了,梦生大惊,急忙起立:“莫不是意珠出事,我们马上去看。”说完,首先冲了出去。
我们跟在后面,刚走到后屋门边,佣人夺门而出,慌张大叫:“先生,她已偷听好久,现在自杀了!”
梦生失声问道:“死了?”一边说一边进去。
我看见离开门不远,有一个脸色惨白的少妇横倒在地,穿的青布棉袄,衣襟上全是鲜血斑点,刀还插在心脏。凄惨极了!
梦生跳过去放声大哭:“意珠!可怜可爱的意珠,是我杀了你呀!”声音还未说完,便晕倒在尸体旁边。
我们看见梦生晕倒,正想去扶持他,忽然听见门外有喧嚷的声音,霍桑诧异地说道:“是不是警察?他们怎么会来的?”
我方始想到我是从坟场溜走的。警察找不到我,势必追踪到寓所去,我因此说道:“恐怕他们已经到过我们的寓所,因为我把你的信条留在桌子上,他们就依此而寻找来了。”
这时分,有两个警察已经闻进来,我一眼见到,原来就是跟我去掘坟的甲乙两个警察,后面跟着的老人就是罗家的看门人。这些人看到霍桑,正想开口说话,霍桑立刻止住他们,用手指向地上的梦生。
霍桑对警察说道:“不必多语,请扶他起来,他已晕倒地上。”
梦生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用力把妇人胸口的血刀拔出来,高声叫道:“我就是杀人的凶手,你们是来绑我的吗?不必劳神,我自己认罪!”说完,举起刀来,直向自己的心窝刺进去,我跟霍桑都惊跳起来,奔过去夺刀,可惜已经来不及,血刀已经插进梦生的心脏,梦生仆倒下去,警察甲伏在地上检验梦生有没有呼吸,警察乙也跪下去,检验那妇人还有没有气息。
霍桑问道:“还有得救吗?”
两人都摇摇头:“没有呼吸了!”
霍桑低头,热泪不禁突眶而出,叹息地说:“唉,真是爱海即是恨海,这一对可怜人将是饮恨终古了!”
我目睹两具尸体并行地倒卧在血泊里,心酸极了,这是惨绝人寰的悲剧,自己不禁也泪落衣襟。
霍桑于是吩咐两个警察:“你们在这里看守,我到警察所报告这个消息。”
回头对看门老人说:“不要怕,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守住前门,不许让任何管闲事的人进来。”
霍桑和我离开后室,走到书室中拿了帽子手杖准备出去。
霍桑忧愁地说:“包朗,你今天亲眼目睹了一出悲剧,这也不是开始就能预料到的!可悲!可悲!”
我问道:“可不是吗?这样凄惨的局面,我从来不曾经历过。今后我们该怎样办?”
霍桑说道:“你先回家,我此刻要到警察所去证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