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烧完了第三支烟,忽听得前门上铃声大震,接着有一个人踉跄地奔进来,是先前来过的高亚子。他的形状非常奇怪,脸色通红,口眼大张,额角和鼻尖上缀满了汗。
他满口嚷道:“霍先生呢?……霍先生在哪里?”
我答道:“他到你的旅馆里去找项圈的下落了。你没有看见他?”
“没有。我此刻正从旅馆里来啊!……包先生,你——你可有法子跟霍先生接洽一声?”
“接洽什么?”
“我——我叫他不要再费心了!”他的呼吸很急促,一壁用一块白巾在他的脸上乱一抹。
我暗暗地惊异,问道:“什么意思?”
“我请他不要再找寻那项圈了!”
“为什么?可是你自己找到了?”
“不是。”
“那末那项圈实际上没有遗失?”
“也不是。项圈果真是失去的,此刻也没有找回,不过实在没有找回来的价值。”
“奇怪!究竟什么意思?”
“那是一条假玛瑙项圈,并不值什么钱!”
奇怪!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我忽觉脸上一阵子热灼,但还看不透这回事的内幕。
我庄容问道:“高先生,你当真来和我们开玩笑?”
高亚子竭力辩道:“不是,包先生,不是。我怎敢如此?我是受了人家的玩笑!包先生,我一百个对不起你们!在半点钟前,我接到这封信。现在你姑且瞧一瞧,就可以完全明白。”
他拿出一封淡蓝色信封的信来。我接着抽出来一瞧,信是用紫色墨水钢笔写的,字迹细弱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那信道:“亚哥伟鉴:我知道你此刻认假作真,有些心慌意乱吧?现在请你定定神,不必再为着那条不值钱的玻璃项圈惊惶奔走了!
“我告诉你,昨夜纪念会中,我的表兄馥葆看见你双目灼灼地瞧着素馨,似乎你很注意伊的头颈上的那条玛瑙项圈。他觉得你的样子太惹目了,才打算你开一下玩笑。他特地回出去买了一条假的,悄悄地塞在你的袋中。后来他陪你一同回旅馆,你到底没有发觉,他就再进一步地捉弄你。你知道家兄担任着几家报馆的通信。馥葆家兄寄新闻稿子的时候,竟私下添注了一节失物的新闻。直到今天早晨,馥葆才和家兄说明。家兄虽责斥他不应如此恶作剧,因为这一来会影响他的职务,可是除了等明天更正以外,已没法挽回。馥葆说你平日善变戏法,喜欢作弄人,所以也跟你玩一玩,瞧瞧你的眼力究竟怎么样。
“我知道了这回事,今天早晨特地赶来看你。不料你正忽忽出外,不容我开口。我跟着你同走,瞧你到哪里去。你果然认真起来,去请教大侦探霍桑了!因此,我不待表兄们的同意,先把这个疑团给你打破了。不过你也不必怨人。你昨晚上的行径确实有些不是,莫怪馥葆要看你不得。如果我说一句‘自作自受’,你总也不能抵赖吧?
陆芝英上。九月十三日”
果然,这封信揭露了一个谜,可是同时引起了我的羞愧。我仰起头来,瞧见高亚子的脸忽红忽白,似乎有些忸怩不安。其实那时候我若是照一照镜子,我的面部的表情谅必也和他仿佛。因为这件事他直接受了人家的戏弄,我和霍桑却做了间接的傀儡:霍桑此刻还在外面白白地奔走,若被人家知道了,岂不要闹出笑话?
高亚子又道:“包先生,现在你总明白了。这件事馥葆如此恶作剧,我少不得要向他算帐。只是破费了你们两位的光阴,我着实过意不去。”他取出一个信封,里面分明藏着一叠钞票。“这是我的微意,请你收下了吧。”
我又尴尬起来。接收了吧,似乎受之有愧;拒绝了吧,觉得空忙了一回,太不值得。我又不知道霍桑对于这注报酬的意见怎样。高亚子已恭恭敬敬地把信封送到我的面前。我的手却伸不出来,一时真不知所措。
“包朗,收了罢。这是我们服务应得的酬报,不必客气。”
说话的是霍桑。他走进来时,我和高亚子都不曾觉察。他叫我接受这注款子,谅必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把戏。
我说:“霍桑,你还不知道哩。我们只是白忙一回罢了。”
霍桑正色道:“怎么说白忙?这位朋友所请求我们的,就是查明那条项圈的来踪去迹。此刻这两点都已有了成就,我们原应当拿酬报的啊。”
他把高亚子手中所执的信封接过了,顺手纳在袋中。
但他的手从衣袋中回出来时,已另换一种东西。那是一条黄色金星玛瑙的项圈。
他说:“高先生,你遗失的东西在这里了。你留着做一个纪念吧。这东西也值好几块钱呢。”
诧异又充满了我的脑子。这项圈他从哪里取得的?他的口气又像已经知这是条假圈。他也明白了内幕中的情由了吗?高亚子接了那条项圈,却目定口张地说不出话。
霍桑继续道:“高先生,回去吧。这件事总算不辱君命。但我有一句忠告。要是你是个宿命论的信徒,那我敢说你现在正交着厄运,以后的行动应得谨慎些儿。换一句说,你的恋爱的途径上已经长了一株小小的荆棘。你得小心进行,才有到达终点的希望。”
高亚子的呆木神气解除了,连连点着头,好似一半领受霍桑的训话,一半又表示敬佩。我的诧异又加强了,霍桑在一刹那间,怎么竟已探明了这事的内幕。
故而一等到高亚子别去以后,我便急不容缓地向霍桑询问。
我道:“霍桑,这样一出把戏,我事前实在想象不出。你凭什么查明白的?你的智能竟有些不可思议!”
