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霍桑的话后,一则惊讶,二则惭愧。他的话可信吗?当初他并不认识尤妇,我也不认识。我完全没有想到,而他却能一见便辨出真伪?这么说来,他的神技真是不可思议。我默默地观察,他的神色安宁而严肃,并不像在开玩笑。
“奇怪!”我问道:“你有什么根据能看得那末清楚?”
霍桑慢慢地说道:“没有别的,我是根据情节推敲才知道的。实在我可没有通天眼睛。你也知道,这件凶案最显著,最耐人寻味就是尸体无头。记得吗?那个周巡官曾作过种种荒诞的假定。当时我把他驳斥得体无完肤,你也是听到的。我为无头尸体曾发生过许多疑问:是不是凶手行凶之后把头切断,作为报复?但尤妇为人十分娴静,怎么会跟人结下如此深仇?再说,想埋藏人头而灭迹,更讲不通,天下那有这样愚蠢的人,把头搬走,把尸体留在那里?因此我疑心凶手有意藏匿人头,是怕头面被人认出来,没有头留个身体,人们就无法辨别真相。那末死人果真是尤妇?还是另外一个女人?假使是尤妇,又死在尤家,衣服首饰都没有更改,把头取去,有什么用处?观察这几点,我断定死者不是尤妇而是另外一个妇女。”
我不禁点头称赞:“你讲得对,照这样推论,情势看得清清楚楚,我实在太糊涂了。”
霍桑说道:“原因很简单,你没有运用自己的胞子而已。我常说探案并不是困难的事,每逢有疑难题目,若能不偏不倚,站在正中,面面俱到,一定可以找到头绪,一切不外乎用谨慎的态度,运用自己的头脑仔细观察。要是当初我听到无头案子,单单觉得十分奇怪诧异,而不去细心调查其究竟,结果恐怕就很难说了。幸亏我看清尸体的形状而加以推敲,得到几点证据,解决了许多关键问题,于是我深信自己的考虑完全正确,死人决不是尤妇,而是由另一个女子替代的。”
“你是不是从空场上的脚印上获得痕迹的?”
“显露此案真情的迹象很多,足印仅仅是其中之一。当初在我验查尸体时,就获得了几点证据,第一是死者皮肤的颜色。你有没有注意她的手指粗笨?我听说尤妇是做针线绣花生活的,刺绣是细工,一定不是粗笨的手指所能胜任,这一点岂不可疑?第二是她的戒指。这只结婚戒指非常奇特,我还特别要你注意,还记得吗?”
“对,戒指套在无名指的第二节上。据周巡官的意思有人抢戒指,但因指节粗一时未曾拉下来,于是留在第二节。你的意思怎样?”
霍桑摇头:“这是一知半解。照他的说法,戒指一定尺寸很小很紧,所以自底根往上拉时,第一节跟手掌之间的手指皮肤应该看来十分紧张,因为用强力把戒指往上拉戴戒子部分的皮肤曾有白色的指环印,事实上都没有。手指皮肤紧张的部分反而在第二与第一节之间,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戒指原本不属于死者,尺寸大小完全不相称,戴上去时是从指尖推下去,第一节经过,第二节套不过,结果留在第二节上,时间仓促,来不及事前把戒指放宽一点。结果皮肤被拉紧的现象发生在第二节的上面而不是下面,这不讲也可以明白的。”
我恍然明白过来,说道:“照你所说,戒指是被凶手勉强套上去,以便冒充尤妇,免得引起侦探的疑惑。周巡官说是有人想把戒指抢走,跟事实恰好相反。”
霍桑说道:“你说得不错,这是周巡官的失察,他气焰太甚,心粗脑笨,加上早已有了成见,没有作深入一步的探究。否则一切迹象十分显著,如果想一下,任何人都能辨别的。”
我默默思索,当时我自己也是没有发觉,或许是没有细察推究,也可能是成见太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实在无法自我宽解。
霍桑继续说道:“第三是那血迹十分可疑。杀人再加断头,流血必然很多。尸身和地上果然有不少血,但形迹有些异样。我注意妇人衣服上的斑斑血痕,好像是有意加上去的,而不是自然沾染上去的。地上的血都已疑结成块,妇人头项间的血虽然已经凝结,但颜色不容易辨别,不过两者比较,仍旧看得出有所不同。除此以外,衣服纽扣没有全部扣好,襟袖十分绉折,这等等都证明凶手在换衣服时相当慌张失措,而不能整齐有序。”
我插口道:“我记起来了,你曾对死者的鞋子作过仔细的观察,是不是大小尺寸不相称?”
霍桑点头道:“对了,脚的尺寸大于鞋子,那鞋子很窄,手一模立刻可以明白。若不是细心人,往往就忽略过去。”
“此外还有其他的证据吗?”
“还有两点是全案的关键,一是脚印、二是失掉的棉袄,巡官指出棉袄是用去包裹人头的,这又是被他的成见误了事。尤妇既然把黑色绉绸的棉袄移到尸体身上,外边夜深天寒,单衣不足以御寒,因此把青布棉袄穿着走了。”
“那末脚印呢?”
