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子慌了—半也许近乎疯了!他的右手中的草帽早已落在地上,两只空手在发抖,脸上也满现着惊骇。他的眼睛张得像胡桃般大,额角上缀满了汗珠,嘴也开着,尽塞得下一个浑圆的汤团!
他作惊怪声道:“怪事!……怪事!……唉,怎么会变了这个东西?”
霍桑笑嘻嘻地说:“高先生,你是擅长幻术的,是不是想显显手法给我们瞧?”
霍桑的声音状态告诉我他的话不是调笑,是想调剂一下空气,震慑对方的过度惊异的神经。但是高亚子仍认真地竭力声辩:“霍先生,不,不!你别误会。我决不是和你开玩笑。这件事委实太奇怪。我明明亲手将玛瑙项圈包好,不知怎样,竟会变做了这条铜表链!”他显得非常着急,忽然抓头,忽而摸耳,却总想不出答案。
霍桑重新坐下,沉吟了一下,才说:“是,的确很奇怪。你说的那条项圈,来由既然暗昧不明,现在忽又这样子变化,太不可思议。现在你定一定神,答复我几个问题。你说那项圈是你亲手包好的。你在什么时候包的?”
高亚子道:“昨天晚上。”
“包了以后放在那里?”
“当时我看见了这重价的东西,心中惊疑不定,既不知它怎样会在我的袋中,又不知是谁的东西。昨晚上我看见素馨的颈项间戴着一条美丽的玛瑙项圈,但在拍照以后,伊的项圈似乎便不见了。不过我还不能确定我袋里发见的东西是不是伊的。假使果真是素馨的东西,怎么会进我的袋中,我也猜想不出。那时候已晚,我不便再出去,就定意等到今天早晨,再打破这个疑团。故而我当时把项圈包好了,藏在我的枕头底下。”
“你藏项圈时,可曾被什么人瞧见?”
“没有。我发见这东西的时候,荣芳和馥葆已经走了。后来一个麻脸茶房送面水进来,我特地把这东西藏过;等他出去以后,我关上了房门,才把那项圈包好藏匿。”
“以后可有什么人来过?”
“没有。以后我锁了门就睡,没有任何人进来。”
“今天清早怎么样?”
“昨夜我因着翻翻覆覆地睡不着,今天起得很早。我起身以后,又把这包打开,项圈还在里面。我寻思怎样处置才算万全,却到底想不出什么方法。一会,晨报来了,我展开来一瞧,看见了这一节新闻,才知我昨夜的推想果真不错。这项圈果真是赵素馨的。我觉得尴尬了。怎么办?不瞒先生们说,从前我和素馨的交情本来很密切,不过因着齐大非偶,我还不敢闯进恋爱的圈子。此刻伊既已和别的人订了婚,不久就要结婚,我当然不能再和伊怎样接近。
“我自己寻思:我能将项圈直接还给伊吗?但这东西伊是失窃的。若使伊问我怎样得到,我又如何回答?我和伊以前既有过一重小小的嫌疑,说话行动更不能不有些忌避。我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方法,后来才定意到你这里来请教。所以梳洗完毕,我吃了些早餐,就带了这东西到这里来。谁知道这东西竟又变换!”
情由显明了。我也不能不承认事情太觉离奇,除非这个人真是故意来开我们的玩笑,可是我相信决不致如此。
来客说完了,仍把惶惑的眼睛注视着霍桑。
霍桑沉着地说:“今天早晨可有人进过你的卧室去?”
高亚子疑迟道:“除了那麻子茶房和一个卖报人以外,没有别的人进出过。”
霍桑瞧着他的脸,遏着道:“你应得实说,究竟有没有别的人?”
高亚子楼着身子,把落在地上的草帽取了起来,又顿了一顿,方才答话。
他说:“是——有一个朋友来过。不过那时候我已经走出卧室,这手巾包也早已放在袋里。”
霍桑道:“我想这个朋友大概是个女性吧?”