霍桑忽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智能!我这一次依凭的是机运!”
“机运?什么意思?”
霍桑忽慨喟地摇摇头:“包朗,你总记得我常说人世间最神秘和最难解的就是这个‘机运’。数学上的或然律对这神秘的‘机运’也不能下一个答案。举一个最浅显的例证吧。‘叉麻雀’是我们东南一带家喻户晓的一种玩意儿。因着用金钱作输赢,它是一种废时、耗钱、伤和、损脑的赌博,但从它上面可以显示出机运的神秘性而无从否定它。譬如一只‘老麻雀’会斗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生手。老麻雀弹精竭虑审己度敌地谋算,要是机运不照顾他,牌脚尽管好,可一连几圈和不出一副。反之,一个不会谋算不顾利害的新手,却会连续地三翻五翻!这理由是什么?包朗,你除了归之于机运,还有别的解释吗?”
我默瞧着他,我的脸上也许有某种表情,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急于要知道的,是他探究这离奇迷悯而事前无从索解的疑案的过程,他却在发挥关于机运的议论,似乎和本题不相干。
他向我点点头,继续说:“是的,我的话是有关系的,我在给你辩证啊:你不是已经把我们探案的经历发表了不少吗?有一部分自以为抱着现实主义的读者,因着探案中有时牵涉到偶然性极强的机运,便认为实际上万无其事而指斥它是虚构的。其实机运尽管无从理解,它是存在于我们实际生活间的。你不妨纪录下来,做一种平心静气的答辩。因为我们一切事业成功的主因,固然依靠我们的心智才能和努力,但有时候‘机运’忽然眷顾你,你的成功便会出于意外地迅速。这一件事我幸而没有失败,也无非靠凑巧的机运罢了。”
我领会地点点头:“那么你遇到了怎样的机运?”
“我不是告诉你汪银林本约今天九点钟来看我的吗?他自然是为着另一件事来的,但当他如约到达我们的寓所时,忽见有一个少年女子尾随着一个少年男子,一块儿到这里。银林瞧伊的形状非常诡秘,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一男一女到了这里的门口,那男子按铃进来;女的忽退回去。银林越觉得伊的可疑,便也跟着伊同去,一直跟到长洪路兰馨坊十八号。接着他就打电话通告我,以备我对于那来请教我的少年如果有什么疑点,这一点也可以做一种线索。他的电话就是在你出门时我接到的。”
“唉,真凑巧!”
“是。所谓凑巧,也就是机运的别名啊。我听了这个报告,觉得这女子确有注意的价值。我根据高亚子的话,知道这女子就是他到这里来以前去看他的陆芝英,而且地址也相同。因此我就改变路线,先到长洪路去。因为我本来也要去看看这陆钱二人。等到我见了陆芝英,伊也并不隐瞒,我才发觉了这把戏的秘幕。”
我恍然大悟,说:“喂,真是巧极,可是也险极!不然你也不免要走到错路上去了。”
“是。你想这举动会出于玩笑,而且高亚子又糊涂得真假不分,说定是一条真玛瑙项圈,我们怎么能料想得到?”
我想一想,点头道:“是,焦点果真在他说得太确定。我看他的眼睛也给恋爱的翳障蒙住了。”
霍桑的嘴角牵一牵:“对。我看这种恶作剧的玩笑也有些作用。”
“是酸素作用?”
“当然。我瞧亚子和芝英间的关系,内中却夹着这一个钱馥葆,他的前途真未免有些危险。”
我想到了项圈的变换问题,又问:“那末那条假玛瑙圈怎样给换掉的?你又怎样追回来的?”
“这一点原没有困难,我早料到变化发生在旅馆中。因为这东西到了亚子手中以后,既没有别的人和他接近,只有旅馆的茶房最可疑。所以我早就打算往旅馆里去查究。我从长洪路兰馨坊出来以后,又到东大旅社去,因着那条铜表链的引线,立即查出了那是个麻皮侍者,叫吴锡森。这人因着上夜里听了亚子在卧室中的惊呼声音,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他曾从门上的锁孔中偷窥,看见亚子把这东西藏在枕底下,自然也以假作真,认做是重价的东西。到了今天清早,这吴锡森忽然发生了盗念,就乘亚子洗脸的当儿,私下把他的一条铜表链掉换了。”
秘幕一经揭晓,疑问就不成其为疑问。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我说:“奇怪!他偷了东西,怎么还掉一条铜表链在里面?”
霍桑答道:“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麻子很细心,卸责的计划也就特别周密。他所以要用一条表链,就防亚子会在未离旅馆前马上发觉。但是这麻皮把假项圈弄到手以后,眼光倒比亚子清楚,立即瞧出是假的,可是一时他又不知道怎样挽回。所以等我去时,没有三五句话,他便慌得和盘托出。现在这件小事我已交给汪银林去办,铜表链也叫给他了。”
故事结束了,一切疑窦都已给正确的事实填充了,便觉得这把戏也平淡无奇。
但在结束之前,它的迷离扑朔,仿佛给一层厚幕掩蔽着,谁又看得透它的幕后?
霍桑说完了,拿起一把扇子,又向我道:“包朗,你快叫苏妈备饭。午饭过后,汪银林将有一件惊奇的案子来报告我们。你准备着收拾好资料罢。”
那天午后汪银林带来的案子果真很奇怪动人,但是不在本篇范围之内。这一件小小的疑案还有一种尾声,第二天报纸上的来函栏中,旦华校长赵学源登着一段更正的启事,声明他的女儿家馨失窃项圈的事出于误传,完全没有这一回事。