“脚印有男女两种,出进看得十分清楚,你不是见过吗?男子的脚印,进去深,出去浅,河岸边还有一个极深的鞋跟印子,似乎他上岸走进屋于时身上背负着重东西,走出去当然轻得多,那时我假定男子即是凶手,而女子脚印是尤妇。依此类推,得知尸体是凶手从外边移进来的。初起,男子用船把尸体运到,背负上岸,先在屋外停留,后来与尤妇商量妥洽,于是把尸体拿进屋子将尤妇的衣服换上去,再把戒指等戴上去,布置好,才带尤妇离去。当时我作如此解释,自以为很恰当,我才深信跟尤敏毫无关系,和小牛等也是没有牵涉。因为案情奇持,凶手是谁一时很难决定,唯一的线索是脚印,我就跟着脚印作种种的分析。”
我点头道:“那末当时你还不知道代替尤妇的死人是谁?”
霍桑皱皱眉说道:“对。对于阿香的事我曾有怀疑,但还没有十二分的把握。”
“你怎会疑惑到阿香身上去?”
“没有别的理由,我既然疑惑尤妇没有死,而且跟着人走掉,知道这件案子主要原因不外是男女情爱。据倪三及尤婆婆的报告说,尤妇深居简出,平日来往而能谈的人只有阿香。这个婢女是尤妇娘家的人,情形大可怀疑。我想尤妇若有什么恋爱史,一定发生在她结婚之前,难道阿香是传信的人?果然不错,人们所谓情海就是祸海,两者之间本来也只是一线之差,凡是身入其境的人,祸福不可测。后来我特地到王家去打听,得知尤妇的父亲王景绥做人卑鄙而贪婪,绝对不是肯慷慨解囊接济别人的长者,他们家中并没有一个名叫阿香的婢女。我更加疑惑。记得凶案发生后第一次报恶消息时,王家没有一个人到场,王家跟尤家平时绝对不来往。我由此推理,平时交往一定另有别人。查到这个地步我才明白阿香一定是为尤妇通信息的中间人,或者说阿香是尤妇的代死的替身。”
霍桑伸展两腿,休息一下,点燃一支烟,舒松着神经。我默默思付刚才我朋友所说的一切,对比案情,种种都符合关节。他事前就能洞悉其中的幽隐,眼力确有独到之处,我称他“独具只眼”,他可以受之无愧。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睿智,他的敏捷,他的机警,都不是言语可以形容。
不一会,霍桑说道:“包朗,凶案中所有的疑迹,我已经都向你分析解释清楚。留下来还有一点:你曾经问过,你认为凶手租船时,不租城河中的散船,偏要到船厂去租借,如此岂不是反而留下踪迹被人侦查出来?现在你既已知道到船厂去租船的目的是运尸体。当初我差遣金声到船厂去打听,就是这个缘故。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说道:“这样看来,散船一定有船夫跟着,要干秘密勾当就不方便,船厂租船是没有船夫的,因此像你诉说凶手不租散船而特地到船厂去租船用。”
霍桑点点头,没有答复我,自顾自在地抽烟。
我笑道:“霍桑,你老兄对付这件案子,可以说敏捷极了,不过有一点是你失着之处!”
霍桑立刻把烟尾丢掉,拾起头,神色很正经,问道:“哪一点?”
我说:“昨天傍晚,梦生来过寓所两次,你回家,我向你报告,你一点不在乎,反责怪我大惊小怪,这岂不是你的失着之处?”
霍桑微微有些脸色泛红,说道:“没有错,这些事本来在我预料之中,然而你的报告过分简单,只说客人很古怪,没有说清楚怪客的身材形状。这些方面你可不能推卸责任呀!”
我笑道:“霍桑,你真俏皮而狡猾,就是这一点失着,你还想把过错放在我头上?”我略停顿一下,再郑重地说道:“要是梦生昨夜到寓所,你见到他,并对他表示同情,我想这件案子就不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对不对?”
霍桑叹道:“一点不错。现在的结局竞如此悲惨,我心中好难受,实在不忍看,可是我无能为力呀!”说完慨然长叹。
三天之后,法院判结这件惨案。霍桑本人出庭作证。
小牛和李麻子无罪释放,尤敏当然也恢复自由。没有想到第二天倪三忽然来报告,他说自作聪明的周巡官告诉他,尤敏忽然变得疯疯癫癫,不能任他自由在外,释放之后,又被转送到疯人院去。
我惊异地问道:“尤敏发疯了吗?”
霍桑却像往常一样很平静。
他说道:“我早预料到他会发疯,今天证实不错。只要看他向警察局招供,自认是杀妻的凶手,便可知他的头脑已经不清醒。这里莫须有的供词根本没有人强迫他说,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的缘故。”
我问道:“为什么他会疯癫?”
霍桑道:“他是一个不知道节制的狂饮纵赌的人,神经一定十分衰弱。那天晚上酩酊大醉回家受到的惊吓可不小,加上法律上严厉的刑罚,即使平常人也会吓得发狂更何况是尤敏?”
我叹息道:“尤敏的下场,实在是他母亲的过失,不肯好好教养而只知溺爱。今后老婆婆要吃苦了。”
霍桑纠正我的话说道:“你发表的意见还没有说到根本的原因。我们应该明白,尤敏的堕落,固然是母亲的溺爱,但社会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譬如社会上许多赌博场所和妓院淫窟的后面都有恶势力的包庇,青年堕落后就不能自拔。这是主要原因。尤敏发狂疯癫,他母亲有责任,我猜想说不定尤老婆也会疯癫,那又是谁的过失?是尤婆婆自食其果呢?还是社会给她的恩赐?我可没有办法作答了!”
我听到此处,只有长叹,找不出适当的语言。霍桑则颓然而若有所失,他沉默着不再说话,只是跟我相对感慨而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