高亚子又吞吞吐吐地答道:“是——是的。但这回事和伊绝对没有关系。我因着心事重重,和伊没有谈句话便分手。接着我就乘电车到——”他的眼睛又张大。
“唉!我记起来了!电车中挤得很紧。我袋里的东西谅必就在那时候被什么剪亟的掉换的。”他拿起那块白巾来细瞧,眉毛又蹙紧了。“真奇怪!这手巾还像是我自己的!”
霍桑皱皱眉,微笑说:“奇怪的事真是太多了!这个剪亟贼既已捞摸到手,却还给你换一条表链,又用你自己的手巾给你包好,真是再道地没有!”他停一停。
“慢。今天早晨来看你的这个女朋友是谁?”
“伊——伊是陆荣芳的妹妹,陆芝英。”
“你是向来和伊认识的?”
“是,我在旦华读书时,就和伊相识,以后也时常通信。但这件事伊一定没有关系。”
“我原没有说伊和这件事有关。你何必发急?伊今天来看你有什么事?”
“没有——没有什么。伊只是随便来瞧瞧我。我已经说过,我们并没有多谈。”
“那么昨夜纪念会中伊可也在场?”
“是,伊跟着伊的哥哥荣芳一块儿去的。还有伊的同学戈秀爱也在。戈小姐是擅长舞蹈的,交际场中很有些声誉。昨夜伊也表演过一次。可是这些事都不关本题。我要请求你的,就是这东西怎样会到我的袋里?现在又到哪里去了?这两个疑团真会叫我发疯!霍先生,你想你能够解决不能?”
问题果真太幻秘,说得夸张些,简直近于神话。我承认我虽也绞过一会脑汁,可是再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霍桑既然毫无依据,又没有超自然的本领,怎么能够看得透?他把那久息的纸烟重新燃着了,低垂了目光,分明在那里思索。
一会他扬起头来:“你这问题确实是很离奇复杂的。解决的方法必须分别来踪和去迹,可是也很困难。现在我们姑且先就所知的事实,把项圈怎样会到你的袋中的问题推想一下。好不好?”
“唉,好极!”
“这里面好像有一个或两个人,瞧见了那重价的玛瑙项圈,忽然起了盗念。那人趁着拍镁光照的当儿,或是另有别的机会,便把那东西取到了手。但这人怕事情会立时发觉,不易脱身,故而想利用一个人给他藏赃。因此那人就把东西又悄悄地放在你的袋中,以备万一发觉,有什么搜查的举动,窃圈的人仍可以安然脱身。”
“但是当时并没有发觉,更没有搜查的事啊。”
“我知道的。但窃圈的人却不能不先自预防。”
“虽然,假使你的见解不错,那人只想暂时利用我,事后应当向我索回。怎么那人会让我带到旅馆中去?”
“现在那项圈不是已不在你的手中了吗?在你回旅馆以前索回,和在你到了旅馆以后动手,又有什么分别?”
“那末你可是说此刻项圈的再度不见,就是被先前窃圈的人取去的吗?”
“晤,也许——晤,大概如此,不过直接间接还难说。”
“这个人是谁?”
“晤——我不知道。”
霍桑的头又低下去,皱着眉峰,努力吸烟,好似这里面还有难解之点,他的推想也不能贯通。我觉得就是他所假定的也近乎空泛。我旁听了好久,这时禁不住开口。
我说:“我也有一个见解。这个人把项圈放在你的袋中,也许是出于误会的。那人或者有一个同党,模样儿很像你。那人得圈以后,也许因着一时慌乱,把你误认做同党,便悄悄地把赃物塞在你的袋中。你可记得昨夜里有没有和你同样打扮的人?”
高亚子寻思道:“晤,有的。我记得有一个人也穿着同样的柳条法兰绒西装。晤,个子也跟我一样高!”
霍桑忽从嘴里取出了烟尾,顺手丢在灰盆中,点头道:“这推理也可能。如果如此,那倒容易破获。”
高亚子高兴地说:“唉,但愿如此!霍先生,请问你有什么方法?”
霍桑想了一想,答道:“要是包朗兄的推理不错,最简便的方法就是按图索骏。你们不是拍过一张全体照吗?我们但须从照片上找寻那个穿柳条衣服的人。那人假使果真趁着拍照的机会行窃,那末这动手的人的站立的地位,也势必和赵素馨相近。我们也许可以连带地找出这个人来。”
高亚子道:“唉,这方法真好。不过那人既然蓄意要做行窃的勾当,未必肯把真相在照片中显露清楚。如果如此,那不免又为难了。”
霍桑道:“这个别过虑。你姑且把照相馆的牌号告诉我们。”
高亚子道:“那是南京路的心印照相馆。”
霍桑点了点头:“好,现在你回去。这条铜表链姑且留在我这里。我少停还要到你的旅馆里去一次。假使今天有什么人来看你,你得留心防备着。最好你今天不要出外。”
高亚子应道:“好。不过你打算从哪方面进行?你要追寻这项圈的来踪?还是探究它的去迹?”
霍桑道:“我们打算双方并进。现在你赶紧回旅馆去,别的事再谈。”
高亚子去后,霍桑开始整理他身上的衣服。他的眉尖蹙紧着。
他向我道:“包朗,这回事太蹊跷,我委实把握不定。现在姑且试一试,各走一条路。你去侦查项圈的来由,我去探求它的去路。”
我道:“你想我应得从那一条路着手?”
霍桑寻思道:“我瞧那项圈的来由,除非超出了想象的范畴,大概不出我们先前所料的两种可能。因为除此以外,虽不能说没有第三种,就是素馨自己把这项圈放在高亚子的袋中。不过素馨已经和另一人订婚,若是开玩笑,也不会延搁到这许多时候,未免不近情理。所以根据你我所料想的,那窃圈的人无论暂时利用亚子移赃,或出于误会,事后势必要向他追回的。现在项圈虽已得而复失,仅是瞧情势,不像就是行窃的人直接拿去的。这里面也许另有第三个人。所以你姑且到心印照相馆去探听一下,是否已有人去要求看照相的底片,那人若使果真因误会而把项圈放在高亚子的袋中,势必也要从照片上找他的踪迹。”
我同意说:“不错,这是一条线路。如果我找到这个人,决不放过他。”
霍桑点点头。“你先走吧,我也要往旅馆里去走一趟,再打算去看看那陆荣芳和钱馥葆。”
我整一整领带,取了草帽先自出门。我临行时听得电话铃响,霍桑走进电话室中去接谈。他招呼的第一句,我听得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汪银林。
我到了南京路心印照相馆里,向一个职员接洽,请求瞧瞧那旦华大学纪念照片的底片。不料那底片还没有洗出。我问他曾否已有别的人来瞧过。据说已经有两个人来问过:一个是穿白法兰绒的西装少年男子,另一个是漂亮的少女。他们都说是昨夜纪念会中的来宾,但因着底片没有洗出,都有些失望。当时馆中的职员告诉他们,底片在午后可以洗晒,故而那两个人说不定下半天再要去瞧。
我们的设想会不会已成事实?这两个人不会就是案中的关系人吗?如果这样,这一条线路已经有些眉目,我得赶紧回去和霍桑商量一下,派一个人到这里来悄悄地守伺。
离开了照相馆,我一直回寓。霍桑还没有回来。我坐下来等他,烧着了一支烟,又作一番小小的推想。现在项圈的来由,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后来的变换,还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霍桑正在向这一方面进行,但愿他也有些头绪。我等了约摸一刻钟工夫,仍不见霍桑回来,心中有些不耐。幸亏照相馆里的底片必须下午才可洗出,眼前还不必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